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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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桃源

在经历了与狼群的搏斗之后,阿旺顿珠显得有些疲惫,却没有一丝惊慌,仿佛刚才只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一个小插曲,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带着方以民走了两个小时,天已经全黑了才到达目的地:一个深色帆布的小帐篷。藏北的牧民习惯离群索居,把帐篷扎在无人区内,便于寻找周围的草场,这个帐篷也不例外。方以民确信周围一定有羊群,但天黑看不清羊群的位置。

一股浓重的酥油味从帐篷中传出来,方以民还不习惯这股气味,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适应了一下,才掀帘子进了帐篷。

帐篷的中间生着一堆火,已经进屋的阿旺正蹲在火堆前,一个中年女子在往火堆中夹着干牛粪。

“这是我老婆。”阿旺介绍道。

他把方以民推到了火堆前,让他烤着火,又拿出来一个锡壶,从锡壶里倒了一碗酸奶递给方以民。方以民急忙接过来,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用舌头舔着碗边。阿旺又给方以民倒了一碗,后者再次一饮而尽。阿旺没有倒第三碗,而是从角落里找出一块风干肉、一把刀,递给了方以民。

“你吃饱了好好休息。”阿旺说。他找了一个厚厚的毯子铺在火堆边上,这里就是方以民睡觉的地方了。

方以民笨拙地用刀割着肉,却发现由于伤口,他根本使不上劲。阿旺接过了刀,把肉切好递给他,让他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吃完后,方以民和衣侧身躺下了。他仍然在发烧,而且走了这么远的路已经疲惫不堪,很快就进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朦胧中,他感觉有人在动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阿旺的女人。

“我让她帮你看看,是怎么回事。”阿旺在不远处说。

女人小心地把方以民的衣服剥开,露出背部的伤口。她用藏语和丈夫交谈着。

“她说,你这是枪伤。”阿旺说。

“是的。”

“子弹还在里面?”

“打穿了。”

“那就好。朋友,你精神不错,需要的只是休息。”他没有问方以民为什么受了枪伤。女人小心地用凉水给方以民擦了伤口,又上了一些不知名的药,然后把一块布撕成了布条,又拿出两块干净的布,把方以民的前后都包扎了起来。

“睡吧,朋友。这里都是朋友,没有人会伤害你。”阿旺轻声说。这是方以民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太累了,迅速坠入了沉睡之中。

然而第二天,阿旺试图把方以民叫起来的时候,却发现他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在高原,任何病都是致命的,方以民的伤势夹杂着高原反应,如果出现肺水肿,就很难治好了。阿旺忧心忡忡,他清洗了方以民的伤口,确认那儿没有恶化,把一小块藏药碾碎,往伤口上覆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冲水灌进了方以民口中。

“他怎么样?”他的妻子用藏语问。

“也许熬得住。”阿旺怀着深深的忧虑回答。

世外桃源他让妻子寸步不离地照看病人,每隔半个小时给方以民热敷一次。每隔几个小时,他还会过来给方以民灌点酸奶。

“能不能送他去安多的医院?”妻子问他。

“来不及,他也禁不起折腾了。再说,我们不知道他的身份,也许去医院会给他带来麻烦。”

“你是说,他是坏人?”

“他不是坏人,他救过我的命。他也许在躲避坏人。”

方以民在高烧中挣扎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开始他是完全昏迷的,后来开始做噩梦,梦见有人把他抓回去了,由于逃跑被判了死刑,他在梦里体会着面对枪口时的恐惧。他还梦见很多,家人、沈倩、朋友、事业,与生命比起来,那些外在的东西都显得那么虚幻,有时候它们触手可及,有时候又遥远无比。一旦他死亡,这一切都将消失在虚幻之中。

后来,病人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阿旺总是趁他清醒的时候让他吃东西,或者解手。“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方以民说。

“朋友,我们都不用说这些。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是命里注定的。就像当初你救下我,也是命里安排的。”阿旺说。

