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缺失
虽然她在努力地挤出笑容，可是风忆分明看到她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他可以看得出来，她在试图找回他们幼时相处的感觉。
可是，已经缺失了十年的东西，又如何能再找的回来。
他六岁那年，母亲带他去昭家拜访昭夫人，那位昭夫人挺着大肚子，笑容里充满了幸福和温暖，和母亲说起她对她腹中孩儿的期待。
自己当时正是好奇的年纪，便悄悄走上前去，想摸一摸她的肚子。昭夫人非但没有生气，还开心地抱着他，问他喜欢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他不顾母亲的暗示，直接大声说，“小妹妹！”
昭夫人很开心，对他说，如果有了小妹妹，承洛以后要好好保护妹妹。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许下一个一生的承诺。
从那天起，他似乎就对这个孩子有了一种雀跃的期盼。他想看着她出生，然后陪着她一起长大，好好地，保护她。
可是在生产那天，昭夫人难产去了。那个巴掌大小的小人儿在襁褓中哭得撕心裂肺，似乎在为至亲的逝去而伤怀。
昭明寒因为悲伤过度也病倒了，梅姨会经常来照顾她。但是他，却是抱着她不撒手，谁也不给，那段时间，几乎是住在了昭家。很多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只要一到他的怀里，便会立即停止哭泣。
他上学的时候，会把她放到推车里，推着她一起去学校。他上课的时候，会把她放在身侧，看一会书，再看看她。
金色的阳光下，小小的男童，望着襁褓中的肉球，傻傻地笑着，肉球子也嗝嗝地笑着，阳光洒在他们的脸上，不知人间岁月长。
就这样，他陪着她走过了七年，在这七年里，看着她从一个巴掌大小小的一团，长成蹒跚学步的小小女童，又变成那个会主动向他跑来的娇俏女孩。他看着她一天天长高，听着她欢快地叫他“洛哥哥”，看着她抱着他送他的小兔子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开心的样子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他以为，那个时候，是确信，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等她18岁的时候，他会娶她做他最美丽的新娘，真正地照顾她一辈子。
可是，世情又岂能尽如人意。上苍，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忘不了父母葬身火海的样子，忘不了从小看护他长大的叔伯们是如何地为了保护他，依次在他面前倒下，忘不了自己这些年是过着怎样非人的生活，更忘不了，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谁？
就算后来他找到了风氏族地的人，知道了风昭之间的千年世仇，又怎么样？就算昭明寒是为了宸宸，就可以掩盖他屠杀风家那么多人的现实吗？即使知道父亲很可能真的是不怀好意，他就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却不为他报仇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父亲有千般不好，却一直是疼爱他的，母亲更是那般，什么都不知道。
昭明寒是凶手，而宸宸，却是递刀的人。他爱她，真的爱她，哪怕十年都忘不了她，哪怕他以为自己会恨她，可是再见她的时候，却发现，即使隔着那么多的血仇，他却依然控制不住地，爱着她。
昭月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能看出他眼眸中的复杂神色，心下凄苦，与风忆不同，其实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洛哥哥于他而言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从出生以来，他就在她身边照顾她，给了她最无微不至的呵护，于她而言，他是如兄如父，如果当初的悲剧没有发生，也许亦是如夫君般的存在。
可是，悲剧已经发生了，他在她懂得什么是爱之前，已经离开了，这一离开便是整整十年，缺席的这十年，已经足够把很多东西错过了。
如今再这种情况下重逢，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太多，她对他有深深的愧疚，有对至亲之人的思念，却不知道，有没有爱情。如果有，那她不知道能否继续这段感情；如果没有，那么，也不可能再有了。
在江承洛出现以前，她一直认为她可能就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因为爱他，所以才那样痛苦；可是在他出现以后，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让她猛然警醒了一下，也许，责任和愧疚，亲情，这么多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才是痛苦的根源。
两个人相对无言，一直沉默着。茶杯里的茶渐渐凉了下去，昭月染在她痛苦又隐忍的目光注视下，轻拿起茶杯，啜了一口，掩饰了自己的慌乱。
