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兰花坠
昏暗的墙面，昏暗的立柱，昏暗的屏风，昏暗的黼黻（黼黻：礼服上所绣的华美花纹），白皙的窗纸，透析过曙光，渐渐照亮昏暗的殿宇。君王揉了揉倦怠的眼圈，吹熄了书案上的烛火。他起身缓步来到窗前，满心期待的伸手推开了窗扇，却看到西面的冶炼所里冒着浓浓的黑烟。
殿门四开，一排宰官垂首侍立，一个掐着尖细的嗓子轻唤了声，“陛下——”。君王没有理会他们，他想让那些无畏的人们看到他操劳的样子，兴许那样的话，他们在心底里就会同仇敌忾。兴许那样，他们才会说，嘿，看看咱们的君王，当一个军士比当君王强，最起码还有袍泽换岗。
众多宰官当中，只有一个，双手没有捧着器皿，他站在队列的最后，身上浮满了灰尘。宰官们陆续退去了，只有他没有走，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静静伫立在门前，等待着君王的传唤。君王也很快发现了他，冲他点了点头。他迈着细碎的步子，踏进殿宇，侧身来到君王的身旁，依旧一句话也没有，只头顶着一个绢花锦囊，呈递到君王面前。
君王伸手拿过锦囊，打开来一看，是一件兰花翠玉耳坠。耳坠不是一对，而是只有一件，这耳坠是何人所有，君王心里显然很清楚。君王抬手向宰官摆了摆，宰官退去了，君王的目光却一直滞留在那件翠玉耳坠上面，微微皱紧了眉头。
中原皇城，王宫的西侧，有一所殿宇，名唤“绮霞宫”。这个宫里的人，与其他宫不同，她们彻夜灯火烛明，却在白昼里寂静无声。没人敢对这个宫里的人飞短流长，即便是昭仁宫里的太后也未尝对其挑三拣四。因为这个宫里住着的人，就是君王的皇室正妻，当今的马氏皇后。
宫殿门前的日晷指向巳时偏过，绮霞宫里依旧一片沉寂。风尘仆仆的宰官掂着轻细的步子，走过五华门，进了绮霞宫正门。他绕过照壁，沿着回廊，径直从偏殿门口走过。“唉——”，一个宫婢拦住了他。
“要事，劳烦姑姑通禀一声”，宰官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君王面前缄默的宰官，终于开口讲话了。
“娘娘刚刚睡下，有什么事，等下再来吧”，宫婢丝毫没有客气，刚想侧身关门，却被宰官拦住。
“是成周来的消息——”，宰官刚刚说了几个字，只见正殿的大门忽然一下打开，里面一个女子高亢的声音道，“让他进来吧——”，声音缓缓地，持重而威严。宫婢答了声“是”，带着宰官绕过回廊，走进了正殿。
“东西送到了？”，女人的声音在正殿里又响了起来，宰官栖身回禀道，“回禀娘娘，刚刚送到，即刻就来回复娘娘了——”。
女人“嗯”了一声，又问道，“可曾说下什么？”。
宰官道，“当时未尝吩咐，只是奴才过后打听到，陛下派了刘大人领了宗伯之命，马不停蹄赶回了皇城”。
女人的脸上，喜形于色，她只说了一个“好”字。
正在这时，由打宫门外，蹦蹦跳跳走进来一个女孩，只见她头顶着七宝琉璃散珠光华夺目，身披一件翠色锦文华服暖玉金镶，一条襦裙，上面绣着一只金丝彩凤，腰间飘洒，一双粉底缎面的玲珑宝靴足蹬脚下。喝——这小姑娘，打扮的真漂亮。
小姑娘一进门，就大喊着，“娘亲——娘亲——”，一路蹦蹦跳跳走上殿来。到了女人近前，也不下跪，拉着女人的手说道，“娘亲——灵露下学啦，嘻嘻，该带灵露出去玩啦，嘻嘻——”
女孩名曰“瀼”，是马氏皇后为君王诞下的长公主，有个小名唤作“灵露”。因为君王一直没有男丁，再加上马氏皇后的权势，这个孩子在后宫里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仅君王很喜欢她，太后也对其宠溺异常。
“好好好，带灵露出去玩——”，马氏皇后一边应承，一边抹擦着灵露公主的小脸蛋，“呃——去哪呢？让娘亲想想——”
一个宫婢自屏风后面闪身出来，趴在皇后身侧耳语了几句，听到宫婢的这几声禀报，马氏皇后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随即她温言软语对公主道：“那咱们就去鱼化苑里，看风景去，好不好呀？——”
孩子一个劲地拍手叫好，惹得宫婢都禁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风花烂漫，簌簌柳老樱桃鲜，鱼化苑的凉亭里，隐隐似有人影攒动。马氏皇后带着的一群丫鬟婢子，却如同一张大网，从四面八方，向着凉亭里包抄过来。那双人影却在凉亭里一闪，不见了。
天真无邪的小灵露漫步在百花丛中，她掐了一朵杜鹃，让娘亲给自己戴在头上，鲜花娇艳，衬托着小灵露顽皮可爱。一个宫婢凑近马氏皇后，又是低低耳语，“不见了？怎生会不见了——”，马氏皇后发出惊讶的一声。
迎面一簇人影闪了出来，呼啦跪倒一片，口中山呼着，“参见皇后娘娘”。为首的是一位妙龄女子，看她的身量容貌，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马氏皇后还没说话，小灵露倒机灵，跳在众人身前，装粗着嗓子道，“都起来吧”。众人称是，起身，却都忍不住掩口失笑。
小灵露的淘气轻易掩饰过马氏的焦躁和不安，马氏皇后微微皱了皱眉头，“这孩子，真是不懂事，这后宫之中，都是你的母辈，你怎生在长辈面前，好个卖弄？”
小灵露吐了吐舌头，跳到娘亲身边，拉着马氏皇后的手说道，“娘亲，娘亲，你是孩儿娘亲，她们给娘亲见礼，孩儿帮娘亲叫她们起来，省去娘亲些许气力，多陪灵露玩一会儿。”
看着小灵露顽皮淘气的样子，马氏皇后假装绷着的面容，荡漾起了笑容，“这孩子，真是——”
方才为首的那位妙龄女子，此刻上前搭讪道，“长公主善解人意，聪明伶俐，实乃皇后娘娘的福气。”
看到有人搭讪，马氏皇后把小灵露牵到身旁一侧，端庄言道，“是卫嫔啊，怎么又去太后宫里了吗？她老人家的身子，可好些了？”
卫嫔言道：“启禀娘娘，嫔妾刚刚从太后宫里出来，在这鱼化苑里给太后采摘一些白玉兰花，供她老人家赏用。”
“哦，那你去吧”，马氏皇后没在多说什么，待到卫嫔擦身而过，她却转头叫住了她，“咦，嫔宫记得，你经常戴着一对兰花翠玉的耳坠子？怎么不见你戴？”
卫嫔立时身子僵直在那里，停了好几秒钟，慌忙中，掩饰道，“嫔妾——嫔妾——前日去上林苑赏玩，回来就找不见了，兴许是掉在哪里，也兴许是忘在宫里——”
马氏皇后侧身盯着卫嫔道，“那真是可惜了，那对玉坠子可是太后她老人家赏赐给你的，若是弄丢了——她老人家该多伤心啊？”
卫嫔半遮着面容，言道，“可是了呢，嫔妾再去找找——”。说罢，起身带着一行宫婢告退走了。马氏皇后冷冷盯着一行人的背影，微微抬了抬唇角。
小灵露抬头看着娘亲，从她的角度看去，看不到娘亲的眼神，但是小灵露却能感觉到娘亲手心的冰冷。她顺着娘亲的眼角的余光去看，只觉得娘亲盯着的那一株芳香清幽的兰花，好像渐渐枯萎了。
融父山外，火页村旁，小嬴仲经常来种药草的地方，静悄悄树立起一座墓碑，“芈氏二女蕈奠”几个大字深深刻在石碑上。小嬴仲手捧着一束七里香，站在墓碑旁，静静地看着面前坐在坟前啜泣的男人。
哭着哭着，楚君有些失控，他徒手扒起了泥土，口中叨念着，“我芈氏君主的孩子，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怎么可以无棺无椁，怎么可以这样不明不白——”。他一面叨念着，一面死命刨着泥土，刨着刨着，却失声掩面痛哭，全然不顾将双手的泥土覆盖在脸上。
“世伯，切莫再伤心了，芈蕈倘若还在，定然不肯看到您这样——”，小嬴仲在一旁安慰道。楚君微微止住了悲声，小嬴仲又道，“那暗施蛊毒的人定然不会走远，世伯，你是巫师，你教我一些功夫。我若碰到他们，帮你把他们抓回来，任凭你处置。”
小嬴仲懂事，将楚君心内的愁苦宽慰许多，楚君免了伤悲，收拾了整洁，随着小嬴仲走下了土坡。木槿花的花瓣纷纷飘落，落在青石板路面上，没有一丝声响。
土坡下，火页村的大路上，楚君与小嬴仲告别，“少侠，蕈儿有幸，交到少侠这样的朋友，也是俺芈某的福气。只可惜，蕈儿她天命不享，哎，俺芈某也没什么话可说了。这厢与少侠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融父山专程谢过。”
“怎么？世伯要走吗？”，小嬴仲略微感到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楚君会在融父山多待些时日，最起码要捉拿到害死小芈蕈的凶手啊。
“啊，是啊。巫族起兵在即，国事刻不容缓，芈某无暇在此多加耽搁”，楚君强装出笑容，向小嬴仲拱手别过。
巫族？起兵？要攻打哪里？该不会是中原吧？小嬴仲心里琢磨，但是，那些好像是大人们的事情，他一个小孩子，该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小嬴仲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阳关道，两个中原人策马疾行，一路尘土飞扬，行至融父山脚下，慢了下来。马上一人道，“师兄，前面有个村子，我们不如先在那里打栈歇脚，然后再进这戎族的王城，一探究竟。”
另一人道了声，“也好”，两匹马落落进入了火页村。
二人的话语，刚好被正在经过的楚君听到。经年行走江湖，楚君一眼就辨认出此二人是两个方士。方士与剑客，是中原的武林，在融父山，雪狼境内，则是萨满的天下，若是到了南方巫族境内，则是巫师的地盘。有句话，叫做“道不同，不相与谋”。楚君打老远看是两个方士，就加了小心，但闻听他们讲，要进融父山一探究竟。楚君暗自思忖，此二人并非等闲，此刻落在这融父山，难道融父山城堡里真的混迹了中原奸细。有心跟在后面，待一想，自己是爱女心切，有些扑风捉影了，还是正事要紧。转身打马扬鞭，顺着大路奔向楚国。
“滴踏踏，滴踏踏——”，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正轻踏着马蹄，宛如一位舞者随风起舞。中原皇城王宫北侧，靠近鱼化苑不远处的林荫道上，少年春风满面，似是刚刚饮下一盏醇香的烈酒。杨柳树随风摇摆着，似是轻和着马蹄。
迎面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待到少年身前，快马猛然间刹住了脚步，“吁——”，马上的汉子跳下马背，附身施礼，本来汉子就是五短身材，再哈了半尺的腰，倒是像个踢蹬跪在马鞍前。
“参见武公大君”，汉子说道。
“哦，是禹啊，这些天怎么总看不见你，你带着那些厮御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啊？”，武公大君还是一口奶音，声音里却显出几分急躁。
“卑职——呃——卑职在替武公大君操演人马”，汉子有些迟钝了。
“操演人马？”，武公大君在马背上躬下了腰，这样他才好能在马背上看见禹的脸，“每天不都是操演人马吗？以前本王还能找见你们，这几天却找不见。你老实讲，是不是隐瞒了事情？”。
