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失魂咒
“今天——”，一个声音。
“我们欢聚一堂——”，一个宏亮的声音。
“表彰一位帝国的巫师——”，窗既高且宽，正打在小嬴仲苍白的脸上。
“他不惜抛洒热血——”，他抬眼仰望。
“来拯救我雪狼子民——”，松子油火把汩汩冒着黑烟。
“就在前几天——”，火把嘶嘶燃烧，却显现不出光彩。
“三十多条无辜的生命，被一种离奇的毒素困扰——”，巨大的神像，头顶被吊栏遮挡，凸显神秘。
“其中一位不幸离开了我们——”，它很健美，肌肉发达。
“但是，我们最终找到了方法，遏制了疾病的蔓延”，左手一柄父子，右手一根药草。
“并且根除了这种罕见的，致命的顽疾——”，宽有两丈许，高有八九丈。
“他——”，它究竟长什么样？
“就是我们根除这一顽疾的灵丹妙药——”，小嬴仲很好奇。
“我们的英雄——”，小嬴仲看着。
“我们年仅八岁的英雄——”，小嬴仲看着。
“不惜以自身之血，将三十多位子民的生命，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他盯了好一阵子，终于看清了
“他——将成为我们之中最年轻的一员——”，那是一颗硕大无比的牛头。
“以先祖之灵——”，殿宇宽阔而明亮，却略显拥挤。
“继续来拯救那些挣扎在疾病痛苦死亡边缘上的人们——”，声音宛如魔咒。
“我——雪狼族的女王——”，那是女王的声音。
“仅代表炎帝先祖的承继——”，带着魅惑与力量的声音。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仅存的圣洁庙宇里——”，带着希望与寄托的声音。
“欢迎这位伟大的巫师，加入我们的行列——”，带着坦诚与偏执的声音。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的到来。——”，祷词终于宣讲完了，古丽轻轻推了推小嬴仲的肩膀。
小嬴仲举步，沿着长老们的面前，走向正中，他怀抱着那株属于自己的龙珠草，走到女王面前，接受先祖的赐福。女王轻声哼唱着古老的咒语，长老们也随之轻声哼唱，轮番走上前来，轻轻碰触他的额头，他的肩膀。萨满祭司们也随之哼唱，一边哼唱，一边缓缓左右摇摆。
声音一如魔咒，在古老的殿堂里，一阵袅袅之声伴随下，小嬴仲走上大石板前，将自己种下的龙珠草进献给炎帝。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在圣堂内外响了起来，一群候鸟自东面的土坡飞过西面，像是在附和着。
人群当中，小燕羽和小芈蕈站在最前排，小燕羽微笑着向着他招手，小芈蕈则趁人不备扮着鬼脸。小嬴仲笑了，就是小芈蕈不扮鬼脸，他也会忍不住笑了。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终于达成自己的愿望，成为萨满祭司们中间的一员了。这神的恩赐终于降临，梦寐已久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女王扶着小嬴仲的肩膀，将他揽在身边沉声说道，“你看，这是一场盛大的庆典，来的可不止是雪狼族人，还有巫族、九黎族……所有信奉炎帝部落后裔的部族长老，寡人都给你请来了。怎么样？还满意吗？”。女王亲昵的态度仿佛是一种奖赏，那在别人的眼中，特别是在那些萨满祭司的眼中，象征了尊贵的荣耀。小嬴仲微笑着点了点头。
候鸟飞处，飞荡起一股尘烟。一缕飘渺的烟尘，自南向北飘忽不定。
石林、石丘、石台、石幕……各种巨大的石块组成复杂的地形，被巧妙的利用，整座融父山城堡全部是由石头堆砌起来的。普通人难以想象，神话时代的人怎会留下这样一座石头城堡，在这样隐秘的大峡谷里。
圣堂背后的山梁上有一口古钟，站在圣堂院门前的墙垣上，回身眺望，或许能看到那口古钟的存在，但是却从未有人听它敲响过。古钟吊在两棵石立柱上面，倚靠着环环相扣的苍松翠柏。
古钟的旁边坐着一个老妇人，从她的穿戴上看，很难看出她是雪狼族，还是巫族，或是其他哪个部落的女人。她已经有一把年纪了，惨白的瞳眸，呆滞的目光，脸上永远是一副麻木的微笑。她仿佛是与世隔绝，永远站立在圣堂背后的山梁上，呆呆凝望着，凝望着峡谷两侧向南的出口。老妇人紧紧盯着那股烟尘，目光中露出惨白的微笑，她口中轻轻叨念着，一个声音，反复重复着，不停叨念着。
一个萨满祭司，手捧着一个托盘，缓步绕上山梁。在距离老妇人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当祭司听到老妇人口中叨念的声音，祭司慌张地扔下了托盘，托盘上的食物，散落了一地。她头也不回地疾步跑下山梁，一面奔跑，一面用雪狼语大声呼喊着，“狼族的盟约开始了——狼族的盟约开始了——”，那大约就是她听到的，老妇人口中传出来的声音吧。
一个女官悄悄走进大门，凑近女王身边，低低声音对女王耳语了几句。女王像是随意打发了她，转身向着小嬴仲走了过来，“寡人知道，今天对你来说太重要了，但是我不得不对你说声抱歉……”，女王附下身，轻抚着他的脸颊说道，“我得跟我的巫师告别，先回王宫里……”。
女王起身道了一句，“玩得开心点，孩子们——”，继而转头，消失在圣堂大殿的大门处。
女王的身影刚刚离去，小芈蕈就凑在小嬴仲身边对他说，“听说我父亲来融父山了，我想去见见他，等一下你能陪我一起去吗？”。小芈蕈的父亲，那是谁？为啥小芈蕈要带自己去见他？小嬴仲拿不定主意，回头看着古丽，古丽却跟一群萨满祭司们聊得正欢。
看着小嬴仲犹豫不决的样子，小芈蕈翻了一个白眼，落寞道：“其实你去不去都行，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他可是一位很强的巫师哦——”
“很强的巫师？——”，原来小芈蕈的父亲是也巫师，这简直让小嬴仲太意外了，他惊讶地长大了嘴巴。小芈蕈却被小嬴仲吃惊的样子，逗得“咯咯咯”笑了起来，小嬴仲看她开心的样子，自己也笑了，两个孩子相互对视，笑个不停。
一个时辰后，女王回到融父山王宫。她这样急匆匆辞别小嬴仲是有原因的，因为楚国的君主，正在王宫殿宇里等候她的归来。
“尊贵的雪狼族女王，请原谅我的冒昧到访”，看到女王出现，楚君一副谦卑的模样，“我必须亲自前来，向您通报，黄帝的后裔们已经打破了千年以来的约定。他们的私欲已经膨胀到了边缘，他们妄图在自己的都城刺杀巫族的领袖。为此……”
楚君刚说到这里，女王打断了他，“你来融父山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女王的瞳眸里闪发出一股疑惑，“你是来替噩君当说客的？——”
“不——”，楚君看着女王停顿了一下，“我只代表我个人——”
女王看着楚君，有些漠然了。楚君心里琢磨，或许是自己话语过于急躁，惹得女王有些不高兴了。
“陛下，您看，我必须征求您的意见，毕竟您还是我们宗教上的领袖——”，楚君微笑着，自打女王一进门，楚君的脸上就洋溢着这种浅浅的微笑。
“你已经对中原宣战了？”，女王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别处，她在台阶上转了个身，款款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不——还没有——”，楚君依然微笑着，“我来就是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看看是否有必要，续写千年以来的，狼族的誓约？——”
听到楚君的话，女王显得有些愤怒了，她豁然一下从龙椅上起身说道，“四百年前，楚国接受了中原的封赏自立为国。二百年前，楚国出卖了九黎族的后裔三苗，才栖身在中原的威势之下，扩大了疆土。你现在才来问我，有没有必要？”
听到女王的话语，楚君有些尴尬，他干张着嘴巴，迟钝了一会，才说出声来，“我——我——我是想提醒您，如果现在您有意履行狼族的誓约，如果——如果那样的话，现在正是时候——仅此——而已——”
楚君的话，好像稍稍打动了女王。女王在台阶上侧了个身，转头沉吟了片刻，“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女王终于微笑了，“中原的君王待楚国不薄，你绶赐尊‘熊’啊，知道这个‘熊’字是如何得来的吗？‘有熊氏’，他连自己的名号都给你们了。你们为何要谋反中原？”
为何？这的确是个难题，楚君显然被女王问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回答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噩君攻打下了成周，那么天下将会被从新划分，巫族会重新崛起。如果那样的话，楚国作为巫族的一支，不是应该尽一份力量，不是吗？”
楚君终于说实话了，女王哈哈大笑起来。这场外交最终以女王全胜告终，女王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微风徐徐，夹带着层层柳絮，诗画一般的城堡，淡墨浸染。半城绿水，翠峰叠黛，蕴眷舒流转，纳金戈铁甲与高墙。中原腹地，成周城内，一人凭栏远眺，城内城外的美景，尽收眼底。多么美的江山啊，是啊，是很美，可惜城外驻扎满了噩君的人马。这些人如果再这么打下去，这江山多半就不是他的了。
“陛下——”，身后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参见陛下——”。君王缓缓侧过头，只见一个身材短小的男人，身披着短氅，站在那里扠手施礼。
“啊——来啦——”，君王漫不经意，一如午睡后意兴阑珊，“陪寡人到处走走——”，他带着那人在城垣上踱开了步子。
“你追随武公大君，有些年头了吧？”，君王扫了一下眼角，四下里无人，启声似随口，缓缓问道。
“回禀陛下，十余年了，自打武公大君幼年习武，在下就开始跟着了——”，那人恭敬地回答。
他是一个武夫，出身于行伍世家，靠着一身短打横练的功夫，栖身在皇家内侍的行列。些许年前，被先王看中，做了君王皇弟，也就是那位武公大君的贴身内侍。别看的身材短小，其貌不扬，但是，他却有着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做“禹”。
“是啊，一转眼，就十年了——”，君王恍惚有所感触，十年前的旧事，仿佛依稀浮现在眼底。
