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悦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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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二)

    青烟袅袅,红烛高烧。



    恢弘宽敞的殿堂里,一尊妙相庄严的观世音菩萨佛像前,一班和尚击鼓打钹,诵经念佛,正在做一个不大不小的水陆道场。



    善男信女们纷纷跪倒尘埃,虔诚地对着佛像顶礼膜拜。



    梅母上了香,跪在中间的一个拜凳上,默默地念经祈祷。梅小兰虽跪在母亲身旁,合着双掌,口中念念有词,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双美眸不时好奇地向四下里探望。



    季春生走进殿里,眼睛在众多的香客堆里寻寻觅觅了一会儿,很快发现了跪在拜凳上合着双掌伏拜的梅小兰,悄悄走近前去,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襟。



    梅小兰吃惊地抬起头来,见是季春生,芳心可可地嫣然一笑,从拜凳上站起。



    季春生对梅小兰使个眼神,向殿堂深处走去。梅小兰会意,蹑手蹑脚地绕过正叩头跪拜的梅母,紧紧跟在季春生后面。



    李大鼎带人急急赶来,进了山门,拾阶上了月台,带着几个小流氓大步走进大殿。



    小毛苟眼尖,一进门就看见了梅小兰跟着季春生往殿后去的背影:“李爷,你看,她在那儿呢!”



    李大鼎也不说话,定睛望去,咧嘴嘿嘿一笑,带着小流氓们跟了上去。



    殿侧屋角,季春生走到檐下站住。



    梅小兰随后跟来,笑吟吟地说:“春生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季春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兰,我在集市上给你买了一个蝴蝶结。”



    “蝴蝶结!”梅小兰惊喜地说:“春生哥,你是送给我的?”



    季春生说:“是啊,我特地给你买的。”



    梅小兰笑靥如花地说:“谢谢你,春生哥,那……你快拿来给我看看呀!”



    季春生“噢”了一声,连忙伸手去掏蝴蝶结。



    “李爷,就是她!”小毛苟的咋呼声忽然传来。



    梅小兰和季春生闻声望去,只见小毛苟领着李大鼎和小流氓追了过来,把他们围住。



    梅小兰吃惊说:“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李大鼎邪气地笑着摇了摇头:“不干什么,只想看看你。”梅小兰愕然说:“看我?我……不认识你!”李大鼎嘿嘿一笑:“不认识我,可我想认识你呀。美丽的小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子的?”梅小兰生气地拒绝:“不,我不告诉你!”



    “啊,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很快就会知道的。”李大鼎笑嘻嘻地说道,啧啧称赞道:“嗯,真的不错,花容月貌,果然美若天仙!”



    说着,李大鼎睁着一双淫邪的眼睛,饱赏着花容月貌,意犹未足,情不自禁地又把手伸向梅小兰那粉嘟嘟的俏脸。



    “住手,你想干什么!”季春生一声断喝,挺身而出,挡在李大鼎和梅小兰之间。



    李大鼎一怔:“哟嗬,还有一个护花的!小毛苟,招呼他两下!”



    小毛苟立即带着小流氓一拥而上,向季春生扑去……



    梅母在殿堂里叩拜完毕,从拜凳上缓缓站起,发现不见了梅小兰。



    梅母寻觅了一会,焦急地呼唤:“小兰,小兰!”



    殿堂里没人应答,也不见人影,殿后却来一片喧嚣之声,隐隐还夹带着梅小兰的哭喊。



    梅母一惊,慌忙向殿后跑去。



    殿侧屋檐下,小毛苟等人把季春生打倒在地,围上前去一顿拳打脚踢,季春生被打得满地乱滚。



    “春生哥,春生哥!”梅小兰哭喊着,拼命冲上前去。



    李大鼎笑嘻嘻地拦住梅小兰。



    梅小兰憎恨地瞪着李大鼎,突然扑上前去,一把抓住李大鼎的手腕,狠狠一口咬下。



    李大鼎痛得呲牙咧嘴,嗷嗷叫着连忙撒手。



    梅小兰趁机冲上前去,扑在季春生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季春生。小毛苟和小流氓虽狠,却不敢往梅小兰身上打,一齐停手征询似地望向李大鼎。



    “小兰,小兰!”梅母急急赶来,猛见李大鼎,大吃一惊,慌忙上前拉起梅小兰就走。



    “妈,还有春生哥呢,春生哥,春生哥!”梅小兰回身望着躺在地上鼻青脸肿嘴角渗血的季春生,挣扎着喊道。



    梅母紧张慌乱地喝道:“你别管他了,快走,快走啊!”



