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靡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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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玫瑰饼

    颠簸啊颠簸,没有尽头的,一条路。



    车辕下一角,永远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上空,一只苍鸢,低沉鸣叫。



    那声音,弧旋着,弧旋着,沉落——



    沉落在清浊分明的浦口。



    碧波清粼,倒影对岸,青峰叠嶂。



    纵横阡陌,脚下绵延,乱花障目。



    一里又是一里,一程又是一程。



    隐隐约约,一座城堡,如同一座小山,浮现在天际。



    旅人倦怠了,那一声铜锣敲响,声音却瑟瑟可怜。



    唢呐有气无力,似是牵引不羁的魂魄,皈依上另一个征途。



    车辕上,沾满了泥土,分明是鲜亮的朱漆,却暗淡如百年松柏的皱皮。



    帷幔上,挂满了灰尘,本来是火红的明色,却恰似陈设了千年的银屋,灰蒙蒙一层暗锈。



    那马蹄下的烟尘啊,似是燔柴祭飨,好让殊途的爱侣,用风无声清唱。



    那马颈上的鸾铃啊,一声紧似一声,似是招引魂魄的节奏,却声声淹没在唢呐锣鼓声里,只在心底里碎碎杂响。



    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



    也不知究竟是自己陷入了地府,还是爱侣尚在人间。



    马车自西向东踏入城门,踏过潺潺的金水河。



    一片金碧辉煌的色彩,渐渐映入苍白的瞳眸。



    萧萧风声,渐渐淡远,耳边似有人声。



    “微臣恭迎申夫人”,帷幔缓缓打开,一群大红弁服的老爷,齐齐排列在桥头河畔,为首的是一个英武的少年,说话却带着奶音。



    他是谁?自己又是谁?小晏的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似是方从梦中醒来。



    有人掀开了帷幔,一层尘埃滑落脚下。色彩,光亮,缓缓映入失心人的眼帘。她站出车辕,站在辕驾上,浅浅回望了一眼。空空的广场上,没有一个人影子,皋门,远远肃立在三里之外。那皋门两侧的闹市,前后左右,却黑麻麻一片,挤满了围观的平民。



    静静的金水河,缓缓流淌着,那朱红油漆的正阳宫门,却仿似一片血色狰狞。那,就是宿命了吗?天空中的苍鸢,又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仿佛是在召唤,她的到来。



    别了,平凡。



    别了,真情。



    别了,俗世里的卑微。



    别了,奠祭中的爱欲。



    “启禀武公大君——”,她下了车,一个宰官却挡在一行人面前。宰官穿着黄皮的夹衫,不对小晏说话,却对那个英武的少年稽首说道,“皇后娘娘吩咐奴才在此迎候,申夫人入宫,本是国喜,按道理奴才不该多嘴。可是,本朝立宗却没有偏妃入正门的先例,即便是陛下大婚,也只是从这正阳门走过一次。娘娘吩咐下来,洒家不得不从命啊,武公大君——”



    宰官在说什么?小晏没听懂,那应该是不关她的事,虚蓬蓬的红盖头一直遮挡住她的粉颈,她从盖头里能看见他人,他人却看不见盖头里的她。一块喜绸,自少年手中递出了一角,小晏却不接。那喜绸代表着什么,小晏知道,她只是不想接。少年有些气愤,无处发泄,回头冷冷瞅着那个刚刚说话的宰官,“黄宫正,你宫里有什么规矩,本君管不着。本君只奉太后懿旨,代替君王行拜祭大礼。”



    “是是是——武公大君说的极是,只是这正阳门是万万走不得的——”,那黄宫正满脸堆笑,依旧挡在宫门。



    武公大君却急了,伸手“噼啪”两声,给了黄宫正左右两记响亮的耳光,张口一嘴奶音怒吼道,“走什么——走不得——你小子,这颗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黄宫正挨了两记耳光,手捂着红肿的脸颊,闪退一旁。武公大君却又转身,将那喜绸一角递给了小晏,小晏依然没有接。



    武公大君手执着喜绸,等待了许久,示意了几次,小晏就是不肯接。



    这下武公大君彻底恼怒了,少不更事的轻狂,漫上心头。他转身揪住黄宫正的耳朵,让他跪在地上,一阵电光火石,拳头像雨点一般落在黄宫正的脸上,只打得那阉人发出如同杀猪一般的嚎叫,嘴角渗出了鲜血。



    眼瞅着黄宫正几近无声了,小晏一把拽起武公大君手里那段喜绸的另一端,快步拉着武公大君走入了正阳宫门。



    中原皇城的昭仁宫里,太后龙氏手把手教着小嬴伯插花。小嬴伯本来是个好动的孩子,在太后龙氏面前却不能由着性子,偏偏太后又是喜欢静的一个人,嬴伯在的这些天里,说说笑笑已经算是开了天恩。今日里,太后心情极好,大清早就让宫婢们采了鱼化苑里的杜鹃、海棠……捧了一堆摆在案上,给小嬴伯找了个好差事。



    门前的宫婢仍旧在翻着墙脚,庭外的小厮仍旧在驱赶着鸟雀,厅堂里却是分外热闹。后宫嫔妃齐聚大殿之上,妃位与嫔位的主子们坐了满满一个堂口,那些美人、夫人位份的只在她们身后站立着,却也是几乎挤到了堂外,那些不入流的媵嫱们,不敢争抢主子们的风采,只在堂外站着,却也满满站了一堆,把个昭仁宫大殿外的回廊庸庸挤了个水泄不通。太后身边服侍的仆役们各个也都精神抖擞,那些宫婢嬷嬷也都是晓鬟梳妆各个打扮得精致得体。



    九嫔里,位份最高的当属齐妃,这位齐妃当年是与宋妃和皇后同一天纳入宫门的。本来是三个里面选一个,要做皇后,齐妃的娘家是江北六侯里势力最大的,当年都以为十拿九稳,齐妃要被选中当作皇后,可是不知为何,皇后的头衔却偏偏落在了马氏一族的手里。



    看着太后高兴,齐妃半哄半笑着说道,“老祖宗,您的手艺可谓这宫里独一无二的啊,这随便指点上一二,就够这娃儿半生受用的。咱们也跟着凑个热闹,但不知这做出来的花摆有什么名堂没有啊?”



