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4

但是王熙凤绝对不到贾母跟前闹。因为她大闹宁国府的实际动机是另外三个一是叫整个事件按她的设计运转，诱导贾珍贾蓉，把尤二姐从荣国府弄出去二是把尤氏拉进欺骗贾母和邢王夫人的圈套，制造王熙凤贤良的假象。最主要是第三个原因，出出她对贾珍的恶气。贾珍把尤二姐嫁给贾琏，使得贾琏从偷鸡摸狗寻花问柳这类一般纨绔恶习，走到娶下可能生儿子的二房，威胁王熙凤的地位，成了王熙凤的附骨之疽。王熙凤必须狠狠教训贾珍。

但绝对不能透露一丝儿嫉妒心，而是堂堂正正上纲上线，说贾珍害了贾琏，让他国孝家孝中娶妾犯了罪。王熙凤一进宁国府就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干的好事！贾珍清楚王熙凤的厉害，立即开溜，尤氏成了替罪羊。王熙凤按照既定方针，上演了一场有张有弛有打有拉惊心动魄滑稽可笑精彩之极的大闹剧。王熙凤在尤二姐跟前善良温柔通情达理周到细致，大闹宁国府，到尤氏和贾蓉跟前，王熙凤说骂就骂，说打就打，说撒泼就撒泼，说撞头就撞头，说摔茶杯就摔茶杯，说照人脸上吐唾沫立即就吐。完全是刁蛮无礼横行无赖的泼妇形状。中国古代小说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场面。可以说，这一回的王熙凤既有《三国演义》里曹操狠毒的心机，又有话本小说口若悬河媒婆比如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中虔婆刘四妈的语言才能，还有《水浒传》里胡搅蛮缠的牛二的泼皮手段，这一切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了。而这位如此不堪的人物，偏偏又是风光无限协理宁国府的琏二奶奶！偏偏是在贾母跟前善解人意谈笑风生的好孙媳！偏偏是在宝黛跟前友好慈爱的好嫂子！王熙凤从黛玉进府时的娇美长嫂到大闹宁国府的泼妇悍妇，真是天壤之别。曹雪芹能从如此天差地别的角度创造人物，太绝了。王熙凤在《红楼梦》前80回的活动，有三大部分牵涉到宁国府，从心狠手辣地给贾瑞毒设相思局，到从英气飒爽的治理宁国府，再到刁蛮无赖地大闹宁国府，人物性格完成了多侧面大落差的描绘，也完全符合贾府从盛到衰的发展脉络。贾府的当家奶奶变得如此不像话，从另一个方面预示这个家族已不可救药。因此，我认为这是《红楼梦》构思上的大章法。王熙凤治死尤二姐是个人性格的延伸，又有多种传统化因素，或婚姻伦理因素渊源。表现为三个方面。王熙凤向史太君学哪一手？王熙凤从吃醋拈酸到巧妙杀人，实际是跟贾母学了一招。这样说似乎耸人听闻。善良慈爱雍容典的贾母怎么会教王熙凤杀人？贾母当然不会教王熙凤杀人，但是贾母对王熙凤吃醋拈酸的处理，使王熙凤觉醒了，她必须自己解决难题，必要时还得杀人。第44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写这样一件事贾母出钱，给心爱的孙媳王熙凤做生日，贾府上上下下全部来凑趣，只有贾琏没露面。他趁凤姐不在，和仆妇鲍二家在凤姐房间私通。凤姐发现，大闹一场。闹出什么结果？“老祖宗”指令贾琏当众向凤姐赔罪。王熙凤似乎挣回面子，制裁了丈夫，但她却被邢夫人王夫人批评了。贾母也说“什么了不起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