十年前啊，他也曾经是像武公大君一样，是个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年。本来身出庶子的他，虽然是长子，却没有机会觊觎太子的皇位。他本潇洒倜傥，他曾经和天下第一美人有过那样一段难忘的山盟海誓。可谁知道，一场宫廷内部的夺嫡之争，把他推向了心目向往却求之不得的皇位。为了这个皇位，多少人甘于寂寂一生，只为求得他人厚望与赞赏。可是，他，却在那一刻唾手可得了。也是为了这个皇位呵，他不得不听命于当年暨立的皇后，也就是现今的太后。听从了，她们对于后宫的安排，为了拉拢权势贵族，他不得不迎娶了他的正妻，也就是现在的皇后，马氏夫人——
恍然这一过，已经十年了啊——君王微微闭合了双眸，沉浸在那短暂的，残存的，已然支离零散的，美好回忆当中。
“哦，对了，还是说正事吧”，君王的眼睛猛然间打开了，“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些年，武公大君待你怎样？”
“启禀陛下，武公大君待在下恩重如山——”，禹被他的这位皇内弟看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君王默默点了点头。
随即，君王吸了一口气，问道，“在你看来，武公大君的那些厮御，可堪用否？”。君王为何如此发问？上次收缴成周、宗周兵马的时候，他不是就是依仗咱们这些厮御们，才把一个禁卫森严的大驭苑给拿下来的吗？听到君王这样的问话，禹微微一怔。
“陛下，那些厮御，都是跟随武公大君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只要陛下一声令下——”，禹究竟还是一个莽夫，他根本就没听懂君王在问他什么。
“唉——寡人，不是问你这个——”，君王打断了禹，听禹说话，就好像听就义词一样，君王撇了撇嘴，“寡人是问，这些厮御们有没有担当，譬如像孤军奇袭，这样的能力——”
“担当？——孤军奇袭？——”，听到君王的问话，禹又是一怔，他压根就没明白君王今天叫他来的意图。
只见君王点了点头，一双期待的眼神，默默注视着他。禹抬眼瞅了瞅君王，随即又把头低下了，“陛下，恕臣愚钝——”。
君王“嗨”了一声，喝道，“把头抬起来”，声音却不是愤怒，而依然满怀着期待。禹微微抬起了头，君王的手臂搭在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指向城外驻扎的噩军大营。
“你看啊——这漫山遍野的噩君人马，看那些联营，看出什么没有？”，君王微笑着，仿佛展示着从未有过的耐心，像是在同一个孩子讲话。
禹直起身，探头看了一阵子，转头的时候，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恕臣愚钝——微臣看不出来什么——”。
君王又“嗨”了一声，他指着那些噩君带来的人马，向禹说道，“你看啊——看那些军士，他们都在做什么？”，禹抬头去看，只见城外的噩君人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打水的打水，担柴的担柴，俨然一副过日子的农家姿态。
“他们——他们好像正在埋锅造饭？”，禹伸着脖子回答道。
“哎——”，君王的这声“哎”，仿佛期待已久，“你再看啊——看那些营寨——可曾看出一些端倪？”
禹又伸着脖子，看了半晌，还是没看出来什么。君王有点失望，他拍着禹的肩头，说道，“寡人给你提个醒啊，这众多营寨当中，你能否看出，敌军主寨大营，身在何处？”
禹咧嘴笑了，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正对着城门下的山坡上，树立一杆黄色大纛旗的，那肯定是噩君的主寨。
君王也笑了，这样简单的问题，实属无奈，面对这样一个莽夫，他不得不，一点一点来引导。“你看啊——假如有一支车乘兵马，自东向西，杀上山坡，杀入他们的主寨，那会怎么样？”，君王的声音放得很低了。禹猛然间警醒了，“哦——原来是这样——”
看着已经恍然大悟的禹，君王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寡人问你，武公大君的那些厮御，有多少车乘，多少战马，多少甲士，多少徒兵？”
面对君王一连串的问话，禹又有些不知所措，他思忖着回答道，“大约——十余车乘，百余骑，甲士不多，徒兵倒是有一些——”
君王险些给禹一巴掌，这样的回答略微让君王有些失望，但是现下君王还不好发作，他微微皱了下眉头，“有一些——是多少？”
禹扒拉着手指算了一阵，回答道，“大约几百，再招揽一些足以上千。”
君王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不够——”，他思忖了一下，“你马上起身，回到皇城，去城西的虢侯府上，去拜会大司徒虢氏长父大人，他会为你安排，你所需要的一切——”
禹大喜过望，他简直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兴奋得一跺脚，转身就要走。“哎哎哎——回来——”，君王给他叫住了，“你干嘛去？”。
“呃——回皇城啊——”，禹一脸茫然。
君王笑了，“没那么着急，听寡人把话说完”，君王指着城外悉心对他说道，“那些军士原本不在现在的地方安营，十天前，他们还在平坦露天的地方。但是，现在，他们有一些转到密林深处。因为什么？因为天气渐渐炎热了，他们是南方人，他们害怕曝晒，天气一热，他们自己就会藏身在树林里。”
禹更加清晰了，他点头，暗自挑起了大拇指，他不得不佩服这样的君王，这样细心，而又有办法的君王，让他折服了。“你记住，那样一点点人马，远远不够，寡人要的是，一击即中。”，君王微微思忖了一下，“要百乘，御夫要全部带甲，这样才能有效的展开攻击，徒兵吗？——不用太多，千余人足够了，只需要在战车冲锋的时候，跟得上战车，跟在战车后面，去收拾那些被战车冲垮的阵列。”
禹只听着，君王一阵吩咐，他一阵诺诺称是。“都记下了吗？”，君王问道。
禹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冲着君王一抱拳，一股劲风在他周身震颤了一下，“记下了”。
“你不用那么着急，溽暑到来之前，带领着寡人吩咐你的这些人马赶回来。沿途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被那些噩军发现……”，君王说着，抬眼远远扫了一圈，他抬手指着东面那道山梁，对禹道，“绕过成周城，藏在那道山梁的后面，一定要谨慎。”
禹又是一抱拳，“是”，转身刚想走，“哎哎哎——回来——”，又被君王给拦住了。禹心里琢磨，还有什么事呢，君王把他拦住，微笑地看着他，就那么微笑着，沉默了好一阵子，君王才出声说道，“回去以后，一定不要让武公大君，知道这件事情，能做到吗？”
“啊？——”，禹有些懵圈，不让武公大君知道，这可能吗？
“要是做不到，那你还是别回去了”，君王背转过身子，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禹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他没撒过谎，憋了半天，才从他嘴里憋出一个“能”字。
君王笑了，原本一开始，君王就是笑着的。君王就是要让武公大君知道，十年啊，十年的信任，一抬手，一投足，就应该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了。禹根本没有可能瞒过武公大君，而那位武公大君，他的那位皇内弟，也绝对没有可能甘心落伍，他一定会亲自上阵，冲杀在噩君战力最强的主寨里面。只要到了那个时候，只需要自己轻轻一摆手，只需要一把火引燃对面的营寨。那位武公大君的生死，与对面噩君的生死，全部付之一炬。自己就可以堂而皇之，神不知鬼不觉的，安稳的在他那张龙椅上，多坐几年了。
“呃——还有一件事——”，君王转身的时候，眉头又皱起来了，他虽然还在笑着，可是心底里，不自觉多出一层疑虑，“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太后知道”。禹依旧是一抱拳，承诺了一声，“是”。
“是？——是什么是——你”，这一声惹得君王无缘无故一股怒火，“寡人告诉你，你要敢让太后知道这件事，你就小心你自己的项上人头。”
禹打了个冷战，再一声“是”的时候，已经谦卑地一躬到地。
“好了，没什么事，你就去吧”，君王侧身回望，北方的天空中，隐隐似乎看到一片未雨的薄云。
融父山的王宫里，小嬴仲被小芈蕈拉着，引荐给楚君，“爹爹，爹爹，这就是嬴仲，就是他救了孩儿的性命——”，小芈蕈拉着楚君的手，将头侧在楚君的手臂上，咧着满嘴豁牙对小嬴仲笑着说道，“嘿嘿，这就是我爹爹——”。
“参见世伯”，小嬴仲恭敬地躬身施礼。
“啊——免礼，免礼，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楚君探手搀扶着小嬴仲。
小嬴仲起身，却显得有些不高兴，“在下不是孩子，在下已经是巫师了”，小嬴仲语出惊人，楚君一下子大笑了起来。
“是真的，今天早上，刚刚举办过晋封礼的——”，看着楚君好像不太相信的样子，小嬴仲略微显得有些着急。
“哈哈哈——好好好——改天我们两个单独见一见，相互切磋切磋，哈哈哈——”，楚君扶着小芈蕈的肩头，对小嬴仲道，“对了，你救了蕈儿的性命，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芈蕈——你谢过了恩公没有啊？”
小芈蕈又是冲着小嬴仲一笑，小嬴仲差点把眼睛闭起来，为啥？豁牙啊，“嘻嘻，谢过恩公”，小芈蕈款款施下一个万福。
“哈哈哈——来来来——快让爹爹看看——嗯——长高了不少——呵呵”，楚君拉过小芈蕈仔细端详起来。
楚君拉着孩子的手臂，缓缓打开小芈蕈臂弯上的衣袖，这时候，笑容在楚君的脸上似乎凝结了。他拉开小芈蕈的手臂，放在亮处，仔细瞅了瞅，又扒开小芈蕈的眼皮，翻了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两个孩子都感觉出楚君的异样，小嬴仲昂首问道。
“啊，没——没什么——”，楚君想在孩子们面前假装出一副笑脸，却怎样也装不出来，阴郁的面容上愁云惨淡，让两个孩子更加疑惑了。
