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士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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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举人家的公子

    陆离睁开眼睛,已是大明万历四十三年。

    他透过木格窗子挑望几个世纪前的天空,湛蓝、高远,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神秘。正是黄叶飘零的季节,有鹭鸟引颈高歌从天空飞远,展翅的瞬间有明亮的光芒闪耀。陆离环顾这具五六岁孩童的躯体,把瘦小的胳臂放到嘴巴边,张开嘴巴狠狠咬了一口。

    “嘶,好疼!”

    一切都是真实的,毋庸置疑。陆离沉思前世今生,恍惚竟有庄周梦蝶的感觉。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陆离不自觉轻轻念了出来,却是奶声奶气的同音。前世读《齐物论》,文章大部都已忘记,唯有这句记忆尤甚。

    “憨娃,你念叨啥呢?听着像你爹诵书一样,你这一觉睡得可够长,你瞅瞅日头,都快到晌午了,赶紧起来吃点热粥,娘给你在锅里煨着呢。”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子,穿一件已经褪色的棉布褙子,上面打着几个补丁,却别出心裁缝剪成花朵的样式。女子容颜姣好,只是却藏着一股疲倦,眼角红红的,似乎刚刚哭泣过。

    脑海里的记忆告诉自己,眼前的女子是自己的母亲,唤作林氏,十六岁嫁给自己的父亲,那个名冠徽州的乡试经魁。明代科举以五经为试,乡试中每科必于五经中各中一名,列为前五名,又称经魁。前世那点可怜的明朝知识告诉自己一名举子在礼教社会是何等的举足轻重,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举人便是这“士”一阶层的中坚,更何况有了举人的功名就有做官的资格了。世人皆知有“穷秀才”一说,却从没听说过“穷举人”,却说有明一朝,秀才一旦中举,犹如置身青云,乡里富人急于结姻,美男求为仆人,美女争做小妾,纳地、投靠、拜师者可谓络绎不绝。

    陆离环顾四周,稚嫩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举人家的公子,也就是传说中的簪缨之族、书香门第。健仆美婢、锦衣玉食、雕梁画栋、锦衣玉食的过一生,做过无心无肺的二世祖多好。可惜事与愿违,陆离发现自己魂穿的这个明朝举人家虽说不上家徒四壁却也好不到哪去。泥墙草顶的两间房,里间是卧室,摆着一张木床,一个四方桌,连个凳子都没有,只是床脚的地方整整齐齐放了一大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物什,用油纸包着,约占了小半间房。透过门洞能看到外间的灶台还冒着热气,一口大水缸,墙上挂着一串干辣子。

    陆离使劲吸了一口气,两行泪珠顺着脸颊淌到被子上。

    “憨娃,可是脑袋还疼?那个天杀的王大,等你爹回来非让你爹好好治治他不可!”林氏说着一把将陆离搂在怀里,自己个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待在林氏温暖的怀抱里陆离有点神情恍惚,从林氏的哭声里陆离能感觉到这个女人的不辛和痛苦。烟火尘世、万丈红尘、更有那前世今生作梗,陆离鼻子一酸,想起前世在一本书里看到的话:

    世界上的眼泪有固定的量。有一个人哭,就有一个人不哭;笑也一样。

    陆离用小手轻轻推了一下林氏,喊道:“娘,别哭。”

    “娘不哭!娘不哭!娘才不信那些人的话,你爹是文曲星下凡,南直隶乡试的经魁,怎么可能会死!呸、呸!”林氏说到那个死字,浑身一怔,忙往地上吐了几口。抱着陆离的胳臂更加用力了。

    陆离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了,连忙说:“孩儿也相信父亲不会出事,娘,孩儿饿了!”

    林氏忙放开陆离站起身,拾起衣角拭去眼角的泪痕。

    “知道饿是好事,娘给你盛粥去!”说着在陆离脑袋上揉了揉,转身向外间走去。

    林氏暖和的手掌触碰的地方让陆离感觉到丝丝的疼痛,伸手往头上一摸,有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包,陆离吸了一口凉气,有好些事情陆陆续续浮现在脑海。

    林氏口中那个文曲星下凡,南直隶乡试经魁的便宜老爹是陆家村人氏,叫做陆梦龙,是陆家村乃至休宁县五十年来一等一的人物。予襁褓识字,总角成篇。休宁县学教谕赞谓:于诗书六艺之文,经穷其义,三坟五典了然于胸。美中不足的是陆梦龙出生难产,陆梦龙的母亲也就是陆离的奶奶,生出陆梦龙后不久就病死了,陆梦龙的父亲积劳成疾在陆梦龙十三岁时也离开了人世。