    太后笑着说道,“有啊,当然有,这正当中一支鸢尾独立,名字唤作‘百鸟朝凤’——这四周围的牡丹、海棠要插的圆满,名字唤作‘富贵满堂’……”



    “哎吆——老祖宗——现下这满堂坐着的都是您的孝顺媳妇,可真应了花的景,媳妇恭祝老祖宗福如东海,富贵满堂啦——”,虽然是牵强的话,可是太后听了却很受用。看到太后面容带上喜色,其余的宫嫔们也都齐齐一声跪倒恭贺道:“媳妇恭祝老祖宗福如东海,富贵满堂啦——”。惹得龙氏太后一阵朗声大笑,却笑差了气,一阵咳嗽起来。



    “去看看,怎么还没来?”,太后咳嗽了一阵,喘上了气,点指门外道了一声。那一群宫婢里,有一个太后得意的女史,名字唤作青菱的,站在太后身侧,喜气洋洋说道,“启禀老祖宗,此刻正在朝阳宫里行礼,等行过正礼,还要去宗庙拜祭。怕是还有一阵子呢——”



    太后点头“哦”了两声道,“那不管她,咱们还是先做咱们的——”



    太后这几声咳嗽,却忙坏了身边服侍的那些宫婢嬷嬷,一个个手忙脚乱,直把话都说闭了,还忙迭不停。门外一个小厮引着年纪略轻一点的宫嫔,带领着一干宫婢,到了门口。那宫嫔手里捧着一盏琉璃汤钵,汤钵里盛着满满一钵枇杷蜜露。只听那宫嫔道,“自宫门外就听着老祖宗咳嗽,这些奴才不当心,该罚——”



    太后却笑道,“还当是谁,自宫门外,就听见这厮俏骂,这满宫里,就数你会当家。敢明儿个,让君王封你个九嫔御史,让你好好参一参这宫里的大小——”



    那宫嫔手捧汤钵一路走来,位份低下的媵嫱们争相见礼,她却不搭声,仔细端着手上的汤钵走到太后面前见礼道,“见过太后,见过齐妃娘娘——”



    两个媵妾在门外嘀咕道,一个道,“当真作自己是九嫔御史么?好大的官威,看也不看咱们一眼——”



    另一个却道,“切,还道是哪里来的泼皮,原来也是和那卫嫔一等货色,倒不知哪天惹恼了君王,一样给她逐出宫去——”



    “是谁在那里嚼舌根子?——”,两人只顾嘀咕,却不想里面却听得真切,太后扬声问道。顿时,堂里堂外一片肃声。



    只听太后怒声道,“把你们各个媾子里的腌臜吐个干净,老身倒是要听听,平日里,你们给百合怎样的气受——”。四匝如死水一潭沉寂了,刚刚嘀咕的那两个媵妾额头开始冒了冷汗。



    看见太后发怒,齐妃圆场道,“今儿个大喜的日子,难得老祖宗心情好,晋嫔也是一片孝心,捧着甘汤果水来孝敬老祖宗,却惹得你们这般奚落。是哪个讲的,赶紧站出来,免得等下更加难看。”



    晋嫔,名唤“百合”,是晋厉侯姬福的嫡亲妹妹。她与卫嫔芷兰原本是姬氏族亲,按道理说,族亲里是不应该入选后宫的。但是,既然卫釐侯开了先例,那晋侯跟着效仿,又有何妨?



    虽说同样是锣鼓,同样是乐声,朝阳殿上终究与凡间不同。只听清脆的编钟“叮叮当当”悦耳响动,舞动着喜庆宜人的节拍。只待一双玉人入场,悠扬的竽声吹奏起来,那竽只跟着两人的步调,走到台阶前,却嘎然而止。众人还意犹未尽,几声缶声击打出来,音色闷闷地,配合着礼节的庄重与祥和。



    有宰官高声贺礼道,“一拜天地——”,拜了。



    又有声道,“二拜尊亲——”,又拜了。



    待到又有声喊道,“君臣见礼——”,小晏却不懂,这原本是要让她来拜武公大君的。这下坏了,两人谁也不动,呆呆站在那里,把周围的礼官急得直皱眉。



    武公大君看小晏不动,心道她是要与我对拜来得,这是民间的习俗,在庙堂上,却只能是臣子对君王见礼。武公大君微微点了点头,将手上的喜绸牵了一牵,惹得小晏身子向前一倾。有礼官顺势喊道,“送入洞房——”,周围的人才如释重负。



    一切原本都在不经意间发生,采办与观礼的人们也都没感觉出多大异样,只唯独气恼了屏风后,暗暗窥视的一双眼睛。那,还能是谁呢,当然是那位绮霞宫里的,马氏皇后。



    武公大君代替君王行礼,挑开盖头就算是礼毕,他本心内烦躁,扔下了挑开盖头的礼器,头也不回地出了宫门。



    行过正礼,拜祭先祖,午后未时初,终于走到了昭阳宫。驱鸟的小厮依旧在驱鸟,挖虫的宫婢依旧在挖虫,门前却多了两个挨打的媵妾。小晏初入宫门,所见所闻她自不理会,不过眼见大喜的日子,两次三番下人们挨打,心下里倍感惶恐,加了万分小心。



    “来了,来了,来了——新夫人入门,来给老祖宗请安奉茶来了——”,青菱嘴快,仗着太后给她的恩宠,一阵风似的跑过了院子。门前的人齐刷刷分列两侧,晓鬟梳婷,妖娥粉黛,均成了一片透着香汗的摆设。



    小晏低垂了眉首,俏俏移步昭仁宫大殿上,嬛嬛叩首,口中称道,“妾身申氏,给老祖宗请安。恭祝老祖宗禧泽永祚,福寿绵长——”。话是临行时候申侯教的,遇到哪样的人该说什么样的话,申侯叮嘱了好几遍。



    说话间,有宫婢奉过一盏香茗,小晏捧在手里,上前举过头顶道了声,“老祖宗请用茶”。太后却不接,只笑眯眯看着,新媳妇入门,太后总喜欢多看两眼,大家瞅着也都乐呵。



    只看得小晏脸上,红晕一直垂过了耳根,茶盏也烫得手上泛白,一边的齐妃道了声,“这媳妇长得俊俏,行事也恭俭,老祖宗,就纳了吧——”。说着,众人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太后伸手刚想接过小晏手里的茶盏,只听门外一人俏笑道,“老祖宗啊——这新媳妇犯了大忌,这茶接不得——”



