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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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旧宅

    这李府的新宅邸原是前太常寺少卿兼太医令金承渊的府邸。这金氏与李家有不浅的交情,李夫人产云起时横生,几欲丧命,金承渊当时还是太医,他教金夫人入产房调正胎位,救了母子二人。云舒自幼体弱,入秋有气喘之症,也是延请金承渊施药诊治,因此上李文纪对金家很是感念。金承渊擢升太常寺少卿时,不知从哪里请来异人,建成这处精妙宅院。李文纪携了云起兄弟前去道贺时,只觉得游那亭台楼阁如展长卷于面前,每进一分皆是一景,一檐一角,一雕一绘,无一尽相同,无一不可人。而玩味全貌却只如遥望深闺好女,见得身形娉婷举止娴静,听得莺声婉转环佩叮当,而眉目颦笑皆隐约不可尽观,真正是幽美雅致至极。

    三年前金承渊犯了事,夫妻二人死于狱中,一双儿女金婼与金继勋杳无踪影,府邸也被查封了。等李文纪搬进来后见屋宇庭院失修,对比金家往昔的盛况感慨不已,吩咐说“只需按照旧有的样式翻新即可”。施崇领会意思,他按施家班的习惯,每修一处都关门落锁直至完工。那修完的亭台轩榭皆斗角飞檐雕梁画栋,与新建好的一般无二。府上的人都颇好奇欲一探究竟,李文纪却嘱咐不可打扰,自己难得有空便寻施崇坐谈,出仕之事也不再提。施崇只装作不知道,小心陪侍着便了。

    这日李文纪回来的早,管家向他回报修宅进度,说前府的中堂并两厢也修建完毕,并收拾停当,不日就要修后府了。李文纪前些日子见前厅修的妙,很是喜欢,现听中堂也修好了,便与夫人携李云起兄弟并管家父子一同前去赏玩。这宅邸的中堂与前厅自是不同,如说前厅之古朴庄重如鸿儒,中堂却是富丽典雅似贵妇,入眼只见无限繁华,窗格门扇、梁枋间俱雕了极其精巧的花饰,或是神话传说、或是先贤典故,一幅幅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斗拱及室内天花、藻井和柱头上更绘有无数飞禽走兽、花草鱼虫,皆是惟妙惟肖,令人叹为观止。

    “妙啊!”云舒看地眼花缭乱,不由惊叹。“不知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些个花饰?可是施家哥哥的手稿?”

    管家回道:“听施家匠人说,这些花样皆是依照施公子的手稿绘制的。”

    “早先听说他的画稿值一锭金子,我只道是人讹传,如今看来,确实是好。”李云起前些日子老琢磨着怎么去偷偷看看施家如何做活,可无论他是翻墙还是越壁,都被施家的人客气地拦阻了。他心中有点忿忿,一赌气索性不再理会。等前厅修好了,他去看罢也只觉得中规中矩地像个庙宇,心里早把施家父子诋毁了几百遍。现下见中堂精美,才把那些个腹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嗯,果然是好手笔。”李文纪拂须道:“我近日繁忙,未见施老班主,他父子现下如何?”

    “这个,”木管家回说:“近日施家公子身子不大好,兴许是劳累的,令施老班主很是费神。”

    “是何疾病?可请了大夫来瞧?”

    “前些日子见老爷繁忙,小的自做主想请大夫来瞧。施家公子回绝,说他这是旧疾,只按旧时的药方自去配了药来吃着就行。至于究竟是何疾病,却并不肯说,只是连日来看着越发瘦了。”

    李夫人说:“是妾身疏忽了,听玉郎说那施家孩子很好,如今听他这么病着,倒让人揪心。既已走到这里,自当去望望。”

    李文纪点头,又转过身对云起说:“为父交代过你什么可还记得?偌大的人,家中大小事务全都不管?!此番也跟去听雨轩,后头照料着些。”

    “他自己是个病秧子,赖着我什么事?”云起心里嘀咕着,脚下却乖乖地跟在父亲后面,一行人往听雨轩去了。

    这几天施家班子正打给后府用的窗扇。因已是八月,中午日头毒烈,管家特地腾出宽大通风的房间给匠人们用。施崇心疼施诺,不许他跟着劳作。施诺呢,也体谅父亲年迈,又惦记着上漆需得避免暴晒,以免伤色裂纹。所以早起看着匠人们把窗扇搬进廊下,盯着调好了新漆刷过一遍,预备在阴凉地里慢慢干透后再刷一遍。如此反复几次,才可令漆色历久如新。他忙了半晌,觉得身上乏透,施崇硬叫施悌把他送回房,服侍着服了药歇下。