“卑职——呃——卑职没有隐瞒”，禹在说谎，他低着头，为了不让武公大君看见他满脸通红，武公大君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哈哈哈——”，武公大君笑了，“没有就没有吧，脸红什么，走——带我去看看你的人马去，哈哈哈——”。
二人一路并马，向着上林苑方向，说笑着走了过去。
昭仁宫里异常地肃静，太后身子不好，见不得那些闹心的响动。宫门外面，一个宰官小厮手握着两丈多长的一根竹竿，竹竿顶端挂着三尺长的红绫，竹竿挥舞，红绫摆动，竟然打不到周围的树木分毫。往宫门里走，两个宫婢手持两柄铜锄，轻翻着泥土，她们将墙根檐角边上的泥土翻开，再向里面洒上雄黄，然后再将其掩埋，也是静悄悄，不发出一丝声音。那宰官小厮是在驱赶鸟，宫婢洒上雄黄是为了虫聆不再鸣响。
昭仁宫正殿门口，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垂首侍立在两侧。卫嫔手握着一个铜壶，铜壶里插满了刚才采摘下来的玉兰花枝。她缓步上前，款款施了一个万福，两个嬷嬷也不搭话，左边的嬷嬷伸出了左手，右边的嬷嬷伸出了右手，两人同时躬下腰身。卫嫔仔细着脚下，轻轻踏入昭仁宫正殿厅堂。
堂上，太后微合着双目，端坐在正中，两旁的丫鬟婆子垂首侍立，各个仿似木胎泥塑一般。卫嫔款款施下一礼，怀抱着玉兰花枝，站在最末一个丫鬟的后面。等待了许久，老太太缓缓睁开双目，微笑着说道，“道是仙人入梦，暗香飘浮，却原来是你这孩子，来了也不吭一声，倒叫哀家个老身，梦里一顿好找。”
卫嫔笑着转身，款款又施下一个万福，仿似幽兰璀璨，又似鹤立鸡群。
施罢了礼，卫嫔举步上前，将手上的铜壶放在太后身边一个方形供案上。笑着回禀道，“老祖宗，只管找，梦里自有仙人为老祖宗侧福。咱们这些小辈们，就只有穿针引线的份儿。但若是真的为老祖宗引荐了，那才是咱们的福分呢。”
太后笑道，“你听听——呵呵——你听听这孩子，嘴上跟抹了蜜似的，怪不得招惹那么多喜欢——咳咳——咳咳咳——”
这话听上去像是好话，可是卫嫔听了却是身子一震，继而僵直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太后一阵猛笑，引得剧烈的咳嗽，轻易掩饰过卫嫔的不安。“这东西味道太浓，你们还是把它拿走吧，哀家身子老了，受不起这等神恩”，太后指着卫嫔刚刚摆在供案上的玉兰花枝说道。有婢子取过铜壶，转身抱了出去。“行了，你们也都下去吧，哀家和卫嫔说说话”，老太后屏退了左右，将卫嫔拉在手边。
等待最后一个宫婢退出了大殿，轻轻掩上大殿的房门，太后才喘息定了。“你年纪轻轻入宫，怎生喜欢成天跟哀家一个老太太在一起？”，太后拉着卫嫔的手道，边说，太后脸上挂满了欣赏的微笑，“多好啊，花儿一样的年纪，花儿一样的水灵——”
“太后——”，卫嫔刚想说一句，谬赞，却仿佛听着太后好像话里有话，只嫣嫣叫了声，“太后”，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只听太后又道，“你的心思，哀家知道，你别看哀家人老了，可是这宫里发生的事，有哪一样能逃过哀家的眼睛，呵呵——”
卫嫔听了这几句，默默垂下了头，眼神里闪现出一丝无奈。只听太后又道，“你莫怪君王，君王疏远你，罪不在你。君王是怕釐侯那个老家伙，怕他有一天起兵造反。唉——这倒委屈你啦，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可怎么是好哦。唉——”
君王原来是这般心思，卫嫔“激灵”打了一个冷战，原来他不是不喜欢我，他是怕我，但是，他又怕我一个女子作何？想到此处，卫嫔抬头恍然又唤了声，“太后——”，双目中存满了疑惑。
看着卫嫔充满疑惑的瞳眸，太后又笑了，那笑容充满了自信，“你也莫怪皇后，她也有她的难处。像你这般花枝招展，清秀伶俐的丫头，一朝得宠，那踩在她头上，可是弹指间的事——”
听到太后这两句，卫嫔终于明白了，原来君王是害怕，有一天在他的后宫里出现一个卫国的皇后，那样的话，自己的祖父釐侯可就真的能把持朝纲了。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太后面前，颤声说道，“老祖宗，妾身只盼着君王不再带着那双怨咒的眼神看待妾身，只盼着妾身能和众位姐姐一样能承纳君王的恩露——妾身万万不敢存非分之想，更不敢染指中宫啊，老祖宗——”
看着卫嫔难受的样子，太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惹得门外有婢子掀开了门缝，太后冲她们摆了摆手，门缝又关上了。太后一手拉起了卫嫔道，“你起来说话，你这样，哀家看着心里难受——”，卫嫔慌忙起身，站在了一边。
太后收拾了形容，依旧满脸微笑，她和颜悦色对卫嫔道：“你用不着害怕，这宫里的有哪一个不想坐在中宫殿发号施令的？哀家自打十五岁入宫，在宫里已经待了整整四十年，什么样的古怪哀家没见过？就算你想当正宫，那也是应该的，不想那就出鬼了，呵呵——”
卫嫔呆呆凝望着太后，她已经被太后的话语打动了，已经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秘密。然而，在后宫里，掩饰不住秘密的人，那可太危险了。
太后笑了一阵，继而又道，“但是，想归想，做归做。有的事能想，但是不能做。有的事呢，能做，可是做了，她就不敢想啊——”
太后的话意味深长，让卫嫔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卫嫔心内只道，完了，太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她只盼着自己还有一线生机，还有一丝挣扎喘息的机会，她半张着嘴巴，等待太后下面的话，可千千万万别是那个秘密。
太后依然微笑着，从太后的表情上，看不出太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无法知道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顿了一顿，只听太后又道，“呵呵，像你这般可人疼的孩子，哀家看着就喜欢——更别说哀家那不争气的孩子——他就算表面上装着不喜欢，可是心里肯定也是喜欢的——”
太后说到这时候，话语停停顿顿，好像在等待卫嫔自己坦白什么，卫嫔的眼珠微微滚动了几下，喘息急促了起来。
只听太后的声音依旧那样温和，“就算是君王不喜欢，也是有人喜欢的——不是吗？”。听到这句，卫嫔又是“激灵”打了一个冷战，她抬眼再去看太后时，只见太后正襟危坐，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继而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吓，直逼得卫嫔再不敢抬起头来。
沉默，代表了一种惩罚，在威吓中沉默，只能是越来越接近死亡。卫嫔不由自己地全身颤抖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卫嫔啊，你老实跟哀家说——”。卫嫔称了声是，颤抖地抬起瞳眸，当她碰触太后的双眼时，她看不懂太后，那眼神里藏着的，究竟是期待，还是恐惧。
太后看着卫嫔，探了探身子问了四个字，“几个月啦？”。这四个字，只吓得卫嫔像筛糠一般颤抖，浑身无力瘫坐在地上。
未时刚一过，内府掌司刘季，风尘仆仆踏进了虢侯府邸的大门。他从哪里来？自君王身边来。要来作甚？当然是来调查兰花翠玉耳坠的。那么，调查清楚呢？那自然要禀明君王，要来兴师问罪啊。
虢侯问清楚了缘由，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一桩乃是君王家事，当臣子的本来不该多问，可是虢侯背后，毕竟还有一个虢国夫人不是。虢侯转了转眼珠，沉声对刘季道，“刘大人，此番你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有句话，在下不知当不当讲？”
刘季被君王点名，心里正苦闷，他这个内府掌司，本来是掌管君王收藏的各种金银珠宝的，可是君王自登基以来，一直势单，好多诸侯许久不来朝贡，他这个内府掌司一直也是清水衙门，如今又被君王耳提面命，他正发愁这事不知该怎么办呢。听虢侯这么一说，刘季一拍即合，立即说道，“大司徒大人乃皇命亲立，官卑有度，下官理应受教，大人有话请讲当面。”
“客气，客气”，虢侯虚掩了几声，侧身言道，“大人啊，此事看似微乎其微，可是此乃皇室内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啊——”
刘季也压低了声音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虢侯微微转了下身子，对刘季言道，“大人请想，那内宫之中，上有太后做主，下有皇后把握。莫说此间有无真凭实据，就算大人手中握有真凭实据。大人，又能将此二人如何啊？——此二人又将对大人——”
刘季倒吸了一口冷气，直勾勾瞅了瞅虢侯。
虢侯顺势又道，“大人啊，大人再想想——此间大人若是审不出还则罢了，倘若大人真的问出了什么端倪——大人，你想想，这几人里，哪一位肯把这样的丑事放在市井中，让人论作谈资啊？”
说到此间，刘季仿佛恍然大悟，他轻声“哦”了一声，低声道，“那依大人之见，下官该做如何打算啊？”
虢侯直起了身子，他对刘季言道，“大人啊，你这话可是不该问在下”，沉声了片刻，过后又道，“大人只需想想，这里面，皇后，君王，太后，这哪一个不比咱们着急啊？也罢，大人既然问了，那在下就直言不讳。大人只需静待时日，定然自有分晓。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啊，大人。”
说道这时仿佛天光大亮，刘季长长“哦”了一声，也将身子直了起来，他对虢侯感激道，“聆听大人一席话，胜读十年困顿书啊，哈哈——”。说罢，起身告辞而去了。
刘季前脚刚一出府门，虢侯后脚就急忙吩咐家丁，“快，赶紧备马”，去哪啊？“大驭苑——”。
昭仁宫中，卫嫔痴痴呆坐在地上，汗渍已经淌湿了身下的青石板。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任凭谁看了心里都难受。
太后极力直着身子，扬起了脸，一只手在大腿上捶打摩擦着，“你起来吧——”，终于，太后发话了。卫嫔颤颤抬起了头，却看见太后仰面的眼角似乎也闪烁着泪花，她如恕大赦，忙迭起身。
“这几日，先好生将养着，昭仁宫里，你先不必来了——”，太后这一句，让卫嫔终于放下心了，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你看看你，这哪像釐侯的孙女，倒比个市井的丫头都不如——”，太后言语似乎是厉声，但是这厉声倒比温言软语还能让人感到温暖。卫嫔动了动眼珠，难道——难道太后是向着自己一头的，是了，一定是了，太后原本就疼爱武公大君，比君王要多一点。她目光转向太后，一声“老祖宗——”，叫得人声泪俱下。