    众人举目,但见一丰腴美人伫立在堂前,凤黻蝉衣,暗云流彩,胸肩浮弧,锁玉带钩,广袖下,一腰留仙襦裙,半遮住脚下的锦云舄。再往脸上看,鹅颊薄粉,四白权重,地仓饱满,承浆微含,一脸富贵,灿灿夺目。头顶上,顶着一副镂空龙凤合体玉纹佩,斜插两支足赤笄,垂下两串朱红色的玛瑙。贵妇人身边跟着一个咿咿呀呀的小女孩,看见众人也不惊慌,反倒贴喜,大声叫嚷着,“奶奶——奶奶——”,伸展双手,冲着太后颠颠跑了过来。



    “哎哟——我的乖孙女——”,太后伸展双臂,一把将跑来的小姑娘抱紧怀里,一阵疼爱。霎时间,冷落了还捧着茶盏跪在地上的小晏。贵妇人举步行至堂下,小晏只觉一股寒意,自身后逼迫而来。



    太后抬眼问道,“皇后,你适才讲的是什么话,老身怎么听不懂呢?”



    皇后栖身至太后身侧,停住了脚步,俯身说道,“回老祖宗的话,这新媳妇犯了忌讳,这茶老祖宗还是先别接了。还是等九嫔女祝教过了宫礼,老祖宗再传来奉茶,也不为迟晚。”



    犯了忌讳?犯了哪样的忌讳呢?众人心中都不免疑惑,太后只抱着灵露公主,沉声望着皇后,四匝顿时一片寂静。只听皇后言道,“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只是入宫的时候,走了正阳门,越礼了。若只是单单这一样,也便罢了,朝阳殿前行礼的时候,还与武公大君对拜,犯了大不敬。哎——这新媳妇初入宫门,什么礼节都不懂,让女祝教教也就好了。”



    太后闻听,顿时面沉似水,放开了怀抱中的灵露公主,气氛一下肃然了。宫嫔中有擅长察颜观色的,敬嫔走出人群,施礼道,“启禀老祖宗,那正阳门乃是国礼所用,君王大婚也只走过一次,这新媳妇堂皇而入,莫不是要与皇后平起平坐,其心昭然若揭,老祖宗定不能轻饶了。”



    另有惠嫔出列,添油加醋道,“我中原以礼治国,这新媳妇倒乖巧,堂堂朝阳殿上,却妄想着君王与其行民礼,真是可笑——”。敬、惠二嫔,原本是马氏的媵妾,连同那两个挨打的,皇后入宫这几年,在宫里安插了不少势力。太后只听了二人所言,脸色更加难看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太后的窘迫,众嫔妃都看在眼里,新人纳喜,本是隆重的庆典,按道理说,不应该出现这样大的差错。君王因何纳了一个申国的妃子,因何在成周大战在即,将其纳入宫中,这些事情没有人能够知晓。妃子们只看到今日的荣光,直看到眼前的繁华,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站在君王的立场上考虑过。太后凝神,环视着身边的众人,众人眼巴巴地瞅着太后,不知所谓。太后的目光,终于落在角落里,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子身上。目光定住了,那女子会意,起身出列道,“启禀老祖宗,申夫人初入宫门,还未识得宫中礼数,出了差池,也是再所难免的。老祖宗不如暂且记下,待日后夫人有了子嗣,功过相抵,也就是了。”



    说话的人,是荣嫔,就是那位后宫里唯一一位拥有皇室嫡子的嫔妃。这荣嫔本来是一个位份极其低微的夫人,因为诞下中原里唯一一位皇室嫡子静,竟然连升了三级,一跃而升为一宫主位。母仪子贵,荣嫔的话,当然分量不小。



    台阶前的日晷默默偏移了半个刻时,再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小晏说话了,手中捧的茶盏已然冷了,膝盖也跪得酸麻。太后沉声道,“宫里的规矩不比外头,有人说严苛,可是这么一大家子,若是没了个定盘针,那岂非真要乱套。不过我等身在后宫,当心系着前朝,眼下君王不在宫中,本该将此事交由君王来做主,既然荣嫔替你说话。也罢,就先权且记下,等君王自成周回来,再行责罚。”



    太后说罢,起身回转后堂,皇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太后一阵摆手,佝偻着身子咳嗽起来。“申夫人的住所——安置了吗?”,太后喘息待定,却冒出这么一句。



    皇后急急上前道,“回老祖宗的话,各宫里原本没有空置的,只单单幽姒轩还空着,要不就只能和宋妃挤在一个宫里,那怕是不太合适。”



    幽姒轩,原本是卫芷兰居住的,各个嫔妃都知道,一些人已经捂着嘴窃笑。太后叹了口气道,“宋妃身子骨薄,还是别去打搅她了,就暂且安置在幽姒轩吧”。说罢,转身由宫婢搀扶着进了后堂。



    一干人等都散去了,只小晏独自捧着茶盏,依旧跪在堂前。



    皇后马氏愤懑地回转到她的绮霞宫,半天不到,她的两拨党羽皆受挫宫门,本来可以严惩申氏,给她来个下马威,却被荣嫔抢了恩典。马氏只气得杏目圆睁,呆坐在殿上,思忖着打算,一干媵妾宫婢却只候立在殿门口,没有一个敢上前触这个霉头。思忖了半晌,只向门外冷冷抛出一句,“和喜——今个司膳是谁当值?”



    和喜是绮霞宫里掌事大丫头,皇后面前一把手的红人,举宫里也就只有这个和喜与皇后最贴心。没头没尾的问出这半句,宫婢们只道,皇后又要杀人了,各个吓得退避三舍。和喜上前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是宰夫张叔根”。



    “去把他给嫔宫叫来——”,马氏又冷冷抛出一句。和喜却没动,哦?原来这宰官张叔根与和喜相好,他人不知,只有皇后心底知晓,“你去吧,嫔宫今日不杀人”。望着皇后的面容上仿佛没有那样冷峭,和喜才应声答是,举步缓缓退出殿外。众人只顾打自己那一份小算盘,谁都没注意,那娇宠可爱的灵露公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百尺梧桐,却只寥寥两棵,守在空荡荡的庭院。



    金井轱辘,深藏满堂春色,却遮不住箫声凄婉。



    是谁在哪里唱歌,唱的又是什么?小晏带着一行人,在幽姒轩前停住了脚步。只听歌中唱到,“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歌声和着箫声,一阵阵如泣如诉,那不像是俗世中的曲调,倒像是堕入凡间的仙人,苦叹着人世间的别离与哀思。



    “小主,这唱的是什么?”,绿璎打着一把花伞,侧立在小晏身后问道。



    “是淇奥——”,小晏落寞答道。绿璎是随嫁的媵妾,也是申侯府上最得力的丫鬟,原本是跟着大小姐姜薰的。



    主仆二人只细细念叨了两声,不想门却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少年自门里跳了出来,跳到小晏面前,一把拉住小晏的手道,“芷兰——是你回来了吗?”



