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施家班
十一月，杨坚册封晋王杨广为太子。次年正月初一大赦天下，改年号为仁寿元年。
因尚书省左仆射齐国公高颎遭免，故而晋升尚书省右仆射越国公杨素为左仆射，晋升门下省纳言邳国公苏威为尚书右仆射，封太子杨广之子杨昭为晋王，任其为内史省内史令。朝局焕然一新，杨坚的心情大好，因太子文笔佳，命其写了许多桃符赐给臣属。赏官赐给李文纪前，先派人问是否送到圣上赏赐的新宅子里去，李文纪这才醒悟赏赐的宅邸不能再继续空着，他见那宅院虽荒芜了些，倒也能住，便草草收拾下，在新宅接了桃符，然后择个吉日搬进去。及至春暮修宅的款项才拨下来，夫人道十月是李文纪五十五岁寿辰，届时怕是少不得迎来送往的，府上还是尽快修缮一番才像个样子。李文纪心思全在公事上，分身无暇，夫人也不便出面。这事便交由木管家张罗，李文纪另嘱咐云起得空照应。李云起本不管事，除了演练武艺便是四处游玩，任由府中忙地人仰马翻，他只作未闻。倒是云舒乖巧，知道体念父母辛劳，虽然年幼，闲暇之余倒是悄悄地留意着各处铺陈。
这天云舒从太学回来，进了后府瞅见木管家带人扫尘，便远远地站着看。诺大的府邸，只打扫便用了许多时日，眼下收尾，只待请匠人重新修整装点。木管家转身看见云舒，忙拉了他到亭子里坐下问：“小公子，你怎么独自在这儿？乌烟瘴气的，回头呛着了又要咳嗽。随身的小厮们呢？”
云舒嘴角轻巧一弯，笑着说：“我哪儿有那么娇贵了？他们都各自派了活儿，我自己走走，并没什么要紧的，管家尽管去忙。”
这时小厮前来回管家说施家班子已在二门侧厅等候，云舒问：“这班子是来做什么的？”
木管家回说：“是来给咱们府上修宅子的。这施家班手艺非凡，在京师无人可出其右。经他家手的宅院，匠心独到，一宅一韵，皆不尽相同。只是这施班主的性情有些子怪气，找他做活需得遵循三个条件。一是需得预付酬金且不还价；二是修建时主人家不得窥视；三是需为匠人们安置妥善住处。若有一条不允，他宁肯得罪人也不接活。就这样，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修葺府邸，都还争着聘请。此次府上虽不大修，也招来多家匠人登门兜揽生意，施家是其中之一。夫人讲究清雅，嘱咐我亲自登门去议个合适的酬金。施班主这回倒是爽快，开了个不高的价钱，契书也签的顺当。我跟他约了日子，便回来腾房屋搬家什，这不才将将忙完。”
云舒抿嘴笑说：“母亲选来选去还是慕施家的名。听闻施班主早年得将作大匠赏识，欲留其在将作监任职，他推说多病辞了。市井传闻并非是他多病，倒是他家公子体弱，施班主割舍不下所以不肯出仕。那施家公子听说是学问和品貌过人，最妙是学得一手好丹青，画的园林样稿曾被长安城内哄抬至一两金子一幅。只是这施公子深居简出，外人甚少得见。今年春上城西有人出一锭金求其开馆授画，他只随手写了一幅字命小童儿并金锭一道送回去。那人接了看，写的是‘宁舍一锭金，不舍一年春’。问时，小童儿回说他家公子讲春上万物始发读书最好，不做他想。惹得人皆笑其痴。这回他是不是也随着施老班主过来了？”
“那得我去看罢，回头再跟公子说书了。”管家说着，向侧厅招手叫道：“重生过来。”
小厮打扮的重生自侧厅跑来，至管家面前一边扑打身上落的尘土，一边笑嘻嘻问道：“爹爹唤我？”
木管家瞪了一眼儿子，说：“扑打什么，没看见小公子在这儿？！”等重生向云舒补了礼，才说：“既然扫完了尘，你就好生跟着小公子伺候。若有个闪失，就打断你的骨头。”
重生忙收了笑，低头答应：“是，爹爹。”
管家安顿了云舒，随后就去了。云舒到底是年纪小，心下好奇，等管家走远，他回头对重生说：“我来的倒巧，你随我一道去瞧个稀奇吧。”说罢，起身不急不徐地也往二门方向走去。