王熙凤能听不懂贾母话里有话？贾母实际是给孙子撑腰。给孙子的夫权张目。贾母对王熙凤是调侃，也是批评。女人吃醋，就是嫉妒。嫉妒乃“七出”之条。为什么不允许女人嫉妒？为了男人能多子。王熙凤自己不生儿子，再妒嫉丈夫跟其他女人在一起，这还了得？凤姐怎么也没想到，她那么有理，却会在贾母跟前碰一鼻子灰！她因为鲍二家的事打了平儿，贾母派人抚慰平儿，这也是保护贾琏的夫权。能干的王熙凤，能管偌大贾府的王熙凤，却就是管不了丈夫寻花问柳，更不能阻止丈夫有通房大丫头。聪明的王熙凤不能不认真的思考，贾琏再有这样的事，她还能向老祖宗告状吗？她只能自己解放自己。所以，凤姐在得知尤二姐这段公案后，尽管贾琏比上次跟鲍二家的那事走得还远，她却冷静得很。她再也不表面上吃醋，再也不表面上嫉妒。她把男人的外室接回家来，好好地伺候着。她笑容满面地对贾母说尤二姐是不是比我还俊？私下里，她狠下毒手把这个二房置于死地。当她得知尤二姐的肚子里有孩子，她就越发不能稍有善心。尤二姐有了儿子，就等于有了荣国府的继承人。母以子贵，尤二姐就影响到王熙凤的地位。所以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必须赶尽杀绝！于是，才有了苦尤娘赚人大观园的花团锦簇的字。所以说，王熙凤是听了贾母一番教导后，才进一步成熟，进一步觉醒。这是可怕的成熟，可怕的觉醒。王熙凤向潘金莲学哪一手？王熙凤用秋桐算计尤二姐，很像《金瓶梅》里潘金莲用“雪狮子”算计李瓶儿0“雪狮子”是只猫，也是个杀人凶手。雪狮子是潘金莲喂的临清猫，眼睛一蓝一红，长长的毛里可以放一个鸡蛋。雪狮子是肉食者，不吃牛肝不吃鱼，专吃鲜肉，潘金莲总是把鲜肉包在红绸子里，一摇一摇，一动一动地逗它吃。雪狮子形成条件反射红色绸子里边肯定有鲜美的肉可以吃。潘金莲这是学习春秋时期屠岸贾训练恶狗条件反射的经验。潘金莲是西门庆的第五个小妾，李瓶儿是西门庆的第六个小妾。官哥儿是李瓶儿的儿子，也是西门庆的唯一的儿子。为了让他长命百岁，李瓶儿习惯让他穿喜庆颜色的衣服，红衣服。就是这红绸衣，要了官哥儿的小命。有一天，官哥儿在**穿着红衣服手舞足蹈，潘金莲放出雪狮子，雪狮子一见有红绸子动，以为有肉吃，猛地扑上去。官哥儿玩得正好，突然一只大胖猫扑到身上，还抓破了他的皮肤，官哥儿立即“哇”的一声开始抽风，后来就死了。潘金莲为什么要杀死李瓶儿的儿子？是为了女人之间的嫉妒？有一点儿。最重要的是，李瓶儿有了儿子。在封建多妻制的家庭里边，谁有儿子，谁就有地位，就能继承家业。潘金莲杀的不是李瓶儿的儿子，而是李瓶儿的希望李瓶儿没了希望，潘金莲就有了希望。有你无我，有我无你，你死我活，不可调和。王熙凤跟尤二姐正是这样的关系，王熙凤比潘金莲更厉害的是她要杀死的是尤二姐肚子里的孩子。王熙凤使用的“雪狮子”就是秋桐。在《金瓶梅》里，因为雪狮子害死官哥儿，西门庆摔死了雪狮子，雪狮子做了潘金莲的替罪猫。秋桐能不能做王熙凤的替罪羊？王熙凤整治完尤二姐后如何整治秋桐?可能是曹雪芹在后三十回里写的内容。

但是我们看不到了。我们看到的是，《红楼梦》的人物王熙凤对《金瓶梅》的人物潘金莲来说，真是青出于蓝而胜-]0王熙凤对尤二姐，当然是出于嫉妒。女人的嫉妒在中国古代学里，跟女人的爱情一样是个永恒的主题。这方面王熙凤是个出类拔萃的天才。她嫉妒得那么强烈，那么执著，那么刻骨铭心。这是一种高智商的嫉妒，高技巧的嫉妒。这反映了封建社会多妻制造成的特殊的心理状态。而王熙凤把它衍化成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情敌剿灭战。王熙凤向聊斋人物学哪一手？《红楼梦》学《聊斋志异》，赵冈教授早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就提出贾琏和尤二姐借九龙珮**的细节是学习《王桂庵》。

红楼对聊斋的承传可以表现在很多方面。尤二姐之死也是一例。王熙凤为了整治尤二姐制造的“停妻再娶案”和聊斋人物细柳制造的“伪金案”，即使不能说从一个模子刻出来，至少异曲同工。细柳的亲生儿子长怙既不能读书，又不肯做买卖，细柳让其学习负贩，他却将本钱拿去赌钱，赌输了再欺骗母亲。为了彻底地改变长怙的恶习，细柳不得不忍心设下计谋，将亲生儿子送进监狱长怙要求跟随商人入洛，以学习做生意为名，实际是想逃脱母亲的监督，任意赌钱嫖娼。细柳明明知道长怙的打算，却假装不知，出碎金三十两，并交给他一锭大银，是假的。结果长怙被抓进了监狱。“伪金案”是细柳精心设计一手操纵的案件。目的并非真想将长怙抓进监狱，而是用极端手段教育长怙。细柳制造伪金案时对方方面面有清醒认识。第一，对长怙有清醒认识，知道逆子不受监狱之苦，不会真正接受经验教训。第二，对“销金窟”有清醒认识，知道一旦伪金暴露，长怙的“相好”必定告发。第三，对官府有清醒认识，知道长子长福受中丞欣赏，肯定可以在县官那儿替子长怙求情。长怙的伪金案除了让长怙吃点儿苦头外，肯定有惊无险。事情确实按细柳的估计发展。长怙坐了一次牢，痛改前非，后来“货殖累巨万”。

王熙凤让张华状告贾琏，制造“国孝家孝中娶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