    小晏抬眼只见,来人正是与自己拜堂成亲的那位,武公大君。随行的宫婢小厮都被吓了一跳,没来由已经招惹了一顿王法,现下又凭空里跳出这样一个混世魔王。武公大君在宫门前怒打黄宫正的样子,这一群人都是亲眼见到过的,这般一个混不吝的主子,下面这群人哪敢招惹。



    小晏与武公大君对视了须臾,但只见眼前这个少年满眼泪花,胸中似是无限愁苦,却道不出半句。她心只道,这一路而来,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模样。手抓了便抓了,人错认便错认了,小晏淡淡一笑,低垂下了头。



    片刻功夫,绿璎晃过神来,一把推开了武公大君抓住的手,挡在小晏身前道,“哪里来的登徒子?休得伤我家小主名节。”



    武公大君痴痴凝望了小晏两眼,也恍然间缓过神来,羞怯地低垂下头,探着肩膀,怅然离去。



    钟楼上,铜钟敲打了三下,声音悠悠飘过后宫里亭台阁榭。



    昭仁宫前,灵露公主跟在小嬴伯身后,抬头凝望着四方方的天空。



    声音飘飘然,让宫婢小厮们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驻足聆听。那是太后在伏羲皇神庙里祈福呢,熟悉的人都知道,每次祈福之后,太后总把那些供品赏赐给最孝顺的宫嫔。



    逐鸟的小厮停了竹杆,小灵露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小嬴伯答道,“粘知了——我爹爹到了夏天,总在军营里粘知了。”



    小灵露笑了。挖虫的宫婢也停住了锄头,小灵露又问,“那她们呢?”



    小嬴伯答道,“挖知了——我爹爹一到未雨时节,就带我们挖知了,挖出来用火烤着吃,味道像牛肉。”



    小灵露又笑了,她揪着小嬴伯的头巾,好奇的问道,“你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人戴过?”



    这世界上还有不知道头巾为何物的人吗?小嬴伯只道她是搭讪,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头巾”。他却不知道,后宫里那些宰官是不带头巾的。



    灵露公主却侧头转到小嬴伯身前,又问,“你是哪个宫里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自己是哪个宫里的?小嬴伯答不上来,他低低垂下头,诺诺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爹让我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两个孩子正说着话,一个宰官小厮手捧着一个食盒,迈着轻细的步子踏入了宫门。食盒里,当然是太后祭祀过后的供品,小灵露一把拽了小嬴伯,“跟我来”。尾随着那个宰官,步入昭仁宫西厢的膳房。



    两个孩子趴在窗下,将窗纸点开四个小孔,偷偷向厢房里观瞧。只见那个宰官放下了食盒,从里面端出两个闪亮的铜碟,“奉太后口谕,这两碟是太后恩赐给晋嫔和申夫人的,绿的是绿豆糕,是赏赐给晋嫔的,红的是玫瑰饼,是恩赐给申夫人的。太后说,申夫人新喜,适宜用些喜色的吃食,姑姑们可要仔细着,千万莫要搞错了,惹得太后不高兴,可有的责罚了。”诺诺地,只听厢房里一群婢子答着是。两个孩子窃笑着,头低下了窗檐,只等那宰官大步跨出厢房,他们却趁乱,闪身钻进了门内。



    西厢房是专门侍候太后饮食起居的准备场所,一大群宫婢七手八脚地忙活,谁也没注意,两个小鬼头偷偷摸摸潜入了案子底下。小灵露手快,自案下探头,只见案子上摆着两个食盒,那宰官带来的好吃的,已经又装在了食盒里。一个上面写着“拢翠阁”,另一个上面标着“幽姒轩”。她伸手够了够,却够不着,又钻回案子底下,低声对小嬴伯道,“上面——两个食盒——拿下来”。



    小嬴伯苦着脸晃了半天脑袋,却被小灵露一把推出了案子底下,好在众位嬷嬷都在忙着,竟然没有发觉,小嬴伯回身一手一个,将两个食盒抓在手上,闪身又回到案子下面。直把小灵露笑得,倒身在案子下面,踢起了腿。



    “姑姑还是先将手上的活计放一放,还是太后吩咐的差事要紧,有劳二位姑姑给两位小主送了去,等太后回来,也好交差”,不知是谁在催促。小灵露起身,飞快的打开两个食盒,从里面端出两碟点心,一样里面拿了一块塞在小嬴伯怀里。再将两个铜碟放回食盒里的时候,她却没注意究竟是哪个放进了哪个。等她抬头去看小嬴伯,只见小嬴伯吓得脸色煞白,呆呆看着她。她望着小嬴伯木讷的表情,捂着嘴尽量不笑出声来,却回手一拳砸在小嬴伯胸口上。小嬴伯被她砸醒了,小灵露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示意他赶快将食盒放回去。他没奈何,趁着众人不注意,又闪身出了案子下面,飞快将两个食盒放回案子上面。



    刚刚放上去,案前就出现了两双大脚。两个孩子趴在案下窃喜,只看着两个嬷嬷分别领了一个食盒,带着传旨的小厮,匆匆转出了宫门。



    武公大君走后,小晏带着绿璎、云隽等人进入了幽姒轩。庭院并不大,西窗下稀稀落落种了几株芭蕉,青石子路面蜿蜒着,绕过庭前几棵矮小的白玉兰树。树并不茂盛,甚至有的枝头,还挂着黄叶子,但是却正在时节,虽不成景,却也还挂着几朵绽放的花朵。一个宰官跟在小晏身侧解释道,“这些玉兰原本不是这里的,因前一位小主卫嫔娘娘喜爱,武公大君命人从鱼化苑移栽了,亲手种在这里。小主若不喜欢,奴才这就让人砍了。”



