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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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封无可封

    五月,各路大军汇合。杨素为帅,启民可汗随其一路主攻,长孙晟与宇文赫攻侧路,其他兵马援后。出击后连连破敌,阿勿思力俟斤等分两路回撤。杨素率领骑兵紧追阿勿思力俟斤不舍,两日后终于赶上。启民可汗想趁敌军仓皇之际迅速进攻,杨素不赞同。启民问道:“此处已临近黄河,若不尽快出击,敌军分数路逃往对岸,又将如何追进?”杨素轻蔑一笑,道:“可汗但留营中歇息,吾自有妙计。”当天夜里,阿勿思力俟斤果然连夜退往河边,杨素携两名心腹做敌军装扮远远跟在后边,见对方溃不成军丝毫未察,便逐渐拉近距离,最后竟潜入敌阵一起前行。等到敌人停下来屯驻歇宿时,杨素传命自己的骑兵突袭,当日大获全胜。阿勿思力俟斤逃过黄河,自此再未踏足碛南。待启民可汗得报,杨素已返回营中,启民见战事结果竟然全如可贺敦所料,不由叹服至极。

    长孙晟这路所追另一支敌军与阿勿思力俟斤逃向恰相反,是直奔着漠南而去。连续追赶了两昼夜,两军都疲惫不堪,敌军于沙漠边上遇一条浅河,便就地布阵,轮换着补水休息。长孙晟也便命追兵拉开距离休整,宇文赫与其商议道:“长孙大人,眼看着敌军就要退入沙漠,我军有一半是汉人,不惯于在沙漠中作战,需得尽快结束追击。如今对方休息,末将请求带一千骑兵突袭,打散敌军,大人带兵随后围剿主力,如何?”

    长孙晟摇头不许,道:“我军只比对方多数百士兵,此时突袭,胜负难料。需避免正面对阵,设法使得两军兵力悬殊,方有胜算。”他看看满面尘土,嘴唇焦干的宇文赫,示意他近前,轻道:“为师知你素来磊落,行军作战从不屑用巫药,兵士武器上也断不喂毒。但此番为师要做一件事,恐令你作难,却是不得不为。此地西去不远,便是这浅河的上源。你带人至上源水里投放药物,敌军饮用后无力抗衡,我军方可兵不血刃取胜。”宇文赫听后果然面露难色,他不怕苦战,可是投毒确实有违他磊落初衷。

    长孙晟又道:“此法若用需得及早,待敌军补给完,便无用了。届时陷入一场苦战,为师亦不能保得万全。”

    宇文赫蹙眉权衡片刻,到底还是亲自带人绕至浅水河的上源投放了药物,待返回不久,敌军便骚动起来。又等了一顿饭时,长孙晟道:“是时候了。”遂命军队集结,与宇文赫各带一千骑兵,从两翼插入敌军。敌军饮用河水后,多数士兵昏睡不醒,以为是天降的惩罚。因此遇到突袭后无心反击,自顾自四处溃逃去了。长孙晟携宇文赫趁此追杀敌军逾千人,余众皆投降了。

    此战一举夺回被掠人口财物,待两路人马返回定襄城,启民可汗将追回的人口与牲畜悉数归还各部,自财物中拣出贵重的进献杨坚,余下皆分赏给杨素、长孙晟并各路援军将领。杨素命各路整顿军马,修养十数日后返回。众人皆欢欣鼓舞,唯独宇文赫眉头郁结不展。原来他命军医检查了中毒的俘虏,确认长孙晟命他于水源投放的药物乃是射罔之毒。当年宇文芳被赐死的毒酒里就掺了射罔……郑檀中的暗箭上,也有射罔……高句丽刺杀木重生的刀毒,还是射罔……这些“巧合”,为宇文赫揭示了母亲之死的另一种可能……

    宇文赫不愿怀疑长孙晟,在自己心中师傅几乎是完人,他英武端正,胆识过人,游走突厥大隋多年,两朝无不对其言听计从。他若是想置自己于死地,根本不用大费周折。何况师傅对自己仁慈怜恤,呵护地无微不至……宇文赫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妄加揣测,但是又一遍遍忍不住陷入假设中无法自拔。最终,这个猜疑到底是在心中生了根,他命萨乌提暗中去查访都蓝可汗旧部……

