编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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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棋局

    季藏生在回到自己的小屋之后,眼睛一黑便直接倒在自己那张木板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季藏生感到额头冰冷一片,便立马睁开双眼。



    坐在床边板凳上的少年取下季藏生额头上温热一片的毛巾丢到了放在一边的黑铁水盆里。



    “逶迤,我睡了多久?”



    鹅蛋脸少年不做声,左手揉搓水盆内的毛巾,右手随意地指了指窗外的暮色。



    季藏生哑然失笑,顾自从床上爬了起来,双臂环在少年的腰间。



    丘逶迤手上动作一停,低头看了一眼环着自己腰间的胳膊,眼神淡漠地看了一眼季藏生。



    “下次...我一定听你的话,早点起床。”季藏生讪讪地收回了不安分的胳膊。



    丘逶迤身体不动,目不转睛。季藏生感觉丘逶迤的状态就像是他在为数不多的月假中出门看他最喜欢的皮影戏一般。



    “我对天发誓!下次再犯我就把我以后每月发的月钱都交给你。”



    丘逶迤听闻此言后便把季藏生推回床上,把水盆内的毛巾取出来拧干抻平后就拍在季藏生的脑门上后就盯着季藏生,身体就如同长沙府富贵人家中看孩子睡觉的乳娘一般守着不动。



    季藏生一语不发,因为他知道丘逶迤此时基本也认可了他的话。因为在这个世界中,大人经常对小孩子讲:“为人莫作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切莫戏言发愿誓,因果只分早与迟。”



    季藏生其实很怕丘逶迤,尽管丘逶迤比他矮,尽管丘逶迤白白净净像个女人,尽管丘逶迤是个小哑巴,尽管已至及冠之年的季藏生比丘逶迤大了三岁,尽管丘逶迤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但是,季藏生总是忍不住把自己前一世的未婚妻秋维仪,那个经常眉眼带笑的,有着一张小圆脸的,平时总喜欢跟在季藏生后面,但在雪崩来临前却笑着与季藏生相拥的娇小身影身影与候立身旁的清秀少年相结合。



    季藏生闭眼躺在床上,右手摩挲那块冰冷又粗糙的毛巾。没过多久便进入梦乡。



    时间慢慢流逝,不知不觉间,一轮新月赶走了残阳,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丘逶迤点起火盆,跳跃的火光将丘逶迤的影子打在季藏生的一方陋室之中,形同鬼魅。



    平育大世界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即便时至深冬,季藏生屋角仍有蜘蛛结网,灯蛾飞舞。



    灯蛾似乎是被蛛网的甜美气味吸引,如醉酒一般悠然飞去,落入蛛网后却如梦初醒,可是却动弹不得,只能看着蜘蛛六脚如飞将自己用蛛丝一层层包裹起来。



    这时,在旁蛰伏已久的黑色壁虎长舌伸吐便将二虫裹入口中。正当壁虎大快朵颐之时,一只扫把将其扫飞。



    “哪来的这么多牛鬼蛇神?”



    丘逶迤把扫帚放在墙角后便离去了。



    腊月虫蟊,哑巴开言。大唐今年的怪事似乎特别多。



    ...........



    窗边那棵歪脖子梅树在冬天开了新花,季藏生眯眼看去,晨曦打在被雪晶包裹的花瓣上,反射出无数清冷光芒。如此美景,要是被那住在青衣巷的酸腐书生看到定会烹酒沏茶作诗一首。但是季藏生只是一介俗人,并且他现在并没有心情去观赏美景,因为小屋的破木门抖落无数灰尘似是承受不住门外壮仆的拍打。



    季藏生捋了一下自己的乱发便着一身单衣下床开门。门外,被壮仆簇拥的韩潮生则是面色难看地看着眼前衣衫不整面色憔悴的季藏生。



    “季公子,你的排面可是不小。”韩潮生似是要把一口老牙咬碎一般。



    季藏生打了个哈欠。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相由心生,好像是这样。季藏生虽然不信那城北秃驴们的这一套,但是不得不说,这话却也有三分道理。



    “季公子,小姐有请,麻烦你跟某家走一趟吧!”