到了第四天晚上,阿旺已经可以骄傲地对妻子说,他们不用担心病人会死去,他可以活下来了。他的伤口在愈合,他的高原反应在消失,他的烧也在逐渐退去。阿旺预计,再有三天方以民就可以走路了。

方以民年轻的身体好转起来比阿旺预料的还快。第五天,方以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他感觉烧已经退了。他挣扎着站起身,发现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艰难。他的伤口在发痒,总想去抓,却不得不忍住。

他扶着帐篷杆到了门口,感觉已经适应了,就出了帐篷。外面是广阔的草原,草原的正对面是一个不大的湖泊,阿旺的羊群正在湖边吃草。四匹马在不远的地方悠闲地散着步,女人正从湖边的小河中打水,这里的湖水大部分都是咸的,只有河里的水是淡水。

“你醒了。”阿旺出现在方以民的身后,问道。

“醒了。”

“你精神不错。现在,进帐篷去吃点东西吧。”

他看见方以民没有进帐篷的意思,就自己去把风干肉和酸奶拿了出来,放在了草地上。方以民贪婪地望着草原,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脱离了世俗的纷争。他刚刚逃出魏伟的魔掌和病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来到这么美丽的地方。如果能在这儿住一辈子,那些世态炎凉又算得了什么?

他吃了几块肉,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云。太阳很烈,以至于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有点儿疼,但他根本不在乎。

“朋友,”阿旺在旁边礼貌地说,“现在,我可以问一下,你是干什么的吗?”

方以民警觉地望了他一眼,这个动作被阿旺看见了,于是他连忙解释说:“朋友,不要担心,我们是朋友。”

“是朋友。”方以民说。

“我是想帮助你。我知道,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到这种地方来,如果他遇不到人,会饿死在这茫茫草原上。”

“这儿的草原真美。”方以民感慨地说。

“是啊,真美,可美丽的草原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就像这几天你遇到的。”阿旺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胸前掏出了方以民的手枪,递给了他:“这是你的东西,给你换衣服时,我先保存了起来,请你收好。还有一副手套和几颗子弹,在帐篷里。”

方以民接了过去。阿旺看他不想说话,没有继续问,站起来准备离开。“你可以和我们在一起,养伤。”他说。

“谢谢。”

“如果有人看见你,问起你,我怎么说?”

“这儿还有其他人吗?这几天有人看到我?”方以民警觉地问。

“没有,只是以防万一。”

“朋友,”方以民一字一句地说,“能不让别人看见我吗?”

藏族人笑了:“可以,那就没有人会看见你。”

到了傍晚,方以民主动去找了阿旺。他已经想通了,如果要在这里待下去,就必须信任阿旺,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他相信阿旺是好人。

阿旺正将成群的羊赶回羊圈。在夕阳的照耀下,几百只羊如同成片的白云飘向了羊圈。方以民痴迷地望着这美丽的风景,不忍心让自己的出现打乱它。

阿旺把羊群赶入了羊圈,挡好了门,才看见方以民。他不好意思地笑着,露出了一口白牙:“你应该去休息。”

“我是来找你的。”

“什么事?”

方以民拉着阿旺,在草地上坐下,迎着微风,望着正在下坠的夕阳:“我想请你给我出主意。”

“给什么事出主意?说吧。”

“你能告诉我,我能去哪儿吗?”方以民苦笑着说。

他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诉了阿旺,毫无保留。有些事情阿旺并没有听懂,比如,讲到那本写经济的书稿,阿旺不知道什么是经济,但作为藏族人他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理解这件事情。

“你是说,你也写类似伏藏的东西?”阿旺问。

“什么是伏藏?”