    梅母使劲拉着梅小兰匆匆走进大殿,李大鼎把头一摆,小毛苟撇下季春生,跟着李大鼎扬长而去。



    梅母拉着梅小兰匆匆忙忙地出了大殿,下了月台,急急向庙外走去。



    李大鼎跟着出了大殿,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门前,凝神望着梅氏母女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暗暗盘算。



    小毛苟问道:“李爷,小的……要不要赶上去拦住她们,把她们带回家去?”



    “不,让她们走,不要惊动她们!”李大鼎摆了摆手,沉声说道:“这回我要托媒说亲,明媒正娶!”



    小毛苟疑惑地说:“李爷,这……”



    “哼,小娘们,还挺有性子呢!”李大鼎悻悻一笑:“走,回去!”



    



    斜阳余辉里,豪华马车在乡间小路上飞奔急驰。



    钱彩花忧心忡忡地坐在车上,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道:“唉,想不到瑞儿也会去喝花酒、玩女人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丁宝全问道:“太太,您是说……”钱彩花一声叹息:“年轻人啊,定力不足,把持不住,我看还是早点给瑞儿说门亲事吧!”



    丁宝全连忙附和:“对,对!大少爷要是娶了媳妇,心就定了,太太也有了帮手……”钱彩花沉吟说:“宝全,那你明天一早去把那个胡媒婆请来吧。”丁宝全答应说:“是,太太!”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地佛不拜,你和春生跑到殿后干什么去了?”梅母拉着梅小兰进门,在堂屋椅子上坐下,逼视着梅小兰,厉声问道。



    梅小兰低垂着头,忐忑吱唔:“我……春生哥他有事找我,我和他出去说点事儿……”



    “那你们是怎么招惹上李大鼎的呢?”



    “李大鼎?你说……欺侮我们的那个人是李大鼎?”



    “不是李大鼎是谁?那是个人见人怕、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你们狗胆包天,也敢去招惹他?”



    “妈,没有啊,我们没去招惹他呀。”



    “没去招惹他,那他怎么会对春生大打出手呢?”



    一间破旧简陋的农舍门口,季父嘴含一根旱烟筒,满脸忧郁,坐在门槛上闷闷不乐地吸烟。



    季春生一瘸一瘸地走到门前,叫了声“爹”,就要迈步进屋。



    季父瓮声瓮气地问道:“春生,怎么回事,你又去见梅小兰了?”季春生闻声站住,躲躲闪闪地嗫嚅:“没……没有啊。”季父生气地冷哼一声:“没有?哼,你骗不了我!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听话呢?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两家她富我穷,不合适!”



    季春生争辩说:“爹,你说这干嘛呢,我又没说要娶她。”季父没好气地说:“你没说要娶她,可我看得出来你恋着她,心里想娶她!”季春生委屈地说:“那又怎么样,我喜欢梅小兰,为什么不能娶她?”季父吃惊地瞪大眼睛:“什么,你……你还真想娶她呀?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她们那样的人家,我们高攀得起吗?你没听梅小兰她妈到处在说,嫁梅小兰非得用‘十里红妆’吗?”



    季春生不服气地说:“那有什么,不就是一套‘十里红妆’吗?到时候我给她做一套不就得了!”季父惊愕道:“什么,你给她做‘十里红妆’?小兔崽子,你吃了豹子胆了,竟敢说这样的大话?你知道做一套‘十里红妆’得多少钱吗?我们父子俩辛辛苦苦干它一辈子,也别想做成半套‘十里红妆’!”



    季春生争辩说:“爹,你不是叫我去学木匠了吗?等我学好手艺,赚到了钱,我就给小兰做一套‘十里红妆‘,然后热热闹闹地把她娶过来……”季父气恼地说:“你……你这是白日做梦!”