“洛哥哥，你这些年，过的还好吗？”昭月染率先打破了沉默。
风忆自嘲地笑了笑，“宸宸，你觉得，我会好吗？”他的目光带了几分嘲弄。
昭月染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是啊，他怎么会好。如果是自己，有可能会过得好吗？答案是否定的。
下垂的视线无意中扫过风忆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左手，感觉有些奇怪。正好转换了话题，“洛哥哥，你的手怎么了？”
风忆摘下手套，手指纤长有力，却独独少了一根。
“我当初从悬崖上摔下去之后，被一对r国夫妇救了，他们将我带到了r国，后来他们去世，我便加入了一个黑帮组织，混日子，这根小指就是在一次帮派火拼中不小心被人砍掉的。姜曼娜在r国留学的时候，我偶然一次救过她，她为了报答我，就把我带回了f国。这次来江北，是我请求她带我来的。”
风忆轻描淡写地用几句话描述了自己的十年。甚至在说到他断掉的小指时，情绪也没有丝毫的起伏变化。
昭月染心中大恸，从这几句话她便可以感觉到洛哥哥在r国过得是怎样惊心动魄的日子。
洛哥哥自小便和别的军阀少年不同，他生性淡泊善良，不喜欢政治军事。业余时间，几乎都在陪着她弹钢琴，画油画。小的时候，他们一起并排坐在琴凳上，他的大手握着她肉乎乎的小手，在钢琴上翻飞，能弹奏出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他说，他以后想做一个音乐家，每天都弹琴给她听。
他是那样的善良，连一只小动物都不舍得杀，对每个人都是温和有礼，真诚相待，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他讨厌血腥和杀戮，不喜欢练武，不喜欢这个充满了暴戾的世道。
可是，他不喜欢这个世道，这个世道应该也不喜欢他吧。所以，命运毁了他的安宁祥和的生活，毁了他原本应该顺遂的人生，将一个骤然失去一切的他，抛入一个他最厌恶的地方。
十三岁的少年，在那世间黑暗的地方，是如何生存下来的。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可有害怕？他断指的时候，可会痛？
昭月染死死地握紧了拳头，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呢？是她毁了他的人生。什么样的语言，能弥补他承受的这一切苦难？
“洛哥哥，这次回来，就好好地呆在泰伦特吧，我父亲那边，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再次伤害你。”
虽然言语有些苍白，昭月染还是说了出来，她潜意识里并不希望洛哥哥再回r国，或是江南。留在江北，她会用尽一切努力，不让父亲伤害他，就像小时候他保护她那样，保护他。
即使她知道，他可能恨着父亲，也恨着她。可是她真的很想去弥补，哪怕一点点，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黑暗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即使她知道，让他离开江北，才是对她和父亲最有利的，可是她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青梅竹马长大的他，再回到那泥淖里去。
父亲那里，她会让冯叔多加派些人手保护他，尽量不让他们接触。
她很想为他营造一个相对平和的环境，让他能过回自己想过的日子，虽然，可能已经晚了。
风忆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心下却是叹了口气。宸宸，你那样聪明，却还是太单纯。你可知道你的天真，可能会再次害了你身边至亲之人。
不过没关系，当年的事情我可以告诉自己，不要迁怒于你。我依然会好好地保护你，保护你一辈子，不会让你如我当年一般在痛苦中挣扎着生存。
一如我当初承诺的那般。
此时的他，不想去想有没有这种可能，昭月染会不会接受。他愿意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哪怕是欺骗自己，却不愿意醒来。他如浴火重生般归来，只有两件事，第一，复仇；第二，娶她。
两个人在包厢里品茗聊天，外面的人却没有他们这般平静。
最先失控的是昭明寒，他的脸色在昭月染拉着风忆离开的时候已经变得惨白，想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却被管家狠狠拉住。
“大帅，你先冷静一下，你现在冲过去，能做什么？再杀江承洛一次吗？那样大小姐可能会真的恨死你，或许心魔还会加重，毁了她自己的。昭氏的那么多先祖，都是怎么死的，您忘了吗？”
昭明寒顿住了脚步，是啊，他去了又能做什么呢？染染会允许他做什么？他颓然地倒在椅子上，难道真的是天意，难道染染真的逃不开这一劫吗？
其实昭明寒真的是想多了，如果当初那件事没有发生，也许昭月染长大后真的会爱上江承洛，重复昭氏昭和女帝的悲剧。可是江承洛缺失了十年，早就错过了昭月染可能爱上他的机会，只是昭明寒不知道罢了。
昭月染这十年的痛苦，固然是因为幼时竹马绕青梅的情谊，却还有很大的一部分，却是因为江承洛待她如珠如宝，她却亲手害死他而产生的化不掉的愧疚。
关心则乱，也许，这种错误的认知，也是命运的安排吧。
不过，这样复杂的情感，也许连当事人自己，都是迷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