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一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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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鞭打游龙

    世间的修道宗派林林总总,各门各派之间虽然互为对手,但也是朋友。道远剑宗也不例外。



    因为掌剑使的关系,更因为现任宗主武三思一直秉承着派系之间和谐共荣、互证天道的理念,世间最出名的几个宗派和道远剑宗的关系一直保持得很好。



    而且武三思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自从推断出打伤陆远真,扬言要上山讨教的中年男子实力深不可测之后,他就提笔修书,派了宗中的数名修习御风术的神行好手去各个与自己交好的门派求援。



    在旁人看来,甚至是宗内的长老都认为,武三思此举有些大动干戈。



    武三思却不是这样认为的,他隐隐的感到不安,这种不安的感觉从陆远真下山之时就开始在他的心底窜动,他懒得和宗门里那几个长老解释,天要塌了,与谁去说?



    武三思的直觉一直都很准,要不然当初掌剑使肆耀也不会安然脱出宗门。



    在这个世界上,宗派消亡的事情时有发生。



    平民命如蝼蚁,王国一夕乃崩,修道宗门虽然傲然独立于世,也无法摆脱消亡的命运。



    莫要忘了,这是一个动荡的世界。



    战火浮生,沧海横流,五灵之间纠缠与毁灭的战争号角千年以来都不曾断过,多少生灵涂炭。



    魔族的战车,人类的铁骑,妖精的乐师,当烽火短暂熄灭,颠沛流离之中,愈发反照出“国破山河在”的苍凉和疲惫。



    名将白了头发,美人朱颜尽逝,云淡风轻的天空背景下吟游诗人所传颂的咏叹调里,唱遍了无情的战争中的生死契阔以及情非得已。



    山河永寂。



    武三思是剑宗的当代宗主,他不能让门宗的百年荣耀因为自己的盲目自大而烟消云散。所以他点亮了峰顶的天灯,开启了师傅掌剑使肆耀留下的那道禁制,并且早早的就派人下山寻求援助。



    即使最后闹了个笑话,大不了是一个他解剑卸职的结果,这样也好,不用再管那些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宗门事务,自己才可以安心求道。也能多出更多的时间享受天伦之乐,教授自己的宝贝孙女剑术。想到此处,即使是现在这般紧张的时刻,武三思的嘴角也不由自主的勾勒出一抹慈祥的微笑。



    只要渡过此劫,自己稳赚不赔。武三思看的通透,浑然不似一个山上的修道之人。



    道远剑宗主殿前的道场之上,已经聚集了宗内现存的所有战力,数百名身穿素衣道袍的道人持剑而立,他们年龄小的只有十几岁,老的已经年过百岁期颐之年,无论老少,脸上皆是挂着无比凝重的神采。



    已经有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没有遇到峰顶天灯被点亮,全员皆出,严阵以待的情形了?



    只有那几个头发花白的最年长的道人才依稀记得,一百多年前,几个信奉邪教的鬼修门派组成的外道联盟,趁着当时的宗主肆耀外出办事,道远剑宗内部空虚攻上了九曲山。



    那天,同样是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道场上的众人都刻意收敛了呼吸,一边不停地调整着自己体内真远的流动,好让自己在即将可能发生的乱战中保持最佳的战力。



    张袂成阴的道场上,几百双眼睛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山路台阶的尽头。



    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从山下面传来,两个略显单薄的身影终于进入了众道士的视线中。



    居然!居然只有两个人?(确切的来说,其实是三个)



    道士们的呼吸开始变得紊乱起来,原本的严阵以待在这一刻变成了难以置信,众人皆下意识的小声交流起来,再加上道士们的顾盼侧身,佩剑鞘柄相触,安静的道场瞬间变得嘈杂起来,相较那山下的菜市场也是无甚差别。



    武三思心中或多或少都带着一时震惊,虽然早早就有山下的道士传信,可这会儿真瞧见了那一行三人的真面目,难免有些唏嘘。 



    他一眼就看出来为首的那个中年男子深不可测。



    “呛!”的一声,武三思右手紧握剑柄,拔剑出鞘一尺有余,紧接着手腕一甩“铮!”的一声,复又归剑入鞘。以武三思为圆心,一股浑然天成的浓郁剑气如潮水般倾泻而出,横扫整个道场,又如潮水般收回原点。



