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靡恩仇录
字体: 16 + -

第十二章 敖山鱼羹

    夏夜惊雷,扰动了孩子们的清梦。



    风过枝头,似是远游的辕铃。



    未曾封严的窗扇,经劲风一扫,骤然开启。一阵午夜的凄冷,侵袭入黑漆漆、空荡荡的殿宇。



    远方,似乎密密麻麻的脚步,犹如逆流,激荡在湍急飞涨的大河,只把游子的心拽得忽上忽下,忽起忽落。



    渐渐地,刷刷雨声,替代了细碎的杂音。



    再渐渐,似乎风也骤停了,只有无边无际,细细绵绵的雨声代替了杂响。



    忽然,又是一记闪电,殿宇的大门猛然推开,一个矮小的身影,立在门口。小嬴仲只被吓得一哆嗦,蒙头将自己藏在被子里。一声闷雷,在被子外面,“嘎啦嘎啦”绝响。闷雷过后,一阵“啪嗒啪嗒”湿汲汲的脚步声,走近。



    小嬴仲颤颤挪开一道缝隙,从被子里面透出一只眼,只见小燕羽浑身被淋得尽湿,站在床榻前,喘着粗气。小嬴仲松开了手,从被窝里露出脑袋,惊讶地看着小燕羽。小燕羽却不顾自己全身尽湿,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去,然后,蒙头将二人盖在被窝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小燕羽喘息的声音没那么急促了,小嬴仲才问,“怎么啦?——做噩梦啦么?——”。小燕羽没出声,湿漉漉的头发,扎进小嬴仲怀里。“别害怕——有我在——”,小嬴仲抱住了小燕羽,小燕羽却在他怀抱的那一刻,哭出了声响。



    又不知过了多久,小燕羽的哭泣,渐渐弱了。小嬴仲仗着胆子问道,“梦——到什么啦?”,直追问了好几遍,小燕羽才弱弱的声音说道,“梦见——梦见,我变成了大怪物,把你给吃了”。小燕羽说完,把小嬴仲也吓了一跳,不过,他依然抱着小燕羽说道,“放心,有我在,你不会变成大怪物哒——”。



    清晨,“嘶啦嘶啦”的声音,门前侍婢在打扫昨夜满地的落叶,粟米汤的香气从门缝里飘了进来,古丽在寝室门前拍打着房门,“吃饭啦——”。



    不多时,门打开了,门里面却跑出两个小鬼头。



    天际一道破晓的霞光,撕裂开阴郁。呆坐在殿宇里的君王抬起了头,依旧是揉了揉倦怠的眼圈,依旧是吹熄了书案上的烛火。宰官们照例迎候,他照例熟视无睹。但是,他却不再抱有幻想,幻想着哪一个军士,或者王亲贵胄能够再将热烈而期待的目光放在他的身上。那些人的期待,无非是从他身上获得的恩惠,他们抛洒鲜血,也无非是想从君王口中获得获得那赖以生存的荣耀和权利。而这,他早该想到了。



    噩君围城已经月余,这一个多月,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冲突。南国士兵占领了西线上的高地,还不时渡过洛水,对成宗之间的交通动脉发动试探进攻。东线上的战事较为平缓,那大约是因为噩君本土军士与淮夷、九夷军士的阵地上存有间隙。一条大河虽然阻拦住了敌军的整装部队,但是却阻拦不住他们的渗透和刺探。军士们不敢去城北的丛林里狩猎,因为那里满布了敌人的斥候和陷阱。



    君王起身,离开高大的殿宇,走下王者的高台,沿着飘扬的旗角,径直走到了水岸边。沧澜的大河自背后向东奔流,和暖的旭日迎面冉冉升起。



    河对岸就是敌军的水军营寨,他们自下游沿河而上,在对岸背山的水洼里搭建起了箭塔。他们阻断了成周与王国东部地区的联系,大河下游广袤的平原上出产的谷物,不能为君王所用。这原本不算什么,可是,上游的一场暴雨,使得河水暴涨,暨定于前几天就该抵达的军粮,不得不改用危险的陆地运送。



    成周,断粮了。



    巍巍青山环绕着大河北岸,山并不高,但是因为涉临江北一片低洼,而显现冷峭。低洼处布满嶙峋凸起的怪石,一直延伸到平缓的江面上,它们原本是低矮的山峰,却因为涨潮尽数淹没在水面,只留几块峰尖追忆着峥嵘。



    河水一浪簇拥着一浪,那原本激荡在险崖嶙石间的波涛,却因为已经占据了浅滩而变得平缓。大河江面,仿佛一只吃得满饱的巨兽,节奏慢了半拍。



    “所以说,只派出斥候和巫师就可以了吗?噩君对我们的期待,难道就是在这里看着陆军挺进中原吗?”



    虎方君站上了船舱前面的甲板,手按着围栏,凝视平静的水面。说话的,是徐方君,他站立在虎方君的身后,质疑着噩君下达的指令。



    沉默了一阵子,一股浪花翻涌着,拍打在船帮上,一支十几只大船组成的船队开进了水军营寨。“那是九黎族的战船吗?真是不安分呢?”,虎方君窃笑着念叨出这么一句。



    “是啊,九黎族是信奉战神的,自打我们驻扎在这里,他们已经外出扫荡过好几次了——”,徐方君好像明白虎方君故意在岔开话题,“噩君的本土部队驻扎在成周南门十五里,照这样下去,咱们就眼看着他们敲开成周的城门,掠夺那些旧宫里的宝物了啊?”