木管家来到二门侧厅，只见施家班的人在厅下排了队候着，几十口人，个个收拾的干净利落，虽人数众多却鸦雀不闻，看来是调教地极好。那施匠头约莫六旬出头，身材五短硬朗，只是鬓发早白，看上去颇经了些风霜。此刻他正在厅里瞅着那前朝花式的条案出神，闻报木管家到，忙起身迎出。两下见了礼客套几句，木管家即令人取出预备好的酬金和院落钥匙，端到施匠头面前的几上。施匠头道声谢，却不去拿。转头对院内招手唤到：“诺儿”。
木管家随声看去，只见人群里走出一位少年书生。他生着一副瘦削身材，乌漆漆的浓发，只用顶玉色巾子束了，身上穿一领象牙色长衣，外着玉色连云暗纹缎子套衫，腰里系一副乱绣竹枝压雪紧腰带，走动时衫子微微翻起雪白的里衬，露出青缎面的云头鞋。书生来到厅前，对堂上深深一揖，抬起头来清声道：“施诺见过木总管。”随即略垂了眼站着。
只这一抬头，木管家心里不由地一声赞叹。他自家的儿子本是长的出众，李家两位公子更是人中龙凤，虽也听说另有几家公子素有潘安之貌，但木管家看着他们长大，疼爱的紧，自诩京城美男莫过如此。可打眼一细瞧眼前这书生，却硬是强出那三人几分来。只见他生着一张窄窄的脸，两撇平展展的舒眉，鼻挺目秀，口如涂朱，齿如编贝。更有那双眼，明亮清澈，一抬眼一垂帘间，目光流转，直教木管家生出几分羡慕来。他对施匠头赞道：“此位可是令郎？真是好品相！”
施匠头摆手笑说：“哪里，管家过奖了。我这小门户粗养的孩子，勉强看地过眼罢了。”虽如此说，言表间却是掩不住的得意。“在下早闻李府宅邸是前朝所传的绝好构造，在下此次特意带了小儿来，一是为了让他长长眼力，二是在下老迈眼花，描图画稿，上下打理，需得让他帮衬着些。既蒙管家待见，往后还请多照料了。”
“我见令郎好的很，不比我那孩儿懵懂无知。他现下也在府里帮衬，近些日子少不得要向班主叨扰。”
两下寒暄片刻，木管家即命人领施家班去收拾好的住处安置，更嘱咐后厨预备茶饭送去不提。
云舒来到二门，思忖这么进去不妥，便拉着重生在花墙外站了。少顷，见木管家辞了出来。接着李府的主事李仁引着施家班往偏院去。打首是位步履矫健的老人，身后跟着位衣炔翩飞的佳公子，想来便是那施家公子了，再后陆续跟着二三十人。云舒看那施家人走动口不出言，目不斜视，甚是齐整，心里暗赞规矩知礼。
云舒两个正趴在墙边目送，一只手猛地揽住云舒的腰，一张热脸贴过来说：“你们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重生被唬地一跳，云舒倒是见怪不怪，头也不回，伸手拖过身后的李云起说：“兄长，你看，那就是闻名京城的施班主和他家的公子。”
“就是那个说什么金，什么春的书呆子？他也来了？”李云起极力望了望，却是去的远了，什么也没看清，于是故意问：“哪个？是那个小黑胖子么？”
此话一出，惹的云舒“噗”地笑出声。李云起见他笑地眉弯眼弯，捏捏他的脸说：“我回来听说施家的人到了，没换衣裳就溜来瞧热闹。刚才遇到李信说今日父亲回来的早，叫我们一起用饭。现在怕是父亲已经等地着急了，你们快随我过去吧。”
木管家正在洛云厅外候着，远远见重生跟着两位公子说笑着来到，不由恼他没个分寸，斥道：“混帐东西，叫你照料小公子，如何跑的连个踪影都不见？”重生未及答言，云舒已接道：“我闲来无事，就拉了重生去转转。”木管家听如此说，便打住了。云起、云舒进厅，见李文纪正与夫人闲聊，忙请了安。李文纪点头，夫人招手叫云舒过去，道：“这是去了哪里？瞧热的满脸通红？倒跟你那无赖哥哥越来越像了。”说着嗔怪地看一眼云起，以为又是他带了云舒在园子里疯。李云起想反驳，但当着父亲的面，到嘴的话又给咽回去。云舒到夫人身边说：“不赖兄长，是今儿个施家班来了，我去看稀奇了。”