    道场上原本道心微乱的众人如梦初醒,复又回到最初平心静气,严阵以待的姿态。



    这一手委实漂亮。



    除了敲醒道场上的自家子弟之外,武三思何尝不存着威慑的念想,哪曾想那名中年男子竟是一点表情都不给。



    武三思寻思着如何开口,谨小慎微如他,在对方还未表露夜闯山门的真正态度之前,并不想说错话,以至于之后结下梁子,或是下不了台。



    好在对方率先开口了。



    “总算是爬到顶了,让你们久等了。”手捏马鞭,双眼紧闭,走在姬未寒身前数步的中年男子淡淡朝着道场上人头攒动的众人说道,语气里的轻松惬意让道场上的众人心中很不舒坦,再加上至始至终他都是闭着双眼,这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仿佛这名动四方的道远剑宗入不了他的眼一般,真正欠打。



    人群之中传出一阵嘈杂,年轻人血气总是旺盛一些,听着中年男子言语中的轻佻,看着对方身上的素布麻衣,再加上他极有可能是一个瞎子,免不了心生冲动,想要出剑教训一下对方。



    “咳咳。”武三思很是配合,干咳两声,戏份做足,恰逢时机的往前踏出一步,同中年男子站在了同一条直线上,遥遥对立着。



    “阁下夜闯本派宗门,有何贵干?”



    武三思面如白玉,头戴道冠,身披皂衣,脚踩碧霞流云履,手扶腰间的青云古剑,头顶月光倾洒,身畔夜风习习,说不出的道骨仙风,不愧是一代名门宗派的宗主。



    他自觉语气尚可,对于眼前的不速之客已经是相当客气了,自己又已经摆出这么个倾巢而出的排场,但凡有点眼色之人,都会知难而退,然后讲上一番道理,指不定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将来人给打发了。



    坐而论道,多么和谐可亲,打打杀杀,不好不好。



    武三思算盘打的漂亮,很可惜,今晚他遇到的是一块石头,而且是茅坑里的金刚石,脾气有点臭也就算了,而且硬的有点离谱。



    “少扯那些文绉绉的字眼,”中年男子用马鞭挠了挠自己的后背,烦不可耐的说道,“我就是来切磋剑道的。”



    “如果你们打不赢我,那我就顺便拆了那块牌坊。”中年男子咧嘴一笑,用手中的马鞭指了指道远剑宗主殿之上的那块牌匾。



    那块黄铜镶边的巨大花梨木牌匾之上,写着几个烫金的大字——“剑归道远,天下第一”。



    武三思闻言脸色剧变,再也无法保持先前故作镇定泰然自若的模样,右手也是在不自觉间就紧紧地握住了腰袢的青云剑。



    果然如此!



    武三思自以为自己知晓了中年男子此番夜闯道远剑宗的目的。



    拆掉主殿的牌匾,这难道不是要灭了道远剑宗的意思么?



    事已至此,话以挑明,武三思也不再犹豫,当机立断的拔出了腰间的请青云古剑,剑身之上浮现出数道古老的咒印,出鞘之时,隐有风卷残云、天雷降世、山崩地裂、火蛇狂舞、惊涛骇浪,印证了天地五法:风,雷,地,火,水。



    青云古剑据传乃是上古时代青云剑仙所用的一柄仙剑,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这把古剑上残存的仙力已经不多,但仍称得上是一把神兵。



    “道远弟子听令,结沧海游龙剑阵!”



    武三思一声断喝,手中青云剑直指中年男子,剑身上五种不同的光芒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流光溢彩,龙蛇萦绕。



    “得令!”



    随着宗主武三思一声令下,道场之上的道远弟子齐刷刷的拔出剑来。



    道远弟子拔剑之后,又是一阵金石交错的剑吟,原来是众道人将手中的道剑反手插入身前的青石地板之上,剑尖仅仅刺入石板之中不及半寸,剑身却是巍然不动。



    空气为之凝滞,有剑意流霜,似巨龙卧渊,让人不寒而栗,心生退意。



    站在中年男子身后的姬未寒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



    昔日在战场之上,两军交阵,姬未寒见过比现在眼前还要庞大的阵仗,墨林关下,铁骑战车,黑云压城城欲摧,万人拔刀,角声满天秋色里,姬未寒站在将军身前,都没有后退半步。



    今夜,他虽然已经是残缺之躯,手中钢刀尽碎,心中刀意尚存。他之所以退了几步,是因为自己怀中的婴儿。



    心中有了顾忌,自然会萌生退意。



    在这几日的接触之后,他对中年男子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对方虽然强悍,但实际上却是一副想到什么做什么的懒散性子,说得难听点,就是有点肆意妄为的感觉,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就比如现在,挑战道远剑宗意义何在?姬未寒想不通。