“好了，好了——你这丫头，也不想想，你那肚子里的，可是哀家的亲孙子”，太后的话如同一副十全大补汤，卫嫔只觉浑身热了起来，仿佛重生再造一般。只听太后又道，“过些天，哀家找人送些安胎、补胎的药过去，这些天里，你就在自己宫里，哪也别去——”。卫嫔看着太后，目光里满是感激，却依然不肯离去，太后又道，“放心，君王那里，哀家自有定数，你且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其他的事，都不用你管——”
卫嫔只听了这句发落，才频频叩首，转身离去。太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兀自大拍了一下席案，对着门外喝道，“去把那个逆子，给哀家找回来”。有婢子支应一声，领命走了。
未时还没过，虢侯风风火火来到大驭苑，刚一踏入院门，就被人拦住了。大驭苑是定公大君携领几位塚君的地盘，他虢侯是君王的亲信，且不说前些天，他虢侯还是几位塚君的阶下囚，就是这几日，君王御驾亲征成周，他虢侯督办军需钱粮也吃了不少瘪子。在这些人眼里，他虢侯来大驭苑，那就是耗子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眼。“让我过去，我找少傅卫餘有事，哎呀——”，虢侯在门口和守门的武士吵吵起来了。
“让他进来——”，卫餘听到虢侯是专程来找自己，感到有些惊讶，“说罢，什么事？”。卫餘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他也管不着。
虢侯上前两步，“哎哎哎——”，卫餘却远远躲着他，“站那，就这说吧”。卫餘背手侧立，眼睛几乎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只听虢侯“哎呀”了一声，“后宫不知是谁，给陛下送去一个兰花坠——”，虢侯快急哭了。
“后宫？——兰花坠？”，卫餘感觉奇怪，“前些天倒是听人提起，太后对咱家的孩儿颇为赏识，恩赐了一对兰花翠玉耳坠，听说还是穆王年间的——”
虢侯又“哎呀”了一声，他上前两步，低声道，“就是那对翠玉耳坠啊——”
卫餘感觉更加奇怪了，他谨慎地打量着虢侯，“你是说？莫非——”
“是啊，就是啊——”，虢侯此时凑在卫餘身边，低低声音言道，“君王派遣了内府掌司刘季，领了宗伯之命，现在已经回到皇城，来兴师问罪来了啊——”
听到虢侯这些话，卫餘大吃了一惊，他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虢侯。
“大人啊，那宫里的是哪家的孩儿，此间内情，他人不知，大人难道也不知晓吗？”，虢侯眼望着卫餘，就差给卫餘跪下了。卫餘倒吸了一口冷气，沉声思忖起来。
“哎呀——大人啊，都这个时候，你怎么——哎——”，虢侯转身凑到卫餘身前道，“大人啊，早作打算，那孩儿尚有活命啊”。
虢侯的话，卫餘将信将疑，可是虢侯说的有板有眼，他又不得不信。但是，他虢侯为何要甘冒一个忤逆君王的罪名，前来通风报信，这其中，到底有何隐情——哎，算了，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来人——”，卫餘冲着门外喊了一声，一排武士在门前应声，“去，四下里找找，看看武公大君，现在身在何处？”
武公大君？虢侯听了心下感觉奇怪，不过，这已经不关他的事了，他的话已经带到，好人已经做到，该收手了。他起身拜别了卫餘，转身离去了。
快酉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了，张弓的看不见靶子，驾辕的看不见路面，上林苑里的厮御们不得不停止了操演。看到自己的厮御，一下子多了这么多，还有那些戎车，战马，斧钺，甲胄……武公大君激动得半晌都没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在那里叫好。
但是，这些人马是从哪里来的？斧钺甲胄又是从哪里来的？武公大君直到天黑方才醒悟出些味道。“禹啊——”，武公大君拍着禹的肩膀，“你这个练法，是不想再做本王的厮御了吧？”
禹不会撒谎，尴尬地撇了撇嘴，好在天黑，武公大君看不见。“到底有何实情？不可以告诉本王吗？”，武公大君听禹不出声，继续问道。禹还是回答不上来，急得直跺脚。
“算咯——你不说——本王也不问了”，禹还当武公大君就此罢手，哪料想武公大君接着道，“从今天开始，你要寸步不离本王左右，要不然，本王就先把你关起来。”
啊？那怎么行？君王还有任务呐？禹刚想举步上前，迎面一队金甲武士，打着火把，迈着整齐的步伐，拦住了武公大君。
正当中为首一人手捻着胡须称道，“大君，原来你在这里啊，找的我好苦”，来人正是卫餘。只见卫餘翻身下马，上前一把抓住武公大君的手腕，将武公大君拉在旁边，轻声嘀咕起来。说的话，禹听不到，禹只听说到半截，武公大君微微“啊？”了一声。然后二人又低头嘀咕半晌，直到最后，禹仿佛看到武公大君把一件东西塞在卫餘手里，只听卫餘重重说了两个字：“……接应”。
这个时候，一个宰官掐着尖细的嗓子高声喊喝道，“懿旨到——”。众人慌忙跪下接旨，“奉太后口谕，着武公大君即刻昭仁宫觐见”，宰官宣了懿旨，闪身等候在一旁。话不能再说了，武公大君深深望了卫餘一眼，起身奔往昭仁宫。
夜色笼罩了辽阔的草原，火页村里的屋子纷纷亮起了灯火。
“客官，吃饭啦——”，老彭头敲了敲厢房屋门，里面传出一声回应。门打开了，肖尘和允剑拢着惺忪的睡眼，露出了头。他们在火页村里转悠了半晌，原本打算找一家客栈歇脚，可谁知道，火页村里没有客栈，他们只好找了一家当地人，借宿一晚了。
冬瓜炖羊肉，豆干炒芹菜，一碟野葱洗得干干净净，再加上一小碟咸菜，汤是农家最普遍的冬葵汤。食物都是最便宜的，这样一顿饭，在老彭头家里也算得上美味，招待客人，他们也只能拿出这些。几人洗净了手脸，刚刚在案边坐稳，就听见院门外，人喊马嘶，“咚咚咚——咚咚咚——”，似乎是有人在敲门。
老彭头秉着烛火，来到院子里，“谁啊——”，他冲着门外大声叫了一嗓子。
“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请问能否在府上借宿一晚啊——”，又是过路的，今天可真热闹啊。老彭头笑着打开了门，却不想门前呼啦啦一大群人，把他吓了一跳。为首的，一个白净面皮的青年，样子不像雪狼人，却穿着一身雪狼族的衣服。“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天色太晚了，我们打算在府上叨饶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青年说话很客气。老彭头自门内探出了头，他四下瞅了瞅，门外是一伙精壮的汉子，马匹也高大健壮，不像是寻常的马匹。在草原上，认马不认人，这样的马放在集市里去卖，最起码能换回来十斛小麦，那可是够他们爷孙两年的口粮啊。
“方便倒是可以，但是，你们这么多人，咱家院子太小，也住不下啊？”，老彭头冲着少年说道。
少年却恭敬地说道，“哦，老人家，您误会了，他们是在下的随行。他们不住，就在下一人住。”原来是这样，老彭头笑了，边笑边打开了院门，将那人引入了院子。
马匹栓好，老彭头带着那人向正堂屋里走，边走边随口问道，“你是哪里人，要去哪里啊？”
那人答道：“在下是申国人，要去往融父山提亲的。”
“申国人——”，老彭头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那人，“你走吧，这里不欢迎申国人。”
老彭头翻脸不认人，多少让人有些接受不了，那人问道，“老人家，在下与您素昧平生，您因何如此憎恶与我啊？”
老彭头冷冷抛出一句，“因何？不因何，老人家就是看申国人不顺眼，你赶快走吧”。二人几乎在门前争吵起来，只听房门嘎吱一响，小晏自打门内闪身出来了。她唤了声“爷爷”，亭亭玉立在门口，把那人看得目瞪口呆。也难怪，正是花季少女，月下别样妩媚，小晏虽是普通人家女子，但是老彭头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吃穿用度，都是紧着孙女，加之小晏本身就资质不差，更是出落得楚楚动人，一下子，倒把那人看呆了。
“你们在吵什么？”，小晏惊异地看着面前的人，这人长相倒还文静，不知为何跟爷爷争吵。
“没——没事，没什么——你回去，回屋里去”，老彭头一面推搡着小晏，一面转头对那人道，“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那人对小晏拱手道，“这位姑娘，你来给这位老伯评评理。在下与这位老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方才老伯还亲口答应在下，允许在府上借宿。可不知为何，在下只说了‘申国’二字，老伯便翻脸了。我想其中定然有场误会，既然老伯不欢迎，那么在下也只好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那人慷慨激昂，倒显现几分洒脱，直把小晏也看得呆住了。前日里，邻家大婶介绍的那门婚事刚刚泡汤了，她本是花季，满心里还都是寻觅一个如意郎君。
只见那人说罢了，那人转身牵着马匹出了院子，老彭头在后面跟着，关上了院门。
“爷爷——你怎么这样，既然答应了人家，干嘛要反悔呢？”，小晏在院门内轻声埋怨，一半说给门外的人听，好让人家少些怨气。
老彭头对孙女满脸堆笑，“没——没什么——走吧，进屋吃饭啊——吃饭”，他笑着拉上小晏，回到了屋子里。
武公大君被宰官引领着，回到昭仁宫里的时候，已经快戌时了。夜色沉寂，四匝也没有一丝声响，冷冷的，静得怕人。
武公大君垂首走向正殿，杂乱的脚步难以掩饰忐忑的心情。正殿门一打开，只见老太后背对着门，站在厅堂下，“静言庸违”四个大字的牌匾，高高悬挂，把武公大君吓得心内一紧。
他一向深得太后宠爱，此间不知为何，怯怯地，竟然抬不起腿来了。
“母后——”，武公大君远远轻唤了一声，宫婢在后面关上了殿门。
沉顿了片刻，武公大君向前挪了挪脚，太后却在这时出声了，“哼——好啊，果然是哀家的好孩子”，武公大君激灵打了一个冷战，迈出去的半条腿悬在半空，落下也不敢，收回来更不敢了。
只听太后叹了口气道，“哎——哀家上辈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怎么生出你们这两个冤家——”。老太太负气喘息着，整个殿堂里全然都是她的鼻息声。
等了一阵，老人家气息稍稍平稳了，微微转过了半侧身子，“你到现在，还不打算让哀家知道么？”。
“知道？知道什么？母后又是听谁说什么啦？”，武公大君反应异常迅速，他带着奶音的话语，一点也不像他这个年龄所能说出来的语言，“定是孩儿宫里的那几个婢子们，胡乱嚼舌根子，孩儿回去重重责罚她们。母后——休得听她们胡言乱语——”