“伏藏就是高僧写的秘密经。他预料到以后如果世界出现了灾难,可以用这些经来制止灾难,就把经埋到地下,到灾难出现的时候,就会有人发现这些伏藏,来拯救世界。”

方以民笑了,父亲的书稿的确有伏藏的特征,是想等这场浩劫过后,用来恢复一个正常的社会经济秩序。他没有想到藏族人能通过佛教的知识,来理解现代社会科学的事情。他不置可否,这让藏族人认为他的比喻是恰当的。

“如果你是因为伏藏被迫害,就更不要害怕了。对于有学问的人,佛祖总是会保佑的。”

“可我现在已经无处可去了。”方以民说。他接着把后半截故事讲完,讲他如何被捕,又如何逃出来,还讲到了他的沈倩。

当他讲到将魏伟刺伤逃跑时,阿旺关切地问:“你没有杀他?”

“没有。”

“为什么?”

“我下不去手。”

“这就对了,如果出于自卫,你可以打他,可危险过去后,你要宽恕他。朋友,你会平安的,没有谁能让一个好人一辈子受苦,你一定会有好报。”

当方以民把故事全讲完时,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平安地活下去。他现在没有地方可去,只要回到城市,就有可能被捕,一旦被捕,就逃离不了死亡。如果一直流落乡下,农村人关系紧密,他迟早也会出问题。

“你幸亏遇到了我。只有一个地方你可以去。”阿旺说。

“什么地方?”

“一个外人见都没有见过的地方。在那儿,你还能碰到几个和你一样在写伏藏的人。那儿还有世界上最神圣的人。”

“最神圣的人?”

“如果你有缘,就会知道的。那儿是这个世界最后的净土。”阿旺说。

“你说的是什么地方?”方以民不大相信阿旺的话,抓了抓脑袋,疑惑地问道。

“别人都不会知道。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阿旺得意地说。

他找了块没有草的地面,抽出刀来,在地上画起了示意图:“你现在待的这里,是广袤的无人区的边缘,这个无人区叫羌塘,它的南部一直延伸到纳木错,西部一直到阿里,东部一直到可可西里山和巴颜喀拉山。以前,在修青藏公路之前,东部一直到四川,北部一直到和新疆交界的昆仑山。大概有两千公里长,一千五百公里宽。这里全都在海拔五千米以上,没有树,不能长青稞,在南部只有少数的牧人,北部一个人都没有了。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的地方了。”

阿旺说着,在地上画出了无人区大致的边界。

“但是,无人区里有一个地方,那儿有几个人。除了他们和我,世界上再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了。那里是最安全的,没有任何人会伤害你、欺负你。”

阿旺在地面上画的无人区里指了指,那个地方大约在中间偏左的位置。

“他们是什么人?写伏藏的吗?”方以民问道。

“你去了就知道。我现在不能详细说。”阿旺说,“我现在告诉你怎么找到那个地方。从这里,你每天早晨起来背对着太阳向西前进,到了下午,要面对着太阳。第三天中午,你会遇到一个圆形的湖,你要从湖的南面走过去,再一直往西。到第五天,你会看见前面有一座有四个山峰的大雪山,离得很远你就可以看见。要到第六天早上,你才会经过这几座山,从山的北面穿过去,向西北走。第七天,你会看见另一座雪山,也是很远你就可以看到那座雪山,记住,顺着它的北面再继续向西北走。第九天,你会看到一片茫茫的雪原,这座雪原的中间有一个长湖,你从长湖的南面过去,继续向西,注意,是向西,不是西北。这样,你还要走三天,三天后,你会到达一个半月形的湖,那个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湖。他们就在湖边。”

“就算我找到了湖,又怎么能找到他们?”

“你只要能到那儿,他们就肯定会发现你。”阿旺说。

“在这十几天之内,我见不到一个人?”