    虎方君微微叹了口气道,“有什么办法?我们要扼守在这里,据噩君说——是要等候一位,影响战局成败关键的大人物——”



    “大人物?”徐方君笑了,他想不出,当今天下还有哪个名字比这些蛮王更加响亮。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谁比九黎族这些家伙更加狂躁的吗,徐方君苦笑着,摇了摇头。



    “反正就等等看吧,说不定噩君说的是真的。那位对我们来说,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这几天就会出现的——”,虎方君笑着低垂了头。



    香喷喷的苞谷面禾子经油一炸,金黄松脆,放入口中一咬,“咯嘣嘣”散在舌头上。蛋卷和葱花饼烘焙得酥软,很适合孩子们细嫩的牙齿。



    “燕羽为什么不能和咱们住在一起?”,小嬴仲放下手上的羹匙,仰头看着古丽。



    “因为?——”,古丽犹豫了一下,她很少有说不上来话的时候,今天却被一个孩子给问住了。



    “因为不是一家人呀,傻瓜——”,小燕羽夹了一箸菜心,放进碗里,她和古丽一样聪明,却不介意直接把答案告诉小嬴仲。



    “那姑姑和我也不是一家人啊?为什么我们就住在一起?”,小嬴仲完全没有理会话语里隐含的意义,说出口,多少有点伤人。



    “因为姑姑要照顾你呀——”,古丽想了想,“一个男人呢,和一个女人是不能住在一起的,除非他们两个已经成婚了。”



    古丽的话仿佛有些道理,小嬴仲翻头想了想,古丽拿起他的碗,又向碗里添了些粟米汤,“你愿意和燕羽成婚吗?成婚了,就能在一起了。”



    成婚是什么?小嬴仲不太懂,但是好像又懂一点点。他侧头趴在小燕羽旁边问道,“你愿意和我成婚吗?”



    小燕羽正舀起一勺汤,刚刚吹温了,准备放进嘴里,听小嬴仲一问,仿佛不是好话。她轻轻一扬手上的羹匙,一勺黏乎乎的米汤,洒在小嬴仲好奇的脸上,自己却被逗得“咯咯咯”笑了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丫鬟从外面急匆匆跑了进来,一面跑还一面叫嚷,待古丽叫住,她慌张向众人禀报说,“小皇子迎亲遇刺,昨夜被送了回来,女王忙活了一夜,方才转危为安。大皇子趁乱,潜入王宫禁地,盗取了兵符,趁着雨夜逃出了融父山。女王正在金殿上大发雷霆,召集了所有人,小主人——你们赶紧过去看看吧。”



    太阳直把人晒得暖熏熏的,脸上的皮肤酥酥发麻,君王直勾勾瞅着河对岸的敌军水师,直瞅到脚下的江水起了一层绿膜,还是没想出一点办法。



    “微臣参见陛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君王没回头,想了片刻,一时竟然忘记,这人是谁?



    “微臣已将辎重粮草运来,特来向陛下复命”,那人又说了一句,君王张大了眼睛,猛然回身,却见那位别驾司马赵氏公仲不知何时站立在身后。君王惊喜地上前,一把拉住了赵公仲的袖口。但只见,赵公仲满面灰尘,衣衫上还挂着不少的杂草。



    “爱卿一路辛苦了,快跟寡人讲讲,你是如何突破敌军的防线的?”,君王很兴奋地说道。半个月前,他派赵公仲去王国的东部督运粮草,虽然知道,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君王还是派他去了。半个月前,城北的河对岸还没有敌人,赵公仲走的时候,可以轻松跨过对岸。君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猛将是吃了多少苦,击毙了多少敌军,才把东部这一趟差事跑下来。他紧紧拉住赵公仲的手说道,“快跟寡人说说,你带来多少粮草,一路击败了几路敌军?”



    赵公仲却拱手回禀道,“陛下,微臣带来十车黍米,并没有遇到敌人——”



    “没有遇到敌人?那你这是?——”,君王感到有些奇怪,没有敌人,你这厮怎么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



    “哦,启禀陛下,微臣自江北发现一条小路,可以绕过敌军的水师营寨。但是,那条道路非常崎岖,加之前几天下了几场雨,所以——”,赵公仲向君王解释道。



    “一条小路?”,赵公仲说了那么多,君王的耳朵里却只听到这四个字。这太重要了,一条小路,绕过敌军水师。但是,这条小路能做什么呢?君王默声陷入了沉思。



    看着君王恍然间不理他了,赵公仲等了片刻,轻声唤了句,“陛下——”



    “哦——”,君王恍惚醒了过来,或许是因为多日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的缘故,他最近总是爱走神。“爱卿一路劳乏了,先去休息,等晚上寡人给你设宴庆功,呵呵——”



    青衣的是贵族,花衣的是萨满,深色衣服的是长老,或者王国的重臣,还有那些白衣的,则是王室的近侍。融父山王宫的大殿上,乌压压一片人山人海。雪狼女王端坐在大殿正中,面沉似水。



    条措,雪狼王国的小皇子,前日里刚刚在这里辞别女王,前往申国迎娶姜熏,昨夜却身负重伤回来。



    奔烈,雪狼王国的大皇子,趁女王忙于救治条措之际,偷偷潜入王宫禁地,盗取了女王的兵符,带着他的近卫,不知跑去哪里了。



    女王一夜没合眼,终于把小皇子条措的性命,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却把个大皇子奔烈不见了踪影,她简直快要崩溃了。这些孩子怎么这般莽撞,一个接连一个来增添她的烦恼。



    “你们谁有奔烈的消息,听说过,或者听他身边的人说过些什么?这孩子究竟去哪了?谁能回答寡人?”,女王把声线压到极低,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仿佛虎啸狮吼一般,震人心魄。