    以长孙晟耳报之机敏,很快便察觉到宇文赫的举动。他知道都蓝旧部已然不能告诉宇文赫什么,这师徒间的隔阂只能自己去消除……这****约宇文赫饮茶,问道:“霍加,如今你已长成,而为师已老,不能长久看顾于你,唯有借每次相见的机会略尽微力。你现在可汗帐下可有什么难处?为师帮你排解排解。”

    宇文赫为长孙晟续一盏茶,道:“师傅正值壮年,如何说这种话?徒儿要倚仗师傅的时日还长着呢。”

    长孙晟笑着说:“你我师徒何须客套。”

    宇文赫略踌躇道:“如今可汗帐下,亲贵们怕被分权,联手压制我。又觉越国公似乎对我不喜,不敢擅交。”

    长孙晟捻须道:“你所临困境,究其根源是你在两朝根基俱弱。大隋那边杨素已权倾当朝,此次凯旋必将封无可封,恐有功高盖主之虞。你与其结交,非但无益,将来或许反受牵连,且观望观望再说。至于突厥亲贵们,本就是一盘散沙,你选里面力薄势微的,许以利益结个阵营,便可逐渐瓦解他们。突厥这边,为师临行前会向可汗献策平定北部。这是份苦差,没什么人抢,你自荐去做此事,借机扩充兵力。如此一来,你短时虽不能反压权贵,至少可与之抗衡。另外,可汗敬重义成公主,公主也颇有志于朝政。若是你能拿捏分寸,与公主结盟便是上佳之选。反之,若有逾矩,必适得其反。千万慎重!”

    宇文赫素知长孙晟为人至慎,不肯于人前臧否人物。今听他此论,心内既感动又疑惑,却不好开口问,只先应下了。长孙晟静等他片刻,见他不语,便主动问道:“霍加,你可是因投毒之事而对为师心存疑虑?”

    宇文赫确然没有打探到能验证自己猜疑的线索,忙答:“徒儿不敢。”

    长孙晟停顿一下,方道:“征战沙场,凡事均需相时而定。为师平生虽不屑用毒,但此番推测敌军可能会逃往漠南,缺水急渴时必会临水驻扎,故而命人备下药物。突厥毒药唯射罔最多,且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乃是最佳之选。”

    宇文赫愧疚答:“徒儿明白了。”……

    数日后,隋朝大军返程,临行前长孙晟建议启民可汗道:“此番阿勿思力俟斤受达头可汗唆使聚众南下,皆因北方部族群龙无首,易生变故。可汗可派遣帐下得力的人前往北方招抚各部,每百户设保长,原兵士编入各军。如此一来北方安靖,忧患可解”云云。启民可汗本因去年出使大隋之事瞒着长孙晟而心内有愧,今见他不计前嫌仍倾力相助,遂悉数采纳其所提之策。回牙帐后问群臣谁愿领此差事,除宇文赫外,无一人出列。启民可汗与义成公主商议一番,挑了三个儿子阿史那咄吉、俟利弗、咄苾与宇文赫分道去北方招抚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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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杨素率军返朝,因居首功,杨坚大加封赏。其爵位已至高封无可封,便将其长子杨玄感进位柱国,次子杨玄纵进位淮南郡公,并赏赐织物两万段。赏长孙晟织物一万段。杨素自启民可汗所赠的财物中择那些新奇精致的金玉珠宝送给太子杨广。他听闻独孤皇后染疾,忙自府中挑选数件奇香瑞木雕刻的佛像献给皇后,又命夫人日日到寺中为皇后祈福。

    独孤皇后此时已病重,听闻后仍召杨素至仁寿宫觐见,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嘉勉的话,又嘱咐日后辅佐圣上、太子,并教导诸位亲王等等。杨素痛哭流涕,一一答应,叩头退出。外殿,太子府内推荐的方士安伽陁正施法术,烟雾缭绕,唱作之声阵阵。宫人见杨素出来,忙端了汤水面巾侍奉。杨素揩拭过,整肃仪表正待出宫,迎面见一高挑纤瘦,风姿绰约的女子往殿内来,至面前敛手行礼道:“郑檀见过越国公。”杨素还是头一趟见到女妆的郑檀,细打量几眼才认出来,向她问道:“尚仪在宫中可好?”郑檀低首轻回道:“倚仗越国公垂怜,母亲与郑檀方得保全,今日终得面谢大人。”杨素点头领了她的谢意,又问道:“尚仪此后有何打算?”郑檀明白他的意思是说皇后时日无多,自己需做打算,便回道:“郑檀自望回归家中,盼越国公周旋。”杨素原本听郑家母子的意思,将她留侍宫中是有意上晋,眼下听她说想回郑府,以为是女儿家面皮薄不便对他说破,遂不再问,点点头罢了。