    小晏沉声道,“就留着吧,既是武公大君亲手种下的,想必他也是爱惜。我若砍了,倘若让他撞见,岂不是又凭空生起是非”。宰官应声答是,闪退到了小晏身后。本来没有多大的院落,却因为几棵玉兰挡着,转了几个弯才到了正堂屋。



    众人抬头只见,三间高大的正殿,挡住了眼前小半个天空。闲闲几只喜鹊,落在东侧的房檐上,却不鸣叫,似乎踌躇满志,等待着渐渐西落的日头。云隽“去——”了一声,喜鹊飞了起来,喳喳叫着,飞上了庭前高耸入云的梧桐。“恭喜小主,贺喜小主,喜鹊登枝,喜事盈门”,云隽讨喜,嬉笑着向着小晏施礼道。



    小晏叹了口气,沉声对云隽道,“休要耍嘴皮,不挨板子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里来的喜事。”



    一想到平白在昭仁宫里受了那样大的冷落,云隽不作声了,扮了一个鬼脸,闪身退到小晏身后。小晏将绿璎、云隽一手一个拉在身边,低声叮嘱道,“今日的情形,你们也都看到了。我是你们的主子,你们是我的媵妾。我的荣辱,就是你们的荣辱。你们的一言一行,那些人都会记在我的头上。这往后在宫里走动,一定要慎之再慎,切莫落人口实。听明白了吗?”



    看着小晏面容严肃,云隽“哦”了一声,收拾起了戏谑。她本来年纪小几岁,平日嘻嘻哈哈惯了,乍一板着,却好像不是她。走了两步,绿璎指着台前一片低矮的花丛,惊了一声道,“呀——小主,你快看——”



    小晏抬头只见,台阶下,平平三尺宽的花圃里,齐齐种满了一片白芷和金叶香兰,花叶没过台阶,金绿相间,煞是映目,悠悠然,一股淡淡地清香扑满鼻息。



    小晏上前两步,却远远驻足。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水草丰美的峡谷,回到了那其乐融融的火页村,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片刻,两滴细细的泪痕,挂上了她的眼角。



    “小主——”,刚刚领她们进门的那个宰官,不知何时站立在小晏身后,不合时宜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想必也是那位武公大君亲手种下的?”,小晏蹙额问道。



    “是是是,武公大君与前位小主意气相投,是以种下这白芷与金叶香兰。并且当众发誓,以此花为界,相见时互不逾越,以示清白。”,宰官回答着,移步哈腰请问道,“小主若不喜欢?要不都拔了吧。”



    小晏落寞说道,“既然是鉴证清白之物,自然不能拔除。非但不能拔了,而且须得仔细打点着。”



    小晏交待下两句等上台阶,却只见一个嬷嬷领着四个宫婢迎候在堂前。为首的嬷嬷抢前两步施礼道,“幽姒轩领事子鸳参见小主”。子氏,是中原没有的,只有戎族或者巫族才有。小晏自幼生长在融父山,耳濡目染都是戎族人,而今闻听眼前的这位嬷嬷居然子氏,顿时倍感亲切。当即,小晏拉着子鸳的手道,“姑姑是戎族人?”



    子鸳却笑着摇了摇头回禀,“在下是楚国人”。小晏觉得自己唐突,褪下手腕上一对玉镯,带在子鸳手上道,“见了姑姑就觉得亲,倒像是自己家里人。区区薄礼,只当是姑姑认了个亲,当做见面的信物。”



    “哎呀呀,这如何使得?——”,子鸳皱了眉头,褪下镯子只向外推,口中连连说道,“小主是千金之躯,这般贵重的礼,在下万万不敢领受。”



    “好了——”,小晏将玉镯硬塞在子鸳手掌心,“往后这宫里宫外,还要姑姑照应着,咱们初来乍到,倒是姑姑莫要嫌弃才是”。子鸳再想往外推,小晏却嗔目道,“姑姑再推托,那便生分了。”



    子鸳只得收了起来,口中却道,“小主如此讲话,倒显得奴婢不知好歹了。只是,小主是贵人,这‘姑姑’二字,可折杀奴婢了,往后小主直呼子鸳将可。”



    小晏笑了,刚刚是装出来的,她拉着子鸳的手举步步入了正堂。



    西阳斜照在青灰剥落的西院宫墙上,冷冷地映出一片残疵。高天上,那只孤独的苍鸢,盘旋在宫闱之上,发出一阵阵乖戾的哀鸣。



    内宫里,舜华门外,平坦笔直的青石板大道上,两队凤仪銮驾意外的相遇了。两队仪仗均是一般宫嫔的规制,一队里,是刚刚侍奉太后祭祀回来的晋嫔,她微微掀了车帐旁侧的帷幔,“碧莲——”,碧莲是晋嫔的大丫头,百合身边贴己的媵妾,“去前头看看,是哪个宫里的?若是位份比咱们高的,咱们给人家让路。”



    碧莲只应了一声,一溜碎步跑到队伍前面。让她没想到的是,对面站出来回话的,竟然是那位黄宫正。他顶着一副红肿未褪的脸颊,惨惨侍立在车帐的一侧。



    “哟——这不是黄宫正吗?皇后娘娘这是要见哪家的小主,怎敢劳烦宫正大人,亲自接迎啊?”,碧莲与黄宫正熟识,言语间也不见外。



    黄宫正脸被打肿了,敷上了些药,从外表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他只欠身低声说道,“姑姑切莫玩笑,这銮驾内坐的,可是正宫皇后娘娘千岁。”



    碧莲一怔,随即伶声笑了起来,“你懵谁啊,皇后娘娘岂肯坐这样车帐出门,这若是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啊?呵呵——”



    黄宫正听着碧莲说话,边听边皱起了眉头,一张红脸上敷满了白色的粉末,再皱起眉头,活脱一个熟透了的大柿饼,样子着实可笑。“姑姑真的妄言啦,这銮驾内坐的,可真是咱家皇后娘娘。洒家不能再多嘴,再多嘴可又要挨板子了”,黄宫正兴许是一片好意,也兴许是故作姿态,再兴许他本来就想和碧莲开一个玩笑。碧莲却在车帐前“嗤嗤”笑出两声,“真的是皇后娘娘么?”,碧莲压低了声音,仿佛自言自语道,“我偏不信”。



    黄宫正摇头叹息了一声,歪嘴道,“不信,自己看。”



    碧莲走上前,“奴婢拢翠阁侍婢碧莲,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说话间,碧莲掀开了车帐帷幔的一角。



