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世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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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落花犹似坠楼人

    雍州城楼之上,风吹得紧,墙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碧天之上万里无云,衬着边城的飞沙显得莫名荒凉。正是午正时分,头顶一轮日头悬着,晃得万千将士的战甲,寒光逼人。



    安凌陌握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冷眼看着城下北魏的数万大军。他的奋威将军此刻正披坚执锐地立在魏军飘扬的旗帜中,胯下战马威风凛凛。



    孟文叛国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孟贵人亦穿了甲胄,站在安凌陌身侧,纤纤素手扶着城墙,紧紧盯着城下的孟文。



    楚归淼扬声喊道:“孟文,你身为燕臣,领天子俸禄,深沐皇恩。阵前反叛国降敌,不忠不义,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孟文四十岁上下,面皮白净,颔下一把短髯,颇有些儒将风度。拿了皮鞭指向城上,“我恪尽臣节,事陛下以忠,陛下却是如何待我的?我为大燕出生入死十余年,浑身负伤不下百处,却始终不过一个四品的奋威将军;我独子孟昭磲一心效忠却被流放边疆,次女孟瑜尽心侍奉却受尽冷落委屈。”



    孟文双目猩红,冲着安凌陌喊着:“安凌陌,你待我凉薄在先,休怪我另择明主。”



    安凌陌冷哼一声,“孟将军另择良木而栖,便不顾亲人死活了吗?”



    孟文紧紧咬着牙,拧眉望着城楼上的孟贵人。



    一旁的一名魏国大将冷声提醒道:“孟将军如今在魏国官居二品,富贵煊赫。将军叛主在先,若此刻再摇摆不定,只怕富贵烟消云散不说,性命也是难以保全。”



    孟文收回眸光,拱手沉声道:“多谢柳将军提醒,末将决非反复无常的小人,既做了魏臣,便一心效忠大魏。”说罢扭头望着紧闭的城门,目光坚毅,咬着唇缓缓抬手,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



    顿时,城下喊杀之声四起,魏军如蚁一般涌向雍州城,扬起的黄沙遮天蔽日。



    数十座云梯架在攻城墙之上,城楼上燕军飞矢如蝗,中箭的魏兵自云梯上摔了下去,接着便再一批魏兵涌了上来,攻城车上巨大的木桩一下下撞击着城门,眼看着便要破城。



    孟贵人依旧怔怔望着城下,黄沙漫天,旌旗飘摇,早已不见了孟文的影子。



    安凌陌侧首问楚归淼:“魏军来势汹汹,楚将军可有把握退敌?”



    楚归淼望着城下眸光深邃,“雍州城岌岌可危,为陛下安危计,还是从城南出城,避其锋芒。”



    “将军是要将雍州城拱手让人。”安凌陌皱了眉。



    楚归淼望一眼城楼边上的孟贵人,低声道:“孟文熟识雍州城,有他从中指引,魏兵方可事半功倍、战无不胜。唯有离开雍州,引魏兵至他处作战,我军方有胜算。”



    雍州是大燕门户,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一旦被魏军攻破,大燕便无险可守,魏军在燕国境内便可长驱直入,直指皇城金陵。此次将城池拱手相让,若夺不回来,则大燕危矣。



    安凌陌愁眉紧锁,楚归淼在一旁急声劝道:“眼下我军粮草充足,兵多将广,还不倒固守城池的时候,以退为进方是上策。”



    安凌陌咬牙,心一横,“依将军言,自南门出城。”



    耳边尽是喊杀之声,安凌陌回首望去,孟贵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城墙之上。



    孟瑜一俯首,兜鍪便擦着足尖摔到了百尺高楼之下,淹没在杀声之中,三千青丝教疾风吹开,在风中乱舞,映在皎皎日光下,莫名凄艳。



    西楚霸王自刎乌江教人扼腕叹息了几千年,殊不知,美人也有四面楚歌的穷途末路。



    安凌陌心上一紧,“孟瑜,你做什么,快下来!”



    孟贵人终是头也不回,纵身跃了下去,同那些自云梯坠下的魏兵一般,死在墙根底下,刀光剑影、九死一生的将士看都顾不得看一眼。



    安凌陌扑过去时连她的衣角都未触到,怔忪往城下望着,遍地的尸体,横七竖八。后头的魏兵踩着尸体往城边涌,孟贵人泼墨长发被踏入沙土中,瞧不真切了。



    楚归淼指挥着燕国士兵一面御敌,一面有条不紊地撤退着,拉了安凌陌过来,匆匆离开了。



    是夜,安凌陌同楚归淼及六万大军驻扎在高山的一处深林之中。



    篝火旁,安凌陌坐在一方青石上出神地望着跳跃的火光,李愿借着亮光,垂首在一旁写着战报。前线的战报一直是一日一封,日日八百里加急送回金陵去。



    “景宁十六年三月二十六,叛将孟文领魏军猛攻雍州城,为避其锋芒,靖国将军领六万大军次城外南五十里深山之中,伺机而动,收复雍州。帝安。”



    安凌陌看了一眼,忽道:“重写。写雍州城失陷,我军溃不成军,仓皇逃至城外深山之中,将士伤亡惨重,六万大军仅余三万余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帝负伤。”



    李愿抬眸看着安凌陌,面带难色,安凌陌沉了脸,催促道:“快写。”



    楚归淼在一侧含笑问道:“陛下这是不放心京中朝臣?”