“哦，施老班主来了？”李文纪问。
“回老爷的话，施老班主带了他家公子和班子过府里来了，现已安顿到西边的听雨轩。”
“哦。”李文纪听说，对身边的贴身随从李信说：“这施班主虽不出仕，也是个人物，不可怠慢。你去看看，如若方便，可请来一见。”李信应一声去了。
木管家见暂不用饭，便叫了重生进来，跟李文纪与夫人请示说：“重生年纪也大几岁了，小的想着得让他学个谋生的手艺。这回施班主来，寻思让他跟着学学，特意请老爷的示下。”
李文纪本是因木管家年轻丧妻，女儿又选秀进宫，单把重生撇在家里，他两头照顾不周，于是叫重生进来帮衬。他与夫人见这孩子生的好，举止又纯朴天真，很是喜欢。便对管家道：“管家虽在府里为客，却非仆役，重生自然与那些小厮们不同，说什么学手艺的话？就叫他在云舒处伴读，将来不拘文武，总是要有个仕途才是正经。”
木管家听见自是感激不尽，叫重生叩头谢了。李文纪见重生穿的潦草，又说：“以后重生也不必如此装束，就穿家常衣裳。”
云起心眼一转赶着话头说：“看重生身量与我差不多，等下去我那儿挑几件先换过。”
李文纪“唔”一声道：“难得你懂事。”
李云起见溜须成功，忙带着重生回房更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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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这边，施家已安置妥当。小童儿施悌送了茶进房里，施班主接了，对他挥手说：“去吧，叫你再来。”施悌带上门出去。
施班主自端了一杯茶送与施诺，轻声道：“小姐，用茶吧。”施诺正倚着窗出神，听这一声唤，脸色一变，随即垂下眼，接了茶道：“爹爹今日如何这般称呼，还是唤我诺儿吧。”
“小姐莫怪我老糊涂了。”施班头也瞅向远处的栖凤阁。“今儿又回到咱们家，看着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倒像回到七、八年前。不觉想起往日这会子老爷夫人正在堂上坐着饮茶对棋，你又偷偷装扮成个小子，跑来我这调弄彩漆墨盒。那情景就像昨天似的，我……”说着，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施诺听到“老爷夫人”四个字，心中酸楚，再看施班主已是老泪纵横，便忍着伤心劝说：“爹爹，您抚养我这些年，我早已当您是亲生父亲一般。此次能再回来看一眼，祭拜父母一回，已是无憾了。”她这么说着，胸口一阵心悸，手不由攥紧了前襟。
“是，是值得高兴的事，我老糊涂了，惹小姐伤心。”施班主忙拿巾子擦了眼。少顷，门外施悌报说：“班主，李大人请您和公子过去用饭。”
“哦，好。”施班主答应，喝口茶润润哽咽的喉咙。施诺自理理衣裳，对镜前后略一照，开了门道：“爹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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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起才刚换过衣服回洛云厅坐稳，李信来回说施家父子到了。夫人早已回避，李文纪吩咐快请。
施班主进来，见正座左首上端坐一人，约莫五旬，蓄三缕长须，甚有威仪，自是李文纪。遂一撩下摆，携施诺跪下说：“布衣施崇叩见右丞大人。”李文纪早从座位上起身，走近前双手搀起道：“久仰，施班主果然好风采。”另单手搀起施诺，细一端量，心中暗赞，便叫云起三个来一一见过。
