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3

然后林黛玉说的酒底是酒席上的干果榛子“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史湘云出一个酒令，却显出了林黛玉的才思敏捷锦心绣口。而林黛玉的酒令带着哀愁悲伤，跟她的为人合拍。史湘云如何呢？她念出了奇思妙想众人说是“诌断了肠子”的令“奔腾而砰湃（古，出自欧阳修《秋声赋》〉，江间波浪兼天涌（古诗，出自杜甫《秋兴八首》〉，须要铁索缆孤舟〖骨牌名〉，既遇着一江风〖曲牌名〉，不宜出行（历书上的话广，史湘云的酒底最好玩，她举着正在吃的鸭头说“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结果惹得晴雯莺儿等一帮丫头们都找史湘云起哄，要她给每人一瓶桂怡红夜宴花油。史湘云的一个酒令，使得大观园酒席上，没了小姐，没了丫鬟，都是平等的，开心的，青春的，活泼的。正如小说写的”大家又该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便任意取乐，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

《红楼梦》进展到一半多，曹雪芹的描写呈现物以类聚新格局薛宝钗经常跟探春一起活动，林黛玉经常跟史湘云一起活动。就在大家都喝酒行令时，史湘云却找不着了。到哪儿了？她到《红楼梦》最优美最有诗意的画儿里了“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满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多么明丽美好的画面！多么诗情四溢的画面！这是史湘云个性和人格魅力的大写意。这是“只恐石凉花睡去”的天仙化境。这是《红楼梦》的标志性画面，堪与黛玉葬花媲美。这是中国传统化标志性画面，堪与天女散花媲美。就在众人又是爱又是笑时，史湘云，这位画儿上的女诗人，这位梦中的仙女嘴里还嘟嘟哝哝又清清楚楚地说她创造的别致酒令“泉香而酒冽（古，出自欧阳修《醉翁亭记》〉玉碗盛来琥珀光(古诗，出自李白〉，真饮到梅梢月上〈骨牌名〉，醉扶归〖曲牌名却为宜会亲友（宪书上的话〉。”

湘云醉卧，这一构思太棒了！此景此人，太妙了！对史湘云的个性特点，红学名家吕启祥做过详尽剖析。她认为，史湘云烧鹿赏雪饮酒赋诗，划拳行令，裀花醉眠，种种情态，确具魏晋人风度。其潇洒脱俗，可与《世说新语》里的逸士高人相比。

《红楼梦》之所以叫人百读不厌，就是因为它的人物跟故事，故事跟场面，既是深刻现实，又像仙乐泉泉。

《红楼梦》的情景人物，比中国古代最杰出的画家画得都美。大观园狂欢绝响怡红夜宴抽花签，预示红楼人物命运。这一个章节，红学家研究来研究去，不知道写过多少章。仅仅怡红夜宴谁挨着谁坐就不知道有多少篇章分析。怡红夜宴写宝玉跟丫鬟们的关系，是大观园青年狂欢节的顶峰，也是其绝响。贾宝玉过生日，白天是大观园的姐妹们给他过的，晚上，怡红院的丫鬟们凑钱给他过。贾宝玉曾表示过意不去，给晴雯好一阵抢白“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她偷的呢。”

大丫鬟五钱银子，小丫鬟三钱银子，没有肥鸡嫩鹅，没有山珍海味，没有冷盘热炒，只给“贾府的凤凰”准备像小茶碟大小的四十个果碟，一坛绍兴酒。结果贾宝玉的生日过得比任何豪宴都舒心。本来是丫鬟们偷着伴宝玉乐，因为小燕建议，宝钗黛玉湘云等又参与进来，有了制花签。姐妹们走了，丫鬟们继续乐，连袭人都唱了一支曲，就可以想见这个怡红夜宴到了何等宽松的程度！直到把一坛酒喝完，怡红院的人“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芳官居然睡到宝玉的身边！怡红院的主子跟怡红院的奴才，完全成了平等的朋友！这是大观园狂欢节的巅峰之乐。怡红夜宴次日，尤氏带两个年轻的侍妾来凑热闹。尤氏一来，就把“大爷殡天”的故事跟怡红夜宴巧妙地衔接起来，红楼二尤的人间悲剧拉开序幕。此后不久，贾府灾变突起，先是抄捡大观园，后是忽喇喇大厦顷大观园天真美丽的少女一个个卷入黑暗深渊。大观园青年儿女狂欢节，真情至性，聪慧才情，衣香鬓影，欢声笑语。美景稍纵即逝，此情只待成追忆。百年读后，为之怅然。38尤二姐之死尤二姐之死是王熙凤最著名“作品”，口蜜腹剑，心狠手辣，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这是三十六计之外的“剿灭情敌计”。

王熙凤治死尤二姐，可以作中国古代三十六计之外第三十七计，可命名为“剿灭情敌”计。在《红楼梦》这部诗情画意的小说里，这是腥风血雨的一段。它把封建社会家庭婚姻伦理乃至官府司法等错综复杂的矛盾，用一个妻妾相争事件深刻而生动地表现出来。过去，我给留学生讲《红楼梦》，说到王熙凤，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蛇蝎美人”。