    季藏生原本遮嘴的手顿了一顿,睁开眼睛看了韩潮生和他身后的壮仆们一眼。



    “麻烦管事稍等片刻。”说罢便回屋换了自己那一套没打补丁的棉袍,随韩潮生去了。



    季藏生一行人在韩府的七进大院里兜兜转转。季藏生看着眼前韩潮生的背影,韩潮生的员外装似乎撑不起自己枯瘦的身体,衣服后背的褶皱随着韩潮生的移动变幻出不同形状,仿佛如一张张鬼脸一般对季藏生狞笑。



    “活见鬼了。”季藏生捏了捏挂在腰间的黑色曲尺。



    “其实,活到这岁数也值了。”季藏生心中暗道。



    复行不过半刻钟,季藏生便看到韩潮生停了下来。



    季藏生看到韩潮生转过来的脸,韩潮生此时的表情让季藏生想到了太平街的评书先生在戏文中提到的北原那些吃人的魔门夜枭。笑里藏刀,却又吃人不吐骨头。



    “季公子,某家这便给你带到了。”



    季藏生看了一眼那两扇紧闭的寒桐木门,便拍了拍韩潮生的肩膀。



    “辛苦你了。”



    “季公子日后若得小姐青眼,还望在小姐面前对某家美言几句。”



    季藏生看着韩潮生那张仿佛被套马索紧紧勒住一般的老脸,点了点头,便推开木门兀自进去了。



    季藏生漫步于小院,同时也在审视周围的一切。



    院内没有韩府常见的玄青砖,琉璃瓦。也没有青狮守门。有的只有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一间小屋,半亩鱼塘,一处凉亭,以及厅内坐着的两人。 



    “过来。”韩盈仄清冷的声音从厅内传来。



    季藏生面无表情,右手却是紧紧攥住腰间的黑色曲尺。



    厅内韩雨清瘫坐在凉亭长椅上,右脚一勾,便干净利落地踢给季藏生一张金丝枫木椅子,之后便闭目不言。



    “还请季公子请落座。”



    季藏生看了一眼双眼闭合,双拳却紧握的韩雨清,便坐了下来。



    “小姐有事还请吩咐。”



    韩盈仄神色清冷,右手持杯盖轻轻舔合自己面前的秘色瓷茶杯。过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



    “季公子却是个秒人。”



    “小姐折煞奴才了。”季藏生手指摩挲着自己面前的秘色瓷茶盏。



    “季公子腰间所挂之物可是令尊所留之物?”



    “家父走时,并未给小人准备任何金银细软,唯留一把他平时做工画圆时用到的曲尺以及一张卖身契。”



    季藏生中指轻弹杯沿,杯内茶汤荡漾,一阵温润的声音在亭内回响,余音绕梁。



    “小姐才真的是个秒人。”



    韩盈仄轻笑,不置可否。



    “会下棋吗?”韩盈仄指着自己面前的清漆棋盘。



    “小姐说笑了。”



    韩盈仄起身,身体向前微探。季藏生被韩盈仄清冷的目光盯住时感觉像是一只被放在玻璃瓶中的白鼠一般,任何秘密都无所遁形。



    “你会下棋。”韩盈仄从手边棋盒内捻出一枚黑子,便定在天元位置。



    “小姐,承让了。”季藏生也不在恭维,执白子后行。



    棋盘内自有文章,但也只有当事人才可领会。外人看来只不过是黑子势急,白子式微而已。



    不知不觉间,日落西沉。太阳宛若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散发出不健康的,鲜血一般的光芒。



    韩雨清这时醒了过来,百无聊赖,便只得向门口候立的下人们讨了把鱼食,喂鱼去了。



    季藏生目光越过此时注意力集中在那一方纵横天地的韩盈仄,看向那半亩方塘,以及塘边挥洒鱼食的韩雨清。



    一把鱼食撒过,百鲤同游,争抢起来,塘内溅起朵朵浪花。塘中或有一两条金鲤跃出水面,想要够到那只握着鱼食的手。可是,鲤鱼不管跳的再高,那只手的高度总会比鱼吻高出一尺,可望不可即、



    残阳的余晖打在水面,水面荡漾,残阳倒影仿佛一团火光摇荡在方塘内。



    似乎是感受到了季藏生的目光,韩雨清冷笑了一声,便把剩下的鱼食一把洒在了塘内,激起万千浪花。



    季藏生收回目光,便对上了韩盈仄似笑非笑的脸。



    韩盈仄指着棋盘道:“季公子,我赢了。”



    季藏生看着棋盘内自己已经寿数散尽的大龙,右手持白子轻轻敲了几下桌面,便把棋子丢回棋盒。



    “小姐承让了。”



    “你确信是我赢了吗?”韩盈仄左手轻撑下巴,右手手指却绕上了自己的一缕鬓发。



    季藏生想了想,“是小姐赢了。”



    “季公子当真是个妙人。”



    季藏生的目光再度转向方塘,此时方塘内浮着一尾尾金鲤的肚皮,日光之下,满堂生辉。



    “承蒙小姐谬赞。”季藏生起身对韩盈仄作揖,身子一躬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