“见不到,要不怎么叫无人区?如果你要去,我会给你准备一匹马,再给你准备半个月的吃的。”

方以民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其中的危险。在这十几天里,出现了任何闪失,都不可能得到帮助。同时,阿旺说的那个神秘之地真的有这么神奇?那些神秘的人是谁?为什么阿旺说只有他知道这个地方?方以民拿不定主意。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气温越来越低,阿旺起身把方以民扶回了帐篷。他的妻子已经点着了帐篷内的火,请方以民坐在火边。阿旺和他的妻子商量着什么事情。最后,阿旺告诉方以民,这个帐篷必须在一个星期内拆掉,他们要把羊群赶到南面,交给另一个人,而他们自己准备回边坝去。边坝距离这里有好几百公里,在一个森林峡谷地带。

“如果你想跟我们走,也可以,但我担心你会有危险。”阿旺说。

“跟你们去边坝?”

“是的。在边坝,我的爷爷曾经做过边坝的宗本,也就相当于现在的县长。如果你去的话,我们可以管你饭吃。”

“如果被发现了呢?”

“我不知道。我会尽力保护你。也许冲着我的面子,可以保证你一段时间内的安全,但是再长了恐怕就会出问题。”

阿旺的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跟丈夫说了几句话。

“她说,你可住进山里,我们那儿有许多森林,我们给你送饭吃。”阿旺说。

“这样行吗?”

“这样一定行。有一些山民在那里生活了几百年,他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外面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你可以和他们在一起。”

这天的谈话结束了,阿旺给方以民两个选择:去那个神秘的半月湖,或者去边坝的深山老林里。对于从小生活在人群中的人来说,这两个选择都过于陌生,他拿不定主意,只说考虑考虑。

然而,第二天清晨的经历让他明白必须赶紧离开了。一辆吉普车来到了帐篷外,在方以民还没有躲起来的时候,三个人掀帘而入,其中两人是藏族人模样,一人是汉族人模样。他们是来帮助阿旺拿行李的。由于阿旺很快就要离开,一些用不着的器具就要先行搬走。

“你是谁?”那个汉族人模样的人看见方以民,警惕地问道。

汉族人的脸很黑,说明已经在高原生活了多年。他的个头在三个人里是最矮的,但说话声音响亮。他仿佛是这三个人中的头儿,话里行间带着警觉和敌视。

方以民没有回答。

“你怎么在这里?”

“他是路过的。”阿旺从外面走进来,替方以民回答。

“路过的怎么在这儿?”

“我在公路上碰见他。他的车坏了,司机搭车回拉萨,把他留在了这里。”阿旺回答。

“你是聋子吗?”汉族人问道。

“不是。”方以民回答。

“你怎么不回答我?”

“我在睡觉,还没有醒过神来。”方以民笑着说。

他的笑容让对方放松了警惕。“这里,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来的。”汉族人解释说,“我们担心会有民族破坏分子。”

“我不知道这儿不让来。我下次一定注意。”

“他只是住两天,就走。”阿旺还在解释着。

“都是阶级兄弟,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方以民说。

汉族人抓过方以民的右手,翻开,看了看手上的老茧,点了点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阶级兄弟。”他重复说。他们把方以民搁在了一边,开始搬东西。一个炉子、几张毯子和兽皮,总之不用的东西都搬上了车。他们上车走的时候,汉族人从车上拿了包烟,抽出两根扔给了方以民。汽车甩开一股蓝色的烟,渐渐远去。

方以民发现,这个宁静的草原并非像他想的那么安宁,他意识到,在这里和在城市里,他的身份是一样的,都是逃犯。他必须离开了。吃饭时,他表示要离开,去寻找那个神秘的湖和那些神秘的人。阿旺决定送他一匹马,再送他一些干粮、一把刀、一盒火柴,还有一个小小的指南针。

“一开始先向西,后来再向西北。”他嘱咐说。

方以民找了张纸片,把阿旺说的路线记录了下来,放在了贴身的位置。实际上,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深深地把地图刻上了。

“你把马给了我,怎么向他们交代?”他问道。

“我就说被狼吃了,这里狼多得是。”

方以民控了控马,他的伤口还有点儿疼,但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挥了挥手,“我们还会再见吗?”他问道。

“会的。只要你找到了那个湖,一定会的。”阿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