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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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目光愈拉愈长(一)2

刘井背着稻谷往前走,马一定跟在她的身后。他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地走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刘井没有听到脚步声。她回头一看,灰色细小的土路上,没有马一定的身影。她放下背篓往回走,走了大约半里路,才发现马一定又倒在路边的石板上睡着了。她背着熟睡的马一定往前走,走到背篓边,她把马一定放下来,说走吧,现在你走在前面。马一定一边打瞌睡一边往前走,有好几次他差不多走到路坎下。走着走着,刘井突然听到马一定喊痛。刘井说哪里痛?马一定说脚。刘井现在才看见在马一定走过的路上,有几滴血迹。马一定的脚板磨破了。马一定站在说痛的地方,血还在流着。刘井说你为什么不穿鞋子?你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不穿鞋子?马一定说我没有鞋子,从天气热之后,我就没有穿过鞋子。刘井说我不是不想给你买,只是家里没钱,现在你坐到我的背篓上来。刘井把背篓靠到土坎边,等待马一定坐到稻谷上。马一定看看刘井背篓里那捆大大的稻谷,摇晃着头说不。刘井说那怎么办呢?你又不上来,你又不能走。马一定说我能走。刘井说真的能走?马一定说真的能走。马一定像一只受伤的狗,提着左脚一歪一倒地走着。刘井看着他走出去好远,才跟了上去。

回到家里,大门敞开着,天上已经没有太阳了,几只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刘井看见马男方还躺在**没有起来,屋子里的酒气比早上出门时还重。马男方好像醉得很厉害,连刘井回来他都不知道。刘井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马男方仍然不知道。刘井想现在我没有力气跟你吵架,等我吃饱了再收拾你。刘井揭开锅头,早上她煮的稀饭一粒不剩。炉子自她离开后没有人动过,猪潲也没有人动过。看到猪潲刘井才听到猪的嚎叫,现在猪的叫声比有人用刀杀它还难听。这么说马男方除了起来喝稀饭喝酒之外,一直躺在**,刘井想。

刘井煮了一锅雪白的米饭,它把马一定的眼睛都雪白得痛了。刘井说一定,今晚我们比赛吃饭,能吃多少吃多少,别亏待了自己。刘井还没把话说完,马一定已经把头埋到了碗里。刘井说你也别吃得太猛了,如果自己噎着自己,那才亏上加亏。刘井慢慢地吃下三碗米饭,感到力气又回到自己的身体。她想现在要吵要打我都不会怕谁。她走进卧室,在马男方的膀子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马男方的身子抽搐一下,说你要干什么?是不是欠打了。刘井说打吧打吧,再不打你就没有机会了。马男方从来没有看见刘井这么坚硬过,他睁开眼睛,有点儿不相信地看着刘井,说你要干什么?马男方的口气明显疲软了。刘井说我要跟你离婚。马男方说不就是离婚吗,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离就离。马男方说完,又继续睡觉。

一个小时之后,马男方突然从**爬起来。他说你为什么要离婚?你得找出个理由。刘井说还要找什么理由?你最清楚我的理由。马男方说我冤枉啊我冤枉。马男方叫喊着跳动着,好像有天大的冤枉无处伸冤,一点儿也没有醉酒的痕迹。马男方说你的理由是不是因为我今天没有给你送饭?可是我告诉你,今天我病了,只要是人都会有病,你敢保证你没有病吗?敢不敢保证?打仗的时候抓到俘虏,如果俘虏有病都要关心他,何况我不是俘虏,而是你的丈夫。在你丈夫有病的时候,你不仅不关心你丈夫的病,而且还要提出跟他离婚,你有没有一点儿良心?你以为我不想给你们送饭吗,我不给你送也得给我的儿子送,当时我躺在**想到你们还没有吃饭,心里比谁都急。只是我怎么也爬不起来,我当时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真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如果有的话我就爬起来给你们送饭了。我不仅会给你们送饭,还会给你们杀鸡、煎鸡蛋。你想想天底下哪里还有这么好的丈夫?刘井说你的病我怎么不知道,除了懒病还是懒病。你的这个病有好几年了。

第二天早上,刘井认真地梳了一回头,用香皂抹过脸,从柜子里找出一套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对着**的马男方说我先走啦。马男方说你走去哪里?刘井说去乡政府离婚。马男方说你真的要离?刘井说我说话算话,你是大丈夫说话更要算话。