    “启禀陛下——大皇子昨夜曾经跟小人说过话——”,一个白衣女子启奏道,“昨夜,小人刚刚护送小皇子回来,迎面就碰上大皇子。他问小人,小皇子是如何受伤,遭何人暗算,小人一一禀告了。”



    女王气得一拍案头,这个奔烈,秉性一贯暴躁。他一定是打听到了什么,才如此不顾大局。



    雪狐长老站出来说道,“奔烈皇子脾气虽然是急一些,但是不应该行事如此乖张。依在下看来,其中定然有人挑拨。”



    女王转头看了看她,雪狐长老凑近女王耳边,低声言道,“陛下,在下见到,奔烈皇子曾与楚君私下里会面。会不会是——”



    女王只听到此,瞪大了眼睛,口中道了一声,“糟了——”



    一位缺乏头脑的雪狼王室,盗取了统领全国所有兵马的兵符,这简直太可怕了,女王不敢想象,她又气又怕。



    或许已经没人记忆起虢侯曾经和女王有过的约定了,一支骁勇的骑兵,从中原北部直插宗周皇城,一下子就可以扼制住中原的军事政治命脉。别人可以忘记,女王却从没有。虢侯想到的,只是复仇,而女王想到的却远远不止这些。她早在十年前,就开始训练了一支水军,只等时机一到,沿江直下,直取中原。为了这个计划,她已经整整准备了十年啊,十年的时间,打造了百余艘战船,藏在大河上游的镜湖里。这就是女王的杀手锏,“镜湖战舟”。



    天色还没黑,中原的君王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已经想到一个好办法来利用那条小路。中原军士以战车见长,那条小路原本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可是,这个时候,成周围城,城内断粮,宗成两军的五万人马,眼看就要变做瓮中捉鳖了,这条小路恰恰来得太及时了。



    赵公仲确实乏了,蒙头一觉,只睡到夜色初张,朦朦胧胧睁开眼,却看到君王坐在他身侧,微笑地看着他。



    他仓皇起身,跪伏着道,“微臣失礼,陛下——”



    君王伸手扶了他一把道,“哎——你睡你的觉,失礼什么,是寡人不让他们叫醒你的——”



    “陛下?”,赵公仲有些疑惑,却听到君王问了句,“饿了吧?寡人让他们炖了点鱼羹,拿来给你尝尝鲜——”



    赵公仲微微探了探头,一碗鲜香美味的鲤鱼羹,摆在他的面前,“快坐好,趁热,还鲜着呢,呵呵——”。君王说着,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端着尝了尝,“嗯,确实不错——”。赵公仲抬头,只见君王笑眯眯地看着他,一面咂摸着鱼羹,一面催促他道,“快起来啊,难道还让寡人扶你不成,呵呵——”



    赵公仲坐直了身子,双手捧了鱼羹,浅浅放在嘴边,尝了一小口。君王却一口气,把自己的鱼羹喝下肚,又盛了一碗。



    “哎——这么好喝的鱼羹,寡人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喝到啦——”,君王端着热气熏熏的羹碟,笑得很坦然。热气熏开了胃口,赵公仲也把自己的鱼羹喝了几口。“是啊,微臣此去这十几天,敌军已经扼守住江北各处险要,想要在江边钓一条鱼,恐怕都会不会安生啊?”



    君王将手掌按在手臂上,却惹不住轻轻“呃——”了一声,赵公仲这才发现,君王的右手手臂上缠着一块白绢,鲜血顺着白绢里面印红了一小块。“陛下?您这是?”



    君王笑着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是寡人自己不小心,射箭的时候划伤了。”



    射箭的时候,怎么可能划伤?君王这个谎话,编得有点不太匀实。赵公仲七岁习武,什么样的兵刃造成什么样的伤,他还看得出来,他一眼看去,就知道那是箭簇射在手臂上,起下来的伤口。



    赵公仲还傻傻地端着鱼羹,又尝了一口,才发觉有些不对,“陛下——这鱼——”,赵公仲愣刻刻呆在那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鱼,当然是君王亲生打的。十几天来,高高的箭塔耸立在江岸上,只要发现有人,就是一通乱箭。君王让武士们举着盾牌,才打上来这三条,可是还是不免手臂上受了一箭。



    “这鱼真是他们打上来献给寡人的,呵呵——”,君王笑着,满是欣慰,可赵公仲却看到君王端着鱼羹的手臂,微微瑟瑟发抖。



    “快喝,快喝——”,君王接了他的羹碟,又给他满满盛了一碗。赵公仲双手捧着,接了过来,热气嘘在连上,让脸有些刺痛,他将碗挡在脸颊上,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最后的一小口却无论怎么喝都喝不完,直把那羹碟挡在脸上,不肯放下来。



    羹碟放下来的时候,赵公仲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君王却不看他,兀自念叨着,“今日这鱼羹啊,爱卿须独享啊,等下寡人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拜托爱卿。”



    重要的事,赵公仲好像明白了,鱼不是白吃的。“陛下,敬请吩咐,微臣洗耳恭听”,赵公仲放下了羹碟,摆出一副武将的尊容。君王却不告诉他,只催他将剩余的鱼羹全都吃得一干二净,方才说道。“爱卿啊——噩君围城,江北水寨是一颗大钉子。爱卿告诉寡人,有一条小路可联络江北各地——寡人是想——”



    君王欲言又止,让赵公仲有些急躁了,他向前探身问道,“陛下,有何破敌良策,微臣但凭差遣——”



