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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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来时,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客房里。天已经大亮。

你浑身乏力,好像死过了一回似的。你经历了一场夸大的死亡游戏。荒唐!

那女人后来怎么样了?去了哪里?是不是一直等着?你一骨碌爬了起来。下楼。再到那个咖啡厅。咖啡厅已经很亮堂了。有人在里面吃早点。让你回忆不起来昨晚的情景。简直不可思议。

那女人当然已经不在了。你认了认她昨晚坐过的座位。

好险!你回到客房时,想。好在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也许你本来就没有诚意见她,所以你最初才没有把自己的脸对准摄像头。所以你才用一个根本谈不上特征的深蓝色西装和报纸作为联络暗号。

其实你只是想逃离自己的家,逃离自己。

你故意做出热恋的样子。你没有必要去订房间,你们才第一次见面,虽然她让你看过她的胸部,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她会跟你去开房?其实这只是你的做作。用夸大的不可能,来掩盖你的怯弱。你目的是要给自己的生活撕开一个口子。

那朋友的死亡就是一个口子。其实你并不就是赞成婚外恋,并不抵制朴的哲学。只是死者的死吸引了你,给了你一个突破的豁口。你要做做可以把你毁灭的事。那是一种反抗。那是被阉割后的狂狷。

可是你又回来了。你其实只是在摇摆。在摇摆中才有宁静。就像我们婴儿时代的摇篮,在摇篮的摇摆中才可以进入梦乡。有时候你会痴痴看着摆来摆去的钟摆,这时候你的潜意识会被唤醒。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萨姆沙,不就喜欢倒挂在天花板上摇来晃去?

现在你感觉到太阳晒到身上,暖洋洋的。这时候应该是你的登山锻炼时间。在登山者中,你是属于最迟上山的那一批。登山者分三六九等,在时间上体现出来。天蒙蒙亮,就骑着自行车,或是乘着头班公交车来的,是工薪族,他们必须赶时间,登山,下山,上班;最迟上山的就是你这一类不需要上班的,开着公司,别人给守着,自己悠哉游哉开着车来。还因为你们有夜生活,早上要睡懒觉。可是还得锻炼身体。到了相信锻炼身体,相信医生的忠告,是不是说明你已经虚弱了?人必须有点恶习的,你知道。恶习才是养人的东西,比如抽烟,比如喝酒,比如赌博,比如搞女人,比如吸毒,比如骂娘,比如睡懒觉,比如随地吐痰、抠鼻屎,还比如豁出去打破什么,干一干惊世骇俗的事情。甚至是死。

总有一种力量在跟生活的惯性腻歪着。目标越明确,就越要打岔。当你在恐惧一个东西的时候,你不知不觉又会倾心于它。比如面对恐怖案件,你也觉得换成我也要这样做;有人恋情死了,你也会产生代入感。可其实你并没有情人,你没有所爱,严格上说,这世界上没有你觉得值得跟她共赴黄泉的女人。

所以你喜欢上网。你在网上向人称:你是吸毒者。你把自己打扮成堕落者,痛苦。然后你让大家来安慰你,拯救你,你就躺在大家怀抱中撒野,像个被宠坏的孩子。

有时候你想冲到街上去,大声嚎叫。大嚎几声。你常常想这样做。你想这样一来胸口就会顺畅起来。有一次你把车开到一个旷野,想在那里嚎叫几声,可是当你张口时,忽然又迟疑了。你怀疑在哪个山坳里,哪个草丛中会藏着谁,他们会看到你这样子,听到你的声音。

有时候,你甚至想拿一把枪,走上大街,对准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人,一个跟你根本无冤无仇的人,就是一枪!

有一次,你对人家说,我破产了。莫非你真有希望自己破产的潜意识?觉得自己逼近了死亡,只有这样夸大的虚构,才能彻底挖出痛苦。就像把自己掏空。

现在你觉得肚子真的被掏空了。以往这时候,妻子都已把饭给准备好,她自己先上班去。把饭煨在锅里。现在,没有人给你煮饭。虽然你可以到下面吃。饭店内外任何一家餐馆都为你开着。但你并不准备吃。你不吃饭,不登山锻炼,要把自己身体饿瘪,搞垮。你躺在床铺上,感觉到肚皮贴在脊梁上,整个人仿佛虚空起来。有一种冥然与世隔绝的感觉。好像把自己沉到了海底。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要去想它。

你第一次感到活得很奢侈。你也决定不去公司。

你的公司是承包建筑工程的。干了这么多年,在这个城市,已经结成了庞大结实的网。你当初下海时根本没有想到。那时你东借西凑弄到六万元,开了家电脑誊印点,打字复印什么的。总想自己一个读书人,只能干跟化沾边的事。你曾经还想办化传播公司。可是你后来却干起传销学习班来了。再后来居然搞上了建筑。离自己老本行越来越远。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像飘得越来越远的风筝,越来越无法把握那系着它的线,你感到发虚。可你还是飘下去。