施诺听说当朝尚书右丞为官清正，待人和煦，这会儿自觉人言不虚。再看那三位公子，俱个个形容俊美，衣饰鲜明。为首一个与李右丞颇像，容如秋月，额广鼻直，挑一双凤眼，虽不笑，那眼梢唇角犹如带了微笑一般。身量修长挺拔，穿一件宝蓝色交领攒花箭袖，束了嵌银兽头乌角带，脚下登一双皂靴，打扮地精神抖擞。他身旁的小公子容貌相仿，却生了双乌黑的大眼，神情略带稚气。身形初初长成，穿着滚了金色垂莲子百福卷云纹镶边的杏色圆领长衫，腰上系一条海蓝底金银绣游鳞腰带。看去虽不似前一位英挺，却另有种温和可人的气息。立于他们身后的少年与木管家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长脸窄下颚，眉眼清清朗朗犹如孩童。着一身水色团花圆领箭袖，腰间系了翠玉镶嵌玄色腰带，脚下同样一双皂靴。施诺见三人俱看着自己，抢了一步上前施礼，三人回了礼，各自分主次落座。
按说施崇只是一界匠人，李文纪本无须客套。只是他辅佐尚书右仆射掌管民、刑、工三部事，工部近来工程繁杂，而匠才缺乏，令人费神。他从将作大匠宇文恺处闻听施崇的才能，每每思量着请其出仕。只是前头有施崇辞官的先例，也不好强求，眼下借着修葺的机会试着说服他。施崇听了几句话便知晓李文纪的用意，只是他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推诿不应罢了。李文纪见他如此，心想来日方长，也便岔开话头，谈些自家府里修缮的事儿。
这边云起三人因先前没看真切，眼下存了心的细细打量施诺，直瞧地施诺不自在起来。云起见施崇果真是位颇有气度之人，施诺更是俊秀文气，且那眉目神情甚是熟悉，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云舒、重生与施诺叙了长幼，原来施诺与李云起同岁，只是生于秋季，因此上需称李云起为兄。重生比施诺小一岁，云舒最末。云起见自己居长，就托大对施诺道：“施贤弟，你我今日初见，怎么我瞧你竟有几分眼熟？”
云舒听了李云起这话，偏过头笑说：“重生才来的时候，兄长也说他眼熟。重生自是像管家的，施公子你瞧着又像谁呢？”
“是呢，”李云起眯起眼看着施诺笑说：“奇怪的很。”
施诺恐怕他深思，斟酌着回答：“在下未曾拜见过李公子。”或许是觉得这样说太过生硬，又微微笑着解释道：“想是市井中人穿着举止相仿，公子见多了，自是容易生出些似曾相识之感。”
“能得公子眼缘，也是小儿的福分。”施崇接了话道：“在下父子庸庸碌碌，今日能与右丞大人、公子同坐，不知是几世修来的。”
“这几个孩子一般年纪，自是投缘。既有缘分，施班主就不必见外。”李文纪对施崇道：“少公子闲了，可与他几人随意走动。早听说公子的文笔丹青极好，我这两个孩儿并重生也粗晓文字，他们时常在一处，也可相长学问。”
两下又各说些话，李文纪留饭。饭后，木管家送施班主父子回去，重生随云舒回其住处燕水轩，云起自回其住处栖凤阁。夜里，云起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将周遭的人寻思个遍也没找出谁与施诺相似，但只要一合上眼，施诺的样子就鲜明地浮现出来，尤其是笑的神态令人心头莫名发暖……他自己觉得诧异，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寻思来寻思去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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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仁寿元年：公元601年。