    季春生惊愕地望望发怒的季父,不敢再说。



    季父这才发现季春生满身是伤:“哎,你这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的,怎么回事?”季春生掩饰地笑笑:“嘿嘿,我……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季父责怪道:“哼,整天象丢了魂似的,平地上也摔跤呀?快去找你娘,让她给你弄点草药敷敷”



    



    东溪口丁家大院,黑漆铜环大门,一对石狮拱卫,一溜粉墙围起一个庄严气派的大院子。



    一辆独轮车上一边坐着一个年约五十多岁、打扮妖俗的老婆子,一边放着一块大石头,向丁家大院缓缓地推了过来。



    独轮车在门前停下,老婆子由车夫搀扶着下了车,一步三摇地向那扇半掩着的黑漆大门走去。



    丁家客厅里窗明几净,宽敞而又显得气派豪华。



    钱彩花手持着一根长烟筒坐在中间的一张太师椅上,正“叭嗒叭嗒”地吸着烟。几个丫环四下里侍立着,账房丁宝全毕恭毕敬地侍候在钱彩花的身旁。



    那个打扮妖俗的老婆子一脸谄笑着坐在一旁的茶几旁。



    钱彩花吸了几口烟,吐出一缕缕白色的烟雾,从嘴里取出烟筒,含笑问道:“胡婆婆,那你再仔细想想,我不信我们浦江这么大个地方,会找不出一个象模象样的姑娘。”胡媒婆陪笑说:“丁太太,不是没有象样的姑娘,而是象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没哪家姑娘配得上。”



    钱彩花很受用地笑道:“看你这话说的,没哪家姑娘配得上就不配了?照你这么说来,我家瑞儿别想娶上媳妇了?”胡媒婆连忙说:“不,不,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大少爷在外面当官做老爷,风风光光的,什么女人没有,婚事还得您给他操心?”



    钱彩花敛容道:“他官做得再大,再风光也是丁家的人,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婚姻大事还得由我作主,我可不许他把外面那些妖里妖气、不正不经的女人弄到家里来败坏门风。”胡媒婆笑着附和:“对,对,太太这话说得在理,找媳妇不如找个本乡本土、知根知底的,外面的那些姑娘还真叫人放心不下呢。”



    钱彩花思忖说:“胡婆婆,依我看哪,我们也不必非要门当户对,只要是好人家的女儿,人品相貌好就行。”胡媒婆为难地说:“可是,这也不好找呀,以前说了那么多家,不是没有一个中能您的意吗?”钱彩花笑呵呵说:“那是你没用心去找,总拿一些普普通通的姑娘来敷衍我罢了。我现在要你去找个既美貌又聪慧贤淑的姑娘,配给我们家瑞儿做媳妇,你不准再搪塞我。”



    “太太取笑了,我哪敢啊。”胡媒婆沉吟说:“不过,前两天我倒是打听到了一个,还特地去见了面,那人品……啧,啧,简直天仙似的,我活了那么大岁数,还真的没见到过呢,听说人也聪明懂事,知书达礼……”



    钱彩花一怔,直起身子:“哦,那……她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胡媒婆微微一笑介绍说:“她是梅家坞人,名叫梅小兰,今年才十六岁呢。我听人说,梅家早就没了父亲,是母亲一手把她带大的,宝贝的不得了,家境也还过得去。这两年她家的门槛都踏扁了,她的母亲就是轻易不肯许人。”



    钱彩花笑道:“轻易不肯许人,不等于不许人,凭你那张嘴巴,什么事儿说不成?我看你还是趁早去梅家坞,把这门亲事给我说定了。”



    梅家堂屋里,涂脂抹粉、打扮妖俗的胡媒婆坐在上首,鼓动巧舌,把陪坐一旁的梅母说得心驰神往。



    梅母让丫环把烧好的几个菜端上桌子,又张罗好酒盏碗筷,热情地给胡媒婆斟了酒后打横着坐下相陪。



    胡媒婆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又夹起一大块鸡肉塞进嘴里,睥睨着梅母干笑了几声道:“十六岁?十六岁不小了,我十五岁时就怀上孩子了!”



    梅母凝视着顾自一个劲喝酒吃菜的胡媒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胡婆婆,你说……那丁家也和我家一样,是早早没有了老爷子的?”