手机响了起来。你怪自己怎么不关手机。你从来不关手机。总是有人找你。显示的是大佬的电话。你完全忘了,今天跟大佬有个约。大佬是一个朋友。其实也不能算是朋友,只是你的财源。因为他,你一次次工程中标成功。要在以往,每次接到他的电话,你都会微微激动。可今天,你不接。

大佬是第一副市长的外甥。他就是利用这层关系让你屡屡中标的。他就是吃这碗饭的。他给你们这些开发商牵线搭桥。他自有一套绝妙的办法。副市长是**年后飞黄腾达起来的。原来是知识分子,知识化、年轻化、专业化,他成了第二梯队,但是很长时间没有晋升到第一梯队。“学潮”了,别人被连累下去了,他什么事没干,被提升了。于是他悟出了为官之道,一是无为,二是能捞就捞。这两点直接导致了他的嗜好:收藏字画。他家中有不少收藏。大佬先拿你的钱,将副市长的一些收藏高价买走,然后转给你,由你再便宜卖给副市长。这样就是将来查起来,也没法查什么。可你总怀疑大佬在向你报账时,已经虚报,捞了一笔。可是你不好说。大佬总是说:我这是给你义务。要不是咱们这么好的朋友,我才不干呢!也就是说,他的报酬你还没有给他。

他收受回扣的方法也同样巧妙。立字据,让你写上借条,因为资金周转不过来而向对方借款。也就是说,到时候他可以拿着这张借据要求法律维护他的合法借贷权利。每一次你在这样字据上签字,都有一种屈辱感。有时候你真想不签,不干了。

而且他还总喜欢说些要不是他你能怎样怎样的话。我操,没有你大佬我还不能活了?他还常常不知是真是假地传达第一副市长对你的关怀,比如现在干得怎么样啦,可不要让我听话哟。有时候,你真想揍揍大佬。可是你从来没有。大佬的电话也从来没有拒绝。一通电话,那边总是很了不得一声:啊,我!好像又稳稳把你套住了。现在你想象着那边的样子,这个大佬一定感到奇怪了。他甚至还没有想到是你拒绝他,还在重拨,一再重拨,像一只急切切的熊,嘴上骂骂咧咧。现在是他被套住了。

本来约好今天要谈一个新的工程投标的事的,同时你必须把上一次中标的回扣款给大佬。也就是说,你又有一次赚钱的机会了。虽然扣除所有付出,你仍然有很高的利润。只要你去。可是去了,就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你不去。你躺在**,有一种沉到水底的感觉,与世隔绝。寂静。世界离你远去。外面有人在轻轻走动,是饭店服务员吧。毕竟是大饭店,隔音设施很好。有点神秘。一扇门轻轻地关上。这寂静,静得有些诡异。好像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你从这世界上蒸发了。

你一直躺到快中午,闭着眼睛。你也不知道自己这期间有没有睡着。你再次睁开眼睛,这世界好像不再是刚才的世界。你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你想出去看看,看看这个世界。你走了出去。

苏州自然是陌生的。你又回上海去。你的公司。公司里雇员在干着,接电话的接电话(是不是也有大佬的电话?),打报表的打报表。你不在,他们还这样。你禁不住有点可怜他们。

你又转到自己的家。你的家单门别院,在浦东新区,有名的高地价的地方。当时你挣了一大笔钱。做的是安置房工程。不明白的人都以为搞安置房没什么钱可捞,其实其中利润空间大着呢。光是地价估算就有很大的灵活度。开发商跟政府部门相勾结,哄抬地段。地段级别上去了,所参照的价格也就上去了。在这基础上再优惠价格也还是高的。所谓解困工程,油水更大。

家里房门紧闭着。你看着这个房子,自己的家,觉得有点陌生。

你知道这时候这房子里不可能有人。妻子上班去了。她有课。一个教师有课是雷打不动要去的。家里静悄悄的。沉静得有一种吸力。也许你们没雇保姆,就为了这个家有这种吸力?

你察看家里的变化,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其实只有十个小时)的变化。没有变化。只是静。这静让你喜欢。这个家总是太热闹了。妻子一个人就可以把它闹成一个戏台子。红红火火?你上了楼。上楼时,你忽然希望她猛地从角落闪出来,吓你一吓。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种希望。你们不是吵了架了吗?可是她没有闪出来吓你。她确实上班去了。

你进了卧室。卧室很暗。床整得好好的。你仔细瞧妻子的枕头,希望看到她的泪迹。她昨晚哭过了。可是没有泪。你怅然坐到**。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大佬的。你的电话机有来电显示。你蓦然发觉在床头柜上压着一张小纸条。是妻子的字迹,告诉你大佬找你,急事!这么说,大佬也打电话到我的家来过?当然。

可是,妻子怎么知道我会回来?你猛地跳起来。好像一只被套住了的猎物。

你逃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