有位留学生还不同意我的观点。如果我们仔细看看王熙凤如何对付尤二姐，大概多数读者就会同意用这四个字来形容王熙凤，至少，可以用来概括那个对付尤二姐的王熙凤。王熙凤把中国古代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战争还是日常生活，如何致强敌于死地的办法，几乎全部用来对付尤二姐。她打的这场剿灭情敌战，极其巧妙。详细分析王熙凤害死尤二姐的办法步骤过程，可以写半本书。而红楼二尤的故事读者早就耳熟能详，我们不走这条熟路，只简单地看看王熙凤对付尤二姐时采取了哪些谋略？她的这些谋略是无师自通还是从哪里学来的？凤姐对尤二姐用了哪些谋略第一个谋略是突然袭击王熙凤知道贾琏在花枝巷金屋藏娇后，非常恼火。她把贾琏的心腹小厮叫来，把情况问清楚。然后在贾琏跟前不动声色，等贾琏动身到平安州办事，她立即按照自己卧室的模式收拾好东厢房，然后跟平儿找到尤二姐门上，像军事家偷袭，瞅准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黄龙。第二个谋略是攻心战术王熙凤见尤二姐，她头上戴什么首饰，身上穿什么衣服，都是跟尤二姐搞心理战。王熙凤“头上皆是素白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这是服丧打扮。一见面就给尤二姐下马威你们是在亲大爷服丧期办喜事停妻再娶！第三个谋略是口蜜腹剑王熙凤对尤二姐好一番披肝沥胆，要求尤二姐跟她一起回家“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姐妹，和比骨肉。”

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实际上，王熙凤打什么算盘？只要你尤二姐走出小花枝巷，迈进贾府一步，你的死期就到了！第四个谋略是外贤内凶王熙凤亲自把尤二姐接到大观园，在贾府表现出贤良样子，还叫贾母以为是她为了让贾琏有儿子，主动给贾琏纳妾。私下里凤姐却紧锣密鼓布置除去尤二姐。她派人把尤二姐的未婚夫找来告贾琏。想通过官府把尤二姐从贾府赶出去。这个目的没达到，凤姐决定一劳永逸，把尤二姐整死。她在动手害尤二姐之前，先在贾母等人跟前造舆论，说尤二姐如何不贞，如何不贤。使尤二姐丧失舆论的支持和封建家长的卫护，变成任她宰割的俎上鱼肉。待贾琏办完事从平安州回来，尤二姐已落入凤姐罗网，成了待宰羔羊。贾琏面对着拉着尤二姐一起迎出来的王熙凤，面对着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的王熙凤，尽管深知他这位了不起的悍妻外贤内凶，居心叵测，却是一点儿辙都没有。这个只知道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明知王熙凤要迫害尤二姐，但王熙凤如何动手？按照他的智力，他根本球磨不到，他也就没法防范。何况贾琏一向喜新厌旧，刚刚得了新宠秋桐，巳把尤二姐抛到脑后。什么叫“嘴甜心苦”什么叫“两面三刀"什么叫“上头笑着，下头就使脚绊子”？王熙凤表演得淋漓尽致。第五个谋略是借刀杀人王熙凤从不亲自出面折磨尤二姐，她巧妙地使用两个人。一个是叫“善姐”的恶仆，既不让尤二姐有好菜好饭吃，还让尤二姐不断吃气，善姐不断地用恶毒的语言羞辱尤二姐，给尤二姐增加精神压力。另一个是秋桐，贾赦把秋桐赏给贾琏，对王熙凤本来是一刺未除又添一刺，聪明的凤姐却就棍打狗，调唆秋桐折磨辱骂尤二姐，到贾母等跟前说尤二姐的坏话。尤二姐流产后，不堪忍受秋桐的恶言恶语，吞金自尽。第六个谋略是顺手劫财王熙凤是带有资本主义初起阶段原始资本积累特点的人物，她千方百计地敛财，办一件秦可卿的丧事就意外收获三千两银子。管贾府发放津贴即“月钱”，她就能巧妙地打个时间差，用这笔银子放高利贷，一年翻出上千的银子。王熙凤剿灭尤二姐的同时，顺手牵羊发了两笔财。一笔是，王熙凤假作知心哄骗尤二姐时，天真的尤二姐如实告诉凤姐“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不过是二爷的。”

凤姐知道贾琏不仅在外偷娶，还在外存私房。立即记在心中。尤二姐一死，贾琏的私房立马被王熙凤一锅端！贾琏的私房钱不会是小数，他一直管着荣国府大账房。王熙凤居然搂草打兔子，整治尤二姐的同时还把贾琏多年的积蓄全部弄到手。另一笔小财，是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似乎无意中说出，因为张华告了贾琏，她偷出王夫人的五百两银子，向察院行贿。事实是她只送了三百两。尤氏赶紧说给她赔上。凤姐一句话，赚二百两银子！大闹宁国府是构思大章法王熙凤把尤二姐赚入大观园布置张华告状，尤二姐和官府都在她掌控之下后，胸有成竹，大闹宁国府。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精彩透顶。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迫不及待搭救丈夫贾琏。贾珍调唆贾琏娶妾被告到官府，按律，贾琏会因国孝家孝期间娶妾定罪。贾琏不在家，王熙凤替他出头，找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贾珍。有这样的理由不要说闹宁国府，就是闹到贾母跟前，王熙凤都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