    “大胆——”,一个声音从车里传了出来,碧莲被吓得倒退了两步,附身跪倒在地。她看见了,她不仅看见了,而且是四目相对,看得真真切切。碧莲只当黄宫正在说笑,却不想车帐内坐着的,却的的确确是皇后马氏,只把她吓得磕头如小鸡啄米一般。



    只听车帐内,传出一声低沉的懿旨,“拢翠阁碧莲,目无尊长,犯上僭越,当街杖毙——”



    黄宫正却在此时抖起了精神,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皇后娘娘驾到——传皇后娘娘懿旨,拢翠阁碧莲,目无尊长,犯上僭越,当街杖毙——”



    晋嫔率领的仪仗闪退到了路边,马氏皇后的队伍缓缓走过,两个宰官小厮架起了碧莲,拖到青石板路中央,一板子接一板子打了下去。可怜还不到二十岁的大姑娘,就这样当着晋嫔百合的面,活活打死。



    两个传旨的嬷嬷拎着食盒走后,小嬴伯与小灵露趁乱溜出了昭仁宫西厢房。走到僻静无人之处,二人停住了脚步。小嬴伯一阵吁气喘息,直把小灵露又逗得笑弯了腰。



    须臾过后,小嬴伯仿佛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小灵露塞给他的两块糕点一看,那却被小灵露当时一拳,恰巧砸中,已经碎成了几块,惹得小灵露又是一阵哄笑。小嬴伯将碎成几块的糕点捧在手里,递到小灵露面前。



    “干嘛?——”,小灵露撅着嘴道,“这样的东西,本公主早就吃腻了,还是留给你享用吧。”



    小嬴伯“哦”了一声,随手扯下一片大叶子,将两块点心包好,重新揣进了怀里。他蹙额想了半晌,却没想到一个如何偿还小灵露这个人情的办法。直到小灵露俏起眉梢问道,“哎?你说的那知了,可当真能吃么?”



    小嬴伯翘着下巴道,“当然——”



    小灵露又问,“味道像牛肉?”



    小嬴伯“嗯”了一声,说道,“你没吃过么?”



    小灵露抿了抿嘴,眨了眨眼睛,小嬴伯随即笑道,“你等着,我捉来给你。”



    小嬴伯却断一根细枝,在院子里挖了起来。直挖到太阳快西垂了,满园都洒满了雄黄,却哪里有什么知了。小嬴伯叹气道,“这里的知了,都被那些姑姑挖走了——”



    “我知道哪里有——”,小灵露眉梢一挑,拉起小嬴伯,奔出了昭仁宫门。



    窗明,几净,檐角梁檩上也看不到蛛丝,唯独床榻几案上有些明漆剥落。幽姒轩正堂上,小晏环视了一眼,昂首缓缓坐入正座。绿璎、云隽分列两侧,子鸳带领一干奴婢在堂前整齐排列。



    “幽姒轩领事子鸳,携阖宫婢子们,参见小主。祝小主仙颜永驻,圣恩永享”,不知道是不是那双玉镯的关系,子鸳好像很卖力气。小晏上下打量着,子鸳应该过了三十,颊骨略微宽了,身子却依旧如姑娘一般清瘦,显得两腮略微有些塌陷。两道蛾子眉,粗重厚实,有言道,这样的人都是极其重情义的。一双深窝,藏着两颗闪亮的瞳眸,却黑白分明,有言道,这样的人都是通达事理的。



    小晏笑了抬手道,“快起来说话”,子鸳起身,站在云隽后面。适才那个领路的宰官,此刻也跪在堂下,“幽姒轩领事宰夫董明忠,携阖宫宰官,参见小主。祝小主诸事吉祥,万事如意”。董明忠大约四十上下,双肩很厚实,本来没有多胖,却因为时常哈着腰,身材显得有些圆。一张笑脸,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他都是在笑的。眼角鱼尾深深堆陷,却显得一双眼睛愈发小了,虽是小,但却放亮,一看就是精明的家伙。小晏没多说,只让他起来,也站在一边。



    子鸳与董明忠参见完,下面的宫婢宰夫们一一报名请安。只等都参见完了,小晏道,“既然相见,既是缘分,从今往后,就都在这幽姒轩里过活了。管是南天的娃儿,北疆的女儿,聚在一起,就要替对方考虑。你们替我考虑周全了,我就照顾你们周全了。你们若不顾及主仆情分,我也不会顾怜你们的生死,都听懂了吧。”



    话是申侯教的,从小晏口中说出来,却显得没那么严厉。众人应声答是,小晏又道,“适才给了子鸳的见面礼,自然少不得你们的。云隽——”。云隽在一旁应声,打开包裹,拿出一大包银钱,交到董明忠手里。“拿去——给他们分了——”,小晏笑道。董明忠接在手里,领着一干人趴在地上,又谢了几个恩。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小晏屏退了众人,却又把子鸳留住,吩咐绿璎从行囊里又取出一包银钱,交到子鸳手上。子鸳却推托着,说什么也不肯要,小晏却道,“这阖宫上下,只有姑姑一人通明。那些婢子宰官,以后少不得要交给姑姑管束。这点辛苦钱不算什么,往后每个月还有。姑姑若是不受,那我便不知将把这幽姒轩托付给何人了。”



    子鸳推托不过,只念叨说,“小主怎生还唤奴婢‘姑姑’,若是再这般叫法,奴婢也不知将把这贱躯折杀在何处了。”



    “是了——明白了——子鸳——”,小晏与子鸳对望而笑,对视了两眼。“哦——对了——灶台上还煮着给小主炖的鸡汤,我差点给忘了,奴婢先告退。小主若有吩咐,叫她们在门口唤一声,奴婢就上来。”



    子鸳告退,退身走了。绿璎、云隽二人长吁出一口气来,适才板着好一阵子脸,此刻才又恢复到了说笑俏丽的小姑娘。



    “哎哟——可累死我了”,云隽敲打着已经板得僵直的肩膀叫苦,“倘若以后天天如此,那可难为我这幅矮身板了。”



    绿璎在一旁俏笑道,“你哪里是矮,分明是还在长,这倒也好,以后你就天天这般直着,宛如拔苗助长,保你出落成一人见人爱的大美女。嘻嘻——”



    “啊?——”,云隽诧异道,“没人的时候也这样啊?真的好看么?”