    李文纪等人来到听雨轩,见院内静悄悄地并无一人。管家唤一声,只有一个小童儿跑过来。李文纪听说施诺歇息便说改天再来,房内施诺已听见动静,忙起身整好衣衫迎出来。边说着“学生拜见右丞大人”边奔至台阶下,正待行礼,却因跑地急了,一阵晕眩便往前跌了过来。云起眼明手快,越过去一把揽住,只觉触手轻盈。再看施诺,两月不见已是双颊微凹瘦弱不堪。他被云起揽住,待心神稳住后慌得赶紧站开,忍住晕眩向云起说:“多谢李兄。”

    “不妨事吧?”李云起见他病着仍如此好强,心里忽然没由来的飘来一丝担忧。

    “不妨。”施诺文纪与夫人施礼。“学生拜见右丞大人、夫人。”

    李文纪伸手搀起施诺道:“我才知你病着,特意来瞧瞧。不想却搅扰你了。”

    “劳大人、夫人费心,施诺惶恐至极。”

    李文纪见施诺身形羸弱,神态疲倦,便让施悌扶他回房入座,问他是何病因,用哪家堂号的药。

    施诺说:“也没什么要紧,只是不时心慌头晕,服了些调养的药。”

    “玉郎自小也体弱,府里长备药材。我看看你的方子,如果有你用的着的,就请管家取来。”

    施诺见他如此说,不好推辞,便叫施悌去取了一纸药方来呈与他。李文纪接了药方细看,只见上面的药有丹参、玄参、云苓、五味子、远志肉、朱砂、半夏曲、桔梗、肉桂……未及看完,心头忽然一震,掩了方子细看了下施诺问:“这是何人开的方子?”

    施诺略一思忖说:“这方子是学生自己所开的。”想是如此李文纪也就罢了,不料他继续追问:“贤侄通医术?”

    “不敢说通,略学过一点。久病成医罢了。”

    “我看贤侄这方子,药理甚精。不知师承何人?”

    “一位本家亲眷,早已故去多年了。”施诺说着,鼻尖上渗出汗来。

    李文纪见他如此,便道:“难为你年纪轻轻却如此博学,可惜身子太弱。眼下你父亲忙,我见你这里只有一个小童儿跟着,想来照顾不周全。听雨轩也不甚大,匠人们早晚出入不绝,你无法好生静养。不如你就搬去云舒处同住,他是三不五时延医问药的,你与他一道,府上的人照顾起来方便,你父亲也可省心。若你放心不下这边的事,随时过来也是可以的。”

    “这……”施诺才欲推辞,李云起忽然接过话头:“父亲,玉郎处已住了重生,再让施贤弟搬去,怕是人多了些。我那栖凤阁很是清净,离玉郎的燕水轩也近,我向来甚少在家,不如就让他去我那儿住。”

    “你还知道甚少在家……”

    “孩儿知道错了,以后施贤弟搬去,孩儿自当好生照料,以解父母之忧。”李云起恭敬地回答。夫人与云舒等皆以为他是为了回先前在中堂的训斥,一时尽都笑了起来。

    李文纪一想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云舒虽乖巧,也有顽皮的时候,重生也是个天真爱玩的,两人并一处,学问没长多少,云舒倒跟重生学会了几下拳脚,两人时常把个燕水轩折腾的天翻地覆。下人们又都宠溺,也不加约束。如若施诺去了,哪里经得住他们这样。云起虽顽劣,在自己房里却不大闹腾,他那住处人虽少,却都是年纪大的下人,做事也是稳妥的。

    “也好,就去栖凤阁吧。贤侄你意下如何?”

    施诺听了云起的话正中下怀,于是答道:“承蒙大人抬举,学生没有不从之理。只是此事需向父亲回禀。”

    “原应如此。”李文纪说着起了身。“你好生歇着吧,如你父亲同意,收拾下便可搬过去。”

    等出了听雨轩走地稍远了,他叫云起近前,低声问:“前番你说看着施诺很是眼熟?可想起像谁?”

    “这个……父亲,眼熟是眼熟的,只是并没有想起来像谁。”

    “哦。”

    “父亲也觉得他面善?”