    因陆梦龙颇具学名,父母皆亡后陆氏宗族出钱出粮供养陆梦龙继续读书科举,陆梦龙次年便在徽州府院试考中秀才,万历三十六年陆梦龙十六岁由家族宗老主持取了邻村林氏女,完婚半年前南直隶参加秋闱,于万历三七年考中南直隶乙酉科经的春秋经魁,这一年陆离出生,陆梦龙中举后在家待了几个月,便起身前往京师参加万历三十八年庚戌科会试,这一去便再无音讯。万历四十一年陆梦龙有同窗进京会考,林氏托人打探消息,山高路远,到了去年才有消息传回来说陆梦龙死在进京的路上,压根就没到京城。

    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正是林氏和陆离不幸开始的时候。

    明朝的科举有“金举人、银进士”一说。一个秀才中举后财富会瞬间膨胀,师承同窗的仪金,同村同族附纳的田地,诸般好处可以说应有尽有。即使陆梦龙不在,林氏和陆离也是地主阶层,为何过到如今的地步。说回来还是宗族的原因,陆氏曾供养过陆梦龙,陆梦龙考中举人后陆氏一族把所有的土地都过继到陆梦龙的名下,虽说大明律规定举人只有四百亩的免税额度,单举人可以说有半个官身,县里各级官吏对这事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梦龙考中举人后名下的土地一度达到一千多亩。这也是有明一代的最大弊端,江陵相公张居正任内阁首辅期间曾大力清丈士绅名下的田地才有了后世史学界的万历中心,可惜张居正驾鹤西归之后,士绅复又从前。

    再说陆梦龙。因宗族对陆梦龙有养育之恩,大伙把土地过继到陆梦龙名下也是为了免税,地租都是象征性的给些,陆梦龙是个科举狂人,一心东华门唱名,对这些事不怎么放在心上。虽说地租上的收入少了,但生活依旧富足,中举后族人出工出料在陆家村清洗畔起了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门房、厢房、厨房、正厅,花园还有一个半亩见方的池子,池子有亭子,花园里还盖了一桩二层小楼。家中仆妇童子婢女也有几十人。

    陆梦龙离开的这几年里,林氏和陆离母子二人林罗绸缎、吃甘餍肥过了好几年的富足生活。直到陆梦龙离世的噩耗传来,仆妇家奴偷了财物往外面变卖,又声泪俱下的跪倒林氏面前讨还当日的卖身契约,更有陆氏族长陆仲康出面劝说。

    陆仲康。想到这个名字陆离脑海中出现一个年逾花甲,满面红光,一脸和善,脸上总挂笑容的老头。

    去岁冬月,那时陆离才五岁,在陆家那座三进三出的宅子里,陆离记得林氏坐在正厅,陆仲康陪坐林氏一侧。林氏跟前乌泱泱地跪了几十号人,又是叩首又是作揖的讨要卖身契,正是陆仲康在一旁说什么,都是乡里乡亲,沾亲代故的,陆家娘子现在梦龙贤侄去了这么多人你怎么养得活,即使没了这卖身契大伙该帮衬的还是会帮衬你家的,不会因为没了梦龙贤侄就不管你们了,再说还有族法在的。

    陆仲康说到族法时,陆离记得林氏的身子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正是那句还有族法让林氏思虑再三,放还了众人的卖身契。林氏本就穷苦出身,没了仆妇不至于无法过活,自家还有几亩薄田加上那一千亩的租子依然是中产之家,家中积攒的银钱尚有几百两,过些日子托人去县里找人伢子买几个仆妇就是,所以这事林氏没怎么放在心上,整个人沉浸在陆梦龙去世的悲痛之中。

    哪知过了几日,陆氏族人又都蜂拥而来,说这幢宅子是大家伙出钱出力盖的,为的是陆梦龙的举人功名可以庇护大会免税、免役。现在陆梦死了,这些免税、免役的名额说不定就没了。所以这幢宅子族里要收回去。族人们一个个气焰森森,七嘴八舌,根本不给林氏辩驳的机会,将母子二人从大宅里赶了出去。于是林氏带着陆离还有陆梦龙几百册书籍回到陆梦龙中举前的老宅,那两间可被秋风吹破的茅草屋。

    陆离的舅舅听说此事,去陆氏族长陆仲康哪里讨要说法结果被人揍了一顿,而后便有陆氏族人上门讨债说是当年陆梦龙读书时借了哪家银钱多少,又用了哪家粮米多少,终是积下的几百两银子所剩无几了,才算事了。

    林氏虽说身为人母,毕竟才二十出头,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休宁县城,见识浅薄,再说明朝皇权不下乡,有士绅宗族自治,在乡下族法要比大明律管用的多,陆仲康是陆氏族长,在林氏心中是了不得的人物。哪里斗得过活成人精的陆仲康,偌大的家业一点点被蚕食殆尽。

    想起这些陆离不觉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手掌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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