越国公杨素：战功赫赫，得高熲提携，历任纳言、内史令、尚书左右仆射、尚书令，深得杨坚、独孤皇后、杨广的宠信。越国公为其爵位（从一品），现任的尚书左仆射为其职位（从二品）。
邳国公苏威：大冢宰宇文护之婿，得杨坚信任，仕途中多次遭免又多次复任。与广平王杨雄、齐国公高熲、彭城郡公虞庆则并称呼为隋初四贵。邳国公为其爵位（从一品），现任的尚书右仆射为其职位（从二品）。
内史省内史令：三省六部制之内史省为决策，起草政令的机构，最高职位内史令（正三品）与尚书省左、右仆射（音同叶，从二品）、门下省最高职位纳言（正三品）共同行使宰相职能。
将作监：隋初设五省六部、三台、十二卫、四府、九寺、五监。将作监为隋朝五监之一，负责国家土木工程。
将作大匠：将作监的最高职位，从三品。
(本章完)
因尚书省左仆射齐国公高颎遭免，故而晋升尚书省右仆射越国公杨素为左仆射，晋升门下省纳言邳国公苏威为尚书右仆射，封太子杨广之子杨昭为晋王，任其为内史省内史令。朝局焕然一新，杨坚的心情大好，因太子文笔佳，命其写了许多桃符赐给臣属。赏官赐给李文纪前，先派人问是否送到圣上赏赐的新宅子里去，李文纪这才醒悟赏赐的宅邸不能再继续空着，他见那宅院虽荒芜了些，倒也能住，便草草收拾下，在新宅接了桃符，然后择个吉日搬进去。及至春暮修宅的款项才拨下来，夫人道十月是李文纪五十五岁寿辰，届时怕是少不得迎来送往的，府上还是尽快修缮一番才像个样子。李文纪心思全在公事上，分身无暇，夫人也不便出面。这事便交由木管家张罗，李文纪另嘱咐云起得空照应。李云起本不管事，除了演练武艺便是四处游玩，任由府中忙地人仰马翻，他只作未闻。倒是云舒乖巧，知道体念父母辛劳，虽然年幼，闲暇之余倒是悄悄地留意着各处铺陈。
这天云舒从太学回来，进了后府瞅见木管家带人扫尘，便远远地站着看。诺大的府邸，只打扫便用了许多时日，眼下收尾，只待请匠人重新修整装点。木管家转身看见云舒，忙拉了他到亭子里坐下问：“小公子，你怎么独自在这儿？乌烟瘴气的，回头呛着了又要咳嗽。随身的小厮们呢？”
云舒嘴角轻巧一弯，笑着说：“我哪儿有那么娇贵了？他们都各自派了活儿，我自己走走，并没什么要紧的，管家尽管去忙。”
这时小厮前来回管家说施家班子已在二门侧厅等候，云舒问：“这班子是来做什么的？”
木管家回说：“是来给咱们府上修宅子的。这施家班手艺非凡，在京师无人可出其右。经他家手的宅院，匠心独到，一宅一韵，皆不尽相同。只是这施班主的性情有些子怪气，找他做活需得遵循三个条件。一是需得预付酬金且不还价；二是修建时主人家不得窥视；三是需为匠人们安置妥善住处。若有一条不允，他宁肯得罪人也不接活。就这样，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修葺府邸，都还争着聘请。此次府上虽不大修，也招来多家匠人登门兜揽生意，施家是其中之一。夫人讲究清雅，嘱咐我亲自登门去议个合适的酬金。施班主这回倒是爽快，开了个不高的价钱，契书也签的顺当。我跟他约了日子，便回来腾房屋搬家什，这不才将将忙完。”
云舒抿嘴笑说：“母亲选来选去还是慕施家的名。听闻施班主早年得将作大匠赏识，欲留其在将作监任职，他推说多病辞了。市井传闻并非是他多病，倒是他家公子体弱，施班主割舍不下所以不肯出仕。那施家公子听说是学问和品貌过人，最妙是学得一手好丹青，画的园林样稿曾被长安城内哄抬至一两金子一幅。只是这施公子深居简出，外人甚少得见。今年春上城西有人出一锭金求其开馆授画，他只随手写了一幅字命小童儿并金锭一道送回去。那人接了看，写的是‘宁舍一锭金，不舍一年春’。问时，小童儿回说他家公子讲春上万物始发读书最好，不做他想。惹得人皆笑其痴。这回他是不是也随着施老班主过来了？”