    胡媒婆放下酒杯,叹息说:“是啊,丁家老爷子死的早,偌大一份家业全靠丁老太太一个人支撑料理呢!”



    梅母不禁赞叹道:“啊,那丁家老太太可真不简单!我们是小户人家,就这么几亩田地,一点房产,已够我累的了,而他们丁家可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家业大着呢!”



    胡媒婆眉飞色舞地说:“可不是吗,说起来这丁家老太太还真不容易呢!她不但把丁家的一大份家业料理得井井有条,还把两个儿子都培养成人,有了出息,这远远近近乡里乡亲的,谁不羡慕,谁不夸赞哪!”



    梅母听得连连点头,附和说:“是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也是守了寡当着家的,知道那不容易。”



    胡媒婆继续说道:“丁家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向你们家提亲的是大少爷,名叫丁家瑞,在黄埔军校毕了业,都当连长了。小少爷名叫丁家琪,如今去日本留学了,一回来呀,保不准又是当官做贵人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他们丁家可称得上富贵双全,门楣有光了!”



    梅母沉吟道:“据你说来,这丁家倒是一等一的好人家啊!我们家小兰能嫁上这样的好人家,也是她的福气和造化,只是……那丁家大少爷人还在军队里,老太太干嘛要急着给他找媳妇成亲呢?”



    胡媒婆咯咯一笑:“这还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那丁老太太,虽然精明能干,见识过人,但年岁毕竟渐渐大了,精力也大不如前了。她呀,想娶个媳妇作帮手,帮她料理家事呢!还有啊,上了点年纪的人,谁不想早日抱上孙子,传宗接代呀?”



    梅母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仍不放心地说:“对,对,你说得对,也就是这个琪儿,我担心的是……我们家小兰年轻不懂事,嫁到丁家非但帮不了丁老太太的忙,反倒要连累她老人家……”



    胡媒婆劝慰说:“这你放心,你家小兰人聪明,只要跟着丁老太太多长点见识,我敢保证不出几年就是当家理财的一把好手。”



    梅母高兴地笑笑:“胡婆婆,托你的口福,我家梅小兰真要是有了出息,第一个要谢的就是你。”



    胡媒婆眉开眼笑地说:“好了,好了,老姐姐,你别尽拣好听的话给我听。俗话说‘新人送进洞房,媒人丢过一旁’,她真有出息,也不会想到我。我呀,到时候不挨你们的骂,已是谢天谢地了。”



    梅母笑着否认道:“怎么会呢!你给我家小兰找了这么一户好人家,谢你还来不及呢,怎敢骂你呀。来吧,我们干了这一杯,算是我先谢你的!”



    梅小兰拎个书包,一溜小跑到了家门前,推门进院,掩上院门,脆生生地喊声“妈,我回来了!”快步向堂屋走去。



    堂屋里,胡媒婆和梅母一起端起酒杯,正举杯喝酒,忽听得屋外传来梅小兰的呼唤。



    梅母放下酒杯,对胡媒婆笑笑:“胡婆婆,我家那死丫头回来了。”



    梅母话音刚落,梅小兰拎着书包已一脚跨进家门,猛见胡媒婆坐在堂上,不觉一愣,忙把头一低,顾自走到一旁,放下手中的书包。



    梅母立即绽开一片明媚的笑容,站起身来,望着梅小兰疼爱地嗔怪道:“这孩子,你都跑哪儿去了,我和胡婆婆等你大半天了!来,快吃饭吧!”



    梅小兰羞怯地一笑,走到桌子旁,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却低埋着头,不敢去看妖里妖气的胡媒婆。



    梅母连忙离席盛了一碗饭端给梅小兰,含笑责备道:“你看看,见了客人也不知道打声招呼,一点规矩也不懂,还不快叫胡婆婆!”



    梅小兰这才抬起头,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胡婆婆”。



    胡媒婆顿时眼睛一亮,立即满脸堆起笑来,忙不迭地答应一声,啧啧连声地称赞道:“哎,哎,好闺女!啧,啧,这么秀气,这么水灵的闺女,人见人爱呀!那丁老太太见了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梅小兰一怔,懵懂地问道:“妈,谁是丁老太太呀?”