刘井朝乡政府的方向走去,她的脑子里现在全是那些她昨天割倒的稻谷。她看见那些稻谷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腐烂。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要跟马男方离婚,她浑身是劲儿,稻谷算什么明年算什么饥饿算什么?她离乡政府愈来愈近,离稻谷愈来愈远。在快要进入乡政府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她走过的地方,没有看见马男方。她想他是不是不来了?她站在街头等马男方,街市上基本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卖菜的和几个干部在街上走来走去。她从衣兜里掏出一面小圆镜,偷偷照了一下自己,没有发现不满意的地方。她看着自己满意的脸蛋想马男方现在你知道我的厉害了,现在你要后悔了。她把镜子偏了一下,她身后的土路也照到了镜子里,马男方提着一只酒壶正从镜子里朝她走来。她张大嘴巴,吐了一下舌头。她想我为什么要吐舌头呢?难道我害怕了吗?我一点儿都不害怕。

他们在乡政府二楼找到民政干事谢光明。谢光明大约有四十多岁,头发已经秃顶。在刘井的印象中,他们结婚也是他给登的记。谢光明说你们要干什么?离婚,离婚干什么?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是不是认为离婚好玩?是不是觉得乡里的事情太少了?首先我问你们,你们晚上在不在一起睡?在一起睡。在一起睡为什么还要离?你们还睡在一起这说明你们的感情还很好,感情不好的人会睡在一起吗?你们见过没有感情的人睡在同一张**吗?没有。对吧,没有,绝对没有。所以你们不能离婚。还有你们有没有小孩?你们考虑过没有,离婚对小孩有多么大的伤害。小孩是跟爸爸呢或是跟妈妈,你们考虑过没有?没有考虑。没有考虑怎么来离婚?还有家产什么的都得考虑,你们把这些都考虑好了再来找我。刘井说谢干事,你说一张床是怎么回事?谢光明说就是说你们要离婚的话,两年之内不能睡在一张**。刘井说我们家只有一张床,我们的儿子也跟我们一起睡。谢光明把手一挥说那就别离了。

他们从乡政府的二楼走下来,马男方竟然吹起了口哨。刘井说你别太得意了,离是迟早的问题,不就是两年吗,谢干事说只要两年不睡在一起,我们就可以离婚。从今天起,你睡你的我睡我的。马男方说想离,没那么容易,谢干事不同意我们离,你就别想离,还有孩子,我要他永远姓马不姓刘。刘井说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有什么资格提孩子。刘井想还有两年时间,我还要被他剥削两年时间,还要为他种两季水稻、四次玉米。刘井突然想起田里没有收割的稻谷,那是他们的稻谷,既然没有离婚那就是他们一家人的稻谷,是全家明年的口粮。如果我知道是白跑一趟乡政府,还不如叫人去把稻谷收了。刘井挽起裤脚,开始往家里跑步前进。马男方站在小卖部打酒,他对着奔跑的刘井说马一定是属于我的,如果你愿意把马一定让给我,我就跟你离婚。刘井说君子报仇,两年不晚。

刘井手里提着镰刀,站在朱正家的门口。朱正坐在堂屋抽烟,烟雾像一团乱麻缠着他的脑袋,而且愈缠愈大,好像他的脑袋正在生长。但是他的眼睛是明亮的,他能透过烟雾看见刘井的脸。他说刘井你的眼睛红得快出血了,你的镰刀磨得那么锋利,你是不是想把谁杀了?我们朱家可没有人得罪你。刘井举起镰刀说我想把马男方杀了。朱正说杀不得杀不得,他是你的丈夫。朱正从烟雾里走过来,夺下刘井的镰刀。

刘井借了朱正和朱正的弟弟朱木朗两个劳力,还借了朱家的打谷机,他们一行三人朝南山的稻田走去。朱家的兄弟抬着打谷机走在前面,刘井背着背篓提着镰刀走在后面,许多碰上他们的人都问马男方呢?马男方怎么不去收谷子?刘井说马男方已经死了。

等马男方从乡里回到村里,人们告诉他朱家的兄弟为他收谷子去了。马男方说去就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中午,朱木朗送回来一担谷子,顺便回来拿午饭。马男方问朱木朗现在田里还有些什么人?朱木朗抹着汗水,张大着嘴巴很久说不出话来。终于他的嘴在张了很久以后合到了一起,他说你让我喘一口气,你先让我喘一口气再问我。马男方看着朱木朗的这副模样,竟然笑了起来。马男方说你真不中用,我像你的年纪的时候,一天来回跑六趟也没有累成你这副模样,现在的年轻人愈来愈不像劳动人民了。朱木朗正在喝一大瓢冷水,他的脸和头发全被瓢瓜盖住。当他听到马男方说他不像劳动人民的时候,他被水呛了一下,瓢瓜里没有喝完的水从他的两个嘴角流出,就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朱木朗说你像劳动人民你为什么不去收你家的谷子?为什么还要我们帮你收?要说不像你才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