    君王微微皱了皱眉,他不是不想说,只是这个法子说出来兴许还不管用,兴许还害得这位爱将还要白跑一趟。君王沉思了片刻,赵公仲却耐不住了,他将那把君王恩赐给他的宝剑拿了出来,双手捧在头顶道,“陛下啊——这剑是亲手赏赐给微臣的,陛下要是还拿微臣当外人,就请收回这圣物吧——”



    君王“哎”了一声,说道,“你的心意,寡人明白,寡人是在掂量,这个法子究竟能有多大作用”。



    赵公仲道,“君之幸,将之命。如今大军围城在即,三军皆现危局,主上若还犹豫,那三军将士的性命又该托付给何人啊?”。赵公仲铿锵说了几句,将君王心头的闭塞打开了。



    君王叹了口气,说道,“姑且,死马先当活马医吧。寡人是想托付爱卿,自小路突围,联络江北各地。可是这一路上,太过凶险,而且——”



    而且什么,君王没法再说下去了,江北有六路诸侯,就算赵公仲冒着危险,带着王命跑遍了江北,这六路诸侯也未必肯听从王诏的召唤啊——



    赵公仲却好像听明白了君王的话,他欣喜地亮起了双眼道,“陛下不必多虑,微臣有陛下的尚方宝剑,他们不敢不从——”



    “好吧”,就姑且权当王诏还管用,“爱卿,即刻联络江北各路诸侯,约定时日举兵,到时候,两路夹击,咱们先把敖山这颗大钉子拔下来——”



    赵公仲听君王说完了,双手重重击了一掌,道了一声,“微臣谨遵王命”。



    三天后……



    日复一日的炎热,催发着恐慌和躁动,军士们越来越不听话了。补给的匮乏给了寻衅滋事的借口,他们斗殴和抢夺民财的事件与日俱增,而塚君们和卫釐侯手下的将领也在这个时候,四处拉拢,再这样下去,难保军中不会哗变了啊。



    自打赵公仲走后,君王每天都在翘首期盼,他甚至每夜都要传唤宰官们三遍,吩咐他们去江边守着,万一有赵公仲的影子,自己好马上起身迎接。但是,三天过去了,不仅赵公仲没有回来,他带回来那十车黍米也快用完了。



    大殿外,垂挂的旗角纹丝不动,没有风,宽阔的殿宇里呼吸都感觉异常憋闷。君王手把着一份书简,昏昏欲睡,忽然一阵细微的震动,自殿外隐隐袭来。这是?——君王放下了书简,眼睛陡然间亮了起来,门外却传来一个宰官上气不接下气地禀奏,“陛——陛——陛下——船——船——船来了——”。君王猛然坐直了身,顷刻间又探出半截身子,“什么船?是赵公仲回来了吗?江北六侯有消息了吗?是不是他们带着人马赶到了?”



    君王一连串的问话,让宰官倍感愧躁,宰官苦着脸咽了几口气,却摇头禀奏道,“陛下——不是——哎——还是您自己看看吧——”



    君王站起身,快步几下闪到门前,只见遥遥大河江面上,铺天盖地的一片战舟,自西面缓缓驶过。



    “咚——咚咚——咚咚咚——”,那细微的震动,就是战舟上敲打的扁鼓,隐隐透出一层杀气。



    “这——这是——”,没有人回答君王,也用不着别人来回答。战舟上悬挂的旗号,全部都是雪狼王国的旗号。百余艘巨大的战舟,几乎覆盖了半个江面,给身在成周的所有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但是,雪狼怎么会有水军呢?他们一贯擅长骑战,每艘战舟上少说百余号人马,这一百多艘,就来了上万人。君王似是被谁蒙头重击了一下,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黑,身子向后一仰,倒了下去。



    敖山联军水师营寨里,虎方君和徐方君终于等到了他们期待已久的客人。“影响战局成败的关键人物”,竟然是雪狼大皇子奔烈,这使得淮夷和九夷的诸位首领们咋舌不已。更让他们惊讶的是,雪狼皇子还带来了百余艘战舟,这可是千百年来的头一遭。雪狼王国的实力远远超过了,淮夷和九夷各部的综合,只是他们还不知道,原来雪狼还有这么强大的水军。这场仗赢定了,不止是赢定了,简直都不用再打下去了,他们只需将敖山水营里的战船开出江面,那足以让成周城内那些中原人马都吓破胆啦。



    “所以说,噩君深谋远虑,远远超过了巫族的各位长老们啊——哈哈——”,徐方君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却没注意到,雪狼皇子奔烈面容上透出的层层杀气。



    “瓜分中原,指日可待啦——”,徐方君兴高采烈地呼喊起来,惹得台下一片赞许的呼声。



    徐方君只顾高兴,却没想到,一个巨大的身形,跃身跳在自己前面。“噗通”一声,地面仿佛震动了一下,徐方君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撞了一把,闪身几步,方才站稳脚跟。待他回身去看,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站立在那里。



    “打仗——”,众人也都吃了一惊,喧闹渐渐平静了,“不是依靠人多取胜的”。众人抬眼观瞧,说话的非是旁人,而是九黎族的洪达长老。洪达长老的目光紧紧盯着雪狼奔烈,这位战神的后裔,显然有些不太服气。与中原的几次战斗,他们九黎族一贯冲在最前面,他们也从未相信,这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武功更强的人,不管那人是敌人,还是朋友。