    梅母笑容可掬地说:“小兰,胡婆婆是来为你说媒的,妈已经把你许配给东溪口丁家了,丁老太太就是你未来的婆婆……”



    “什么,嫁人?不,我不嫁!”梅母话未说完,大吃一惊的梅小兰腾身站起,推开饭碗,高声抗拒道。



    梅母和胡媒婆同时一愣,怔怔地面面相觑。



    梅母连忙劝解道:“你看看,尽说孩子话!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女儿长大了不出嫁的道理?”



    梅小兰感到一阵心悸,泪水很快涌出眼眶,抗争道:“不,我就是不嫁!谁说我长大了?我才十六岁,还小呢!”



    梅母沉下脸来,微愠说:“你这孩子,我们只是把亲事给定着,又不是现在就要把你嫁过去。再说了,这嫁不嫁人的,也由不得你!”



    “不,我不嫁,就是不嫁!”梅小兰如遭鞭笞,心上猛地一颤,抽泣着说道,“哇”地哭出声来,捂着脸痛哭着着跑上楼去。



    梅母和胡媒婆愕然相顾,不知所措。



    胡媒婆望着梅小兰跑上楼的身影,一头雾水地怔立着,失神说:“老姐姐,这孩子怎么了?”



    梅母满腹狐疑地忧叹道:“唉,这孩子……向来很温顺的,今儿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夜阑人静,月上柳梢时分。



    一片淡柔的灯光下,梅小兰在闺房里聚精会神地绣花。



    蓦然,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传来。



    正在凝神刺绣的梅小兰抬起头来,侧耳谛听了一会,嫣然一笑,放下绣具,站起身跑到梳妆台前,对镜自照稍顷,转身跑下楼去。



    浮云淡淡,月华如水。



    季春生用一根短笛,站在梅家围墙边的一片树影里,吹奏出一连串悦耳动听的鸟鸣。



    过了一会儿,月光下忽然人影一闪,梅小兰轻轻地叫了一声“春生哥”,快步走了过来。



    季春生停止吹奏,欣喜说:“小兰,你来了。”梅小兰走近季春生:“春生哥,你的伤好些了吗?”季春生笑笑:“没事,我妈给我敷了点草药,很快就好了。”梅小兰羞涩地一笑:“你好了我也就放心了,那些人真凶狠,把你往死里打,当时我都吓坏了。”



    “多亏你护着我,要不然不死我也得脱层皮。”季春生从口袋里掏出蝴蝶结,递给梅小兰:“小兰,这个给你。”梅小兰接过蝴蝶结,抿嘴一笑:“谢谢你,春生哥。”季春生不好意思笑笑:“谢什么,我只怕又要出远门了,买个小礼物送你作个纪念呗。”



    “你又要出远门了?”



    “是啊,过些日子我要离开家到黄宅去了,以后我们只怕不能常常见面了。”



    “你去黄宅干嘛呢?”



    “我爹……让我去黄宅学木匠,这一去……只怕得四五年呢。”



    “学木匠……也要那么长时间吗?”



    季春生怅然苦笑说:“我爹说,黄宅那个林师傅手艺特别好,远近闻名,方圆百里只有他能做‘十里红妆’,要把那技术学到手,没三五年不成。”梅小兰茫然问:“什么‘十里红妆’?”季春生想了想说:“我听我爹说……那是一套嫁妆,只有大户人家的闺女出嫁才用得起,排起来差不多有十里路长,全用大红的颜色,看上去红红火火,很排场的……”



    梅小兰想着心事:“春生哥,你要出远了,我们以后不能经常见面了,我也送个东西给你作个纪念吧。”季春生欣喜说:“你也要送礼物给我?”梅小兰说:“是啊,我也要送个东西给你作个纪念,让你天天看见它,天天想着我。”



    季春生激动地说:“啊,好,好,那我天天看,天天想着你。”梅小兰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沉吟半晌:“哎,春生哥,那……我把我的小手绢送给你吧?你看见它就象看到我的人一样。”