    安凌陌无奈笑笑,“朝中那些个老臣,一个比一个奸猾,日日喊着忠心可鉴日月,扭头就贪赃枉法、作奸犯科。况且都是先帝留下来的,都自恃功高,嘴上山呼万岁,实则没几个将朕放在眼里的。”捡了一截树枝起来,漫不经心地在地上划着。



    “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微臣亦不敢懈怠,十日之内定夺回雍州城,大败魏军。”楚归淼拱手低眉道。



    安凌陌轻声道:“将军身经百战,乃当世名将,朕终究是不谙军事,今日险些掣肘。”



    楚归淼头埋得更低,“陛下言重,臣惶恐。”



    安凌陌笑说:“强敌在侧,将军明日尚要劳碌,早些歇着吧。”



    安凌陌低眸,自己手中那一截树枝不知何时写了一个“鸢”字出来,钟王小楷,漂漂亮亮地浮在地上的沙土之上。他忙用树枝将字抹去了。



    “是。”楚归淼也望见那一个字,忽地想起上次安凌陌醉酒时心心念念、凄凄切切喊着的那几声“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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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里之外的金陵。



    朝堂上,文武百官接着刚送来的战报吵得不可开交。



    “雍州损兵折将、溃不成军,陛下如今又负伤,还是再多派些兵马过去,保护陛下的安危才是首要的。”一名老臣慷慨道,是工部尚书。



    监国的文英阁大学士陆奈,坐在金丝楠木翘头案旁的一把黑漆嵌螺钿檀木椅上,皱眉道:“当务之急是陛下的安危,只是京中已无兵可派。况且魏军来势汹汹,运兵如神如靖国将军都难当其攻势,恐怕再派兵马也难解雍州之危。”



    都察院左都御史上前一步,“定国将军祁皓亦是百年一遇的名将,或可解雍州之危。”



    太常寺卿蹙眉驳道:“定国将军镇守凉州,只怕远赴雍州,凉州城被攻而失陷,得不偿失呐。”



    “那要如何,总不能眼看着陛下身陷险境吧。”



    朝堂之上一片吵嚷之声,沸反盈天的。



    突然有人提议,“如今邵陵王在孚山看守皇陵,都是先帝血脉,不若将邵陵王请了出来主持大局。”



    言外之意是要另立新君,将旧主子同雍州城扔在那儿任其自生自灭。



    陆奈面色阴郁,正欲开口,门外的内侍忽然高声唱和道:“皇后娘娘驾到。”



    文武百官哗啦啦跪了一地,齐声道:“参见皇后娘娘。”陆奈亦从椅子上下来,跪至阶下。



    苏鸢由画棠扶着迈入太和殿,缓步走至大殿中央,一袭华丽繁复的凤袍曳地,回身站定,目光凌厉地扫过一众大臣,轻轻启唇,“方才是哪个说要接邵陵王回来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落在每个人耳朵里,寒气瘆人。



    殿内静得诡异,良久,苏鸢冷着声道:“邵陵王犯的是谋逆重罪,陛下饶他性命已是法外开恩,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怎堪登太和殿支持军政大事。?”



    殿内愈发安静,众人皆屏息低着头。



    苏鸢错着牙一笑,“想来是诸公年事已高,糊涂了。难堪重任的便趁早致仕归隐的好,到时教陛下打发回去面子上也不好看。”



    苏鸢冷声道:“陛下不辞辛劳、御驾亲征,如今战事不过一时不顺,再有要另立新君、动摇军心的,定斩不赦,”顿一顿,垂眸瞥一眼伏跪在地的陆奈,轻声道,“劳烦陆大人了。”



    陆奈年过半百,跪在地上一个激灵,恭声道:“微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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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了坤极宫,苏鸢坐在菱花镜前拆着头上的珠钗,“画棠,去备一匹千里良驹来,我要去雍州。”



    画棠惊愕道:“娘娘去做什么,朝中大人正商议要从禹州调兵过去,陛下有不会有危险的。”



    “那些个酒囊饭袋,人人都为自己盘算着,哪里指望得上,”苏鸢一面脱了凤袍一面道:“再去取一身内侍的衣裳过来。”



    画棠犹疑望了苏鸢半晌,瞧见她面色决然,终究是咬咬唇折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