    绿璎笑道,“哄你的,你还当真,不过以前跟着大小姐读书,大小姐曾经说过,‘领如蝤蛴’,就是说脖子要像天牛的幼虫一样,又白,又细,又长,那才好看。你以后就这么直着,说不定哪天被君王看上了,咱们也好跟着享享福——”



    说话间,云隽已经明白绿璎依旧在取笑,她追在绿璎身后,二人嬉笑打闹起来。“好了,好了——”,小晏看着二人放纵,出言阻止道,“你我三人虽名为主仆,可申国的事情,只有你我三人知晓。以后没人的时候,咱们就以姐妹相称,不必拘礼。可是倘若有人在的时候,咱们可得仔细着,千万不能再有越礼的行为,授人以柄了。”



    “谁?——”,隐隐一个影子,浮现在窗纸上,绿璎喊了一声,待追出去,那人却不见了。绿璎回到屋内,三人均陷入了一阵惶恐。



    “懿旨到——”,一声尖细的喧呼声打断了几人的沉思,食盒摆在供案上,焚香,拜祭,谢恩,谢礼,小晏吩咐绿璎打点了传旨的嬷嬷。待送走了,小晏吩咐云隽道,“叫她们打些水来,沐浴更衣,才能动这些恩赏。”



    亟待收拾停当,小晏走到供案前,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闪亮的铜碟。绿璎、子鸳看着小晏一阵欣喜,不禁拉住了手腕,云隽却只顾看着那铜碟里的点心,馋得直咽口水。小晏轻轻捻起一块点心,刚刚放到嘴边,只听门外一声大喝道,“快放下,这东西吃不得——”。一人飞身闯进了正堂,一把夺下小晏手上的点心。



    众人皆吃了一惊,小晏回身望去,来的除却那位莽撞的武公大君,又乃何人。“你——”,小晏还未搭声,一边看着的云隽却已经急了,适才绿璎在门前已经冲锋陷阵过一次,这次该轮到她了。“你这人?好没道理——”,云隽上前道,“这是太后赏赐之物,你凭什么说它吃不得?”



    武公大君皱眉摇头叹息了一声,“不管是谁恩赏的,都吃不得——”,他回头冲着云隽正颜道。说罢,他将手上的点心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咦?——”,武公大君有些生疑,众人看着他不解,他却将手中的点心一把送入口中,大嚼了两口,吞下了肚子。



    “你这人——”,云隽气得涨红了脸,“我家小主沐浴更衣,折腾了半晌,才肯动这恩赐。你怎敢横生豪夺,实在是太无礼了——”



    武公大君却不理会云隽,众人只看着,他呆呆挺立在堂前,昂首沉默了好一阵子。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众人只看着他,却拿他没奈何。“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武公大君兀自诧异,众人却只当他是疯了,绿璎趴在子鸳肩头,侧过脸,掩口窃笑。武公大君却落寞地垂下了手臂,转身出了厅堂,口中却还叨念着,“这不对——完全不可能——”



    眼见武公大君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小晏举步追出了屋外,在台阶下,花圃前叫住了武公大君。“大君殿下——”,小晏指着花圃里的白芷香兰说道,“殿下以为这是何物?”



    武公大君回身望了小晏一眼,又望了望那一片白芷香兰,却沉默不语。小晏又道,“大君殿下是否以此为誓,永不踏入这台阶上半步?”



    武公大君依旧没有回答,他侧身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小晏又道,“那么,就请大君殿下,遵守您的誓言,以正这幽姒轩里的清白。”



    武公大君皱了皱眉头,蔑笑道,“清白?——人世间有这种东西么?”



    “有——”,小晏斩钉截铁一声,“不但有,而且在妾身看来,比任何恩赏更加珍贵。”



    武公大君“嗤”了一声问道,“倘若你丢掉了性命,又拿来这清白,作何用?”



    小晏却道,“嫔妾已然身在宫门,生是君王的人,死是君王的魂。在妾身看来,清白远远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因为这清白的背后,是申国几十万子民的生死荣辱。妾身一个人的性命,又算得上什么?”



    武公大君再不说话了,他正身睁大了眼睛,看了小晏好一阵子。直看到一片夕阳的斜晖,如金色的海洋,洒满幽僻的庭院。他才款款向着小晏,深深鞠下一礼,转身,正着胸膛,出了院门。



    “咣当”一声,云隽跟在武公大君身后,落下了庭院大门。“呼——可算把这瘟神送走了——”,云隽回到小晏身边问道,“他还会回来吗?”



    “他不会再来了”,小晏凝神望着夕阳,似乎有些惆怅。



    “哐哐哐——哐哐哐——”,一阵砸门声。



    “谁说的,这准是又回来了,看本姑娘给他些厉害瞧瞧——”,云隽憋得脸上又显出红晕,未等小晏吩咐,转身去开门。小晏递了个眼色给子鸳,子鸳跟在云隽身后,向着大门走去。



    门打开了,噌噌——跳进两个小鬼头,“哎——”,云隽亟待阻拦,子鸳却在一旁按住。子鸳冲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事,身后却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叫喊,“快关上,快把门关上——”



    看着云隽迟疑地关上了大门,小灵露转身对小嬴伯道,“你在这里捉,这里肯定有,快点,一阵太阳下山,就捉不到咯——”。说罢,她又转身对着几个围观的宫婢说道,“本公主在此,你等不许跟任何人说,等本公主办完事,自己会回去。所有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你等不必担心,去忙你们的吧。”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昭仁宫里不见了小嬴伯,绮霞宫里不见了小灵露,两个宫里都乱作一团。



    幽姒轩内,院子里已经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两个孩子却依旧挖得带劲。“去看看,找两个小厮跟着,帮着他们挖”,小晏吩咐了一声,不多时,两个小厮举着宫灯,跟在了孩子们身后。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小晏站在台前,一直注视着两个孩子的童戏。子鸳上前劝道,“小主,该传膳了,这两个孩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走,要不——”



    “这可不是孩子,这是当朝长公主殿下,小心妄言——”,小晏提醒道,子鸳答是,小晏又道,“你去看看,想个办法,让他们别挖了”。子鸳又答了声是,转身走了。



    小晏只见子鸳走到两个孩子身边,对他们低语了几句,不多时,阖宫宰官都被子鸳召唤过来,散在两个孩子身旁,蹲在地上,一片好找。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两个孩子蹦蹦跳跳,跃上了台阶,身后,两个小厮捧着两个大笸箩,笸箩里爬满了黑糊糊一堆蝉蛹。