“呃——我要马上去参见女王陛下，你们——你们先在这里等我一下啊”，楚君只撂下两句，急匆匆转身走了。
楚君离开了，愁云并没有离开，那些愁云仿佛从楚君的脸上跑了出来，渐渐聚结在融父山的上空，慢慢凝结成一块雨云，向着还在欢喜中的人们压了过来。
融父山王宫旁边有一片树林，树林并不大，树木也不高，这里通常不会有人常来常往，因为过了这片树林就是雪狼族的禁地，在那里埋葬着许多先祖的遗骸。而这片地方也没有什么守卫，雪狼族是信奉先祖的，他们不会打扰先祖的清梦，更加不会怀疑，有什么人能在这种地方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小嬴仲的晋封礼刚举办完，一个中原奴婢打扮的老妈子，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就来到了这片树林里。
“跪下！”，老妈子恶狠狠说道，小女孩被吓了一哆嗦，双腿弯曲，跪在了地上。“嬷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小女孩的声音很柔弱，那听上去，似乎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你错？你因何错？”，老妈子依旧恶声，小女孩颤声答道，“嬷嬷，是我不小心，放跑了小虫子，才招致这么大的祸患。”
“不错，是因为你”，老妈子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下来，“但是，你错却不在于此。”
“嬷嬷？你就宽恕燕羽这一次吧，燕羽下次，再也不敢了”，女孩见老妈子不再那样厉声，启口求饶起来。
“哎——”，老妈子叹了口气道，“燕羽啊，非是嬷嬷难为你，你可知那女人是怎么死的吗？”
燕羽默不作声了，老妈子又道，“你若放那小虫子在她身上，她纵然全身溃烂，痛痒难当，却不至于害了性命——是你，你为何要将那小虫子收回来？”
燕羽呜咽一声，哭了起来。老妈子此刻却温言软语起来，“你起来吧，要好生看管那小虫子，切不可再鲁莽了啊。”
燕羽泣声甫定，轻轻唤了一声，“荼嬷嬷——”
正在这时，荼嬷嬷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向着草丛之中沉声喊了一句，“谁——”。草丛中，人影一晃，荼嬷嬷追上去的时候，踪迹全无了。搜索了半晌，荼嬷嬷在草丛里，只捡到一只带有南国特有纹饰的云纹玉梳。
灯光被带得一阵忽明忽暗，恍然间，融父山王宫大殿上如魅影攒动，楚君急匆匆上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喘息待定，将从小芈蕈身上发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女王禀明了，女王听罢真的是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蛊毒？”，女王相信凭借楚君的实力，断断不会错判了自己亲生女儿的病因，但是女王又不得不怀疑，有人居然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偷偷习练蛊毒。
“嗯，是啊，本王在南疆多年，巫族当中多有秘练此术之人，断断不会弄错。这孩子身上所中之毒，断然是蛊毒无疑”，楚君异常肯定的回答，更加加深了女王的困惑。
是什么人胆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修炼这种阴毒的功夫，难道她就不怕自己会有所察觉吗，就即便自己日理万机察觉不到，这种事情早晚有一天会败露。而到了那个时候，她又将何以施加惩戒，女王沉声思忖了片刻。
“看来，你要在融父山多待上一阵子了”，女王收拾了从容，转头面向楚君。
“啊，那倒没什么，只是——”，楚君很着急，这也不怪楚君，任凭是哪家的孩子，身中了如此阴毒的巫术，没有一个大人不会不着急的。
“放心，事情出在寡人的地头上面，难道你还怕寡人会护短不成”，女王嘿嘿一阵冷笑。
“不，不不，那倒不是，本王只是觉得，这种蛊毒竟然可以在几天内染病三十余人，而因蛊毒亡故的却只有一个。可见那施蛊之人，修习之日尚浅，但是，这种蛊毒却异常罕见啊”，楚君真不亏是有两把刷子，他本来在南疆也是有些声望的。
“哦？何以见得啊——”，听到楚君的话，女王也警觉起来，她不自觉地追问起来。
“哦，是这样，本王查验，小儿身上所中的蛊毒，是乃附蛊。那首例中毒的人，定然体内藏有真蛊。但是，按照一般的常理推断，身中真蛊之人，是断断不会在这断断几日之内，就命丧黄泉”，楚君说得有板有眼，女王也感觉很有道理。
女王道：“是啊？细想起来，那位邻家大婶，死得的确有些蹊跷——”
楚君道：“陛下，常言道，蛊毒蛊毒，附蛊之毒。按照常理推断，假如身中蛊毒，往往是身中附蛊的人，最先死亡。而那些身中真蛊之人，往往是因为经受不起蛊毒的折磨，最终精神失常，却断断不会先于其他人丧命。这先于他人丧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施蛊之人，半路将蛊从此人体内强行收回，这才招致她的丧命。”
女王点头，道了声：“言之有理”，转头女王换了一副恭敬的面孔，她谦卑地向楚君稽首施礼道，“那么敢问阁下，是否能将此蛊毒的来历查验出来？”
楚君皱起了眉头，沉默了好一阵，他才缓缓说道，“如果本王猜得没错，这种蛊毒，就是巫族失传已久的‘失魂咒’。”
中原皇城虢侯府邸，张灯结彩，一匹高头大马载着一个黄脸庞的汉子，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到虢侯府邸门前。
虢侯微笑着，站立在府门前，两旁的家丁们个个精神抖擞。汉子下了马，将孩子也抱下马来，虢侯款步上前，一个“请”字，伸出了左手。
汉子也是一个“请”字，二人携手步入门厅。孩子跟在两人身后，刚一进入府门，内府院门前，虢国夫人携着一干女眷迎候在那里。
虢国夫人，也是大老远就迎上前来，款款一个万福，身后一干婢女跟着起伏，口中道，“恭迎秦侯”。
“哎呀——这——这怎么使得起啊？”，秦侯道，虢国夫人是虢侯家里的主母，按照辈分，是虢侯的长辈。秦侯说着，谦卑地躬身一礼，口中道，“切莫折杀了在下了”。虢国夫人起身，也是一个“请”字，几人缓步进入了正堂。
秦侯原本是要回西陲的，可是他却走不了。噩君围困成周，君王对虢侯和荣夷委以重用，对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秦侯，哪肯轻易放过。这一刻，秦侯已被君王委任为京畿道右（道右：官职名），总督宗周方圆百里之内的防务。君王征战在外，大后方总得有人看着点。
几人落座，酒筵摆上，虢侯举盏道，“哎呀，今日有幸，能够请到秦侯这样的贵客莅临寒舍，简直是蓬荜生辉啊，呵呵呵——对了——这位——想必就是令郎吧？”，虢侯说着，抬手微微点指了秦侯身边的嬴伯。
秦侯拱手道：“啊，适才未来得及向虢侯引荐，来来来，伯儿，快快见过虢侯，见过虢国夫人——”，秦侯抬手将嬴伯唤起。嬴伯也懂事，起身拜见了众人道，“拜见虢侯，拜见虢国夫人——”。虢侯起身，口中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啊，哈哈哈——”
虢国夫人此时言道，“令郎彬彬有礼，果然深得秦侯家风。呃——对了——”。虢国夫人故作深沉，向秦侯探了探身子，言道，“我见令郎骨骼清奇，仪表堂堂，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不知可曾纸婚否？”
秦侯闻言，拱手道，“回禀夫人，此子乃在下家中长子，人言，‘序有长幼，长者为尊’，故而，还未曾纸婚。”
虢国夫人闻言，喜道，“如此说来，妾身倒有一桩美事——”。
“哦？”，秦侯听着，感到有些奇怪，但是哪里怪，秦侯却说不上来，“是何等美事，夫人不妨直言。”
只听虢国夫人言道，“我这侄儿，贤妻早丧，家中孤留一女，名唤‘燕羽’。哎呀——可真不是我夸赞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生得是眉清目秀，乖巧伶俐。适才我见令郎行为稳重，举止端庄，与那孩子相配简直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夫人——”，秦侯听着虢国夫人言语中的声调已经高亢起来，心中有些疑惑，“这事的确是一桩美事，但不知，这孩子能否出来一见啊？”
“啊——秦侯容禀——”，虢侯见秦侯发问，把话茬接了过来，“是这样，亡妻关氏，有一姊妹嫁入戎族，这孩子现今不在府上，出远门，串亲戚去了。”秦侯闻听，立即想到自己在融父山城外见到那辆带有“虢”字印记的马车，心道，看来虢侯所言非虚，那辆马车里，坐着的定然是那孩子无疑了。
秦侯手捋着长髯笑道，“虢侯啊——会阃亡故，也有些许年了，虢侯何不早些续娶一门，倒是先论起令嫒的婚嫁，哈哈哈——这足以证明，虢侯长情啊——”
秦侯聊着聊着，开起了虢侯的玩笑。虢侯把盏言道，“是啊，贱内早丧，她留下的长子也命丧在乱军之中，在下膝下唯有这一女啊。说句实话，在下，还真有些舍不得，呵呵——”
看着虢侯言语中颇为沮丧，秦侯安慰他道，“哎——兄台春风得意，年庚鼎盛，又何需自怨自艾？这满朝文武，看着兄台扶摇直上，想巴结都还来不及，兄台还得放宽了心思，早做打算，在下也好贺一盏喜酒啊，哈哈哈——”
“是是是——”，虢侯一边举盏，一边应承。旁边的虢国夫人顺势言道，“那这一门亲事？——”
“那就这么说定啦？”，秦侯笑着答应了下来。
“说定了，说定了——”，虢侯举盏，将酒一饮而尽。
“说定了，说定啦——呵呵呵呵——”，虢国夫人，也把手中的酒饮了，虢国夫人的袍袖掩住颜面，也隐藏住了她双眸之中闪现的透骨寒冷。
猪肝炒葛根，鸭血豆豉煲，鹌鹑炖燕窝，一只乌鸡调出一碗浓浓的汤，甜品是红枣核桃蜜饯，上面洒满了密密的黑芝麻。
小嬴仲失血过多，早上看去脸色依旧很苍白，古丽精心为他准备好了晚餐，却一直未见他回来。
时辰还不到入晚，天色却已经大暗，密密的彤云覆盖满顶，天空中似泼墨浸染。
屋子里黑漆漆的，古丽打开了窗，向院子里张望。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一个喷嚏，这哪里像是初夏，倒像是到了寒冬腊月。古丽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缓缓地，合上了窗棂。