    退这一步,倒不是因为那气吞山河万里的如龙剑意,自打鬼门关边溜达了一圈以后,想来这世界上已经鲜有让这位武夫退避三舍的存在了。



    退,是为了怀中遗孤。



    他开始怀疑自己一开始的决定是否正确,将军的孩子的未来,是否真的能够托付给对方。



    中年男子并不知道此时姬未寒心中的想法,要不然,哪怕是大敌当前,指不定他也会转过身来朝着姬未寒破口大骂。



    他只是想把事情搞得简单点,把这桩破事的始作俑者给骗到自己身前,好一劳永逸,毕竟自己现在这个身份不好直接冲到帝都盛乐大闹一通。



    而时运不好的道远剑宗,刚巧不巧的在他面前路过,又刚巧不巧的在他面前说了那句他最听不得耳朵里的话罢了。



    说白了,中年男子就是来讲道理的,方才在道场上他不和武三思讲道理,当然是因为对方不够格。



    这些暂且不说,面对即将袭来的剑阵,中年男子持着马鞭,向前跨出了半步,双脚不丁不八,稳稳地站在了青石板上,他并不高大的身形遮住了姬未寒的身影。



    武三思拔剑,手中青云剑向上一挑,做了一个起剑势。随着武三思的剑招,道场中的道远弟子全部双手合十,于自己的胸前结成剑诀,口中喃喃自语。



    像是被天上的星辰所召唤,先前插入石板之中的道剑开始颤抖起来。



    “青龙出海!”



    武三思手中青云剑轻点头顶龙骧星,道场中的数百柄道剑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九天擎龙”



    武三思手腕回转,青云剑于虚空中刺入天蓬、天芮、天冲、天辅、天禽、天心、天柱、天任、天英九星方位。



    先前飞入高空,在夜空里盘旋的道剑,于空中分流,再各自汇聚,形成了九股剑龙。



    “天罡指路”



    随着武三思手中青云剑斜斜的一剑朝着中年男子一记轻巧的劈斩,半空中的九股剑龙忽然变得暴躁起来,争相朝着中年男子扑去。



    沧海擒龙意难平,青龙出海势难挡。



    这就是沧海游龙剑阵。



    耳边仿若有无数条蛟龙轻吟,空气中飘过血腥而清脆的微风。



    面对着裹挟着暴戾恣睢的无匹剑意,想要一口吞噬掉自己身躯的剑流,中年男子终于出手了。



    先前的时候,他有无数次的机会出手打断武三思,阻碍沧海游龙剑阵的完成。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需要在对方面前展现自己的实力。



    至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挂着一丝懒散倦怠的笑意,嘴角的微微上扬代表着绝对的自信和强大的实力。



    九天蛟龙在他的眼中,不过是片叶飞蚊,萤火星光。



    他只是懒懒的挥了挥手中的马鞭,有些轻描淡写,很是随意。



    伴随着猎猎的破空声,只是用杨柳岸边尚待春风来吹绿的几股鲜嫩枝条拧成的马鞭在半空中迎上了由锋利无比,坚不可摧的数百柄道剑组成的九股剑流游龙。



    在所有道士的眼里,仿佛下一刻,这个出言狂妄的中年男子就会和他手中可笑的马鞭一起,被游龙剑阵所吞噬,然后绞碎。



    武三思的脸上亦是流露出一丝不忍,心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太过残忍。可若不是这般雷霆一击,给外人一点教训,传将出去,以后人人都来道远剑宗拆牌子又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武三思想要闭上眼睛,心中准备开始默念道家安魂咒。



    然后,他瞪大了眼睛。



    那九股如蛟龙出海,势如破竹的剑流,都还没有触及马鞭上残留的半片杨柳叶,就被虚空中的一只无形的巨大手掌一掌拍在了地上。



    九天剑龙支离破碎,化成一地碎片。



    之前那些锋利无比的道剑,每一把都开始颤抖起来,发出了尖锐的低鸣,其声凄切哀怨,仿若小孩啼哭,一把一把,狼狈无比的散落在宽广的道场之上。



    站在中年男子身后的姬未寒虽仍是面无表情,这些天伤身更伤心的男子心中早已激起惊涛骇浪。



    如今他口不能言,前些只顾着保护自家小主逃命,心中怨愤恨不得一吐为快,此刻看着那凶神恶煞的剑龙被按在地上摩擦,简直快哉。



    姬未寒抿了抿嘴唇,垂下头看了眼怀中小主,不曾想小家伙已经醒了过来,此时正瞪着澄澈剔透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身前。



    被剑雨隔断的数百道人,亦是目瞪口呆的望向一边。



    先前单薄的身影,这一次落入他们的眼中,宛如神魔。



    “舞跳得不错,剑嘛,差了点。” 中年男子嘴角擎笑,语气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