“跪下——”，太后一声断喝，彻底打消了武公大君的念头。武公大君抬头只见太后微微扬起了手，那手指间夹着的，是另外一只兰花翠玉耳坠。武公大君立刻明白了，这是有人告发了。他垂头跪在老太太身后，不敢再出一声。
“好啊，好啊，好啊——真是哀家的好孩子，只道你心疼哀家，却不知你藏了这么大的喜——”，老太后侧头看着武公大君道，“哀家若不过问，你当是能将那孙儿抱给哀家讨喜来吗？”
武公大君的额头上瞬间淌出了冷汗，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目光却呆呆凝望着太后脚下的地板，似乎是要把那块石头看穿了一样。
只听太后又道，“好啊，你同你那哥哥就这般欺侮老身吧，一个就只成天想着他那皇位，皇位，皇位——一个就只成天想着他哥哥不敢碰的东西——你们两个冤家，这般下去，何年何月才算是个头啊？”
武公大君诺诺抬起头，可怜一双眼神望着太后道，“母后，儿臣没有非分之想啊——”
“没有？——”，太后又是一声断喝，“那是他的老婆，你连孩子都快生出来了，你还敢说没有非分之想？”
“你呀，你呀，你呀——你让哀家说你什么好哦？”，太后用手点指着跪在面前的武公大君，一脸悲愤的表情，“哀家前几日，刚刚把你这冤家从鬼门关里拉出来，这刚几天的功夫，你又闯出这么大的祸——哎——”
老太后气愤地将头转向一侧，不再面对武公大君，沉默了好一阵子，太后仿佛自言自语道，“二十年前，哀家还只是个美人（美人：后宫里的位份）。宫里那么多的夫人、嫔、妃，各个都巴不得沾上君王一眼。这后宫是什么地方？哀家若是像你这般藏头露尾，你能活到今时今日？——”
武公大君抬眼望去，只见老太后双目朦胧，眼角一滴泪珠悄然滑落。他只觉浑身被老太太一根线牵着，不自觉向前爬跪两步，颤声道了一声，“母后——”。
老太后缓缓咽了口气息，将头转了过来，重新面对着武公大君，伸手扶在他的肩上，沉声说道，“孩儿啊，你老实跟娘亲讲，你当她是逢场作戏，风花雪月，还是鱼水相望，相濡以沫？”
武公大君被太后问得泪流满面，眼望着太后答道，“母后，儿臣与芷兰情投意合，是真心的啊，母后——”
武公大君原本指望着自己用情至深来打动老太太，没想到，老太后瞬间又是满脸怒气。“混账——”，老太后又是一声断喝，随即说道，“你当她是什么？那闺女是釐侯的亲孙女，少傅卫餘的亲侄女。你跟她做了夫妻，转过头来，那卫国的兵马就要杀入皇城？——且不说你那不争气的哥哥，你如此一来，将哀家这条老命放在哪里？”
武公大君猛然间，全明白了，或许生在皇室之家里，原本就是没有选择的，而他偏偏还奢望着一个结果，这简直太天真了。他双腿无力，侧身坐在地上，目光中没有了半点生气。釐侯嚣张跋扈，卫餘谨小慎微，母后深藏不露……自己在这些人面前，永远是个孩子，一个不懂事，只会闯祸的孩子。然而，在那陌陌的万千目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脉脉的，一双清澈的，一双可以照亮他心底的眼睛。他已然如此了，那么芷兰将会怎样？他不敢想了。
“母后，母后，母后——”，武公大君挣扎着起身，半爬半跪拉住了太后的袖口，“孩儿求求你，求求你，放过芷兰吧，留她一条生路，留——留她活命吧，呵——”。武公大君泪如雨下，他口中叨念着，“他腹中是孩儿的骨肉，是您的亲孙子啊——”
太后双目痴痴抬望着，她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岁月里，那个永远没有一刻安宁存在的岁月，她是如何躲避过各种明枪暗箭，才走到了今天。她没有对武公大君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恹恹说道，“回你自己宫里去吧，这几天就好好待着，别再让为娘操心了——”
武公大君苦诉了一气，无力地起身，缓缓走出了大殿。昭仁宫大殿的正门，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关闭了。
子夜刚过没多久，万籁寂寂，冷月无声，一辆绢纱帷幔的马车，停靠在一个便门门口。便门旁边挨着王宫通往外界的下水道，各种污秽杂物异常难闻，这个便门是供地位极其下贱的宫婢们使用的，即便是在白天，也很少有人经过。守门的禁军掩着鼻息，苦叹着自己倒霉的命运，多数都侧头歪在宫墙上，苦熬着这一晚。静悄悄地，几个衣衫破烂的宫婢们围着一个帛衣盖头，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女人，从宫门里出现了，守卫的禁军被呛得躲避三舍，远远盘问，“是哪个宫里的？怎么这么晚出来？”
有婢子回答道，“是玉明宫的，婢子坏了规矩，主子前日责罚，吩咐不准就医，这不——都臭了，主子开恩，吩咐下，爱去哪去哪——”
禁军“哦”了一声，推了一个倒霉蛋出来，宫婢亮出了腰牌，上面明晃晃是一个“武”字。玉明宫是武公大君的寝宫，这位大君的脾气，禁军们多数都领教过。倒霉蛋没再说什么，转头急急跑向同伴，倒在一边，念叨着，“丧气，丧气，当值都不安生——”，说着，歪头睡了。
几个宫婢陪着那气味难闻的女子上了马车，排成一排，望着马车缓缓驱动，车辕轻叩，马蹄碎响，直到车走远了，几人才转身回入了宫门里。马车是卫餘安排好的，腰牌是武公大君给的，卫嫔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了龙潭虎穴。
丑时，正当人们都在熟睡的时候，绮霞宫里，灯火辉映。君王正室，那位马氏皇后端端正正坐在正殿里，享受着美酒佳肴，丝竹伴舞。用她自己的话说，这能怪她吗，谁让老太太喜欢静。老太太喜欢静，她就偏偏喜欢闹，越是夜深人静，越要闹，最好闹翻了天才好。
殿门前，一个宰官小厮跑了进来，那小厮跑得匆忙，差点绊倒在半路上。小厮一路跑到了马氏皇后身边，低低声音向皇后回禀了几句。马氏皇后立时一拍席案，大吼一声道，“这还用问吗？赶快让他去追啊——”。小厮被吓得倒退几步，瘫倒在地，随即立刻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殿宇。
宰官小厮一直跑到玄武门外，跑得几近没了气息。玄武门外，一队禁军整齐列阵等候着，带队的，是马氏皇后的亲兄长，人送绰号“震三关”的马天。这个马天没有什么本事，就是倚靠自己的家世，最主要他得倚靠他这位得力亲妹妹，当今的正宗皇后马氏月琴，在禁军里混了个大仆的头衔，手上管着几百号人。别人讨好他，给他送了个绰号，名唤“震三关”。
宰官小厮没喘匀气息，口中急急说了一个字，“追——追——”。马天闻听，向着身后一摆手，一行人顺着甬道，出了宫墙。
洛水北岸，水阔天空，风轻云淡。一座破庙孤零零伫立在洛水河边，周围方圆十几里，看不到人烟。两日后，楚君熊延一路奔波，终于看到了雪狼的边界。
他轻带了马缰，缓缓踏过庙门，年久失修，庙门已经残破不堪了，两侧的墙垣也出现了几个缺口，庙宇的一角已经坍塌，留着房顶上的椽子伸在外面，像一只龇牙咧嘴的野兽，趴在岸边上。
楚君叹了口气，他稍稍停了停，好让喘息平缓下来。再往前，就是中原了，前途险恶，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纵马疾驰了。他正兀自感叹，忽然听到庙门后面，传来女人的呼救声，“救命——救命——”。
哎？这是哪里来的声音，楚君定下心神，缓缓将马绕过断壁。只见破庙内，几个身披甲胄的中原军士，正在迫近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
因为小芈蕈的事情，楚君心里早就憋着一肚子怨气，连日奔波跋涉，恰恰肝火虚妄。这样的场面，如同一根引火的稻草，一下子引发了楚君心中的怒火。
他“啊？”了一声，拔出佩剑，跃马上前，手起剑落，砍到了一名甲士。其他的军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楚君却在此时大喝一声，“光天化日之下，且容尔等行凶”，纵马疾挥手中利剑，两道血光，又接连砍倒了两个。众军士见此情此景，呼啦潮水一般，皆作鸟兽散了，那众人围困的女子却在这个时候，嘤咛一声，昏厥了过去。
楚君熊延一勒马缰，战马扬起了前蹄，一声嘶鸣。众军士却在此刻站住了脚，远远观望，两方对视，只见众军士里闪出一人，冲着楚君高喊道，“什么人？敢阻挠禁军金甲办差，不想活啦？”
禁军？金甲？是中原皇城，守卫王宫的人马，他们怎么跑到这来了？楚君不由得也暗自倒吸一口冷气，对方人多势众，不宜恋战。不过，他看对面那人跳脚的样子，料想他也没什么本领，楚君微微冷笑了一声，冲着那人高声道，“禁军？又如何？青天白日，乾坤朗朗，你等欺负一个弱女子，寡人杀你便如何？”
楚君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言语声中透出一股戾气，加之他已经砍翻了三名金甲，死的便死了，还有口气息的，翻滚在地不住哀嚎，更加重了军士们的恐惧。
那对面的，正是那位“震三关”马天，马大仆。他已经追了马车两天两夜了，几百人分成十几个小队，向各个方向追赶，只追到这时，他才在洛水岸边上发现了已经跑散架的马车。他追着地上的脚印，来到了卫嫔藏身的破庙。眼见就要得手了，半路杀出这么个神仙。
但闻听对面来人称呼自己为“寡人”，马天心中也犯了合计，普天之下，能称呼自己为寡人，而又敢明目张胆与禁军作对的人，那还能是谁呢？一想到那个人，马天的头发根都几乎炸起来了，他向后倒退了两步，不住向四周张望道，“你？你是——”
楚君看到来人的表情，内心里不住的暗笑，哦？你害怕了，呵呵，他手擎着利剑在半空中晃动了几下，口中道，“今日里，寡人心情好，饶尔等不死，也好给你家主子通报一声，待寡人的大军杀入成周，让他洗净了脖子，等待寡人的手中利剑吧——”
楚君的声音并不高，可马天却以为楚君高举着宝剑，是在招呼周围埋伏的军士，他向后倒退着，急急奔走了两步，侧身一个歪斜，转身扬长而去。那些追随他的禁军们也都跟在他的后面，唯恐跑慢了，就中了埋伏。
直到对面的人影跑远了，再也看不到影子，楚君才笑了笑，将宝剑还匣。他下了马，举步来到那个姑娘身边。卫嫔还在昏迷不醒，两天水米未进，再加之惊吓过度，她的面色惨白如纸。
楚君抬手，将手指搭在卫嫔的脉息上，片刻后，楚君大吃一惊，啊？原来这个女子竟然还怀着三个多月的身孕，他急急将马背上带的药葫芦摘了下来，从药葫芦里倒出一粒丹药，放进卫嫔的口中，又取了水皮囊，将丹药送服了。不多时，卫嫔苏醒了过来。
醒却醒了，可是依然在怕，卫嫔缩着身子，向后极力躲闪。“姑娘——”，楚君起身，向着卫嫔施礼道，“姑娘莫怕，那些贼人已经走了”。
好一阵子，卫嫔才明白过来，她恍然道谢，“多谢壮士活命之恩”。
楚君笑了笑，“姑娘，你怎身怀六甲，却被人追杀？幸好，你遇到寡人了，不用害怕，你的喜脉已经无恙，只需将息调理几日，寡人再给你开一个方子，定然保你母子平安。”
