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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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桃花

    陶枝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干净明亮的屋子里,腹部隐隐作痛,一看包扎了一圈绷带,想到晕倒前为木道人所伤,又想到之前黄袍道长所提之事,不禁有些担忧: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让道长收自己上山?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陶枝连忙站起身去开门,只见白燕笑吟吟地站在门外,看见陶枝便道:“恭喜你呀!孤尘子道长居然要收你为徒呢,你这一身伤算是没白受了!”

    陶枝情不自禁笑道:“真……真的吗?”想到自己以后也有机会成为像道长一样御风而行的人物,便狠狠掐了自己手臂两下,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便由衷高兴起来。

    陶枝从白燕口中得知此地便是白马山庄,黄袍道长道号孤尘子,是三清宗的天师,除了陶枝之外,他还收了之前跟着黑衣人的紫衣少女为徒。白燕说到这里有些生气,孤尘子还说这紫衣少女天赋异禀,在修道这条路上会走得极远……

    两人说了一会,白燕便离去了,之后有丫鬟端来早餐,对陶枝道陶公子请用,陶枝脸上一红,不好意思接话,他这小小的乡村少年如何能称呼为公子?那丫鬟偷笑着离开,等到她走了,陶枝才吃起来。

    到了中午,据说庄主吩咐白燕,带着孤尘子的两位新收徒弟在庄子里走走。陶枝见到紫衣少女的时候她换了一套素雅衣服,依旧是紫色,冷冷清清,连招呼也懒得跟他们打。白燕本就不愿意跟她待一块,只是跟着陶枝边聊边走,紫衣少女则是自顾自走着,也不管前面两人。陶枝有些尴尬,心里想道:这时候冷落了她,到了山上还不得给我苦头吃?

    孤尘子第二天便要启程,走的时候,白江寒父女两人送到了庄子大门口,白燕暗中叮嘱陶枝练功一定要超过紫衣少女,陶枝为难的点了点头。

    孤尘子和白江寒道别了几句,便带着两位徒弟上路。看着远去的三人,白江寒望着女儿道:“那小子没多大天赋,不配做我女婿,你别想了!”白燕面上一红,嗔道:“爹你别胡说,我哪有?”然而此时自己心里,却隐约有一阵失望。

    一路上听孤尘子说起,三清宗有三个分支,分别是玉清、上清、太清,而孤尘子所在太清观坐落于太行山山巅,离此地颇远,孤尘子并没有携二人展开道法御风而行,而是和他们一步步行去,因此到了第一天夜晚,才走出三四十里路,来到一个叫黄石镇的地方。

    孤尘子决定在此地歇息,便找了一家小小的客栈住下来。这客栈只有一个老板,是个三四十岁的美貌妇人,徐娘半老,颇有风韵,当地人也便管她叫做徐娘,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好姓徐,她也没拒绝这个名字。

    徐娘在这镇上颇为有名,几乎这镇上的汉子们都垂涎于她的风韵犹存,女人们则是对她恨之入骨,试想自己家男人每次路过街头客栈,便忍不住探头过去看上一两眼,便是走了也要浮想联翩,哪个女人会喜欢?不过徐娘倒是没和那个男人传出什么不干净的事,只是客栈里要买菜时,卖菜的汉子就会少算点钱,卖给客栈柴火野味的年青人们也会优惠不少价格,大家都乐意把东西卖到客栈这边去,以些许优惠换来与徐娘的相处,而与徐娘言笑晏晏的相处,是小镇上男子们平凡生活中的极大乐趣。

    当下孤尘子三人要了两个房间,紫衣少女一间,孤尘子和陶枝一间,倒不是说为了节省一个房间的钱,而是孤尘子作风古朴,不愿铺张。

    徐娘见到孤尘子的时候,没来由得心中一慌,似乎有些心虚,但很快掩饰过去,亲切对着两个少年男女说起话来,一个劲夸紫衣少女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肯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紫衣少女饶是性格冷清,也不免开心起来。

    陶枝则被孤尘子拉进房间,叮嘱少跟这老板娘打交道,陶枝不解,孤尘子则正经说道这妇人身上古怪,有些妖气。吓得陶枝变了脸色,只希望一直待在孤尘子身边,孤尘子又说紫衣少女有些修为,应当也是察觉有些异样,不过晾这妇人也不敢对三人怎么样,所以放心紫衣少女独处一间房。

    吃了些客栈里的清淡饭菜,三人各自回到房里歇息。这客栈不大,只有七间客房,陶枝三人住在尽头两间,其他房间似乎也住着人,其中有一个房间像是个赶路的秀才,一身穷酸气,说话之乎者也的,吃饭连酒都喝不起,不过徐娘对这酸秀才倒是有些好,不仅请他喝了一壶酒,还陪他聊了好一会天,这要是让镇上的青壮汉子们知道了,不知道得气成什么样?