    “我饿了——传膳吧——”,小灵露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回身指着那两个笸箩告诉子鸳道,“跟她们说,用这个做——”。



    啊?挖这东西,居然是拿来吃的?众人一片咋舌。“怎么?不会?用不用本公主教你们?”,小灵露翘首问道,子鸳一阵摇头答是,转身领着两个大笸箩进了膳房,小灵露却大摇大摆地举步走入了正堂。



    不多时,一顿蝉蛹宴做好了,荠菜炒蝉蛹,豇豆蝉蛹肉,葛根爆蝉蛹,艾茎伴蝉蛹……呼噜噜一大案席,满满全是。最过分的一道水煮蝉蛹,红彤彤放满了鲜红的辣椒,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看着就让人冒汗,那蝉蛹在里面翻滚着,如同龙虾一般颜色,让人看着就食指大动。



    “哼——就说你等不会”,小灵露嗔目道,“这东西是拿来烤着吃的,哪用这么费劲——”。她白了子鸳一眼,转脸却换了一副欣喜,拉着小嬴伯的手道,“快入席吧,等下冷了,就不好吃咯。”



    绿璎、云隽两个看着就想发火,却被子鸳、小晏两人一人一个按在一旁。两个孩子坐在中央,几个宫婢侍奉着,又吃了半个多时辰,这顿蝉蛹宴终于算是吃完了。有宫婢端了两盏香茗,小嬴伯“咕咚咕咚”喝了,刚刚那一口水煮蝉蛹实在太辣,惹得小灵露又是一阵雀笑,把个阖宫里的人都带得掩面窃笑。



    小灵露端了茶盏,漱了口,起身出了厅堂。小嬴伯却觉察出甚为不妥,他从怀里掏出那叶子包裹的点心,放在案席上,起身对小晏说道,“打搅了,过意不去,这是昭仁宫里偷来——不,不不是,是拿出来的,你们先收下。待来日,再行重谢。”



    小晏上前打开叶子一看,原来是碎成几块的点心,她失笑问道,“这究竟是偷来的,还是拿来的?若是偷来的,可算赃物,我等可万万不敢领受——”



    东西肯定是偷来的,小晏这么问,只想逗一逗小嬴伯,小嬴伯已经走到门口,却回身道,“哦,对了,这点心原本就是你的,这里是‘幽姒轩’吧?还有一处,是‘拢翠阁’,就算是物归原主吧”。说罢,他疾走几步,追上了小灵露,两个孩子嘻嘻哈哈,跳跃着,由两个小厮护送,出了幽姒轩院门。



    小晏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将那碎点心丢进铜盂里,吩咐了一声,“倦了,安置吧”。一干人七手八脚撤了筵席,子鸳却想起,小晏还没用过晚膳,“小主,你等一下,奴婢去给您弄些吃的,马上就好”。



    小晏摆手,满面倦怠,转身进了寝室,绿璎、云隽侍候着,安歇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早,云隽伸着懒腰,走出堂口,一抹晨曦,打在她迷迷糊糊地眼眸上。细细地,守门两个小厮好像在窃窃私语。云隽侧耳听去,只听一个小厮说道,“听说了吗?‘拢翠阁’出事了——”



    另一个道,“半夜就开始闹腾,阖宫上下都传开了——”



    云隽上前,叫住了两人,问出究竟。却原来,晋嫔百合因为皇后打死了她的贴己媵妾碧莲,半夜里小产,众人皆不知道,原来晋嫔百合已经带了四个多月的身子,却一丁点没显露出来。半夜里,晋嫔身子崩了,出了好多血,御医们都束手无策,还没到天亮,一尸两命,百合夫人也撒手人寰。



    “哎——好惨——”,云隽听罢连连摇头,耳边却传来小晏一声呼唤。云隽回身转到小晏身边,侍候着起身,洗漱,一边忙活,小晏一边问她适才听到了什么。云隽一五一十,都跟小晏讲了,待说到最后,小晏呆呆愣在铜盉边,满面还挂着水滴。云隽想上前拭去小晏脸上的水,小晏却抬手,示意她不要打搅。



    片刻,“快——”,小晏急速道,“铜盂——铜盂——”,小晏指着正堂上,供案旁边摆放的铜盂道,“快去看看,昨晚那孩子放下的点心还在不在?”



    云隽应声,疾走两步,走到供案边,伸手在铜盂里取出了,小晏昨晚扔在里面的,叶子包裹的几块碎点心。



    一个时辰过后,子鸳在门前启声回禀道,“小主,您吩咐奴婢请的御医来了,敢问小主安排?”



    “让他进来吧”,小晏在屋里传出一声,子鸳带领着一个一大把白胡子的老者,走上了正堂。请了脉,说是安好,御医起身刚想告辞,却被小晏叫住。



    “要劳烦先生一件事情呢?”,小晏说道,“妾身从母家带来两块糕点,不想在半路颠簸碎了,想请先生辨一辨,是否还能入口?”



    说罢,小晏将那叶子包裹的碎点心打开,老御医低头鉴别了半晌,起身回禀道,“回小主的话,这绿豆糕中并无异常,只是这玫瑰饼里——”,老御医欲言又止,小晏探身问道,“怎样?先生但说无妨,反正这东西也吃不得了,就是想请先生来看看,日后妾身也好告知母家,让她们仔细着。”



    小晏的话,让老御医放下了心,老御医继续回禀道,“这玫瑰饼里,含有大量的麝香,小主如果误食,极有可能造成不孕。小主,可要仔细着啊,这东西可吃不得啊——”



    小晏心里一慌,面容上未曾显露,只吩咐绿璎出来打赏,待绿璎忙罢了,她又恢复了镇定,“先生,容妾身多嘴再问一句,倘若身怀六甲之人,误食了此物,那又当如何?”



    老御医叹了口气答道,“倘若是带着喜脉的误食此物,轻则胎儿不保,身体残疾,重责么——”



    “怎样——”,小晏催了半句。



    老御医答道,“就会像昨夜‘拢翠阁’小主一样,一尸两命,母子皆亡啊。”



    送走了老御医,绿璎回身转入堂内,却见小晏呆呆坐在堂上,双眼直盯盯瞅着案席上那碎成几块的玫瑰饼,一言不发。绿璎只见,涔涔汗滴,顺着小晏前额,滑落下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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