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世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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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崇安寺

    二月初九,天色阴沉,非雨非雪,却咄咄逼人地压在人心头,如鲠在喉,尽数化作苏鸢愁肠百结的一声轻叹。



    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马不知走了多久,至今还未出城,到崇安寺约摸还得半个时辰,苏鸢恹恹搁下流苏帘子,支颐道:“去叫李修远走快些。”



    今年崇安寺祈福,皇后同陈淑妃一同前去,安凌陌便特意派遣了护卫宫城的九门提督李修远随行,天子对陈淑妃用心可见一斑。宫人揣摩圣心,天子十五年未册新妃,陈淑妃却得陛下青睐,其来日恩宠必不下当年的沐妃。



    马车在崇安寺山门前停住,苏鸢下了马车,由着画棠扶着仰首望去——八百四十二道石阶,几乎将一座巍峨恢宏的皇家庙宇捧至云巅,置身事外,俯瞰苍生。



    依礼制,后妃需得一步一步踏上这八百余道石阶,方显为国祈运、为民祈福之诚。



    两列执戟的侍卫护卫两侧,李修远大马金刀地走在前头,万夫莫开。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苏鸢同陈皎姝一道上山,脑中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句生灵涂炭的句子,挤得旁的事都无法细想,只裙角虔诚地摩挲过一方又一方的石阶,惹了尘埃。



    山中幽静,比城中略冷些,道路两侧松木长青,东风一过,听得见松涛声。



    山中隐约有笛声,清冽寒凉,分花拂柳地传来,苏鸢微微一怔,听这琴音,倒似是故人。



    陈皎姝轻声赞一句:“好清越的笛声,吟笛之人不知是怎样的雅士。”



    “清越婉转,却隐有锋芒,暗伏杀机,恐怕不是超然物外的雅士。”苏鸢步子停住,环望一周,尽是苍翠的松枝,随风摇曳着深深浅浅的碧色。



    苏鸢回眸,发现走在前头的李修远已顿住回身看着她,隔了三五阶台阶,居高临下。



    “娘娘不必忧心,今日随行士卒皆是百里挑一,臣一定竭力护卫两位娘娘周全。”



    他是白净面皮,狭长的眸子,唇角隐约一抹笑意,低眉说话时,莫名显出三分阴鸷来,一身熠熠生辉的明光铠都遮不住。



    苏鸢神色漠然,淡声道:“走吧。”



    



    崇安寺始建于太祖年间,寺前横匾是太祖亲题,百年古刹,历久弥新。



    住持同一众僧人候在寺外,见着苏鸢,不紧不慢地上前,双手合十道:“贫僧远安,及寺中僧人一百七十六人恭迎皇后凤驾。”



    苏鸢还礼,“大师是方外之人,不必多礼。”



    远安神情祥和,略一侧身,摆手道:“请。”



    苏鸢颔首,一面提步往寺内去,一面低声同身侧的陈皎姝道:“这是崇安寺的住持,打理寺务三十余年,精通佛理。”



    殿内一座三丈高的金漆佛像下已备好了蒲团,说是祈福,便是跪坐在蒲团上念经敲木鱼,年年相似,穷极无聊。



    直到晚间戌时,跪了足有四五个时辰,腿麻得没了知觉。



    寺中一处厢房,苏鸢倚坐在一张柳木椅上,黛兰替她揉腿,一面碎碎念,“年年都是如此,娘娘是千金之躯,陛下都舍不得教娘娘跪拜行礼的,偏在这儿遭罪。吃斋念佛真若管用,哪里还需陛下日理万机、将士舍命厮杀。”



    庭前月色皎净,一霎凝霜华,镂穿窗纸,徐徐渗入一室烛火中。



    苏鸢闭目,揉着太阳穴,“毕竟是祖宗家法,不可不遵,”忽又想起隔壁的陈皎姝来,打发黛兰道,“陈淑妃初次来崇安寺,身子又弱,方才瞧着脸色不大好,你去看看。”



    黛兰应了一声,一折身,便看见玉竹捧了红木托盘进来,青花瓷碗里是藏了两三根青菜叶子的白粥,不由揶揄道:“远安那老和尚是愈发的吝啬了,前两年来还有碟小咸菜,如今索性拿这些来搪塞了。”



    玉竹将托盘搁下,瞪她一眼,嗔道:“寺中僧人吃的都是这些,已然不错了。”



    黛兰不以为意地笑笑,旋身去了。



    苏鸢拿起青瓷碗来,咽一口,微微蹙了蹙眉。



    画棠连忙翻了一包糕点出来,搁在苏鸢身旁的桌案上,低声道:“娘娘最爱吃的玫瑰莲蓉糕,奴婢特意带来的。”



    苏鸢眉眼一动,捏起一块来咬了一口,含笑道:“分一些给陈淑妃送去,别让旁人看见。”



    “是。”画棠笑吟吟应一声。



    屋外渐渐起了笛声,和着月色,近在咫尺的凄冷清寒。



    苏鸢一惊,旋即起身,推门出去,只见黛兰伫立庭中,怔忡地仰首望着屋顶,失魂落魄。



    是阮轻痕,临风沐月地立在屋脊上,白衣照雪,风华无双,一檐冷月万顷霜风尽数锁在他眸底指尖,一管笛音,便冷彻了千秋万载的月。



    笛音止住,如梦初醒,黛兰在苏鸢跟前草草福了福身,“回禀娘娘,淑妃娘娘已睡下了。”



    “知道了,回去吧,画棠给你留了玫瑰莲蓉糕。”苏鸢道,待黛兰匆忙离开飞身一跃到了屋顶上。



    夜幕深深,一弯上弦月不远不近地悬在其间,总比皇城朱楼琐窗间的清冷些,脚下青灰的蝴蝶瓦上结了霜一般。



    阮轻痕低眉含笑,“上次大理寺牢中匆匆一别,已有十五年了。”屋顶风急些,他衣袂猎猎,语调熟稔得倒像是剪烛西窗、却话当年的故友。



    苏鸢冷冷看着他,“阁主何时到京?”



    阮轻痕缓步近前几步,将玉笛收入袖中,“有两三个月了,一直无缘拜会娘娘。”



    阮轻痕在此,想来金陵城中已尽是昭月阁的势力,“阁主不辞劳苦,从中接应,想来祁皓起兵谋逆定然事半功倍。”



    “陛下自有万里长城,娘娘过谦了。”他眉眼清峻,低眸沉声道。



    楚归淼,大燕的骠骑大将军,一骑平天下,一剑安山河。祁皓起兵,恐怕唯一忌惮的人便是他了,还有虎视眈眈的北魏……遍地烽火,逼得楚归淼夺情起复,竟不能于亡父灵前守孝……



    苏鸢恍然,心头陡然一惊,楚归淼回京奔父丧,正是两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