声音还未落定，窗棂也未关严，只听外面隐隐一声，“来人——”。那声音细如蚊蝇，微弱地似是风过。
古丽再打开窗，外面依旧漆黑，自门前甬道，至听堂院门，一个人影也没有。
“兴许是听错了——”，古丽兀自叨咕着，继而缓缓又合上了窗棂。
“来人——”，又是一声，古丽猛然间打开窗棂，黑暗中一道霹雳，她不禁张大了樱口。那听门远角的地方，模模糊糊似是一个人影。
古丽飞快地跑进正堂，“快——快——快取烛火来——”，有丫鬟点燃了一盏提灯，古丽一把拿起，顺势跑向院子外面。
等到她跑到听门远角的时候，在地上发现了一片延伸的血迹。“啊？——”，她顿时花容失色，嗔目掩口，那地上躺着的，竟然是浸满血污的，两个孩子。
萨满圣堂后面的山梁上，女王独自攀岩而上，她举着火把，登上了崖顶。自这里向下看，融父山城堡如一块绢席，平铺在脚下，四匝青冈环绕，却只低了一点点。头顶上，高天上的阴云密积着，似是一只怪物的倾盆大口，重重压了下来。
那口古钟旁边，老妇人还坐在那里，呆滞地凝望着，凝望着。
女王走近了，她用雪狼语跟她交谈，“失魂咒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融父山出现？”
听到女王的声音，老妇人的瞳眸闪现了丝微的光芒，她口中叨咕着，既不是雪狼语，也并非中原话。老妇人叨咕的声音，女王听到了，也听懂了。整个萨满圣堂，只有女王和那个给她送饭的萨满祭司能听得懂。老妇人叨咕出来的两句话是，“失魂身难死，落魄人即亡——”
女王沉声，又问了一句，“难道就没有解救的方法吗？这失魂、落魄本来都是三苗的蛊毒，你应该是知道的啊？”
听到女王的这一句，老妇人的眼睛好像终于活了起来，他的瞳眸转动着，落在女王身上，“你不是——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那个孩子——嘿嘿嘿——”，老妇人说着，干哑地笑了起来，那声音，低沉的如同一块石头，深深潜入在茫茫夜空中。
“蕈儿——蕈儿——”，楚君大声呼叫着，一路歪斜跑进小嬴仲所在的院落。
“蕈儿啊——”，楚君泪流满面扑倒在孩子的床榻边。
床榻上，两个孩子仰面而卧，均是面色惨白，气若游丝。楚君拉起小芈蕈的细手，一声，“蕈儿——”，泣不成声。
听到有人呼唤，小芈蕈依旧双目紧闭，丝毫没有回应，旁边的小嬴仲，却扯着微弱的气息，极力呼喊着，“不要停下来啊，跟着我后面——”
床榻一侧，古丽和两位长老师父皱紧了眉头。古丽将二人拉在一边，“两位师父，这两个孩子究竟如何？可否有法救治？”
石鼓长老言道，“仲儿这孩子，目前看来，只是失血过多，幸好发现的及时，尚可补救。放心，已经用过生血、止血的药物，并无大碍。只是——哎——”
雪狐长老接过了石鼓长老的话音，继续言道，“只是那小芈蕈，不知何故，身上毒素复发，恐怕命在旦夕啊。”
一旁偎在床榻一侧的楚君，听到几人言语。他此刻方寸已乱，全然失去了头绪。楚君跪着，向着几人委蛇了几步，擎着满面泪痕，仰面道，“几位——两位长老——你们都是炎帝转世，救世心肠，俺芈某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在下的孩儿吧——”
几人看着楚君，不知如何是好，小嬴仲却在此刻又呼声道，“血——血——血——”。几人急忙转身，聚在床榻旁边，石鼓长老轻声言道，“放心，放心，孩子，血已经止住了——”
众人只听小嬴仲迷迷糊糊呼喊着，“血——血——不能止住啊——不能停下来啊——要活命的啊——血啊——要用血来救她的性命啊——不能止住——不能——”
这孩子自己已经失血过多而昏迷，心底里却依然在想着救治小芈蕈的性命，古丽侧过头，泪水涓然滑落。
难题摆在众人面前了，小嬴仲先前已经救治过三十多位病人，本来就已经贫血，现下这一路上，为了护佑小芈蕈，将鲜血洒了一路，他身上已经再无多余的血可流。倘若再犯险取血，无异于横刀夺命。可是，倘若不取血，小芈蕈身上所中的蛊毒又无法医治。几个大人有些犯难了。
“女王驾到——”，一个女官高声呼唤，几人急忙起身见礼。“平身——”，女王倒是很客气，一进来就坐在了两个孩子床榻旁。她用手指搭在两个孩子的脉息上，分别给两个孩子把了把脉。把完了脉，女王起身站立在窗边，几人跟在女王身后，凑了过来。
“呃——几位放心，这两个孩子眼下均无大碍——”，女王果真是语出惊人，一下子，几人都愣住了。尤其是楚君，听到女王的话，喜形于色，他上前一步道，“陛下，此话怎讲啊？”
“哎——”，女王看着他叹了口气道，“亏你还是震慑一方的尊者，竟然连先前对寡人讲过的话都忘记了。”
楚君惭愧道，“陛下，唯今本王方寸已乱，故而失此薄彼，陛下看出是何端倪，不妨明言。”
“哎——”，女王转头又是一声叹息，继而言道，“并无大碍，是暂且无性命之忧，可是——这未必是好事啊——”
古丽此刻颤声道，“陛下，莫非仲儿——”，她眼泪又流了下来，“仲儿已经成这样，若再有个三长两短，陛下让民女以何颜面去见那孩子的父亲？”
女王看着古丽，微微一笑道，“放心，仲儿那孩子脉象平稳，就是气血不足，孩子还小，内息调理得快，几天之内定然无恙——”。古丽破涕为笑，还未等谢恩，一边的楚君失色道，“那陛下所言，是——是我儿蕈儿——”
女王看了一眼楚君，摇了摇头，“蕈儿这孩子——暂时也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她能否活命，就全看她的造化了。”
楚君一时间愣住了，他看着女王，完全不解其意。
女王转头面对着楚君言道，“难道阁下没有听说过‘失魂身难死，落魄人即亡’，这句话吗？”
楚君井然直起身子，“陛下，你是说——难道——”
女王道：“不错，蕈儿这孩子，这次所中的蛊毒，和先前的不同，并非是附蛊，而是真蛊——”
女王言下之意，附蛊虽然猛烈，但是尚可医治。但是，小芈蕈身上所中的蛊毒是乃真蛊，这样一来，短时间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究竟能不能活命，就完全不由人力控制了。
女王此言一出，让几乎所有人都惊讶异常，这样的诊断结果，就是告诉众人，小芈蕈并非是毒素复发，而是在与小嬴仲一起前来的路上，有人暗下毒手。
“幸亏这次有仲儿这孩子出手，蛊毒在小芈蕈的体内不会繁衍，而造成上次的瘟疫。呃——对了，你们记得，每隔两个时辰，就要从仲儿的身上取半盏血，涂抹在小芈蕈的印堂、人中、太阳、下关等几处大穴。否则的话——”，讲到此处，女王微微皱了皱眉头，不再继续讲下去了。
融父山王宫旁边的小树林里，一盏微弱的灯光，犹如一丝鬼火，惨惨游荡。荼嬷嬷与小燕羽再次回到了这个地方。天色已经阴郁得看不见几丈之外，天空中也没有半点星光闪烁。
“荼嬷嬷——”，小燕羽的声音颤颤地，显然刚刚惊魂甫定，“这次不是燕羽放跑了小虫子——”
“是——”，荼嬷嬷背对着燕羽，“这次是嬷嬷故意让你这么做的——”
“可是——”，小燕羽诺诺低下了头，内心中似乎有良知在催促着她，说出自己的心声，“芈蕈是我的朋友，嬴仲也是我的朋友，嬷嬷为何要这么做？”
荼嬷嬷回过了头，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容，“燕羽啊——你喜欢芈蕈吗？”。
燕羽垂首点了点头，荼嬷嬷又问，“那——你喜欢嬴仲吗？”。
燕羽头垂得更低了，她又点了点头，荼嬷嬷继而问道，“那么——你喜欢芈蕈多一点，还是喜欢嬴仲多一点？”
燕羽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荼嬷嬷，好像未解其意。荼嬷嬷笑着说道，“要是让你两个里面选一个，你会选芈蕈，还是嬴仲？”
听到荼嬷嬷的话，燕羽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荼嬷嬷，苍白的小脸上，想哭却哭不出来。荼嬷嬷附下身，淡然对燕羽说道，“燕羽啊——现下，你就要做个决断，要是你选了芈蕈，那么嬴仲就会一直要用自己身上的血，来喂养咱们的小虫子，最后他将失血而亡。要是你选了嬴仲，你现在就把小虫子收回来，嬴仲他就不用再用自己身上的血，来喂养咱们的小虫子了。孩子啊，你选哪个？”
燕羽沉默了好一阵子，咬了咬嘴唇颤声说道，“不能都选么？”
荼嬷嬷微微吐了一口气，起身道，“实话告诉你，即便你选了芈蕈，她最后也会神分魄废，形同枯槁。但是，假如你选了嬴仲，他可能会是成为你将来最大的敌人哦？”
燕羽垂头，又想了好一阵子，直到荼嬷嬷一声历喝，“想好了没有”。天空中一道霹雳闪过，映照得孩子的脸庞如同一张白纸。燕羽吓得细声答了两个字，“嬴仲——”
一声闷雷隆隆而过，遮盖了所有的声响。扶额打盹的人，都被震醒了。女官和宫婢们都在来往忙碌着，他们不停地更换帷幔上悬挂的艾叶，来为两个孩子驱邪避凶。
小芈蕈一声呻吟，惹得几个大人立时转身。楚君最先一个跳在小芈蕈身边，轻声呼唤。小芈蕈微微睁开了双眼，惨淡一笑，微弱的气息，吐出两个字。“父亲——”，小芈蕈颤颤抬起手指，指了指小嬴仲。她究竟想跟父亲说什么呢？谁也猜不出来。
楚君双眼迷离，泪水悄然滑落，“嬴仲，嬴仲，他没事，啊——孩子，放心，放心，他没事啊——”
小芈蕈却轻轻摆了摆手指，她费了好大的劲，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最后一句话。“父亲，芈蕈走了，今后，你就当嬴仲是孩儿吧——”，说完最后一个字，小芈蕈的手指如柳絮一般飘然滑落。可怜的小芈蕈，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撒手人寰。
片刻间，楚君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起身先是哈哈大笑，继而又泪垂满面。众人还想安慰几句。
就在此时，只听楚君一声怒吼，飞身跑出门外。院子里，大雨滂沱落下，瞬间湿透了衣衫。“天呐——你究竟为何这样对我啊——”，楚君指天笑骂，一道霹雳闪过，映照他惨白的面容。“我的芈蕈——蕈儿啊——她只有六岁啊——”，浸透了水珠，那水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只听楚君指天发誓，“是谁？究竟是谁？敢对我巫族芈氏下手。我芈氏熊延，在此对天起誓，我一定会将害我儿芈蕈性命凶手追查到底，将其挫骨扬灰，以慰我儿在天之灵——”
楚君就这样站在大雨里，心痛欲碎，任由大雨滂沱，湿冷了心伤。