    说着,梅小兰从衣袋掏出一块绣花手绢,郑重地递给季春生。



    季春生连忙接过,欢喜地端详稍顷,放进口袋里,又看着梅小兰把自己送的蝴蝶结系在头上。



    梅小兰冲着季春生嫣然一笑:“春生哥,好看吗?”季春生喜不自胜地赞赏说:“嗯,好看,真好看!”梅小兰神色一黯:“春生哥,我们家今天又有媒人上门来了……”季春生不以为然地说:“那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人长得好看,求的人多,你家的门槛不是早就给人踏扁了,你妈也没把你嫁出去呀。”



    梅小兰着急地说:“不,这一次我妈她……”季春生安慰说:“梅小兰,你别担心,你娘的眼界高着呢,她不会随随便便就把你嫁出去的……”



    “小兰,小兰……”季春生话音未落,梅母的呼喊声声传来。



    梅小兰慌张地说:“哎呀,不好了,我妈找我了!春生哥,我得回去了!”



    “干什么呢?深更半夜的,两个人偷偷摸摸在这里幽会,成何体统,真不象话!”梅小兰慌慌张张地转身欲走,梅母的身影倏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怒气冲冲地厉声喝斥道。



    梅小兰惊慌地说:“妈,我们……你听我说……”



    “回去,你给我回家去!”梅母不容分说,拉着梅小兰就走。



    



    一幢颇具气派的大宅院,被一道高高的粉墙围起。



    门楼下的黑漆大门紧紧地关着,门上牌匾上“李宅”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赫然醒目。



    一对大红灯笼高高挂在门楼上,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被夜风吹拂得不住地来回摆动。



    一辆马车急驰而来,在门前嘎然停下。



    坐在马车头上的小毛苟腾身从车上跳下,掀开车帘,殷勤地把胡媒婆搀扶下车,然后拾阶而上,敲响了那扇黑沉沉、阴森森的大门。



    一间布设精致豪华的卧室外间,灯火通明,烟雾袅袅。



    李大鼎和年轻妖冶的四姨太正躺在一张精美的绣榻上,手持一杆烟枪,相对吞云吐雾,吸着大烟。



    过了一会儿,小毛苟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近前禀道:“李爷,胡媒婆来了。”



    李大鼎含着烟枪的嘴“嗯”了一声,少顷才缓缓转过脸来,吩咐道:“你让她在客厅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是!”小毛苟答应一声,唯唯退出卧房。



    李大鼎又吸了几口,过足了烟瘾,才放下烟枪,慢慢坐起。



    四姨太见了,连忙跟着起身,趿上鞋扶着李大鼎下了绣榻,从衣架上拿来衣服给他披上,酸溜溜地试探道:“李爷,你把胡媒婆找来,该不是又看上哪家姑娘了吧?” 李大鼎嘿嘿一笑,套上鞋子,揶揄说:“怎么,你吃醋了?”四姨太不屑地撅起红嘟嘟的嘴,冷哼一声,反唇相讥道:“哼,我吃醋?我吃哪门子醋呀,早就见惯不怪了,吃的过来吗?”



    李大鼎嘲弄地笑笑:“你不吃醋就好,谁叫我养了你们这么一群光吃饭不会下蛋的货色呢?我要是不多娶几个,难道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李家断子绝孙不成?”四姨太听了,立即倒竖柳眉,不服气地回敬道:“哟,你们李家断子绝孙倒怪上我们了不是?我劝你呀,别见了花就摘!依我看哪,多娶几个还不如多积点阴德呢!”



    “好,好,你伶牙俐齿的,我说不过你。”李大鼎因有事等着,不愿跟姨太太没完没了地磨嘴皮,嘿嘿一笑道:“你在这儿继续抽吧,我见见胡媒婆就过来陪你。”



    说着,李大鼎伸手在四姨太的粉脸上戏谑地拍了拍,转身兴冲冲地走出门去。



    “哼,才不稀罕呢!”四姨太不满地冲着李大鼎的背影冷哼一声,一扭屁股上了绣榻,拿起烟枪塞进红嘟嘟的嘴里,接着吞云吐雾起来……



    昏黄的油灯下,季父和季母脸带愁容,相对而坐,禁不住长吁短叹。



    季父叹息着点头道:“是啊!他和梅小兰从小在一起长大,一向亲密无间。现在他们都长大了,两人已有了情意,看他们那样子,一天不见面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啊,再这样下去,难保不闹出事来。”季母唉声叹气说:“孩子他爹,依我看,你还是早些把春生送到黄宅去吧。”



    季父答应说:“好吧,就依你,我先给黄宅的林师傅捎个信,过两天就把春生送过去。”季母担忧道:“那……春生那儿……”季父没好气地说:“你去跟他说,那浑小子从不肯听我劝,我懒得理他!”