卫嫔感激，却不明对方来历，只好隐去自己内情，跟随着楚君。
楚君救下了卫芷兰母子二人，一路向着楚国南疆隐秘进发了。
殿门四开，一排宰官垂首侍立，一个掐着尖细的嗓子轻唤了声，“陛下——”。君王没有理会他们，他想让那些无畏的人们看到他操劳的样子，兴许那样的话，他们在心底里就会同仇敌忾。兴许那样，他们才会说，嘿，看看咱们的君王，当一个军士比当君王强，最起码还有袍泽换岗。
众多宰官当中，只有一个，双手没有捧着器皿，他站在队列的最后，身上浮满了灰尘。宰官们陆续退去了，只有他没有走，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静静伫立在门前，等待着君王的传唤。君王也很快发现了他，冲他点了点头。他迈着细碎的步子，踏进殿宇，侧身来到君王的身旁，依旧一句话也没有，只头顶着一个绢花锦囊，呈递到君王面前。
君王伸手拿过锦囊，打开来一看，是一件兰花翠玉耳坠。耳坠不是一对，而是只有一件，这耳坠是何人所有，君王心里显然很清楚。君王抬手向宰官摆了摆，宰官退去了，君王的目光却一直滞留在那件翠玉耳坠上面，微微皱紧了眉头。
中原皇城，王宫的西侧，有一所殿宇，名唤“绮霞宫”。这个宫里的人，与其他宫不同，她们彻夜灯火烛明，却在白昼里寂静无声。没人敢对这个宫里的人飞短流长，即便是昭仁宫里的太后也未尝对其挑三拣四。因为这个宫里住着的人，就是君王的皇室正妻，当今的马氏皇后。
宫殿门前的日晷指向巳时偏过，绮霞宫里依旧一片沉寂。风尘仆仆的宰官掂着轻细的步子，走过五华门，进了绮霞宫正门。他绕过照壁，沿着回廊，径直从偏殿门口走过。“唉——”，一个宫婢拦住了他。
“要事，劳烦姑姑通禀一声”，宰官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君王面前缄默的宰官，终于开口讲话了。
“娘娘刚刚睡下，有什么事，等下再来吧”，宫婢丝毫没有客气，刚想侧身关门，却被宰官拦住。
“是成周来的消息——”，宰官刚刚说了几个字，只见正殿的大门忽然一下打开，里面一个女子高亢的声音道，“让他进来吧——”，声音缓缓地，持重而威严。宫婢答了声“是”，带着宰官绕过回廊，走进了正殿。
“东西送到了？”，女人的声音在正殿里又响了起来，宰官栖身回禀道，“回禀娘娘，刚刚送到，即刻就来回复娘娘了——”。
女人“嗯”了一声，又问道，“可曾说下什么？”。
宰官道，“当时未尝吩咐，只是奴才过后打听到，陛下派了刘大人领了宗伯之命，马不停蹄赶回了皇城”。
女人的脸上，喜形于色，她只说了一个“好”字。
正在这时，由打宫门外，蹦蹦跳跳走进来一个女孩，只见她头顶着七宝琉璃散珠光华夺目，身披一件翠色锦文华服暖玉金镶，一条襦裙，上面绣着一只金丝彩凤，腰间飘洒，一双粉底缎面的玲珑宝靴足蹬脚下。喝——这小姑娘，打扮的真漂亮。
小姑娘一进门，就大喊着，“娘亲——娘亲——”，一路蹦蹦跳跳走上殿来。到了女人近前，也不下跪，拉着女人的手说道，“娘亲——灵露下学啦，嘻嘻，该带灵露出去玩啦，嘻嘻——”
女孩名曰“瀼”，是马氏皇后为君王诞下的长公主，有个小名唤作“灵露”。因为君王一直没有男丁，再加上马氏皇后的权势，这个孩子在后宫里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仅君王很喜欢她，太后也对其宠溺异常。
“好好好，带灵露出去玩——”，马氏皇后一边应承，一边抹擦着灵露公主的小脸蛋，“呃——去哪呢？让娘亲想想——”
一个宫婢自屏风后面闪身出来，趴在皇后身侧耳语了几句，听到宫婢的这几声禀报，马氏皇后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随即她温言软语对公主道：“那咱们就去鱼化苑里，看风景去，好不好呀？——”
孩子一个劲地拍手叫好，惹得宫婢都禁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风花烂漫，簌簌柳老樱桃鲜，鱼化苑的凉亭里，隐隐似有人影攒动。马氏皇后带着的一群丫鬟婢子，却如同一张大网，从四面八方，向着凉亭里包抄过来。那双人影却在凉亭里一闪，不见了。
天真无邪的小灵露漫步在百花丛中，她掐了一朵杜鹃，让娘亲给自己戴在头上，鲜花娇艳，衬托着小灵露顽皮可爱。一个宫婢凑近马氏皇后，又是低低耳语，“不见了？怎生会不见了——”，马氏皇后发出惊讶的一声。
迎面一簇人影闪了出来，呼啦跪倒一片，口中山呼着，“参见皇后娘娘”。为首的是一位妙龄女子，看她的身量容貌，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马氏皇后还没说话，小灵露倒机灵，跳在众人身前，装粗着嗓子道，“都起来吧”。众人称是，起身，却都忍不住掩口失笑。
小灵露的淘气轻易掩饰过马氏的焦躁和不安，马氏皇后微微皱了皱眉头，“这孩子，真是不懂事，这后宫之中，都是你的母辈，你怎生在长辈面前，好个卖弄？”
小灵露吐了吐舌头，跳到娘亲身边，拉着马氏皇后的手说道，“娘亲，娘亲，你是孩儿娘亲，她们给娘亲见礼，孩儿帮娘亲叫她们起来，省去娘亲些许气力，多陪灵露玩一会儿。”
看着小灵露顽皮淘气的样子，马氏皇后假装绷着的面容，荡漾起了笑容，“这孩子，真是——”
方才为首的那位妙龄女子，此刻上前搭讪道，“长公主善解人意，聪明伶俐，实乃皇后娘娘的福气。”
看到有人搭讪，马氏皇后把小灵露牵到身旁一侧，端庄言道，“是卫嫔啊，怎么又去太后宫里了吗？她老人家的身子，可好些了？”
卫嫔言道：“启禀娘娘，嫔妾刚刚从太后宫里出来，在这鱼化苑里给太后采摘一些白玉兰花，供她老人家赏用。”
“哦，那你去吧”，马氏皇后没在多说什么，待到卫嫔擦身而过，她却转头叫住了她，“咦，嫔宫记得，你经常戴着一对兰花翠玉的耳坠子？怎么不见你戴？”
卫嫔立时身子僵直在那里，停了好几秒钟，慌忙中，掩饰道，“嫔妾——嫔妾——前日去上林苑赏玩，回来就找不见了，兴许是掉在哪里，也兴许是忘在宫里——”
马氏皇后侧身盯着卫嫔道，“那真是可惜了，那对玉坠子可是太后她老人家赏赐给你的，若是弄丢了——她老人家该多伤心啊？”
卫嫔半遮着面容，言道，“可是了呢，嫔妾再去找找——”。说罢，起身带着一行宫婢告退走了。马氏皇后冷冷盯着一行人的背影，微微抬了抬唇角。
小灵露抬头看着娘亲，从她的角度看去，看不到娘亲的眼神，但是小灵露却能感觉到娘亲手心的冰冷。她顺着娘亲的眼角的余光去看，只觉得娘亲盯着的那一株芳香清幽的兰花，好像渐渐枯萎了。
融父山外，火页村旁，小嬴仲经常来种药草的地方，静悄悄树立起一座墓碑，“芈氏二女蕈奠”几个大字深深刻在石碑上。小嬴仲手捧着一束七里香，站在墓碑旁，静静地看着面前坐在坟前啜泣的男人。
哭着哭着，楚君有些失控，他徒手扒起了泥土，口中叨念着，“我芈氏君主的孩子，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怎么可以无棺无椁，怎么可以这样不明不白——”。他一面叨念着，一面死命刨着泥土，刨着刨着，却失声掩面痛哭，全然不顾将双手的泥土覆盖在脸上。
“世伯，切莫再伤心了，芈蕈倘若还在，定然不肯看到您这样——”，小嬴仲在一旁安慰道。楚君微微止住了悲声，小嬴仲又道，“那暗施蛊毒的人定然不会走远，世伯，你是巫师，你教我一些功夫。我若碰到他们，帮你把他们抓回来，任凭你处置。”
小嬴仲懂事，将楚君心内的愁苦宽慰许多，楚君免了伤悲，收拾了整洁，随着小嬴仲走下了土坡。木槿花的花瓣纷纷飘落，落在青石板路面上，没有一丝声响。
土坡下，火页村的大路上，楚君与小嬴仲告别，“少侠，蕈儿有幸，交到少侠这样的朋友，也是俺芈某的福气。只可惜，蕈儿她天命不享，哎，俺芈某也没什么话可说了。这厢与少侠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融父山专程谢过。”
“怎么？世伯要走吗？”，小嬴仲略微感到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楚君会在融父山多待些时日，最起码要捉拿到害死小芈蕈的凶手啊。
“啊，是啊。巫族起兵在即，国事刻不容缓，芈某无暇在此多加耽搁”，楚君强装出笑容，向小嬴仲拱手别过。
巫族？起兵？要攻打哪里？该不会是中原吧？小嬴仲心里琢磨，但是，那些好像是大人们的事情，他一个小孩子，该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小嬴仲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阳关道，两个中原人策马疾行，一路尘土飞扬，行至融父山脚下，慢了下来。马上一人道，“师兄，前面有个村子，我们不如先在那里打栈歇脚，然后再进这戎族的王城，一探究竟。”
另一人道了声，“也好”，两匹马落落进入了火页村。
二人的话语，刚好被正在经过的楚君听到。经年行走江湖，楚君一眼就辨认出此二人是两个方士。方士与剑客，是中原的武林，在融父山，雪狼境内，则是萨满的天下，若是到了南方巫族境内，则是巫师的地盘。有句话，叫做“道不同，不相与谋”。楚君打老远看是两个方士，就加了小心，但闻听他们讲，要进融父山一探究竟。楚君暗自思忖，此二人并非等闲，此刻落在这融父山，难道融父山城堡里真的混迹了中原奸细。有心跟在后面，待一想，自己是爱女心切，有些扑风捉影了，还是正事要紧。转身打马扬鞭，顺着大路奔向楚国。
“滴踏踏，滴踏踏——”，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正轻踏着马蹄，宛如一位舞者随风起舞。中原皇城王宫北侧，靠近鱼化苑不远处的林荫道上，少年春风满面，似是刚刚饮下一盏醇香的烈酒。杨柳树随风摇摆着，似是轻和着马蹄。
迎面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待到少年身前，快马猛然间刹住了脚步，“吁——”，马上的汉子跳下马背，附身施礼，本来汉子就是五短身材，再哈了半尺的腰，倒是像个踢蹬跪在马鞍前。
“参见武公大君”，汉子说道。
“哦，是禹啊，这些天怎么总看不见你，你带着那些厮御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啊？”，武公大君还是一口奶音，声音里却显出几分急躁。
“卑职——呃——卑职在替武公大君操演人马”，汉子有些迟钝了。
“操演人马？”，武公大君在马背上躬下了腰，这样他才好能在马背上看见禹的脸，“每天不都是操演人马吗？以前本王还能找见你们，这几天却找不见。你老实讲，是不是隐瞒了事情？”。
“卑职——呃——卑职没有隐瞒”，禹在说谎，他低着头，为了不让武公大君看见他满脸通红，武公大君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哈哈哈——”，武公大君笑了，“没有就没有吧，脸红什么，走——带我去看看你的人马去，哈哈哈——”。
