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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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表弟生了第二个儿子,成了他人生最骄傲的事。虽然因为超生被罚了。虽然他没什么钱。罚款的钱是向你借的。

我这么没钱的都要生,你这么有钱的,还不生孩子?留着钱做什么?表弟向你借款时,说。

中国人一辈子就知道挣钱,生孩子。

表弟又要为第二个儿子办周岁了。通知你吃周岁酒。表弟非常看重你,逢人便介绍这是我的表哥,做大生意的。做什么生意?房地产开发。所有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们区房产局赵局长知道吗?有人问。哧!哧!小儿科!表弟立刻发出不齿的讥讽声:人家熟的是市长!

表弟把副市长说成市长。

哪个市长?对方问。

报给他名字!表弟说,胳膊戳了戳你。

是副市长。你说。

第一副市长,也就等于正的。表弟说。他报了副市长的名。

果然一阵惊羡。表弟得意了。没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他说。你们以为是我呀!只能开开小店铺,卖卖杂货。

表弟开了个杂货铺。

你也去干啊!大家说,跟你表兄去。

我表兄也跟我说好几次了,我也正在考虑呢!他说。

你从来没有要求他跟你一块干。分明是在吹牛。可是你也没有反驳。你感觉到像被摸顺了毛的猫一样,很舒服。人总是有皮有脸的。你处在舞台的中央,那些目光像射向舞台的聚光灯。你幸福地被拥抱了。

幸福有着雄辩的力量。动物的本能是趋乐而往的,人也不例外。当你被逐出乐园,你就会感到灾难临头,会后悔,你为什么不跟大家一样好好地活着?就好像一个流浪儿,看着人家窗口暖融融的灯光。

孩子抱出来了。你塞给孩子见面礼。一叠的钞票,厚厚的红礼包。又是众多的目光唰唰地聚焦。

孩子已经很大了,已经懂得用他那半团着的手夹钱。那钱被一抖一抖地夹着。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一直没有见过这小孩。表弟说,表哥你跟我们要走得再近一点啊!你听了鼻子有点发酸。

为了表示亲近,你接过孩子抱了抱。你抱得很吃力。姑妈赶紧帮你接过去,小声说:到你自己有孩子时,再训练。

你瞧见一旁的母亲脸上笑开了花。你又惶惑了。

搞抓周。一种很旧的礼俗。在现代化大都市的上海,连城隍庙都成了购物场,还搞这东西?你以前不理解。

当一个粗粝得跟古董一样的扎眼的竹筛端出来时,你领悟到了,这是一种仪式。人活着,是需要种种仪式的。那些传统的仪式所以至今不死,是因为我们需要它支撑我们的活。

小孩子被放在竹筛中间。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仿佛被置身在大海里。筛子里放着书、印、笔墨、算盘、硬币、鸡腿、猪肉、尺子、塑料玩具斧头、葱、蒜、芹菜、一小块泥块和一小扎稻草。孩子的手与其是在企图抓着什么,勿宁是在寻找支撑。可是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的手。好像那只手也是大家心灵的支撑。大家仿佛被装进同一只船上,你也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安,同时又感到跟大家同在一只船上的安慰。你也禁不住使了劲。

有人在叫小孩抓硬币。小孩的手在那枚硬币上面划了一下,没有抓它。大家唏嘘了一声。

有人说这样对小孩不公平,这么小的小孩,怎么能抓得住东西?其实他是想抓的。

又见孩子的手伸向了印章。大家又叫了起来。印主仕宦。这小孩将来要当官的。大家都在为他使劲。他的奶奶,你的姑妈,那样子,恨不得将她孙子的手牵引到那印上面去。只是她似乎有点胆怯,害怕这样做,就不能算数了。仿佛有神灵在天花板上监督着。她的胳膊冲出去又缩回来,青筋暴起。好像这真的就要决定了小孩的命运了。要是在以前,你一定会觉得可笑。自己未来都不知道呢!你会想起鲁迅的《立论》:说富贵的许谎,说死的必然。做官,有钱,天知道呢?要说知道,只有这小孩将来会死,是一定的。可是你现在也不这么想了。你也在为小孩焦急。好像你也很相信这些。你跟大家一起叫着,出着主意。可忽然,那小孩却手一偏,抓住了那印边上的猪肉。

姑妈的脸沉下去了。

可能那猪肉有香味,什么都没有香味来得实在。有人说。

抓猪肉也不错。又有人安慰。反正有吃的了,人活一生,还不一个吃字?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吃是实的。这小孩还真看得透。只有我们大人看不透。

你瞧见姑妈的脸上又有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