    “哟,大哥,大嫂都在呢。”正说话间,梅母带着一个小丫环走进门来,含笑招呼道。



    梅家父母一愣,愕然对视一眼,连忙站起身让坐。



    季母笑脸相迎道:“哟,梅小兰她妈,你这么难得呀!来,来,快请坐。”梅母当仁不让,在季母坐的上首椅子上坐下,小丫头则侍立在梅母身边。季母含笑问道:“小兰她妈,你……是来找春生的吧?”梅母矜持地说:“噢,不,我是特地来和你们商量个事儿。”季母一怔:“哦,梅小兰她妈,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梅母笑着说:“大哥、大嫂,我今晚可是专门为春生和小兰的事来的。”



    季母和季父又是一怔,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季母紧张地说:“啊,那……小兰她妈,是不是春生和小兰发生什么事了?”梅母微微一笑:“事倒没有,而是我觉得他们俩都老大不小了,若还是象小时候那样,总爱待在一起,怕别人笑话。”季母点头道:“那倒也是,刚才我和他爹正好也在说这事呢。”梅母继续道:“再说,我们家小兰已经许配给东溪口丁家了,是有夫家的人了。”



    季父和季母面面相觑。



    季母略略一愣:“哦,你们家小兰已经许人了?那好哇,我听说东溪口丁家是有名的大财主,梅小兰许配丁家,那可真是门当户对呀!”梅母炫耀说:“可不是吗?丁家是有名的大财主,丁老太太治家有道,教子有方,两个儿子都有了出息。我们家小兰嫁的是丁家的长子,黄埔军校毕业,在军队里当连长呢!”



    季父忍不住讥讽道:“哼哼,那一定是你们梅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季母笑着附和:“对,对,孩子他爹说得对,梅小兰嫁给这样的人家,你们梅家可算是门楣生光了。”梅母神色一黯,感叹道:“是啊,你们说得对!我们小兰许配给这样的人家,有了一个好去处,我心里当然高兴,只是……”



    季父冷冷地说:“你是担心我们家春生会坏了你们的好事吧?”梅母脸色一凝:“大哥,话不能那么说,我只是担心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如果还是象小时候那样常来常往,也没个顾忌,要是背着我们闹出什么不尴不尬的事来,我们两家的名声上都不好听啊。”



    季父沉着脸说:“放心吧,你尽管把小兰用‘十里红妆’往东溪口丁家抬,我们家春生碍不了你们的事。”梅母忧虑说:“可是,我们家小兰听说我把她许配给东溪口丁家后,又哭又闹,不吃不喝,死活不愿出嫁。我知道,这都是因为她心里恋着春生……”



    季父冷笑一声说:“哼哼,小兰恋着春生那是小兰的事,你是小兰的妈,就该管教好自己的女儿,而不能怪我们家春生。”梅母生气说:“大哥,看你这话说的,如果不是春生三天两头地缠着我们家小兰,她能恋着春生不肯出嫁吗?”季父没好气地说:“哼,你真好笑,你管不住自己的女儿,难道我们就能管住自己的儿子了?”



    梅母一怔,气恼地说:“你……我看你们这是没安好心!”季父恼火道:“我们没安好心?哼,我家虽然穷,但穷得有骨气,我们春生还不至于娶不上媳妇!”梅母气呼呼地说:“好,那你告诉春生,以后不许他再来找我们家小兰!”



    季父以牙还牙说:“行,你也告诉小兰,一个已经许了人的姑娘,应该放尊重些,别老是缠着我们家春生!”梅母气急败坏地说:“你……好啊,你这是存心欺侮我们孤女寡母啊。”季父腾身站起:“你这是什么话,今天是你找上门来的,还说我们欺侮你?”



    季母连忙劝解:“好了,好了,他爹,你就少说两句吧。他大婶,你放心吧。我们春生过两天就要去黄宅学木匠手艺了,这一去要四五年呢,等他回来,你呀早就抱上外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