二人一路并马，向着上林苑方向，说笑着走了过去。
昭仁宫里异常地肃静，太后身子不好，见不得那些闹心的响动。宫门外面，一个宰官小厮手握着两丈多长的一根竹竿，竹竿顶端挂着三尺长的红绫，竹竿挥舞，红绫摆动，竟然打不到周围的树木分毫。往宫门里走，两个宫婢手持两柄铜锄，轻翻着泥土，她们将墙根檐角边上的泥土翻开，再向里面洒上雄黄，然后再将其掩埋，也是静悄悄，不发出一丝声音。那宰官小厮是在驱赶鸟，宫婢洒上雄黄是为了虫聆不再鸣响。
昭仁宫正殿门口，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垂首侍立在两侧。卫嫔手握着一个铜壶，铜壶里插满了刚才采摘下来的玉兰花枝。她缓步上前，款款施了一个万福，两个嬷嬷也不搭话，左边的嬷嬷伸出了左手，右边的嬷嬷伸出了右手，两人同时躬下腰身。卫嫔仔细着脚下，轻轻踏入昭仁宫正殿厅堂。
堂上，太后微合着双目，端坐在正中，两旁的丫鬟婆子垂首侍立，各个仿似木胎泥塑一般。卫嫔款款施下一礼，怀抱着玉兰花枝，站在最末一个丫鬟的后面。等待了许久，老太太缓缓睁开双目，微笑着说道，“道是仙人入梦，暗香飘浮，却原来是你这孩子，来了也不吭一声，倒叫哀家个老身，梦里一顿好找。”
卫嫔笑着转身，款款又施下一个万福，仿似幽兰璀璨，又似鹤立鸡群。
施罢了礼，卫嫔举步上前，将手上的铜壶放在太后身边一个方形供案上。笑着回禀道，“老祖宗，只管找，梦里自有仙人为老祖宗侧福。咱们这些小辈们，就只有穿针引线的份儿。但若是真的为老祖宗引荐了，那才是咱们的福分呢。”
太后笑道，“你听听——呵呵——你听听这孩子，嘴上跟抹了蜜似的，怪不得招惹那么多喜欢——咳咳——咳咳咳——”
这话听上去像是好话，可是卫嫔听了却是身子一震，继而僵直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太后一阵猛笑，引得剧烈的咳嗽，轻易掩饰过卫嫔的不安。“这东西味道太浓，你们还是把它拿走吧，哀家身子老了，受不起这等神恩”，太后指着卫嫔刚刚摆在供案上的玉兰花枝说道。有婢子取过铜壶，转身抱了出去。“行了，你们也都下去吧，哀家和卫嫔说说话”，老太后屏退了左右，将卫嫔拉在手边。
等待最后一个宫婢退出了大殿，轻轻掩上大殿的房门，太后才喘息定了。“你年纪轻轻入宫，怎生喜欢成天跟哀家一个老太太在一起？”，太后拉着卫嫔的手道，边说，太后脸上挂满了欣赏的微笑，“多好啊，花儿一样的年纪，花儿一样的水灵——”
“太后——”，卫嫔刚想说一句，谬赞，却仿佛听着太后好像话里有话，只嫣嫣叫了声，“太后”，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只听太后又道，“你的心思，哀家知道，你别看哀家人老了，可是这宫里发生的事，有哪一样能逃过哀家的眼睛，呵呵——”
卫嫔听了这几句，默默垂下了头，眼神里闪现出一丝无奈。只听太后又道，“你莫怪君王，君王疏远你，罪不在你。君王是怕釐侯那个老家伙，怕他有一天起兵造反。唉——这倒委屈你啦，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可怎么是好哦。唉——”
君王原来是这般心思，卫嫔“激灵”打了一个冷战，原来他不是不喜欢我，他是怕我，但是，他又怕我一个女子作何？想到此处，卫嫔抬头恍然又唤了声，“太后——”，双目中存满了疑惑。
看着卫嫔充满疑惑的瞳眸，太后又笑了，那笑容充满了自信，“你也莫怪皇后，她也有她的难处。像你这般花枝招展，清秀伶俐的丫头，一朝得宠，那踩在她头上，可是弹指间的事——”
听到太后这两句，卫嫔终于明白了，原来君王是害怕，有一天在他的后宫里出现一个卫国的皇后，那样的话，自己的祖父釐侯可就真的能把持朝纲了。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太后面前，颤声说道，“老祖宗，妾身只盼着君王不再带着那双怨咒的眼神看待妾身，只盼着妾身能和众位姐姐一样能承纳君王的恩露——妾身万万不敢存非分之想，更不敢染指中宫啊，老祖宗——”
看着卫嫔难受的样子，太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惹得门外有婢子掀开了门缝，太后冲她们摆了摆手，门缝又关上了。太后一手拉起了卫嫔道，“你起来说话，你这样，哀家看着心里难受——”，卫嫔慌忙起身，站在了一边。
太后收拾了形容，依旧满脸微笑，她和颜悦色对卫嫔道：“你用不着害怕，这宫里的有哪一个不想坐在中宫殿发号施令的？哀家自打十五岁入宫，在宫里已经待了整整四十年，什么样的古怪哀家没见过？就算你想当正宫，那也是应该的，不想那就出鬼了，呵呵——”
卫嫔呆呆凝望着太后，她已经被太后的话语打动了，已经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秘密。然而，在后宫里，掩饰不住秘密的人，那可太危险了。
太后笑了一阵，继而又道，“但是，想归想，做归做。有的事能想，但是不能做。有的事呢，能做，可是做了，她就不敢想啊——”
太后的话意味深长，让卫嫔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卫嫔心内只道，完了，太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她只盼着自己还有一线生机，还有一丝挣扎喘息的机会，她半张着嘴巴，等待太后下面的话，可千千万万别是那个秘密。
太后依然微笑着，从太后的表情上，看不出太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无法知道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顿了一顿，只听太后又道，“呵呵，像你这般可人疼的孩子，哀家看着就喜欢——更别说哀家那不争气的孩子——他就算表面上装着不喜欢，可是心里肯定也是喜欢的——”
太后说到这时候，话语停停顿顿，好像在等待卫嫔自己坦白什么，卫嫔的眼珠微微滚动了几下，喘息急促了起来。
只听太后的声音依旧那样温和，“就算是君王不喜欢，也是有人喜欢的——不是吗？”。听到这句，卫嫔又是“激灵”打了一个冷战，她抬眼再去看太后时，只见太后正襟危坐，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继而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吓，直逼得卫嫔再不敢抬起头来。
沉默，代表了一种惩罚，在威吓中沉默，只能是越来越接近死亡。卫嫔不由自己地全身颤抖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卫嫔啊，你老实跟哀家说——”。卫嫔称了声是，颤抖地抬起瞳眸，当她碰触太后的双眼时，她看不懂太后，那眼神里藏着的，究竟是期待，还是恐惧。
太后看着卫嫔，探了探身子问了四个字，“几个月啦？”。这四个字，只吓得卫嫔像筛糠一般颤抖，浑身无力瘫坐在地上。
未时刚一过，内府掌司刘季，风尘仆仆踏进了虢侯府邸的大门。他从哪里来？自君王身边来。要来作甚？当然是来调查兰花翠玉耳坠的。那么，调查清楚呢？那自然要禀明君王，要来兴师问罪啊。
虢侯问清楚了缘由，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一桩乃是君王家事，当臣子的本来不该多问，可是虢侯背后，毕竟还有一个虢国夫人不是。虢侯转了转眼珠，沉声对刘季道，“刘大人，此番你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有句话，在下不知当不当讲？”
刘季被君王点名，心里正苦闷，他这个内府掌司，本来是掌管君王收藏的各种金银珠宝的，可是君王自登基以来，一直势单，好多诸侯许久不来朝贡，他这个内府掌司一直也是清水衙门，如今又被君王耳提面命，他正发愁这事不知该怎么办呢。听虢侯这么一说，刘季一拍即合，立即说道，“大司徒大人乃皇命亲立，官卑有度，下官理应受教，大人有话请讲当面。”
“客气，客气”，虢侯虚掩了几声，侧身言道，“大人啊，此事看似微乎其微，可是此乃皇室内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啊——”
刘季也压低了声音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虢侯微微转了下身子，对刘季言道，“大人请想，那内宫之中，上有太后做主，下有皇后把握。莫说此间有无真凭实据，就算大人手中握有真凭实据。大人，又能将此二人如何啊？——此二人又将对大人——”
刘季倒吸了一口冷气，直勾勾瞅了瞅虢侯。
虢侯顺势又道，“大人啊，大人再想想——此间大人若是审不出还则罢了，倘若大人真的问出了什么端倪——大人，你想想，这几人里，哪一位肯把这样的丑事放在市井中，让人论作谈资啊？”
说到此间，刘季仿佛恍然大悟，他轻声“哦”了一声，低声道，“那依大人之见，下官该做如何打算啊？”
虢侯直起了身子，他对刘季言道，“大人啊，你这话可是不该问在下”，沉声了片刻，过后又道，“大人只需想想，这里面，皇后，君王，太后，这哪一个不比咱们着急啊？也罢，大人既然问了，那在下就直言不讳。大人只需静待时日，定然自有分晓。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啊，大人。”
说道这时仿佛天光大亮，刘季长长“哦”了一声，也将身子直了起来，他对虢侯感激道，“聆听大人一席话，胜读十年困顿书啊，哈哈——”。说罢，起身告辞而去了。
刘季前脚刚一出府门，虢侯后脚就急忙吩咐家丁，“快，赶紧备马”，去哪啊？“大驭苑——”。
昭仁宫中，卫嫔痴痴呆坐在地上，汗渍已经淌湿了身下的青石板。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任凭谁看了心里都难受。
太后极力直着身子，扬起了脸，一只手在大腿上捶打摩擦着，“你起来吧——”，终于，太后发话了。卫嫔颤颤抬起了头，却看见太后仰面的眼角似乎也闪烁着泪花，她如恕大赦，忙迭起身。
“这几日，先好生将养着，昭仁宫里，你先不必来了——”，太后这一句，让卫嫔终于放下心了，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你看看你，这哪像釐侯的孙女，倒比个市井的丫头都不如——”，太后言语似乎是厉声，但是这厉声倒比温言软语还能让人感到温暖。卫嫔动了动眼珠，难道——难道太后是向着自己一头的，是了，一定是了，太后原本就疼爱武公大君，比君王要多一点。她目光转向太后，一声“老祖宗——”，叫得人声泪俱下。