    雪狼奔烈的目光,依旧冷冷的。他自打登上了虎方君的帅船,就展现了雪狼族人应该具有的傲慢。



    “打仗——”,洪达长老说道,“会吗?”。他的目光凝视着奔烈,又透出轻蔑的一句。



    “仓郎”一声,奔烈随行的将领们都拔出了半截佩剑,气氛一下子紧张了。



    洪达长老却笑了起来,有句俗话说的好,“九黎族人最害怕女人微笑,却最喜欢男人拔剑”。“呕——小狼羔露出牙齿了”,洪达长老笑了起来。“那么,是来履行‘狼族的盟约’的,对吗?”,洪达长老面容上坦露出暧昧的微笑,那一半是期待,另一半,似乎还是轻蔑。



    奔烈一摆手,手下们都收拾起了杀气,他缓缓向前,走到洪达长老面前。“我来——”,奔烈说道,“不是为了什么‘狼族的誓约’——”



    奔烈将手掌举在洪达长老面前,冷冷说道,“我来——只为了取一个人的性命——这只手——要带着中原王者的头颅回到融父山”。下面的话,奔烈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有雪狼族人才知道,奔烈是要把胆敢欺负弟弟条措的人亲手杀了,将他的头颅悬挂在融父山的城头。这样,唯有这样,别人才会知道,胆敢欺负雪狼族人的下场。



    月光倾洒在北方温润的原野里,平坦的土地上,尺许高的秧苗,也正在安睡。不远处,高坡几棵挺拔的杨树,时不时传出三两声猫头鹰的鸣叫。除此以外,寂寥的月夜里,没有一丝杂响。没有风,月色将冷寂直直贯穿星空,直铺在空旷无声的平原,将那高天上隐匿的神秘,缓缓降在人间。



    月近中天,一阵马蹄脆响打破了沉寂,马蹄声很急,夹杂着皮鞭鞭打马背上的声音。马上的人已经连着跑了三天三夜,直到这时候,他才看见远方丝微人迹的火光。直跑了三天三夜,赵公仲终于赶到了,他此行的第一站,曹国。



    “所以说,中原王室的荣耀,即将被巫族人践踏了。如果不马上发兵勤王,成周破城就会危在旦夕了,对吗?”,曹侯连夜会见了赵公仲,穿着素服,在内室里接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不仅如此,来的路上,还听说雪狼皇子奔烈,亲率了一万大军,不日抵达江北。大人啊,成周,不是危在旦夕,乃是危如累卵啊——”,赵公仲衣衫尽湿,额头上还淌着汗水。



    “明白了——”,曹侯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呃——大人还是先休息一晚,由我来派人通知江北的各路诸侯吧”。



    “哎——”,赵公仲看曹侯起身想送客的样子,苦着脸说道,“来不及啦——大人,曹国的定陶水师也是江北数一数二的。大人啊,王师五万将士的性命要紧,能否连夜起兵啊?”



    曹侯凝神思忖了片刻,答道,“好吧,发兵勤王,刻不容缓,就依大人所言”。



    漆黑一片混沌,不知过了多久,君王缓缓睁开双目,眼前一盏惨淡的烛火,忽明忽灭。渐渐地,周围的一切,由模糊转为清晰。“什么时辰啦——”,君王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声。有宰官回答道,“启禀陛下,寅时了”。



    “哦,寡人竟然睡了这么久,嗤——”,君王苦笑着,这大约应该是他到成周以后睡得最长的一觉了。



    君王恍然间起身,却见床榻一侧,釐侯和几位塚君垂手侍立。真是难得啊,成周开战以来,这几个家伙还有今天这样老实的时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陛下——感觉好些了吗?”,釐侯放轻了声音,附身问道。



    君王干咳了一声,放亮声音说道,“寡人无恙,几位爱卿,来请上座——”,说话间,几人也不客气,谢了座安然坐下。



    “陛下,今日探报探得消息,敌军又增兵了,不知陛下有何良策破敌啊?”,还用得着探报吗,镜湖战舟从大河江面经过,任凭一个军士都能看见了,釐侯好像有些慌神了。



    君王俯额想了想,“依众位爱卿高见,又当如何应对?”,君王吃不准面前的这些人都想些什么,让他们自己先说出来吧。



    “陛下,成周我们已经坚守了一个多月了。现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这座孤城,怕是守不住了。依微臣所见,不如议和吧。”釐侯皱着眉头说出这样一番话,旁边却惹得几位塚君老大不高兴。



    “哎?——身为王室,就该有王室的尊严,两军对垒,一战未开,就先言议和,啧啧啧——这要是传出去,釐侯啊,你这个骂名可就不好听咯——”,定公大君一贯会说风凉话,他微笑着捋着胡须,眯起眼睛看着釐侯,把釐侯气得一甩脸,不吭声了。



    “哦?——大君殿下有何高见,可否明言啊?”,君王听他说话,也笑了笑问道。



    “呵呵呵——陛下,高见可不敢当哦,不过老臣却是跟几位塚君商议过,如今成周这块地方,四面受困,且无险可守。兵法有云,‘疾战则存,怠战则亡,是为死地’。陛下,宗、成两军倘若依然固守此地,必定嗜血死战,但是这样一来,王师的骨血也都要尽数折损了啊——”,定公大君老谋,几句话深得身边几人的赞许,或许,那原本也都是他们商量好的。



    君王微微皱了皱眉问道,“大君殿下的意思是?——”



    “陛下,虽然兵法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是咱们硬拼,有些划不来啊?依老臣所见,不如将宗、成二军撤出成周,沿江设下防线,固守天堑,以待战机”,定公大君说罢,旁边几人不住点头称是。



    釐侯却看着他老好人的样子有些气恼了,“大君殿下,若依你所言,沿江设防,那不是更加拉长了战线。此战若败,北地戎族定然趁虚而入,到时候,南北受敌,岂不更加危险。还是先安抚住一方,不如议和。”