    另一拨人是两个中年男人,作商人模样打扮,一个身材臃肿,面容白净,总是笑嘻嘻的,一个满脸胡须,有些风霜之色,两个人携了些货物,不知从何而来。

    这两个人来的比陶枝三人晚些,将两匹马牵到马棚里,走进门便大刺刺地找了张桌子坐下,叫道:“上酒!上酒!”

    这客栈共有三个人,便是一个老板娘,一个谁也没见过的厨子,一个自称是老板娘弟弟的伙计,当下这伙计去马棚喂马去了,徐娘便从穷秀才那边过来招呼,笑道:“两位大爷先坐着,我去给你们拿酒来!”两个商人看到徐娘,眼神飘忽起来,对视而笑,四只眼睛直盯着徐娘的背影,等到徐娘走过来,那胖商人故意把一只肥手放在徐娘手上,笑眯眯道:“老板娘看起来真不像三四十岁的人,倒像是个大姑娘!”

    徐娘若无其事抽出手,也笑道:“大爷说笑了,奴家早就是人老珠黄的黄脸婆了,哪里还是什么姑娘?”胖商人笑道:“有些事情还是老板娘你这样的女人才好,小姑娘又懂得什么了?嘿嘿,嘿嘿。”

    当下两个商人哈哈笑了起来。徐娘这时转过身正要离开,那胖商人又伸出一只手,朝徐娘背后腰肢下面摸了一把。不料他还没来得及回味,啪的一声,自己面庞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原来这徐娘也是个火辣的性子,反手一个耳光打了回来。

    胖商人怒极,站起来骂道:“你这臭婆娘,还想不想做生意了?”徐娘不睬他,这时却听见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道:“你……你这厮也……也忒无礼了些,光天化……化日之下,你……你敢调……调戏良家妇……妇女,还……还有没有王……王法了?啊?”

    原来之前那个秀才在一旁看见了,便想出来打抱不平,但他喝得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说话时甚是滑稽。

    胖商人大怒,趁那秀才晃晃悠悠时,冲过去一脚踹了过去,直踹得秀才翻了个跟头,口中刚吃下的饭菜憋不住吐了一身。他这时酒有七八分醒了,满脸羞愧,眼睛也红了,他爬起来冲向胖商人,胖商人抓起板凳砸过去,只见那秀才头上血流如注,顿时满头都是血。

    这胖商人开始慌了,要知道大梁律法杀一个秀才可是得偿命的,他看向胡须商人,那人使了个眼色,二人便朝门口跑去。

    那门口却站着一个伙计,冷笑道:“马儿都被我杀了,怎么跑?”胡须商人惊怒交加,破口大骂道:“好一家黑店!”说着从包袱中抽出一把匕首,向前挥去,喝道:“让开!”

    不料这伙计也不是普通人,一脚就把胡须商人匕首给踢飞,冷冷道:“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冒犯徐夫人,我还能让你们走?”

    他捡起匕首,挥手便要向胖商人刺去,这时那内堂之中飞出一个物事,叮当一声击在匕首上,这伙计只感觉手臂酸麻,匕首被打落在地。

    内堂中走出来一个道士,正是孤尘子,他不怒自威,道:“一群妖物,光天化日之下也敢伤人?”此时徐娘正蹲在那名秀才身边,往他头上伤口倒药包扎,她朝那伙计示意退下,那伙计朝孤尘子瞪了一眼,走到徐娘身边,帮着照料秀才。

    孤尘子对那两个商人喝道:“还不快滚!”两人便连货物都不要,朝着街上跑去。徐娘放下药瓶,站起身来,对着孤尘子道:“我在这开了七年的客栈,从没伤过一个人。”

    孤尘子哼道:“之前要是在你身上发现一丝杀气,我当时就了结了你。”徐娘冷笑道:“山上的修士说话真狂,你可知这是什么地界?你能脱身,你的两个徒弟走得掉吗?”

    孤尘子大怒,喝道:“大胆!”

    这时从内屋里走出一个汉子,系着围裙,一脸油光,正是这客栈里唯一的厨子,他走出来,谁也没看,只是对着徐娘道:“徐夫人,你没事罢?”