“好了，好了——你这丫头，也不想想，你那肚子里的，可是哀家的亲孙子”，太后的话如同一副十全大补汤，卫嫔只觉浑身热了起来，仿佛重生再造一般。只听太后又道，“过些天，哀家找人送些安胎、补胎的药过去，这些天里，你就在自己宫里，哪也别去——”。卫嫔看着太后，目光里满是感激，却依然不肯离去，太后又道，“放心，君王那里，哀家自有定数，你且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其他的事，都不用你管——”
卫嫔只听了这句发落，才频频叩首，转身离去。太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兀自大拍了一下席案，对着门外喝道，“去把那个逆子，给哀家找回来”。有婢子支应一声，领命走了。
未时还没过，虢侯风风火火来到大驭苑，刚一踏入院门，就被人拦住了。大驭苑是定公大君携领几位塚君的地盘，他虢侯是君王的亲信，且不说前些天，他虢侯还是几位塚君的阶下囚，就是这几日，君王御驾亲征成周，他虢侯督办军需钱粮也吃了不少瘪子。在这些人眼里，他虢侯来大驭苑，那就是耗子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眼。“让我过去，我找少傅卫餘有事，哎呀——”，虢侯在门口和守门的武士吵吵起来了。
“让他进来——”，卫餘听到虢侯是专程来找自己，感到有些惊讶，“说罢，什么事？”。卫餘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他也管不着。
虢侯上前两步，“哎哎哎——”，卫餘却远远躲着他，“站那，就这说吧”。卫餘背手侧立，眼睛几乎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只听虢侯“哎呀”了一声，“后宫不知是谁，给陛下送去一个兰花坠——”，虢侯快急哭了。
“后宫？——兰花坠？”，卫餘感觉奇怪，“前些天倒是听人提起，太后对咱家的孩儿颇为赏识，恩赐了一对兰花翠玉耳坠，听说还是穆王年间的——”
虢侯又“哎呀”了一声，他上前两步，低声道，“就是那对翠玉耳坠啊——”
卫餘感觉更加奇怪了，他谨慎地打量着虢侯，“你是说？莫非——”
“是啊，就是啊——”，虢侯此时凑在卫餘身边，低低声音言道，“君王派遣了内府掌司刘季，领了宗伯之命，现在已经回到皇城，来兴师问罪来了啊——”
听到虢侯这些话，卫餘大吃了一惊，他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虢侯。
“大人啊，那宫里的是哪家的孩儿，此间内情，他人不知，大人难道也不知晓吗？”，虢侯眼望着卫餘，就差给卫餘跪下了。卫餘倒吸了一口冷气，沉声思忖起来。
“哎呀——大人啊，都这个时候，你怎么——哎——”，虢侯转身凑到卫餘身前道，“大人啊，早作打算，那孩儿尚有活命啊”。
虢侯的话，卫餘将信将疑，可是虢侯说的有板有眼，他又不得不信。但是，他虢侯为何要甘冒一个忤逆君王的罪名，前来通风报信，这其中，到底有何隐情——哎，算了，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来人——”，卫餘冲着门外喊了一声，一排武士在门前应声，“去，四下里找找，看看武公大君，现在身在何处？”
武公大君？虢侯听了心下感觉奇怪，不过，这已经不关他的事了，他的话已经带到，好人已经做到，该收手了。他起身拜别了卫餘，转身离去了。
快酉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了，张弓的看不见靶子，驾辕的看不见路面，上林苑里的厮御们不得不停止了操演。看到自己的厮御，一下子多了这么多，还有那些戎车，战马，斧钺，甲胄……武公大君激动得半晌都没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在那里叫好。
但是，这些人马是从哪里来的？斧钺甲胄又是从哪里来的？武公大君直到天黑方才醒悟出些味道。“禹啊——”，武公大君拍着禹的肩膀，“你这个练法，是不想再做本王的厮御了吧？”
禹不会撒谎，尴尬地撇了撇嘴，好在天黑，武公大君看不见。“到底有何实情？不可以告诉本王吗？”，武公大君听禹不出声，继续问道。禹还是回答不上来，急得直跺脚。
“算咯——你不说——本王也不问了”，禹还当武公大君就此罢手，哪料想武公大君接着道，“从今天开始，你要寸步不离本王左右，要不然，本王就先把你关起来。”
啊？那怎么行？君王还有任务呐？禹刚想举步上前，迎面一队金甲武士，打着火把，迈着整齐的步伐，拦住了武公大君。
正当中为首一人手捻着胡须称道，“大君，原来你在这里啊，找的我好苦”，来人正是卫餘。只见卫餘翻身下马，上前一把抓住武公大君的手腕，将武公大君拉在旁边，轻声嘀咕起来。说的话，禹听不到，禹只听说到半截，武公大君微微“啊？”了一声。然后二人又低头嘀咕半晌，直到最后，禹仿佛看到武公大君把一件东西塞在卫餘手里，只听卫餘重重说了两个字：“……接应”。
这个时候，一个宰官掐着尖细的嗓子高声喊喝道，“懿旨到——”。众人慌忙跪下接旨，“奉太后口谕，着武公大君即刻昭仁宫觐见”，宰官宣了懿旨，闪身等候在一旁。话不能再说了，武公大君深深望了卫餘一眼，起身奔往昭仁宫。
夜色笼罩了辽阔的草原，火页村里的屋子纷纷亮起了灯火。
“客官，吃饭啦——”，老彭头敲了敲厢房屋门，里面传出一声回应。门打开了，肖尘和允剑拢着惺忪的睡眼，露出了头。他们在火页村里转悠了半晌，原本打算找一家客栈歇脚，可谁知道，火页村里没有客栈，他们只好找了一家当地人，借宿一晚了。
冬瓜炖羊肉，豆干炒芹菜，一碟野葱洗得干干净净，再加上一小碟咸菜，汤是农家最普遍的冬葵汤。食物都是最便宜的，这样一顿饭，在老彭头家里也算得上美味，招待客人，他们也只能拿出这些。几人洗净了手脸，刚刚在案边坐稳，就听见院门外，人喊马嘶，“咚咚咚——咚咚咚——”，似乎是有人在敲门。
老彭头秉着烛火，来到院子里，“谁啊——”，他冲着门外大声叫了一嗓子。
“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请问能否在府上借宿一晚啊——”，又是过路的，今天可真热闹啊。老彭头笑着打开了门，却不想门前呼啦啦一大群人，把他吓了一跳。为首的，一个白净面皮的青年，样子不像雪狼人，却穿着一身雪狼族的衣服。“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天色太晚了，我们打算在府上叨饶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青年说话很客气。老彭头自门内探出了头，他四下瞅了瞅，门外是一伙精壮的汉子，马匹也高大健壮，不像是寻常的马匹。在草原上，认马不认人，这样的马放在集市里去卖，最起码能换回来十斛小麦，那可是够他们爷孙两年的口粮啊。
“方便倒是可以，但是，你们这么多人，咱家院子太小，也住不下啊？”，老彭头冲着少年说道。
少年却恭敬地说道，“哦，老人家，您误会了，他们是在下的随行。他们不住，就在下一人住。”原来是这样，老彭头笑了，边笑边打开了院门，将那人引入了院子。
马匹栓好，老彭头带着那人向正堂屋里走，边走边随口问道，“你是哪里人，要去哪里啊？”
那人答道：“在下是申国人，要去往融父山提亲的。”
“申国人——”，老彭头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那人，“你走吧，这里不欢迎申国人。”
老彭头翻脸不认人，多少让人有些接受不了，那人问道，“老人家，在下与您素昧平生，您因何如此憎恶与我啊？”
老彭头冷冷抛出一句，“因何？不因何，老人家就是看申国人不顺眼，你赶快走吧”。二人几乎在门前争吵起来，只听房门嘎吱一响，小晏自打门内闪身出来了。她唤了声“爷爷”，亭亭玉立在门口，把那人看得目瞪口呆。也难怪，正是花季少女，月下别样妩媚，小晏虽是普通人家女子，但是老彭头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吃穿用度，都是紧着孙女，加之小晏本身就资质不差，更是出落得楚楚动人，一下子，倒把那人看呆了。
“你们在吵什么？”，小晏惊异地看着面前的人，这人长相倒还文静，不知为何跟爷爷争吵。
“没——没事，没什么——你回去，回屋里去”，老彭头一面推搡着小晏，一面转头对那人道，“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那人对小晏拱手道，“这位姑娘，你来给这位老伯评评理。在下与这位老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方才老伯还亲口答应在下，允许在府上借宿。可不知为何，在下只说了‘申国’二字，老伯便翻脸了。我想其中定然有场误会，既然老伯不欢迎，那么在下也只好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那人慷慨激昂，倒显现几分洒脱，直把小晏也看得呆住了。前日里，邻家大婶介绍的那门婚事刚刚泡汤了，她本是花季，满心里还都是寻觅一个如意郎君。
只见那人说罢了，那人转身牵着马匹出了院子，老彭头在后面跟着，关上了院门。
“爷爷——你怎么这样，既然答应了人家，干嘛要反悔呢？”，小晏在院门内轻声埋怨，一半说给门外的人听，好让人家少些怨气。
老彭头对孙女满脸堆笑，“没——没什么——走吧，进屋吃饭啊——吃饭”，他笑着拉上小晏，回到了屋子里。
武公大君被宰官引领着，回到昭仁宫里的时候，已经快戌时了。夜色沉寂，四匝也没有一丝声响，冷冷的，静得怕人。
武公大君垂首走向正殿，杂乱的脚步难以掩饰忐忑的心情。正殿门一打开，只见老太后背对着门，站在厅堂下，“静言庸违”四个大字的牌匾，高高悬挂，把武公大君吓得心内一紧。
他一向深得太后宠爱，此间不知为何，怯怯地，竟然抬不起腿来了。
“母后——”，武公大君远远轻唤了一声，宫婢在后面关上了殿门。
沉顿了片刻，武公大君向前挪了挪脚，太后却在这时出声了，“哼——好啊，果然是哀家的好孩子”，武公大君激灵打了一个冷战，迈出去的半条腿悬在半空，落下也不敢，收回来更不敢了。
只听太后叹了口气道，“哎——哀家上辈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怎么生出你们这两个冤家——”。老太太负气喘息着，整个殿堂里全然都是她的鼻息声。
等了一阵，老人家气息稍稍平稳了，微微转过了半侧身子，“你到现在，还不打算让哀家知道么？”。
“知道？知道什么？母后又是听谁说什么啦？”，武公大君反应异常迅速，他带着奶音的话语，一点也不像他这个年龄所能说出来的语言，“定是孩儿宫里的那几个婢子们，胡乱嚼舌根子，孩儿回去重重责罚她们。母后——休得听她们胡言乱语——”
“跪下——”，太后一声断喝，彻底打消了武公大君的念头。武公大君抬头只见太后微微扬起了手，那手指间夹着的，是另外一只兰花翠玉耳坠。武公大君立刻明白了，这是有人告发了。他垂头跪在老太太身后，不敢再出一声。