“我们欢聚一堂——”，一个宏亮的声音。
“表彰一位帝国的巫师——”，窗既高且宽，正打在小嬴仲苍白的脸上。
“他不惜抛洒热血——”，他抬眼仰望。
“来拯救我雪狼子民——”，松子油火把汩汩冒着黑烟。
“就在前几天——”，火把嘶嘶燃烧，却显现不出光彩。
“三十多条无辜的生命，被一种离奇的毒素困扰——”，巨大的神像，头顶被吊栏遮挡，凸显神秘。
“其中一位不幸离开了我们——”，它很健美，肌肉发达。
“但是，我们最终找到了方法，遏制了疾病的蔓延”，左手一柄父子，右手一根药草。
“并且根除了这种罕见的，致命的顽疾——”，宽有两丈许，高有八九丈。
“他——”，它究竟长什么样？
“就是我们根除这一顽疾的灵丹妙药——”，小嬴仲很好奇。
“我们的英雄——”，小嬴仲看着。
“我们年仅八岁的英雄——”，小嬴仲看着。
“不惜以自身之血，将三十多位子民的生命，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他盯了好一阵子，终于看清了
“他——将成为我们之中最年轻的一员——”，那是一颗硕大无比的牛头。
“以先祖之灵——”，殿宇宽阔而明亮，却略显拥挤。
“继续来拯救那些挣扎在疾病痛苦死亡边缘上的人们——”，声音宛如魔咒。
“我——雪狼族的女王——”，那是女王的声音。
“仅代表炎帝先祖的承继——”，带着魅惑与力量的声音。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仅存的圣洁庙宇里——”，带着希望与寄托的声音。
“欢迎这位伟大的巫师，加入我们的行列——”，带着坦诚与偏执的声音。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的到来。——”，祷词终于宣讲完了，古丽轻轻推了推小嬴仲的肩膀。
小嬴仲举步，沿着长老们的面前，走向正中，他怀抱着那株属于自己的龙珠草，走到女王面前，接受先祖的赐福。女王轻声哼唱着古老的咒语，长老们也随之轻声哼唱，轮番走上前来，轻轻碰触他的额头，他的肩膀。萨满祭司们也随之哼唱，一边哼唱，一边缓缓左右摇摆。
声音一如魔咒，在古老的殿堂里，一阵袅袅之声伴随下，小嬴仲走上大石板前，将自己种下的龙珠草进献给炎帝。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在圣堂内外响了起来，一群候鸟自东面的土坡飞过西面，像是在附和着。
人群当中，小燕羽和小芈蕈站在最前排，小燕羽微笑着向着他招手，小芈蕈则趁人不备扮着鬼脸。小嬴仲笑了，就是小芈蕈不扮鬼脸，他也会忍不住笑了。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终于达成自己的愿望，成为萨满祭司们中间的一员了。这神的恩赐终于降临，梦寐已久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女王扶着小嬴仲的肩膀，将他揽在身边沉声说道，“你看，这是一场盛大的庆典，来的可不止是雪狼族人，还有巫族、九黎族……所有信奉炎帝部落后裔的部族长老，寡人都给你请来了。怎么样？还满意吗？”。女王亲昵的态度仿佛是一种奖赏，那在别人的眼中，特别是在那些萨满祭司的眼中，象征了尊贵的荣耀。小嬴仲微笑着点了点头。
候鸟飞处，飞荡起一股尘烟。一缕飘渺的烟尘，自南向北飘忽不定。
石林、石丘、石台、石幕……各种巨大的石块组成复杂的地形，被巧妙的利用，整座融父山城堡全部是由石头堆砌起来的。普通人难以想象，神话时代的人怎会留下这样一座石头城堡，在这样隐秘的大峡谷里。
圣堂背后的山梁上有一口古钟，站在圣堂院门前的墙垣上，回身眺望，或许能看到那口古钟的存在，但是却从未有人听它敲响过。古钟吊在两棵石立柱上面，倚靠着环环相扣的苍松翠柏。
古钟的旁边坐着一个老妇人，从她的穿戴上看，很难看出她是雪狼族，还是巫族，或是其他哪个部落的女人。她已经有一把年纪了，惨白的瞳眸，呆滞的目光，脸上永远是一副麻木的微笑。她仿佛是与世隔绝，永远站立在圣堂背后的山梁上，呆呆凝望着，凝望着峡谷两侧向南的出口。老妇人紧紧盯着那股烟尘，目光中露出惨白的微笑，她口中轻轻叨念着，一个声音，反复重复着，不停叨念着。
一个萨满祭司，手捧着一个托盘，缓步绕上山梁。在距离老妇人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当祭司听到老妇人口中叨念的声音，祭司慌张地扔下了托盘，托盘上的食物，散落了一地。她头也不回地疾步跑下山梁，一面奔跑，一面用雪狼语大声呼喊着，“狼族的盟约开始了——狼族的盟约开始了——”，那大约就是她听到的，老妇人口中传出来的声音吧。
一个女官悄悄走进大门，凑近女王身边，低低声音对女王耳语了几句。女王像是随意打发了她，转身向着小嬴仲走了过来，“寡人知道，今天对你来说太重要了，但是我不得不对你说声抱歉……”，女王附下身，轻抚着他的脸颊说道，“我得跟我的巫师告别，先回王宫里……”。
女王起身道了一句，“玩得开心点，孩子们——”，继而转头，消失在圣堂大殿的大门处。
女王的身影刚刚离去，小芈蕈就凑在小嬴仲身边对他说，“听说我父亲来融父山了，我想去见见他，等一下你能陪我一起去吗？”。小芈蕈的父亲，那是谁？为啥小芈蕈要带自己去见他？小嬴仲拿不定主意，回头看着古丽，古丽却跟一群萨满祭司们聊得正欢。
看着小嬴仲犹豫不决的样子，小芈蕈翻了一个白眼，落寞道：“其实你去不去都行，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他可是一位很强的巫师哦——”
“很强的巫师？——”，原来小芈蕈的父亲是也巫师，这简直让小嬴仲太意外了，他惊讶地长大了嘴巴。小芈蕈却被小嬴仲吃惊的样子，逗得“咯咯咯”笑了起来，小嬴仲看她开心的样子，自己也笑了，两个孩子相互对视，笑个不停。
一个时辰后，女王回到融父山王宫。她这样急匆匆辞别小嬴仲是有原因的，因为楚国的君主，正在王宫殿宇里等候她的归来。
“尊贵的雪狼族女王，请原谅我的冒昧到访”，看到女王出现，楚君一副谦卑的模样，“我必须亲自前来，向您通报，黄帝的后裔们已经打破了千年以来的约定。他们的私欲已经膨胀到了边缘，他们妄图在自己的都城刺杀巫族的领袖。为此……”
楚君刚说到这里，女王打断了他，“你来融父山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女王的瞳眸里闪发出一股疑惑，“你是来替噩君当说客的？——”
“不——”，楚君看着女王停顿了一下，“我只代表我个人——”
女王看着楚君，有些漠然了。楚君心里琢磨，或许是自己话语过于急躁，惹得女王有些不高兴了。
“陛下，您看，我必须征求您的意见，毕竟您还是我们宗教上的领袖——”，楚君微笑着，自打女王一进门，楚君的脸上就洋溢着这种浅浅的微笑。
“你已经对中原宣战了？”，女王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别处，她在台阶上转了个身，款款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不——还没有——”，楚君依然微笑着，“我来就是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看看是否有必要，续写千年以来的，狼族的誓约？——”
听到楚君的话，女王显得有些愤怒了，她豁然一下从龙椅上起身说道，“四百年前，楚国接受了中原的封赏自立为国。二百年前，楚国出卖了九黎族的后裔三苗，才栖身在中原的威势之下，扩大了疆土。你现在才来问我，有没有必要？”
听到女王的话语，楚君有些尴尬，他干张着嘴巴，迟钝了一会，才说出声来，“我——我——我是想提醒您，如果现在您有意履行狼族的誓约，如果——如果那样的话，现在正是时候——仅此——而已——”
楚君的话，好像稍稍打动了女王。女王在台阶上侧了个身，转头沉吟了片刻，“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女王终于微笑了，“中原的君王待楚国不薄，你绶赐尊‘熊’啊，知道这个‘熊’字是如何得来的吗？‘有熊氏’，他连自己的名号都给你们了。你们为何要谋反中原？”
为何？这的确是个难题，楚君显然被女王问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回答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噩君攻打下了成周，那么天下将会被从新划分，巫族会重新崛起。如果那样的话，楚国作为巫族的一支，不是应该尽一份力量，不是吗？”
楚君终于说实话了，女王哈哈大笑起来。这场外交最终以女王全胜告终，女王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微风徐徐，夹带着层层柳絮，诗画一般的城堡，淡墨浸染。半城绿水，翠峰叠黛，蕴眷舒流转，纳金戈铁甲与高墙。中原腹地，成周城内，一人凭栏远眺，城内城外的美景，尽收眼底。多么美的江山啊，是啊，是很美，可惜城外驻扎满了噩君的人马。这些人如果再这么打下去，这江山多半就不是他的了。
“陛下——”，身后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参见陛下——”。君王缓缓侧过头，只见一个身材短小的男人，身披着短氅，站在那里扠手施礼。
“啊——来啦——”，君王漫不经意，一如午睡后意兴阑珊，“陪寡人到处走走——”，他带着那人在城垣上踱开了步子。
“你追随武公大君，有些年头了吧？”，君王扫了一下眼角，四下里无人，启声似随口，缓缓问道。
“回禀陛下，十余年了，自打武公大君幼年习武，在下就开始跟着了——”，那人恭敬地回答。
他是一个武夫，出身于行伍世家，靠着一身短打横练的功夫，栖身在皇家内侍的行列。些许年前，被先王看中，做了君王皇弟，也就是那位武公大君的贴身内侍。别看的身材短小，其貌不扬，但是，他却有着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做“禹”。
“是啊，一转眼，就十年了——”，君王恍惚有所感触，十年前的旧事，仿佛依稀浮现在眼底。