    “没有。只是今天见了他,想起你以前的话,所以问问罢了。”

    “也许是孩儿记错了。”云起这么答。虽然他今天见到施诺时,依旧觉得无比熟悉,就连那屋子里的药味都仿佛是曾经闻过的一般。

    李文纪听了也不再问,一径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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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施诺将搬去栖凤阁之事与施崇说了。施崇自是不同意,劝道:“小姐,我知道你的用意。到底是过去两个多月,庭院翻修了一半也没有找到什么。但先前修的前府本来就是明处,不是藏东西的地方。后府多庭院草木,更有无数不为外人所知的小机关,咱们再等一两个月,细细查找查找,总还有些蛛丝马迹。”

    施诺点头说:“爹爹,我是有些心焦。如今的朝局朝夕变化,谁知道右丞大人会不会也遭遇无妄之灾?万一如此,李府也得被封,那咱们可能就再无机会回这里了。”

    施崇自然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他们在长安等了三年才得以光明正大进到这里,时机确实蹉跎不起。但让施诺离开自己的看护,他又实在不能放心,只得换个说法道:“小姐这几年虽然刻意学着男子举止言谈,并无外人看的出来什么。但相处的时候一长,难免露出破绽。何况到底是男女有别,同居一处总是不合礼法。”

    施诺听他如此说,知道是赞同了自己前头的话,心意更加坚定,但口上仍柔声劝道:“爹爹,我搬去栖凤阁不过住上一两个月,虽是同在一院,却是两下住着。我看那李家公子是个粗心的,况且我之于他不过一个匠人而已,他哪儿有心思琢磨我呢。”施崇前后思量,总觉不妥,但拗不过施诺坚持,最后只得应允了。

    施诺回房,远远望见栖凤阁亮起数盏灯。她对栖凤阁最后的印象也是这样夜暗灯昏,当年施崇深夜带她与弟弟离家的时候,继勋抱着母亲号哭,自己也牵着父亲的衣襟不放,反复只问一句话:“爹爹,何时来接我和弟弟?”

    父亲拉着女儿的手,流泪说:“等婉婉身体好些了,爹爹就来接你们。你要听话,好好吃药,把自己养的结实点。”

    “婉婉一定听话。”彼时她年级小小,只道是生离,并不知是死别,临上车仍叫父亲俯首过来说:“婉婉绘了幅爹爹与娘的画像,才刚上了两次矾。原本是想在今年娘萱辰时做寿礼的,怕娘先看到了,就藏放在我房里廊柱上的小机关里。爹爹有空帮我再续几笔。”

    “婉婉乖,爹爹不告诉娘。爹爹就把它收在那儿,等你回来画完亲自送给娘……”

    这一幕在施诺心里回想过无数遍,她不知道记忆也如同绘画的绢帛,年头一久纤细之处便会黯淡碎裂。近几年逢父母忌辰,施诺每欲绘父母遗像以祭奠,但提起笔来却发现父母的样貌在心里竟然一惊模糊……

    “这世上唯有栖凤阁还保存了爹娘的画像。”施诺始终相信那个小机关无人可破,它是施崇为自己设置的,自己只将机括告诉了父母,外人断难看得出来。“或许,父亲记得我当初与他说的话,蒙难前留了嘱咐在机关里也未可知……”施诺心里存着这个念头,却并未向义父提起。那是个专属于自己与父母之间的秘密。她珍藏着它,等着重回栖凤阁的那一天,这已成为是她活下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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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注:

    太常寺少卿:负责皇帝祭祀、音乐、医药、卜筮等事务。主官为太常寺卿,正三品,少卿为副,正四品上。

    横生:正常生产时胎儿头先出来,若是手先出来,即说明胎位不正,横在腹中,需将胎儿手送回腹内,转正胎位方可顺产。

    擢升:提拔。

    内史令:三省六部制之内史省为决策,起草政令的机构,最高职位内史令(正三品)与尚书省左、右仆射(音同叶,从二品)、门下省最高职位纳言(正三品)共同行使宰相职能。

    上矾:指工笔画的“三矾九染。当时工笔画是用胶矾水涂在绢上,干透再作画。勾然着色数遍再以薄胶矾水涂一遍,固定底色,干后再染,如此可反复数次,成品生动颜色逼真。“才上了两遍矾”是说未能按预想的完成着色。

    萱辰:古时称母亲的寿辰为萱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