“好啊，好啊，好啊——真是哀家的好孩子，只道你心疼哀家，却不知你藏了这么大的喜——”，老太后侧头看着武公大君道，“哀家若不过问，你当是能将那孙儿抱给哀家讨喜来吗？”
武公大君的额头上瞬间淌出了冷汗，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目光却呆呆凝望着太后脚下的地板，似乎是要把那块石头看穿了一样。
只听太后又道，“好啊，你同你那哥哥就这般欺侮老身吧，一个就只成天想着他那皇位，皇位，皇位——一个就只成天想着他哥哥不敢碰的东西——你们两个冤家，这般下去，何年何月才算是个头啊？”
武公大君诺诺抬起头，可怜一双眼神望着太后道，“母后，儿臣没有非分之想啊——”
“没有？——”，太后又是一声断喝，“那是他的老婆，你连孩子都快生出来了，你还敢说没有非分之想？”
“你呀，你呀，你呀——你让哀家说你什么好哦？”，太后用手点指着跪在面前的武公大君，一脸悲愤的表情，“哀家前几日，刚刚把你这冤家从鬼门关里拉出来，这刚几天的功夫，你又闯出这么大的祸——哎——”
老太后气愤地将头转向一侧，不再面对武公大君，沉默了好一阵子，太后仿佛自言自语道，“二十年前，哀家还只是个美人（美人：后宫里的位份）。宫里那么多的夫人、嫔、妃，各个都巴不得沾上君王一眼。这后宫是什么地方？哀家若是像你这般藏头露尾，你能活到今时今日？——”
武公大君抬眼望去，只见老太后双目朦胧，眼角一滴泪珠悄然滑落。他只觉浑身被老太太一根线牵着，不自觉向前爬跪两步，颤声道了一声，“母后——”。
老太后缓缓咽了口气息，将头转了过来，重新面对着武公大君，伸手扶在他的肩上，沉声说道，“孩儿啊，你老实跟娘亲讲，你当她是逢场作戏，风花雪月，还是鱼水相望，相濡以沫？”
武公大君被太后问得泪流满面，眼望着太后答道，“母后，儿臣与芷兰情投意合，是真心的啊，母后——”
武公大君原本指望着自己用情至深来打动老太太，没想到，老太后瞬间又是满脸怒气。“混账——”，老太后又是一声断喝，随即说道，“你当她是什么？那闺女是釐侯的亲孙女，少傅卫餘的亲侄女。你跟她做了夫妻，转过头来，那卫国的兵马就要杀入皇城？——且不说你那不争气的哥哥，你如此一来，将哀家这条老命放在哪里？”
武公大君猛然间，全明白了，或许生在皇室之家里，原本就是没有选择的，而他偏偏还奢望着一个结果，这简直太天真了。他双腿无力，侧身坐在地上，目光中没有了半点生气。釐侯嚣张跋扈，卫餘谨小慎微，母后深藏不露……自己在这些人面前，永远是个孩子，一个不懂事，只会闯祸的孩子。然而，在那陌陌的万千目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脉脉的，一双清澈的，一双可以照亮他心底的眼睛。他已然如此了，那么芷兰将会怎样？他不敢想了。
“母后，母后，母后——”，武公大君挣扎着起身，半爬半跪拉住了太后的袖口，“孩儿求求你，求求你，放过芷兰吧，留她一条生路，留——留她活命吧，呵——”。武公大君泪如雨下，他口中叨念着，“他腹中是孩儿的骨肉，是您的亲孙子啊——”
太后双目痴痴抬望着，她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岁月里，那个永远没有一刻安宁存在的岁月，她是如何躲避过各种明枪暗箭，才走到了今天。她没有对武公大君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恹恹说道，“回你自己宫里去吧，这几天就好好待着，别再让为娘操心了——”
武公大君苦诉了一气，无力地起身，缓缓走出了大殿。昭仁宫大殿的正门，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关闭了。
子夜刚过没多久，万籁寂寂，冷月无声，一辆绢纱帷幔的马车，停靠在一个便门门口。便门旁边挨着王宫通往外界的下水道，各种污秽杂物异常难闻，这个便门是供地位极其下贱的宫婢们使用的，即便是在白天，也很少有人经过。守门的禁军掩着鼻息，苦叹着自己倒霉的命运，多数都侧头歪在宫墙上，苦熬着这一晚。静悄悄地，几个衣衫破烂的宫婢们围着一个帛衣盖头，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女人，从宫门里出现了，守卫的禁军被呛得躲避三舍，远远盘问，“是哪个宫里的？怎么这么晚出来？”
有婢子回答道，“是玉明宫的，婢子坏了规矩，主子前日责罚，吩咐不准就医，这不——都臭了，主子开恩，吩咐下，爱去哪去哪——”
禁军“哦”了一声，推了一个倒霉蛋出来，宫婢亮出了腰牌，上面明晃晃是一个“武”字。玉明宫是武公大君的寝宫，这位大君的脾气，禁军们多数都领教过。倒霉蛋没再说什么，转头急急跑向同伴，倒在一边，念叨着，“丧气，丧气，当值都不安生——”，说着，歪头睡了。
几个宫婢陪着那气味难闻的女子上了马车，排成一排，望着马车缓缓驱动，车辕轻叩，马蹄碎响，直到车走远了，几人才转身回入了宫门里。马车是卫餘安排好的，腰牌是武公大君给的，卫嫔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了龙潭虎穴。
丑时，正当人们都在熟睡的时候，绮霞宫里，灯火辉映。君王正室，那位马氏皇后端端正正坐在正殿里，享受着美酒佳肴，丝竹伴舞。用她自己的话说，这能怪她吗，谁让老太太喜欢静。老太太喜欢静，她就偏偏喜欢闹，越是夜深人静，越要闹，最好闹翻了天才好。
殿门前，一个宰官小厮跑了进来，那小厮跑得匆忙，差点绊倒在半路上。小厮一路跑到了马氏皇后身边，低低声音向皇后回禀了几句。马氏皇后立时一拍席案，大吼一声道，“这还用问吗？赶快让他去追啊——”。小厮被吓得倒退几步，瘫倒在地，随即立刻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殿宇。
宰官小厮一直跑到玄武门外，跑得几近没了气息。玄武门外，一队禁军整齐列阵等候着，带队的，是马氏皇后的亲兄长，人送绰号“震三关”的马天。这个马天没有什么本事，就是倚靠自己的家世，最主要他得倚靠他这位得力亲妹妹，当今的正宗皇后马氏月琴，在禁军里混了个大仆的头衔，手上管着几百号人。别人讨好他，给他送了个绰号，名唤“震三关”。
宰官小厮没喘匀气息，口中急急说了一个字，“追——追——”。马天闻听，向着身后一摆手，一行人顺着甬道，出了宫墙。
洛水北岸，水阔天空，风轻云淡。一座破庙孤零零伫立在洛水河边，周围方圆十几里，看不到人烟。两日后，楚君熊延一路奔波，终于看到了雪狼的边界。
他轻带了马缰，缓缓踏过庙门，年久失修，庙门已经残破不堪了，两侧的墙垣也出现了几个缺口，庙宇的一角已经坍塌，留着房顶上的椽子伸在外面，像一只龇牙咧嘴的野兽，趴在岸边上。
楚君叹了口气，他稍稍停了停，好让喘息平缓下来。再往前，就是中原了，前途险恶，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纵马疾驰了。他正兀自感叹，忽然听到庙门后面，传来女人的呼救声，“救命——救命——”。
哎？这是哪里来的声音，楚君定下心神，缓缓将马绕过断壁。只见破庙内，几个身披甲胄的中原军士，正在迫近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
因为小芈蕈的事情，楚君心里早就憋着一肚子怨气，连日奔波跋涉，恰恰肝火虚妄。这样的场面，如同一根引火的稻草，一下子引发了楚君心中的怒火。
他“啊？”了一声，拔出佩剑，跃马上前，手起剑落，砍到了一名甲士。其他的军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楚君却在此时大喝一声，“光天化日之下，且容尔等行凶”，纵马疾挥手中利剑，两道血光，又接连砍倒了两个。众军士见此情此景，呼啦潮水一般，皆作鸟兽散了，那众人围困的女子却在这个时候，嘤咛一声，昏厥了过去。
楚君熊延一勒马缰，战马扬起了前蹄，一声嘶鸣。众军士却在此刻站住了脚，远远观望，两方对视，只见众军士里闪出一人，冲着楚君高喊道，“什么人？敢阻挠禁军金甲办差，不想活啦？”
禁军？金甲？是中原皇城，守卫王宫的人马，他们怎么跑到这来了？楚君不由得也暗自倒吸一口冷气，对方人多势众，不宜恋战。不过，他看对面那人跳脚的样子，料想他也没什么本领，楚君微微冷笑了一声，冲着那人高声道，“禁军？又如何？青天白日，乾坤朗朗，你等欺负一个弱女子，寡人杀你便如何？”
楚君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言语声中透出一股戾气，加之他已经砍翻了三名金甲，死的便死了，还有口气息的，翻滚在地不住哀嚎，更加重了军士们的恐惧。
那对面的，正是那位“震三关”马天，马大仆。他已经追了马车两天两夜了，几百人分成十几个小队，向各个方向追赶，只追到这时，他才在洛水岸边上发现了已经跑散架的马车。他追着地上的脚印，来到了卫嫔藏身的破庙。眼见就要得手了，半路杀出这么个神仙。
但闻听对面来人称呼自己为“寡人”，马天心中也犯了合计，普天之下，能称呼自己为寡人，而又敢明目张胆与禁军作对的人，那还能是谁呢？一想到那个人，马天的头发根都几乎炸起来了，他向后倒退了两步，不住向四周张望道，“你？你是——”
楚君看到来人的表情，内心里不住的暗笑，哦？你害怕了，呵呵，他手擎着利剑在半空中晃动了几下，口中道，“今日里，寡人心情好，饶尔等不死，也好给你家主子通报一声，待寡人的大军杀入成周，让他洗净了脖子，等待寡人的手中利剑吧——”
楚君的声音并不高，可马天却以为楚君高举着宝剑，是在招呼周围埋伏的军士，他向后倒退着，急急奔走了两步，侧身一个歪斜，转身扬长而去。那些追随他的禁军们也都跟在他的后面，唯恐跑慢了，就中了埋伏。
直到对面的人影跑远了，再也看不到影子，楚君才笑了笑，将宝剑还匣。他下了马，举步来到那个姑娘身边。卫嫔还在昏迷不醒，两天水米未进，再加之惊吓过度，她的面色惨白如纸。
楚君抬手，将手指搭在卫嫔的脉息上，片刻后，楚君大吃一惊，啊？原来这个女子竟然还怀着三个多月的身孕，他急急将马背上带的药葫芦摘了下来，从药葫芦里倒出一粒丹药，放进卫嫔的口中，又取了水皮囊，将丹药送服了。不多时，卫嫔苏醒了过来。
醒却醒了，可是依然在怕，卫嫔缩着身子，向后极力躲闪。“姑娘——”，楚君起身，向着卫嫔施礼道，“姑娘莫怕，那些贼人已经走了”。
好一阵子，卫嫔才明白过来，她恍然道谢，“多谢壮士活命之恩”。
楚君笑了笑，“姑娘，你怎身怀六甲，却被人追杀？幸好，你遇到寡人了，不用害怕，你的喜脉已经无恙，只需将息调理几日，寡人再给你开一个方子，定然保你母子平安。”
卫嫔感激，却不明对方来历，只好隐去自己内情，跟随着楚君。
楚君救下了卫芷兰母子二人，一路向着楚国南疆隐秘进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