    徐娘点了点头,回身去包扎那秀才,这厨子身材浑圆魁梧,立在那里,看到孤尘子模样,昂然道:“三清宗的道士又如何?有本事出去打上一架!”孤尘子冷笑道:“有何不敢?”

    当下二人竟然朝外面走去,徐娘朝那伙计道:“快去叫主人来,那老道士有些厉害,屠峰怕是打不过。”

    孤尘子追随叫做屠峰的汉子奔了出来,才走出门,猛的意识到自己两个徒弟还在客栈,当即弃了不追,回到客栈,只见那秀才躺在一张桌子上,他回房去找陶枝和紫衣少女,却还哪里有他们的影子,他提起手中铁剑,运气大喝道:“妖贼做什么祟?”

    此时门外走来一个男人,竟是昨日乌衣观里紫衣少女的师父黑衣人,那黑衣人笑道:“老道士太狂了些,这点江湖经验都没有,还敢乱闯?”

    孤尘子怒道:“你找死!”手中铁剑颤动,朝黑衣人刺去,不料一个人影闪将出来,将孤尘子攻势硬生生挡下。

    只见一个俊朗中年男子二指弹剑,一手负在身后,站在黑衣人面前,他从容微笑道:“太清观二代弟子始终差了些,孤尘子,你可认得我?”

    孤尘子大惊失色,难以置信道:“魔教沈鹧鸪?”

    那男人拍手笑道:“当年大战,你还是你师父身边的一个小道士,不过这些年来,你也算是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声,呵呵,三清宗里能让我记住名字的道士,可不多,二代弟子里,就你一个而已。”

    孤尘子问道:“我的两个徒弟呢?”

    这时门外走来三个人,正是徐娘、陶枝、紫衣少女三人。

    孤尘子道:“我要带这二人走,你要阻拦?”

    叫做沈鹧鸪的男人道:“这小姑娘身上的秘密我已瞧出来了,天生紫气,贵不可言,你要做她的师父,只怕你自己都教不好。”

    这时屋内所有人目光都看向紫衣少女,陶枝也是一脸惊讶,原来这少女有这么大的来历。

    沈鹧鸪看向紫衣少女道:“你可曾给老道士磕过头,拜过师?”

    紫衣少女摇头,孤尘子看到这一幕,气得嘴唇发抖,面前这个魔头注定是要抢他这个徒弟了。

    沈鹧鸪又指着黑衣人继续道:“你师父在这里,按照我们江湖中的规矩,你师父若没有同意,你拜谁为师都算不得数。”

    他整个人突然变了一般,眼神精光暴涨,浑身散发出压迫人的气势,大声问道:“你要拜什么人为师?!”

    此时陶枝突然感觉头脑发晕,徐娘和黑衣人也是表情凝重,孤尘子一言不发,盯着紫衣少女,紫衣少女看向沈鹧鸪,眼神居然充满愈发平静,她开口道:“我要拜强者为师!”

    沈鹧鸪收起压迫气息,哈哈大笑不止,又道:“你师父已同意了我收你为徒,你愿意吗?”

    紫衣少女眼泛冷光,道:“我要拜谁为师,何须他同意?”

    此话一出,那黑衣人脸色尴尬,沈鹧鸪哈哈大笑,表情得意。孤尘子却再也忍不住,胸中一口血喷出来,脸色苍白,全身像是精气神失去了一般,瞬间老了十岁!

    徐娘望着沈鹧鸪道:“你坏了他道心。”

    沈鹧鸪却笑道:“他自己道心涣散,又关我什么事?好歹遇上了我,若是给其他人破了,只怕会惨上十倍!”

    他说完这话,孤尘子便如同一个尸体一般朝门外走去,口中咿咿呀呀不知在念什么,陶枝见了他这模样,忍不住叫道:“师父!师父!”边叫边跑了上去,沈鹧鸪也不管,任由陶枝追出去。

    原来孤尘子从十岁开始,便在太清观修行了四十年,从小天赋异禀,胜过许多师兄弟,但在三十五岁这一年,却发现自己修为停滞不前,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

    眼看着当初不及自己的师兄弟们一个个境界超过自己,他决定下山历练,到处找人切磋,游历了整个大梁,却于事无补。

    之后恰逢有一次三清宗集会,一位上清观老祖道破天机,说他大道可在弟子身上去找。然而他收了十多个徒弟,没有一人可以助他破境,这次去到白马山庄也是听说白江寒女儿天赋极好,是武林中难得的人才,待他见到了白江寒,才发觉对方的修为自己都看不透,又怎么好意思收人家女儿为徒?