    待杨素走后,郑檀入殿内,见太医博士巢元方号了脉退出,低首行了礼,至外间候着。郑檀轻手轻脚地进去,见过侍奉在侧的太子妃梁朝公主萧氏,然后至南窗佛龛前燃一柱香。风将那一缕烟吹散,透过层层帐幔,滤出一丝丝若有若无略带清苦的木樨香。独孤皇后说了一晌话,本是累了,偏眼前总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纠缠,令她无法入睡。昏昏沉沉间闻到这香味,便觉得心头松快适意,向太子妃问道:“是慧心来了?”

    萧氏回话:“母后,是慧心来了。”转头示意郑檀过来。

    独孤皇后向郑檀道:“慧心,本宫疲乏的很,但是心里乱糟糟的,不素净。听你说,把那‘怀远’改成琴曲了,你弹一遍,让本宫静静心。”

    郑檀看向萧氏,萧氏微微点头。她便去窗下安好琴,凝神片刻,十指拂动,曲子自琴端汩汩而出,初如静夜万里朗月当空,再如风越千山追寻旅人行踪,尾又如泉静古林,似乎听得见隐隐梵钟……

    待一曲终了,独孤皇后心神澄明,她叫萧氏扶她坐起,命郑檀近前说:“好孩子,你这曲子的境地自是超凡脱俗,听的本宫心无杂念。女孩儿家有这种心胸,实在难得,只是,太过孤单了些。”

    郑檀称:“娘娘指教的是”。

    独孤皇后接着向萧氏道说:“你这个妹妹,性子如此寡淡,旁人说她是目下无尘,依本宫看,她心里多半是有人了。慧心,你看中了谁家的孩子,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做主。”

    郑檀既望借着皇后之力助她,又自知万万不能说出宇文赫这个名字。心中略一起伏,面上浮现一抹红晕。皇后看一眼萧氏道:“既然本宫许你了,便是皇子皇孙也是无妨的。”萧氏笑微微地点头,也看向郑檀。

    郑檀道:“并不是。”

    皇后执起郑檀的手,爱惜地说:“本宫知道,你是个有造化的,并非是富贵权炎之辈所能企及。但生为女儿,总需觅个如意夫婿。”她指指萧氏。“如你姐姐这般,夫妻和睦,相待如宾,方不辜负一世。”

    萧氏微笑道:“心儿,母后疼爱你。既有思慕之人,勿错过良机。”

    郑檀垂眼不语,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独孤皇后只当她是难以启口,便道:“也罢。说了,有本宫成全。不说,自有另一种成全。”她靠回枕上,长长叹息一声:“你以后便知道,人这一世,看似无非受人成全,或是成全人。说到底,不过是自己成全自己。”

    郑檀回道:“是”。

    皇后闭上眼睛,歇了一歇说:“你母亲将你托付本宫,但本宫来日无多了,不能长久看顾你。你女孩儿家青春正好,明日本宫向圣上请旨,放你出去吧。”

    郑檀叩头:“娘娘自是长命安康的,眼前不过是小恙而已。”

    萧氏也安抚道:“太子快寻到咒禁术正本了,拿到以后便可驱邪扶正,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自然就消退。母后且安心养病,不要多想。”

    独孤皇后轻声道:“生死有命……不做那妄想了。你们今夜都留下来陪本宫,慧心也留下,有你在,本宫心里平和。”

    “是。”郑檀焚一炉香,与萧氏一起守在床侧看护。

    此后,独孤皇后便沉沉睡去,半夜忽然醒来,问两人道:“你们听,是何处传来的乐声?”萧氏与郑檀凝神,只听到更漏声而已。皇后也不待她们答话,欣然笑道:“韦陀菩萨来接引我了……我的罪孽……到底是赎清了……”

    萧氏明白这是皇后大限已至,忙起身唤宫女前来为皇后更换寿衣,又叫郑檀去传御医进来,再安排人去请杨坚、太子……等她回转时,皇后已换了衣裳睡着,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是夜,独孤皇后殁,享年五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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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注:

    萧氏:即杨广之妻,父亲为西梁孝明帝萧岿(读音为亏),母亲为张皇后。按西梁萧氏辈分,称郑檀之母安固公主为族姑母,郑檀与其为表亲姐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