    看着釐侯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定公大君也不甘示弱,顷刻间又说了一堆,两人急赤白脸说道最后,口中却都只剩下两个字。



    “退守”,“议和”,“退守”,“议和”……二人争执不下,好不热闹,要不是几位塚君拉着,两人险些就要在君王面前打起来了。



    “好了好了好了——吵得寡人脑仁疼——”,君王摆手,让两人归座,两人气鼓鼓地又坐了下来。



    君王又沉思了片刻,方才说道,“釐侯啊,这议和寡人倒是很赞同,可就是照现在这个形势,就算咱们想议和,噩君未必就肯罢手啊?”听到君王质疑釐侯,几位塚君面露喜色。



    “寡人这里有个难题,几位爱卿,愿意听一听吗?”,君王皱着眉头,卖了一个关子,继而言道,“寡人欲联络江北六侯,但是还得坐镇此地,苦于分身乏术啊。”



    “江北六侯?——”,君王面前的众人都瞪大了眼睛,“陛下随便派个人传诏不就行了吗?何苦要亲自前往呢?”,釐侯问道。



    “这——寡人也想啊,但是派去的人选,寡人却难以斟酌,若是随便派个人去,这江北六侯各自拥兵,又岂肯听命啊。所以派去的人须得是朝堂上鼎力的人,也罢——”,君王拍了拍额头道,“寡人即刻修书一封,派人回皇城即刻照会那没用的弟弟,让他去跑一趟吧。”



    君王说着,让宰官取了笔墨,刚把笔提起来,一旁的釐侯笑道,“陛下,这是何苦,武公大君远在皇城,这一来一往,岂不要耽搁了大事——”



    “哦?那依照釐侯的意思是?——”,君王木然地看着釐侯道。



    “老臣不才,愿替陛下分忧——”,釐侯多聪明啊,他来劝说君王,本就是来给自己找条后路来的。这时候,君王说要派人去江北,正中了他的下怀。釐侯心道,能不能召来救兵,暂且不说,还是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君王闻听釐侯所言,大喜过望,笑声道,“哈哈,有釐侯亲自出马,那自然最好不过了。呃——这样,寡人赐你三条御龙舟,每条龙舟上再给你派五十名乐师,咱们大大方方,让他们见识见识釐侯的排场。呵呵——”。君王的话,釐侯简直太爱听了,釐侯就喜欢排场,他尴尬地笑出声,却不敢与君王对笑。君王却看着他又道,“不不不,这排场还不够,寡人要拜绶釐侯以天子的节钺(节钺是符节与斧钺的合称,象征着天子的权力),这样的排场,还差不离——”。君王一边说,一边还咂摸着嘴,好像还嫌恩赐的不够一样,直把釐侯美得都快上天了。



    “如此说来,陛下,微臣何日动身啊?”,釐侯一边拜谢,一边问道。



    “呃——越快越好——越快越好——这样,釐侯,你下去准备一下,寡人把那些龙舟、乐师、节钺什么的准备好,再给你派三十个宰官随行,你看可好——”,君王一面说,一面晃着头还想呢。啊?还有三十个宰官,这真的有些让釐侯受宠若惊了。他边拜谢,边起身告退,得意洋洋地退出了殿宇。



    君王挥着手坐回坐席上时,转头却见,旁边的几位塚君,简直都快气炸了。几人均是面带红晕,气鼓鼓地,一言不发。君王却一转脸换了一副深沉的表情,继而对定公大君言道,“大君殿下啊,这个退守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是敌军水师驻扎敖山,倘若我军沿江退守,必定遭受敌军水师的追袭啊?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这又何难?”,一声沉吟,却似龙吟虎啸,定公大君还没搭话,一边的召虎早已经按捺不住了。



    召虎说着话,起身走到屏风上悬挂的山影画形图跟前,“陛下,请看,敌军水师虽众,但是他们太过于自负,他们竟然选择了敖山一带水域,作为水师的营寨,这样就给了我们阻断他们出路的机会。”



    君王“哦?”了一声,眼神微微亮了起来。“我军如何才能阻断其出路啊?”,君王笑着问道。



    召虎指着屏风上的地图言道,“陛下请看,敖山一带水域广阔,礁石明暗交错,在这里驻扎虽然很安全,但是船却无法靠岸停泊。而且,这一带的水域,只有一个出口。只要我军派上十几艘大船,载满巨大的石头,在这个出口的地方,将其凿沉,他们就再也出不来了。”



    啊?这可能吗?君王有些不太相信,不仅君王不信,其他几位塚君也都有些失望。定公大君摇着头道,“虎侯啊,虎侯,你这个办法倒是挺好,可是人家不会派人清理开这些沉船吗,还有那些石头,你怎么保证石头沉下去,就能阻断来往船只呢?”



    听着定公大君的话,召虎也笑了,他微笑着向定公大君拱手道,“大君殿下,敌军一定会派人来清理,我们就在江面上驻扎一些船只,不让他清理也就可以了。微臣可以保证,那些石头一定会阻断来往的船只。”



    “你凭什么保证?”,一贯深沉的卫餘也耐不住了。



    召虎笑道,“陛下,大君殿下,几位不要忘了,现下正是大河的汛期。三日之后,大河汛期一过,不仅这个出口容易阻塞,而且敖山一带水位下降,里面的礁石也都会显露出来。到时候,大船在他的水师营寨里行走挪动,恐怕都难了,不怕敌军太多,怕的是里面没有船啊,哈哈哈——”



    话到此时,众人皆已经听明白了。君王笑着说道,“甚好,甚好。如此一来,这三天里,寡人就可以先行安排一些人马,先行撤回江北了。只等三日后,虎侯掐住敌军水师的咽喉,宗成两军即可安然退守啦,哈哈哈——”