十年前啊，他也曾经是像武公大君一样，是个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年。本来身出庶子的他，虽然是长子，却没有机会觊觎太子的皇位。他本潇洒倜傥，他曾经和天下第一美人有过那样一段难忘的山盟海誓。可谁知道，一场宫廷内部的夺嫡之争，把他推向了心目向往却求之不得的皇位。为了这个皇位，多少人甘于寂寂一生，只为求得他人厚望与赞赏。可是，他，却在那一刻唾手可得了。也是为了这个皇位呵，他不得不听命于当年暨立的皇后，也就是现今的太后。听从了，她们对于后宫的安排，为了拉拢权势贵族，他不得不迎娶了他的正妻，也就是现在的皇后，马氏夫人——
恍然这一过，已经十年了啊——君王微微闭合了双眸，沉浸在那短暂的，残存的，已然支离零散的，美好回忆当中。
“哦，对了，还是说正事吧”，君王的眼睛猛然间打开了，“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些年，武公大君待你怎样？”
“启禀陛下，武公大君待在下恩重如山——”，禹被他的这位皇内弟看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君王默默点了点头。
随即，君王吸了一口气，问道，“在你看来，武公大君的那些厮御，可堪用否？”。君王为何如此发问？上次收缴成周、宗周兵马的时候，他不是就是依仗咱们这些厮御们，才把一个禁卫森严的大驭苑给拿下来的吗？听到君王这样的问话，禹微微一怔。
“陛下，那些厮御，都是跟随武公大君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只要陛下一声令下——”，禹究竟还是一个莽夫，他根本就没听懂君王在问他什么。
“唉——寡人，不是问你这个——”，君王打断了禹，听禹说话，就好像听就义词一样，君王撇了撇嘴，“寡人是问，这些厮御们有没有担当，譬如像孤军奇袭，这样的能力——”
“担当？——孤军奇袭？——”，听到君王的问话，禹又是一怔，他压根就没明白君王今天叫他来的意图。
只见君王点了点头，一双期待的眼神，默默注视着他。禹抬眼瞅了瞅君王，随即又把头低下了，“陛下，恕臣愚钝——”。
君王“嗨”了一声，喝道，“把头抬起来”，声音却不是愤怒，而依然满怀着期待。禹微微抬起了头，君王的手臂搭在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指向城外驻扎的噩军大营。
“你看啊——这漫山遍野的噩君人马，看那些联营，看出什么没有？”，君王微笑着，仿佛展示着从未有过的耐心，像是在同一个孩子讲话。
禹直起身，探头看了一阵子，转头的时候，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恕臣愚钝——微臣看不出来什么——”。
君王又“嗨”了一声，他指着那些噩君带来的人马，向禹说道，“你看啊——看那些军士，他们都在做什么？”，禹抬头去看，只见城外的噩君人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打水的打水，担柴的担柴，俨然一副过日子的农家姿态。
“他们——他们好像正在埋锅造饭？”，禹伸着脖子回答道。
“哎——”，君王的这声“哎”，仿佛期待已久，“你再看啊——看那些营寨——可曾看出一些端倪？”
禹又伸着脖子，看了半晌，还是没看出来什么。君王有点失望，他拍着禹的肩头，说道，“寡人给你提个醒啊，这众多营寨当中，你能否看出，敌军主寨大营，身在何处？”
禹咧嘴笑了，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正对着城门下的山坡上，树立一杆黄色大纛旗的，那肯定是噩君的主寨。
君王也笑了，这样简单的问题，实属无奈，面对这样一个莽夫，他不得不，一点一点来引导。“你看啊——假如有一支车乘兵马，自东向西，杀上山坡，杀入他们的主寨，那会怎么样？”，君王的声音放得很低了。禹猛然间警醒了，“哦——原来是这样——”
看着已经恍然大悟的禹，君王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寡人问你，武公大君的那些厮御，有多少车乘，多少战马，多少甲士，多少徒兵？”
面对君王一连串的问话，禹又有些不知所措，他思忖着回答道，“大约——十余车乘，百余骑，甲士不多，徒兵倒是有一些——”
君王险些给禹一巴掌，这样的回答略微让君王有些失望，但是现下君王还不好发作，他微微皱了下眉头，“有一些——是多少？”
禹扒拉着手指算了一阵，回答道，“大约几百，再招揽一些足以上千。”
君王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不够——”，他思忖了一下，“你马上起身，回到皇城，去城西的虢侯府上，去拜会大司徒虢氏长父大人，他会为你安排，你所需要的一切——”
禹大喜过望，他简直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兴奋得一跺脚，转身就要走。“哎哎哎——回来——”，君王给他叫住了，“你干嘛去？”。
“呃——回皇城啊——”，禹一脸茫然。
君王笑了，“没那么着急，听寡人把话说完”，君王指着城外悉心对他说道，“那些军士原本不在现在的地方安营，十天前，他们还在平坦露天的地方。但是，现在，他们有一些转到密林深处。因为什么？因为天气渐渐炎热了，他们是南方人，他们害怕曝晒，天气一热，他们自己就会藏身在树林里。”
禹更加清晰了，他点头，暗自挑起了大拇指，他不得不佩服这样的君王，这样细心，而又有办法的君王，让他折服了。“你记住，那样一点点人马，远远不够，寡人要的是，一击即中。”，君王微微思忖了一下，“要百乘，御夫要全部带甲，这样才能有效的展开攻击，徒兵吗？——不用太多，千余人足够了，只需要在战车冲锋的时候，跟得上战车，跟在战车后面，去收拾那些被战车冲垮的阵列。”
禹只听着，君王一阵吩咐，他一阵诺诺称是。“都记下了吗？”，君王问道。
禹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冲着君王一抱拳，一股劲风在他周身震颤了一下，“记下了”。
“你不用那么着急，溽暑到来之前，带领着寡人吩咐你的这些人马赶回来。沿途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被那些噩军发现……”，君王说着，抬眼远远扫了一圈，他抬手指着东面那道山梁，对禹道，“绕过成周城，藏在那道山梁的后面，一定要谨慎。”
禹又是一抱拳，“是”，转身刚想走，“哎哎哎——回来——”，又被君王给拦住了。禹心里琢磨，还有什么事呢，君王把他拦住，微笑地看着他，就那么微笑着，沉默了好一阵子，君王才出声说道，“回去以后，一定不要让武公大君，知道这件事情，能做到吗？”
“啊？——”，禹有些懵圈，不让武公大君知道，这可能吗？
“要是做不到，那你还是别回去了”，君王背转过身子，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禹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他没撒过谎，憋了半天，才从他嘴里憋出一个“能”字。
君王笑了，原本一开始，君王就是笑着的。君王就是要让武公大君知道，十年啊，十年的信任，一抬手，一投足，就应该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了。禹根本没有可能瞒过武公大君，而那位武公大君，他的那位皇内弟，也绝对没有可能甘心落伍，他一定会亲自上阵，冲杀在噩君战力最强的主寨里面。只要到了那个时候，只需要自己轻轻一摆手，只需要一把火引燃对面的营寨。那位武公大君的生死，与对面噩君的生死，全部付之一炬。自己就可以堂而皇之，神不知鬼不觉的，安稳的在他那张龙椅上，多坐几年了。
“呃——还有一件事——”，君王转身的时候，眉头又皱起来了，他虽然还在笑着，可是心底里，不自觉多出一层疑虑，“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太后知道”。禹依旧是一抱拳，承诺了一声，“是”。
“是？——是什么是——你”，这一声惹得君王无缘无故一股怒火，“寡人告诉你，你要敢让太后知道这件事，你就小心你自己的项上人头。”
禹打了个冷战，再一声“是”的时候，已经谦卑地一躬到地。
“好了，没什么事，你就去吧”，君王侧身回望，北方的天空中，隐隐似乎看到一片未雨的薄云。
融父山的王宫里，小嬴仲被小芈蕈拉着，引荐给楚君，“爹爹，爹爹，这就是嬴仲，就是他救了孩儿的性命——”，小芈蕈拉着楚君的手，将头侧在楚君的手臂上，咧着满嘴豁牙对小嬴仲笑着说道，“嘿嘿，这就是我爹爹——”。
“参见世伯”，小嬴仲恭敬地躬身施礼。
“啊——免礼，免礼，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楚君探手搀扶着小嬴仲。
小嬴仲起身，却显得有些不高兴，“在下不是孩子，在下已经是巫师了”，小嬴仲语出惊人，楚君一下子大笑了起来。
“是真的，今天早上，刚刚举办过晋封礼的——”，看着楚君好像不太相信的样子，小嬴仲略微显得有些着急。
“哈哈哈——好好好——改天我们两个单独见一见，相互切磋切磋，哈哈哈——”，楚君扶着小芈蕈的肩头，对小嬴仲道，“对了，你救了蕈儿的性命，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芈蕈——你谢过了恩公没有啊？”
小芈蕈又是冲着小嬴仲一笑，小嬴仲差点把眼睛闭起来，为啥？豁牙啊，“嘻嘻，谢过恩公”，小芈蕈款款施下一个万福。
“哈哈哈——来来来——快让爹爹看看——嗯——长高了不少——呵呵”，楚君拉过小芈蕈仔细端详起来。
楚君拉着孩子的手臂，缓缓打开小芈蕈臂弯上的衣袖，这时候，笑容在楚君的脸上似乎凝结了。他拉开小芈蕈的手臂，放在亮处，仔细瞅了瞅，又扒开小芈蕈的眼皮，翻了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两个孩子都感觉出楚君的异样，小嬴仲昂首问道。
“啊，没——没什么——”，楚君想在孩子们面前假装出一副笑脸，却怎样也装不出来，阴郁的面容上愁云惨淡，让两个孩子更加疑惑了。
“呃——我要马上去参见女王陛下，你们——你们先在这里等我一下啊”，楚君只撂下两句，急匆匆转身走了。
