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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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母亲不相信你们活得好。因为你们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一切的好都是虚的,有了孩子,不好也会好起来。

母亲自己一生生了六个孩子。两个死了,四个活了下来,就是你和你的大哥大姐和二姐。现在他们都有孩子了。虽然他们不能给她什么财富,但是想起他们,母亲感到很殷实。

过日子就应该什么都有。母亲觉得。母亲穷了大半辈子。她至今还一直唠叨着当年的拮据,用一粒鸡蛋做成三道菜。你觉得母亲老了,就是从她总是念叨这类事开始的。母亲至今还改不了打完鸡蛋拿食指刮干净蛋内壳的习惯。刮进碗里,最后还要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一下。那神态,好像是吮着蜜。她很满足。

活了大半辈子,终于过上了幸福生活。她说老头子就没这么幸运,好日子才开个头,他就撒手去了。他都不知道什么叫肯德基。母亲总是说。现在咱中国什么没有?十年前从外国回来的人,还净往国内搬回彩电、摩托什么的,现在谁还搬?听说我们还要出口呢。你说,国外好,还能怎么好?还能好到哪里去?上海这么好,他们还能好到哪里去?母亲总是反问你。

你不知道。你说。

我不知道?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今天的日子来得不容易,你们还不知足?不要再折腾啦!

母亲害怕折腾。害怕乱。她一出生就碰到日本人。逃难。爹把她和她最小的弟弟一边一个挑在担子上。一路上颠颠簸簸,担子也不停地摇晃。她的童年就是在这样颠簸动荡中过来的。她看到了大人们的腿。看到了大人腿后面倒在地上的尸体。全家渐渐地没有吃的了。弟弟饿死了。弟弟死前拼命用牙齿揪着母亲干瘪的**。后来也不知道流浪到了什么地方,母亲也死了。再后来,父亲也死了……

这是一个苦难民族的经典传说:苦难,坚忍,生生不息。不断重复的训示。它像一巨大的裹尸布,裹住了腐烂的尸体,挡住了一切质疑。它像一座沉重的十字架。生存就是一切,发展就是硬道理。

母亲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按理说,最应当死的是她这个女孩。是老天选中了我,让我女继儿业,传宗接代。她总是这么相信着。她很倔强。她坚决要儿子姓她的姓。她把你们当作她家族的传人。

母亲经常跑来你们家,窥视你们。她一来就这里转,那里转,竭力调动已经衰微的感官神经,感受着这小两口子的生活。活像克格勃。

没有孩子的家,只有两个大人的家,好像连灰尘都不会长。

她盯乐果的肚子。没有动静。于是又察看你们的床铺。也没有看出什么端睨来。然后是卫生间。一切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忌讳什么都弄得干干净净。吓,什么也没有!最后她戳着冰箱说。

冰箱没有剩饭剩菜。她自己的冰箱总是用来保存剩饭剩菜。你们的冰箱里大多贮存饮料。净喝这些东西!她说,只是水,有什么好喝的?也该有点实的东西。鱼呀,肉呀,实实在在,那才叫过日子。

你说,妈,都到了什么时代了。现在都兴吃活鲜了,谁还吃那个冻得硬磕磕木木的东西?现买,现煮,现吃。

再怎么说冰箱里也得存点!母亲说。你能餐餐买?想吃的时候市场关了怎么办?

那就到餐馆吃呗!你应。

动不动就进餐馆!你就那么多钱!母亲说。

你笑了。回头瞥乐果。乐果也笑了:妈,我们消费得起。我们有钱。

有钱又怎样?有钱了就应该想想该做的事了。该做的事也该做了!母亲说。

原来敢情是因为这!

都八年了。母亲说,八年抗战都胜利了。

你们已经结婚八年了。

现在吃的东西都有问题,你们就那么放心到处乱吃?很多养殖的东西,看过去又大,又肥,可都是用上避孕药的。是不是误吃了,吃出了毛病了?

什么嘛,妈!你说。

只有你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怀孕。你们很少同房。或者说,你很少跟她同房。

那是什么原因?母亲说。紧盯乐果肚子。乐果慌忙闪了闪肚子。她跑进厨房给老人端来一杯水。她端上来一杯速溶咖啡。

我不吃苦药。老人家说。

妈,这咖啡放了糖的,是甜的。乐果说。

再甜也是苦的。老人说。

你说,妈,现在很多人,人家还不要呢。

你听他们放屁!母亲啐道。一讲到这问题,母亲就要骂。那是他们不会生,生不出来!还新潮流?谁不想要孩子?母鸡都想要下蛋呢!我告诉你,结婚了,就得要孩子!要不然……没有说下去。母亲忌讳了。

该不会你故意去吃避孕药吧?母亲忽然问。

妈,你越说越不象话了!你叫。

母亲不吱声了。她还真的怀疑是因为吃了避孕药了。甚至是,乐果悄悄地自己吃了。现在的女人哪,不想做女人的事,不生孩子。还听说有不奶孩子的。这奶就为孩子长的,不奶孩子,拿来做什么?说是怕奶变得不好看了,有了丈夫了,还要给谁看?

母亲觉得,女人就应该翘着屁股给丈夫播种,托着**给孩子吃奶。其实女人跟女人在一起,首先是对彼此女人身份的认可,也就是对彼此这方面经历的认可。她在某个场合里,在那个家里,她和她男人做了这种事。她的子女就是结果,就是明证。你有时候觉得就像日本电影《望乡》中南洋姐的戒指,有多少戒指,就意味着她至少被操过多少次。但是,你母亲从来不从屈辱的角度看。她把它看成是将军的勋章。没有孩子,就是没有勋章。

你们不给她孙子,她也没有勋章。

你瞧你表弟的第二个儿子都满周岁了。母亲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