    话已然说透,几位塚君起身告退了。君王亲自送到了大殿门口,注视着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暗淡的夜色里,回身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秉烛站立在地图前。



    “退守?嘿嘿嘿——不如,一把火,烧他个精光——”,君王将手中的烛火凑近了地图,地图从敖山的地方,燃烧了起来。



    寂寥的月色下,一匹快马跑遍了江北各地,继曹侯之后,鲁、其、纪、齐、莒等江北六侯,赵公仲几天内一一跑了个遍。所到之处,并没有君王想象中那样艰难,或许是因为受到赵公仲一颗赤诚之心的感召,也或许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有心来帮助君王。跑到最后一个莒国的时候,赵公仲的马终于累死了。



    这样又过了三天,第三天的清早,一纸皇命传到了釐侯所在的行营,乐师、节钺、宰官一样不少,三艘巨大的御龙舟停靠在江岸边上。釐侯带着这些君王的恩赐,吹吹打打,一路沿江,向着江北进发了。



    话说君王已经派了赵公仲去联络江北六侯,为何还要别出心裁,辛苦釐侯再来跑一趟呢?釐侯的御龙舟刚刚离开成周,敖山水营里的奔烈就得到禀报,说是有三艘大船,桅杆挂着黄色的角旗,船上不仅有符节和斧钺,而且还有很多乐师和宰官,在江对岸就能听到鼓乐声响。



    符节和斧钺都是中原天子的标志,奔烈闻听,猛然一阵欣喜,那一定是中原的王者。这是先祖的灵魂在冥冥中护佑着他吗,他刚来不到三天,就能堵上中原的王者。这样倒是省去了不少力气,中原的王者落单啦。奔烈急忙点齐了十艘镜湖战舟,开出了敖山水寨,沿江追了上去。



    大河的波浪拍打着岸边的石滩,粼光荡漾着水面,却显得愈发清澈,河水不像前几天那样浑浊,充满泥沙,而是黄参参的沉入半江水下。洛水浦口之上,东风吹飘着旗角,雄赳赳的武士们整装待发了。君王满满斟上三觯酒,一觯抛洒向天,一觯倾泻在地,最后一觯,把在手里,转身缓缓走到召虎面前。君王没有说话,凝重地端着酒觯看着面前的召虎。“咚——咚——咚咚——”,隆隆战鼓声响了起来,召虎撩开征袍,俯身向天叩首三礼。祭拜了三叩首,君王才把酒觯递给召虎。召虎接过,仰面一气饮下,将酒觯还给君王,一个宰官接了过去。召虎一回身,浦口上的三军将士齐声怒吼,声音震动得江面仿佛起了波澜。



    敖山水寨里,虎方君的帅船上,一个满脸涂鸦的巫师,正把一块龟壳放在火盆上灼烧。连续三天,巫师占卜的结果都是不吉利了,多少让淮夷和九夷的诸位首领们感到有些无奈。刚才又来人禀报说,奔烈带领一哨人马出了水寨,这让虎方君不由自主担心起来。就算是雪狼族的皇子,也不该不经祭拜就发动攻击啊,战争原本就应该听从上天的旨命。他找来了巫师,提前了今天的占卜。



    巫师口中叨念着奇怪的咒语,龟壳在火盆上还没有烧透,船舱外的甲板上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帘门一挑,九黎族的洪达长老气愤地站在舱门,“那小狼羔子怎么可以这样?”,他气鼓鼓地说道。



    “呃——是在说他擅自出击吗?已经在占卜了,所以,不必担心”,徐方君善意地排解道。



    “不,不是,二位主帅,你们难道没有看见吗?”,洪达长老说道。



    “看见——看见什么?”,虎方君问道。洪达长老却没解释,引着二人走出了船舱。“你们看——”,他指着水寨里最前面的一片镜湖战舟说道,“那些雪狼族的船只,把营寨口堵得严严实实,我们九黎族的战船不能自由挪动了啊——”



    这不可能吧,船在水面上飘浮,挤一挤就过去了,虎方君和徐方君都觉得有些新鲜。待他们抬眼仔细去看,却见那些镜湖战舟的船身外,布满了尺把长的铜刺,铜刺有鹅卵粗细,遍布了船身四匝。镜湖战舟的船身又大,挡在所有战船的最外面,一眼望不到尽头。船身与船身之间原本是有间隙的,却因为水位下降,大船只能停靠在吃水线以外,彼此间的距离近到无法通过一条小船。



    虎方君和徐方君再仔细看时,发现已经有几艘扁舟挂在了大船上,军士们正费力的把它们分开。那大约是九黎族的战船,所以洪达长老才会那样生气。



    “就从旁边绕过去,不好吗?”,虎方君指着滩边一片没有船的水域说道。



    “哎——不行啊——”,洪达长老说道,“那里原本昨天还可以停泊,但是今天已经变成一片暗礁石区了啊。”



    “暗礁?——”,虎方君几步走到船帮,手扶着围栏,探身去看。还没等他看明白怎么回事,远处的箭塔上,忽然传来一阵木梆子敲打的声音。众人都明白,那个梆子,是代表着有敌人来了。



    “快,快,擂鼓,迎敌——”,虎方君有些慌乱了,自打来到这里,中原水师就一直闭门不战,难道说,他们就一直在等这个时候?