楚君离开了，愁云并没有离开，那些愁云仿佛从楚君的脸上跑了出来，渐渐聚结在融父山的上空，慢慢凝结成一块雨云，向着还在欢喜中的人们压了过来。
融父山王宫旁边有一片树林，树林并不大，树木也不高，这里通常不会有人常来常往，因为过了这片树林就是雪狼族的禁地，在那里埋葬着许多先祖的遗骸。而这片地方也没有什么守卫，雪狼族是信奉先祖的，他们不会打扰先祖的清梦，更加不会怀疑，有什么人能在这种地方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小嬴仲的晋封礼刚举办完，一个中原奴婢打扮的老妈子，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就来到了这片树林里。
“跪下！”，老妈子恶狠狠说道，小女孩被吓了一哆嗦，双腿弯曲，跪在了地上。“嬷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小女孩的声音很柔弱，那听上去，似乎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你错？你因何错？”，老妈子依旧恶声，小女孩颤声答道，“嬷嬷，是我不小心，放跑了小虫子，才招致这么大的祸患。”
“不错，是因为你”，老妈子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下来，“但是，你错却不在于此。”
“嬷嬷？你就宽恕燕羽这一次吧，燕羽下次，再也不敢了”，女孩见老妈子不再那样厉声，启口求饶起来。
“哎——”，老妈子叹了口气道，“燕羽啊，非是嬷嬷难为你，你可知那女人是怎么死的吗？”
燕羽默不作声了，老妈子又道，“你若放那小虫子在她身上，她纵然全身溃烂，痛痒难当，却不至于害了性命——是你，你为何要将那小虫子收回来？”
燕羽呜咽一声，哭了起来。老妈子此刻却温言软语起来，“你起来吧，要好生看管那小虫子，切不可再鲁莽了啊。”
燕羽泣声甫定，轻轻唤了一声，“荼嬷嬷——”
正在这时，荼嬷嬷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向着草丛之中沉声喊了一句，“谁——”。草丛中，人影一晃，荼嬷嬷追上去的时候，踪迹全无了。搜索了半晌，荼嬷嬷在草丛里，只捡到一只带有南国特有纹饰的云纹玉梳。
灯光被带得一阵忽明忽暗，恍然间，融父山王宫大殿上如魅影攒动，楚君急匆匆上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喘息待定，将从小芈蕈身上发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女王禀明了，女王听罢真的是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蛊毒？”，女王相信凭借楚君的实力，断断不会错判了自己亲生女儿的病因，但是女王又不得不怀疑，有人居然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偷偷习练蛊毒。
“嗯，是啊，本王在南疆多年，巫族当中多有秘练此术之人，断断不会弄错。这孩子身上所中之毒，断然是蛊毒无疑”，楚君异常肯定的回答，更加加深了女王的困惑。
是什么人胆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修炼这种阴毒的功夫，难道她就不怕自己会有所察觉吗，就即便自己日理万机察觉不到，这种事情早晚有一天会败露。而到了那个时候，她又将何以施加惩戒，女王沉声思忖了片刻。
“看来，你要在融父山多待上一阵子了”，女王收拾了从容，转头面向楚君。
“啊，那倒没什么，只是——”，楚君很着急，这也不怪楚君，任凭是哪家的孩子，身中了如此阴毒的巫术，没有一个大人不会不着急的。
“放心，事情出在寡人的地头上面，难道你还怕寡人会护短不成”，女王嘿嘿一阵冷笑。
“不，不不，那倒不是，本王只是觉得，这种蛊毒竟然可以在几天内染病三十余人，而因蛊毒亡故的却只有一个。可见那施蛊之人，修习之日尚浅，但是，这种蛊毒却异常罕见啊”，楚君真不亏是有两把刷子，他本来在南疆也是有些声望的。
“哦？何以见得啊——”，听到楚君的话，女王也警觉起来，她不自觉地追问起来。
“哦，是这样，本王查验，小儿身上所中的蛊毒，是乃附蛊。那首例中毒的人，定然体内藏有真蛊。但是，按照一般的常理推断，身中真蛊之人，是断断不会在这断断几日之内，就命丧黄泉”，楚君说得有板有眼，女王也感觉很有道理。
女王道：“是啊？细想起来，那位邻家大婶，死得的确有些蹊跷——”
楚君道：“陛下，常言道，蛊毒蛊毒，附蛊之毒。按照常理推断，假如身中蛊毒，往往是身中附蛊的人，最先死亡。而那些身中真蛊之人，往往是因为经受不起蛊毒的折磨，最终精神失常，却断断不会先于其他人丧命。这先于他人丧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施蛊之人，半路将蛊从此人体内强行收回，这才招致她的丧命。”
女王点头，道了声：“言之有理”，转头女王换了一副恭敬的面孔，她谦卑地向楚君稽首施礼道，“那么敢问阁下，是否能将此蛊毒的来历查验出来？”
楚君皱起了眉头，沉默了好一阵，他才缓缓说道，“如果本王猜得没错，这种蛊毒，就是巫族失传已久的‘失魂咒’。”
中原皇城虢侯府邸，张灯结彩，一匹高头大马载着一个黄脸庞的汉子，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到虢侯府邸门前。
虢侯微笑着，站立在府门前，两旁的家丁们个个精神抖擞。汉子下了马，将孩子也抱下马来，虢侯款步上前，一个“请”字，伸出了左手。
汉子也是一个“请”字，二人携手步入门厅。孩子跟在两人身后，刚一进入府门，内府院门前，虢国夫人携着一干女眷迎候在那里。
虢国夫人，也是大老远就迎上前来，款款一个万福，身后一干婢女跟着起伏，口中道，“恭迎秦侯”。
“哎呀——这——这怎么使得起啊？”，秦侯道，虢国夫人是虢侯家里的主母，按照辈分，是虢侯的长辈。秦侯说着，谦卑地躬身一礼，口中道，“切莫折杀了在下了”。虢国夫人起身，也是一个“请”字，几人缓步进入了正堂。
秦侯原本是要回西陲的，可是他却走不了。噩君围困成周，君王对虢侯和荣夷委以重用，对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秦侯，哪肯轻易放过。这一刻，秦侯已被君王委任为京畿道右（道右：官职名），总督宗周方圆百里之内的防务。君王征战在外，大后方总得有人看着点。
几人落座，酒筵摆上，虢侯举盏道，“哎呀，今日有幸，能够请到秦侯这样的贵客莅临寒舍，简直是蓬荜生辉啊，呵呵呵——对了——这位——想必就是令郎吧？”，虢侯说着，抬手微微点指了秦侯身边的嬴伯。
秦侯拱手道：“啊，适才未来得及向虢侯引荐，来来来，伯儿，快快见过虢侯，见过虢国夫人——”，秦侯抬手将嬴伯唤起。嬴伯也懂事，起身拜见了众人道，“拜见虢侯，拜见虢国夫人——”。虢侯起身，口中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啊，哈哈哈——”
虢国夫人此时言道，“令郎彬彬有礼，果然深得秦侯家风。呃——对了——”。虢国夫人故作深沉，向秦侯探了探身子，言道，“我见令郎骨骼清奇，仪表堂堂，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不知可曾纸婚否？”
秦侯闻言，拱手道，“回禀夫人，此子乃在下家中长子，人言，‘序有长幼，长者为尊’，故而，还未曾纸婚。”
虢国夫人闻言，喜道，“如此说来，妾身倒有一桩美事——”。
“哦？”，秦侯听着，感到有些奇怪，但是哪里怪，秦侯却说不上来，“是何等美事，夫人不妨直言。”
只听虢国夫人言道，“我这侄儿，贤妻早丧，家中孤留一女，名唤‘燕羽’。哎呀——可真不是我夸赞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生得是眉清目秀，乖巧伶俐。适才我见令郎行为稳重，举止端庄，与那孩子相配简直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夫人——”，秦侯听着虢国夫人言语中的声调已经高亢起来，心中有些疑惑，“这事的确是一桩美事，但不知，这孩子能否出来一见啊？”
“啊——秦侯容禀——”，虢侯见秦侯发问，把话茬接了过来，“是这样，亡妻关氏，有一姊妹嫁入戎族，这孩子现今不在府上，出远门，串亲戚去了。”秦侯闻听，立即想到自己在融父山城外见到那辆带有“虢”字印记的马车，心道，看来虢侯所言非虚，那辆马车里，坐着的定然是那孩子无疑了。
秦侯手捋着长髯笑道，“虢侯啊——会阃亡故，也有些许年了，虢侯何不早些续娶一门，倒是先论起令嫒的婚嫁，哈哈哈——这足以证明，虢侯长情啊——”
秦侯聊着聊着，开起了虢侯的玩笑。虢侯把盏言道，“是啊，贱内早丧，她留下的长子也命丧在乱军之中，在下膝下唯有这一女啊。说句实话，在下，还真有些舍不得，呵呵——”
看着虢侯言语中颇为沮丧，秦侯安慰他道，“哎——兄台春风得意，年庚鼎盛，又何需自怨自艾？这满朝文武，看着兄台扶摇直上，想巴结都还来不及，兄台还得放宽了心思，早做打算，在下也好贺一盏喜酒啊，哈哈哈——”
“是是是——”，虢侯一边举盏，一边应承。旁边的虢国夫人顺势言道，“那这一门亲事？——”
“那就这么说定啦？”，秦侯笑着答应了下来。
“说定了，说定了——”，虢侯举盏，将酒一饮而尽。
“说定了，说定啦——呵呵呵呵——”，虢国夫人，也把手中的酒饮了，虢国夫人的袍袖掩住颜面，也隐藏住了她双眸之中闪现的透骨寒冷。
猪肝炒葛根，鸭血豆豉煲，鹌鹑炖燕窝，一只乌鸡调出一碗浓浓的汤，甜品是红枣核桃蜜饯，上面洒满了密密的黑芝麻。
小嬴仲失血过多，早上看去脸色依旧很苍白，古丽精心为他准备好了晚餐，却一直未见他回来。
时辰还不到入晚，天色却已经大暗，密密的彤云覆盖满顶，天空中似泼墨浸染。
屋子里黑漆漆的，古丽打开了窗，向院子里张望。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一个喷嚏，这哪里像是初夏，倒像是到了寒冬腊月。古丽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缓缓地，合上了窗棂。