    结果一番机缘终于遇到了紫衣少女,本来以为顺理成章就带回山上收做徒弟,结果半路杀出个魔教隐世高手,故意拿话激他,以强大修为压迫,孤尘子十五年来的隐患终于压抑不住,道心就此崩塌。

    孤尘子走出客栈,朝黄石镇郊外而去,他虽然修为丧失,但走路竟然极快,陶枝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眼看跟不上了,孤尘子却突然停下来,坐在一颗生长茂盛的桃树下面。

    陶枝见他坐了下来,也不敢靠近,只是站在远处。孤尘子枯坐良久,直到天都黑了,月亮升到夜空中,他朝陶枝招手,示意过去。

    陶枝缓缓走过去,现在他面前,孤尘子眉头紧皱,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呢?我已然是个废人了。”

    陶枝正色道:“你说了做我师父,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收了一个厉害徒弟之后,才顺便把我收下的。但我想应该做一个徒弟该做的事。”

    孤尘子苦笑道:“我确是一时高兴,才收你为徒的。”他眼神放远,看着远处群山,叹道:“有心种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我在意的人坏了我大道,我不在意的人却在关心我,我当真修道修傻了!”

    陶枝沉默不语,孤尘子看着他,道:“我大限将至,你过来,我传一样东西给你。”

    陶枝问道:“大限将至是什么意思?你要传我什么?”

    孤尘子道:“大限将至便是死去了,你过来,我传你一套太清上乘功法,便可以如我一般飞来飞去,你要吗?”

    陶枝破天荒摇了摇头,孤尘子奇道:“你不要?”

    陶枝道:“我知道你是过意不去才要传授给我的,你其实并不想传我,是不是?”

    孤尘子黯然道:“确是如此!”

    陶枝道:“我虽然什么都不会,但也知道一点道理,人家一时高兴给你的东西,不能轻易收,因为有可能会翻脸,人家感激回报给你的东西,我也不能轻易收,因为我下次就会想着得到东西,弄得自己不痛快,所以,你的功法,我还是不学了。”

    孤尘子愕然,又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陶枝挠了挠头,说道:“我原本想跟你上山修行,可我现在不想去了,因为我觉得你们除了会飞,会打架,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反而还没有我在竹林里过得快活,我是不想去了。”

    孤尘子讶异之极,苍然笑道:“竟然有人说山上的神仙没什么了不起的,哈哈!哈哈……”他笑出第二声,却突然停止笑容,眼神空洞,脸色剧变,口中喃喃道:没什么了不起!没什么了不起!如此说了几遍,当即站起身来,将那道袍撕烂,远远丢出去,朝那夜空中又大喊一遍:“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浑身剧变,四方灵气涌来,此刻只感觉这山川大地是如此明亮洁净。

    他想起刚十岁的时候,父母送他到太行山修行,那时候的自己是如此轻松快活,这四十年来,一天天修行,自己却一天天不快活起来,近来十五年更是如同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哪里有半点修道人的潇洒自如?

    他睁眼而望,这四周大到山川日月,小到毫发蝼蚁,竟然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但他脸上表情并无多大变化,他展眉对陶枝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远远做不得你的师父。”

    陶枝看到他神采焕发的样子,也不禁高兴起来,问道:“你好了吗?”

    已然脱去道袍的孤尘子微笑道:“我可以请你帮我做一件事吗?”

    陶枝心里还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不到?但他嘴上还是答应道:“你说吧,我能做就做。”

    孤尘子拿出那把铁剑“黑星”,递给陶枝,说道:“这把剑是我师父传给我的,你帮我送到他手上,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好,就这样。至于你之后留不留在太清观,就由你决定了。”

    陶枝奇怪道:“难道你不能回去吗?”

    孤尘子侧目微笑,道:“我刚才破了宗门规矩,会惹来一些麻烦,我如果回去,会殃及师门,此方天地已然容不下我了,不过不打紧,我心有大道,不管生死,你走吧!”

    陶枝哑然,不敢再问,只是心中阵阵失落,看着孤尘子整个人竟如同水花一般,碎落在桃树之下,再无一丝希望!

    深夜之中,那颗桃树好似有了生命一般,每一个芽孢居然缓缓绽放,不一会就长满了树枝,直到桃花纷纷落下。

    月光下,那少年背负铁剑,踩着桃花瓣,缓缓而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