    洪达长老一转身,跳下帅船。却在这个时候,虎方君身后,船舱里的巫师慌慌张张跑了出来,“大——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啦——”,巫师慌张地呼喊道。



    虎方君一把拽住了巫师的衣领,“你喊叫什么?”,虎方君咬牙切齿地说道。



    “大——大凶——大凶之兆,今天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巫师汗流浃背,脸上的涂鸦已经被汗水冲刷得面目全非。



    自箭塔上可以看到,十几艘中原的快船乘着东风,冲向敖山水寨,船身压得很低,甲板上也看不到人,唯有仓门和船身后隐隐似乎有人影。



    “放箭,快放箭——”,也不知谁喊了一声,箭塔上射出一簇箭矢,一些射在船帮上,多数落在水里。那些船却好像丝毫没有收到影响,依然保持着原有的速度。梆子声越来越密集了,箭矢也越来越密集了,那些船却冲到水寨前面的地方,停了下来。



    “停,停,别射了——”,洪达长老驾着一叶扁舟,冲到了最前面,他大声喊叫着跳上了一艘镜湖战舟的甲板。



    “对不起,要借你们的船用一用”,洪达长老说话间一摆手,周围小船上的九黎族人跃上了甲板,替换掉了雪狼的军士。箭矢停了,战鼓声却响了起来,洪达长老站在仓顶,挥动着手中的兵刃,战船缓缓开动,向着那些中原来的船开了过去。



    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眼看就要接近了,中原来的快船上依然没有动静,洪达长老心生疑惑。所以,中原人在耍什么把戏,为何不出来痛痛快快大战一场呢?眼看就只有几步的距离了,洪达长老一摆手,战船停了下来。战鼓声依旧隆隆,九黎族的军士们伸着头张望着,十几艘快船上,看不到半个人影。远远地,却有几个人浮游在江面上,向着成周城的方向飘着。



    洪达长老在仓顶站起身,俯视着,十几艘快船却在他的面前,渐渐沉入水面。啊?这就是中原的第一波敌人吗?他们扔十几艘船在这做什么?凝视着水面上的桅杆,他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长老,你快看,对面又来了一拨——”,船舱下一个九黎族军士提醒他道。洪达长老抬眼望去,远远地,只见中原的战船隐隐浮现在江面上。



    一盏茶的功夫,几十艘龙舟把敖山水寨围了起来,正当中一艘大船上,站立一人。见此人,金盔金甲,外罩大红征袍,征袍上一颗巨大的虎头随风飘摆。



    “中原的胆小鬼们,不敢领教你九黎族爷爷的战斧吗?竟然耍出这种鬼把戏——”,洪达长老气愤地隔江吼叫着。



    虎侯冲着身边一摆手,其他的船都停了下来,唯独他的战船缓缓凑近了洪达长老的镜湖战舟。两船隔着方才沉船的一溜桅杆,停在了水面上。战鼓声停了,两船上的军士们对视着,沉寂了好一阵子,只听虎侯一声怒吼道。



    “今天——谁也休想从这里出去——”



    两厢里一声怒吼,众家军士跳入水下。



    敖山水寨背后的峰顶上,君王站立在孤峦的最高处。三天里,君王秘密的派遣了三千名弓箭手,渡过了大河,沿着赵公仲发现的小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敖山各个峰顶。



    眼见得第一波快船已经得手,虎侯带领人马阻断了敌人的归途,君王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峰壁谷底,如同一道军令,霎时间,三千弓箭手点燃了手中的箭矢,三千火矢,密密麻麻,自半空射向山下的联军水师大营。



    只在一瞬间,敖山山下变成一片火海。



    短刃划破了赤裸的皮肉,血色淡淡浮洒出水面,挠勾栓着套索,拉近了两船间的距离。跳板搭在两船之间,洪达长老拎着斧子冲了上去。九黎族军士跟着他冲上了对面的龙舟,鲜血溢涨满瞳仁,在锋利的兵刃回落的瞬间,飘洒着。



    喊杀声,遮盖了青铜的撞击,也遮盖了凄惨的呼救。继洪达长老之后,又有几艘战船跟了上来,但是窄小的水道无法容纳更多的船只,他们只能跟在后面望江兴叹。一些军士跳下水,游到激烈的战场,加入了白刃相搏。



    虎侯砍翻了一片九黎族军士,与洪达长老相遇了,铜剑拨挡着战斧激战在一处。大约拆了十几招,只听虎侯一声怒吼,长剑没入了洪达长老的胸膛。洪达长老无力地垂下了手臂。虎侯一番手腕,将敌将的头颅砍了下来,有军士用长缨挑了,高高举在半空。中原龙舟上的军士,齐声欢呼起来。



    此刻,敖山山脚下,已然沸腾如带火的油锅了。淮夷和九夷各个部落的战船都燃烧起来,军士们用江水泼洒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上,另一簇火矢却如同火雨一样铺天盖地而下。



    大火一直燃烧了几个时辰,半个江面都能看到浓烟和火焰。



    傍晚时分,成周南门忽然打开了,一个宰官手捧着一份礼物送到了两军阵前。



    一个汤釜出现在噩君的书案上,汤釜旁摆着一份书简。噩君拿起书简,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驭方亲启,君劳师远伐,至寡人台下,月余未果。今敖山垂钓,偶得蒸享。寡人念君昔日裸酒之欢,特赠与君。”



    中原的君王钓到一条鱼,做了一锅鱼羹,送来给噩君?噩君皱着眉头,放下了竹简,伸手去打开了汤釜的顶盖,手臂却微微有些颤抖了。热气嘘嘘冒了出来,白气冒过之后,噩君定睛观瞧,却惊得将手中的顶盖“当啷”一声跌落在地。



    那汤釜里哪里有什么鱼羹,分明是九黎族洪达长老的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