声音还未落定，窗棂也未关严，只听外面隐隐一声，“来人——”。那声音细如蚊蝇，微弱地似是风过。
古丽再打开窗，外面依旧漆黑，自门前甬道，至听堂院门，一个人影也没有。
“兴许是听错了——”，古丽兀自叨咕着，继而缓缓又合上了窗棂。
“来人——”，又是一声，古丽猛然间打开窗棂，黑暗中一道霹雳，她不禁张大了樱口。那听门远角的地方，模模糊糊似是一个人影。
古丽飞快地跑进正堂，“快——快——快取烛火来——”，有丫鬟点燃了一盏提灯，古丽一把拿起，顺势跑向院子外面。
等到她跑到听门远角的时候，在地上发现了一片延伸的血迹。“啊？——”，她顿时花容失色，嗔目掩口，那地上躺着的，竟然是浸满血污的，两个孩子。
萨满圣堂后面的山梁上，女王独自攀岩而上，她举着火把，登上了崖顶。自这里向下看，融父山城堡如一块绢席，平铺在脚下，四匝青冈环绕，却只低了一点点。头顶上，高天上的阴云密积着，似是一只怪物的倾盆大口，重重压了下来。
那口古钟旁边，老妇人还坐在那里，呆滞地凝望着，凝望着。
女王走近了，她用雪狼语跟她交谈，“失魂咒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融父山出现？”
听到女王的声音，老妇人的瞳眸闪现了丝微的光芒，她口中叨咕着，既不是雪狼语，也并非中原话。老妇人叨咕的声音，女王听到了，也听懂了。整个萨满圣堂，只有女王和那个给她送饭的萨满祭司能听得懂。老妇人叨咕出来的两句话是，“失魂身难死，落魄人即亡——”
女王沉声，又问了一句，“难道就没有解救的方法吗？这失魂、落魄本来都是三苗的蛊毒，你应该是知道的啊？”
听到女王的这一句，老妇人的眼睛好像终于活了起来，他的瞳眸转动着，落在女王身上，“你不是——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那个孩子——嘿嘿嘿——”，老妇人说着，干哑地笑了起来，那声音，低沉的如同一块石头，深深潜入在茫茫夜空中。
“蕈儿——蕈儿——”，楚君大声呼叫着，一路歪斜跑进小嬴仲所在的院落。
“蕈儿啊——”，楚君泪流满面扑倒在孩子的床榻边。
床榻上，两个孩子仰面而卧，均是面色惨白，气若游丝。楚君拉起小芈蕈的细手，一声，“蕈儿——”，泣不成声。
听到有人呼唤，小芈蕈依旧双目紧闭，丝毫没有回应，旁边的小嬴仲，却扯着微弱的气息，极力呼喊着，“不要停下来啊，跟着我后面——”
床榻一侧，古丽和两位长老师父皱紧了眉头。古丽将二人拉在一边，“两位师父，这两个孩子究竟如何？可否有法救治？”
石鼓长老言道，“仲儿这孩子，目前看来，只是失血过多，幸好发现的及时，尚可补救。放心，已经用过生血、止血的药物，并无大碍。只是——哎——”
雪狐长老接过了石鼓长老的话音，继续言道，“只是那小芈蕈，不知何故，身上毒素复发，恐怕命在旦夕啊。”
一旁偎在床榻一侧的楚君，听到几人言语。他此刻方寸已乱，全然失去了头绪。楚君跪着，向着几人委蛇了几步，擎着满面泪痕，仰面道，“几位——两位长老——你们都是炎帝转世，救世心肠，俺芈某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在下的孩儿吧——”
几人看着楚君，不知如何是好，小嬴仲却在此刻又呼声道，“血——血——血——”。几人急忙转身，聚在床榻旁边，石鼓长老轻声言道，“放心，放心，孩子，血已经止住了——”
众人只听小嬴仲迷迷糊糊呼喊着，“血——血——不能止住啊——不能停下来啊——要活命的啊——血啊——要用血来救她的性命啊——不能止住——不能——”
这孩子自己已经失血过多而昏迷，心底里却依然在想着救治小芈蕈的性命，古丽侧过头，泪水涓然滑落。
难题摆在众人面前了，小嬴仲先前已经救治过三十多位病人，本来就已经贫血，现下这一路上，为了护佑小芈蕈，将鲜血洒了一路，他身上已经再无多余的血可流。倘若再犯险取血，无异于横刀夺命。可是，倘若不取血，小芈蕈身上所中的蛊毒又无法医治。几个大人有些犯难了。
“女王驾到——”，一个女官高声呼唤，几人急忙起身见礼。“平身——”，女王倒是很客气，一进来就坐在了两个孩子床榻旁。她用手指搭在两个孩子的脉息上，分别给两个孩子把了把脉。把完了脉，女王起身站立在窗边，几人跟在女王身后，凑了过来。
“呃——几位放心，这两个孩子眼下均无大碍——”，女王果真是语出惊人，一下子，几人都愣住了。尤其是楚君，听到女王的话，喜形于色，他上前一步道，“陛下，此话怎讲啊？”
“哎——”，女王看着他叹了口气道，“亏你还是震慑一方的尊者，竟然连先前对寡人讲过的话都忘记了。”
楚君惭愧道，“陛下，唯今本王方寸已乱，故而失此薄彼，陛下看出是何端倪，不妨明言。”
“哎——”，女王转头又是一声叹息，继而言道，“并无大碍，是暂且无性命之忧，可是——这未必是好事啊——”
古丽此刻颤声道，“陛下，莫非仲儿——”，她眼泪又流了下来，“仲儿已经成这样，若再有个三长两短，陛下让民女以何颜面去见那孩子的父亲？”
女王看着古丽，微微一笑道，“放心，仲儿那孩子脉象平稳，就是气血不足，孩子还小，内息调理得快，几天之内定然无恙——”。古丽破涕为笑，还未等谢恩，一边的楚君失色道，“那陛下所言，是——是我儿蕈儿——”
女王看了一眼楚君，摇了摇头，“蕈儿这孩子——暂时也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她能否活命，就全看她的造化了。”
楚君一时间愣住了，他看着女王，完全不解其意。
女王转头面对着楚君言道，“难道阁下没有听说过‘失魂身难死，落魄人即亡’，这句话吗？”
楚君井然直起身子，“陛下，你是说——难道——”
女王道：“不错，蕈儿这孩子，这次所中的蛊毒，和先前的不同，并非是附蛊，而是真蛊——”
女王言下之意，附蛊虽然猛烈，但是尚可医治。但是，小芈蕈身上所中的蛊毒是乃真蛊，这样一来，短时间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究竟能不能活命，就完全不由人力控制了。
女王此言一出，让几乎所有人都惊讶异常，这样的诊断结果，就是告诉众人，小芈蕈并非是毒素复发，而是在与小嬴仲一起前来的路上，有人暗下毒手。
“幸亏这次有仲儿这孩子出手，蛊毒在小芈蕈的体内不会繁衍，而造成上次的瘟疫。呃——对了，你们记得，每隔两个时辰，就要从仲儿的身上取半盏血，涂抹在小芈蕈的印堂、人中、太阳、下关等几处大穴。否则的话——”，讲到此处，女王微微皱了皱眉头，不再继续讲下去了。
融父山王宫旁边的小树林里，一盏微弱的灯光，犹如一丝鬼火，惨惨游荡。荼嬷嬷与小燕羽再次回到了这个地方。天色已经阴郁得看不见几丈之外，天空中也没有半点星光闪烁。
“荼嬷嬷——”，小燕羽的声音颤颤地，显然刚刚惊魂甫定，“这次不是燕羽放跑了小虫子——”
“是——”，荼嬷嬷背对着燕羽，“这次是嬷嬷故意让你这么做的——”
“可是——”，小燕羽诺诺低下了头，内心中似乎有良知在催促着她，说出自己的心声，“芈蕈是我的朋友，嬴仲也是我的朋友，嬷嬷为何要这么做？”
荼嬷嬷回过了头，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容，“燕羽啊——你喜欢芈蕈吗？”。
燕羽垂首点了点头，荼嬷嬷又问，“那——你喜欢嬴仲吗？”。
燕羽头垂得更低了，她又点了点头，荼嬷嬷继而问道，“那么——你喜欢芈蕈多一点，还是喜欢嬴仲多一点？”
燕羽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荼嬷嬷，好像未解其意。荼嬷嬷笑着说道，“要是让你两个里面选一个，你会选芈蕈，还是嬴仲？”
听到荼嬷嬷的话，燕羽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荼嬷嬷，苍白的小脸上，想哭却哭不出来。荼嬷嬷附下身，淡然对燕羽说道，“燕羽啊——现下，你就要做个决断，要是你选了芈蕈，那么嬴仲就会一直要用自己身上的血，来喂养咱们的小虫子，最后他将失血而亡。要是你选了嬴仲，你现在就把小虫子收回来，嬴仲他就不用再用自己身上的血，来喂养咱们的小虫子了。孩子啊，你选哪个？”
燕羽沉默了好一阵子，咬了咬嘴唇颤声说道，“不能都选么？”
荼嬷嬷微微吐了一口气，起身道，“实话告诉你，即便你选了芈蕈，她最后也会神分魄废，形同枯槁。但是，假如你选了嬴仲，他可能会是成为你将来最大的敌人哦？”
燕羽垂头，又想了好一阵子，直到荼嬷嬷一声历喝，“想好了没有”。天空中一道霹雳闪过，映照得孩子的脸庞如同一张白纸。燕羽吓得细声答了两个字，“嬴仲——”
一声闷雷隆隆而过，遮盖了所有的声响。扶额打盹的人，都被震醒了。女官和宫婢们都在来往忙碌着，他们不停地更换帷幔上悬挂的艾叶，来为两个孩子驱邪避凶。
小芈蕈一声呻吟，惹得几个大人立时转身。楚君最先一个跳在小芈蕈身边，轻声呼唤。小芈蕈微微睁开了双眼，惨淡一笑，微弱的气息，吐出两个字。“父亲——”，小芈蕈颤颤抬起手指，指了指小嬴仲。她究竟想跟父亲说什么呢？谁也猜不出来。
楚君双眼迷离，泪水悄然滑落，“嬴仲，嬴仲，他没事，啊——孩子，放心，放心，他没事啊——”
小芈蕈却轻轻摆了摆手指，她费了好大的劲，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最后一句话。“父亲，芈蕈走了，今后，你就当嬴仲是孩儿吧——”，说完最后一个字，小芈蕈的手指如柳絮一般飘然滑落。可怜的小芈蕈，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撒手人寰。
片刻间，楚君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起身先是哈哈大笑，继而又泪垂满面。众人还想安慰几句。
就在此时，只听楚君一声怒吼，飞身跑出门外。院子里，大雨滂沱落下，瞬间湿透了衣衫。“天呐——你究竟为何这样对我啊——”，楚君指天笑骂，一道霹雳闪过，映照他惨白的面容。“我的芈蕈——蕈儿啊——她只有六岁啊——”，浸透了水珠，那水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只听楚君指天发誓，“是谁？究竟是谁？敢对我巫族芈氏下手。我芈氏熊延，在此对天起誓，我一定会将害我儿芈蕈性命凶手追查到底，将其挫骨扬灰，以慰我儿在天之灵——”
楚君就这样站在大雨里，心痛欲碎，任由大雨滂沱，湿冷了心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