“那得我去看罢，回头再跟公子说书了。”管家说着，向侧厅招手叫道：“重生过来。”
小厮打扮的重生自侧厅跑来，至管家面前一边扑打身上落的尘土，一边笑嘻嘻问道：“爹爹唤我？”
木管家瞪了一眼儿子，说：“扑打什么，没看见小公子在这儿？！”等重生向云舒补了礼，才说：“既然扫完了尘，你就好生跟着小公子伺候。若有个闪失，就打断你的骨头。”
重生忙收了笑，低头答应：“是，爹爹。”
管家安顿了云舒，随后就去了。云舒到底是年纪小，心下好奇，等管家走远，他回头对重生说：“我来的倒巧，你随我一道去瞧个稀奇吧。”说罢，起身不急不徐地也往二门方向走去。
木管家来到二门侧厅，只见施家班的人在厅下排了队候着，几十口人，个个收拾的干净利落，虽人数众多却鸦雀不闻，看来是调教地极好。那施匠头约莫六旬出头，身材五短硬朗，只是鬓发早白，看上去颇经了些风霜。此刻他正在厅里瞅着那前朝花式的条案出神，闻报木管家到，忙起身迎出。两下见了礼客套几句，木管家即令人取出预备好的酬金和院落钥匙，端到施匠头面前的几上。施匠头道声谢，却不去拿。转头对院内招手唤到：“诺儿”。
木管家随声看去，只见人群里走出一位少年书生。他生着一副瘦削身材，乌漆漆的浓发，只用顶玉色巾子束了，身上穿一领象牙色长衣，外着玉色连云暗纹缎子套衫，腰里系一副乱绣竹枝压雪紧腰带，走动时衫子微微翻起雪白的里衬，露出青缎面的云头鞋。书生来到厅前，对堂上深深一揖，抬起头来清声道：“施诺见过木总管。”随即略垂了眼站着。
只这一抬头，木管家心里不由地一声赞叹。他自家的儿子本是长的出众，李家两位公子更是人中龙凤，虽也听说另有几家公子素有潘安之貌，但木管家看着他们长大，疼爱的紧，自诩京城美男莫过如此。可打眼一细瞧眼前这书生，却硬是强出那三人几分来。只见他生着一张窄窄的脸，两撇平展展的舒眉，鼻挺目秀，口如涂朱，齿如编贝。更有那双眼，明亮清澈，一抬眼一垂帘间，目光流转，直教木管家生出几分羡慕来。他对施匠头赞道：“此位可是令郎？真是好品相！”
施匠头摆手笑说：“哪里，管家过奖了。我这小门户粗养的孩子，勉强看地过眼罢了。”虽如此说，言表间却是掩不住的得意。“在下早闻李府宅邸是前朝所传的绝好构造，在下此次特意带了小儿来，一是为了让他长长眼力，二是在下老迈眼花，描图画稿，上下打理，需得让他帮衬着些。既蒙管家待见，往后还请多照料了。”
“我见令郎好的很，不比我那孩儿懵懂无知。他现下也在府里帮衬，近些日子少不得要向班主叨扰。”
两下寒暄片刻，木管家即命人领施家班去收拾好的住处安置，更嘱咐后厨预备茶饭送去不提。
云舒来到二门，思忖这么进去不妥，便拉着重生在花墙外站了。少顷，见木管家辞了出来。接着李府的主事李仁引着施家班往偏院去。打首是位步履矫健的老人，身后跟着位衣炔翩飞的佳公子，想来便是那施家公子了，再后陆续跟着二三十人。云舒看那施家人走动口不出言，目不斜视，甚是齐整，心里暗赞规矩知礼。
云舒两个正趴在墙边目送，一只手猛地揽住云舒的腰，一张热脸贴过来说：“你们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重生被唬地一跳，云舒倒是见怪不怪，头也不回，伸手拖过身后的李云起说：“兄长，你看，那就是闻名京城的施班主和他家的公子。”
“就是那个说什么金，什么春的书呆子？他也来了？”李云起极力望了望，却是去的远了，什么也没看清，于是故意问：“哪个？是那个小黑胖子么？”
此话一出，惹的云舒“噗”地笑出声。李云起见他笑地眉弯眼弯，捏捏他的脸说：“我回来听说施家的人到了，没换衣裳就溜来瞧热闹。刚才遇到李信说今日父亲回来的早，叫我们一起用饭。现在怕是父亲已经等地着急了，你们快随我过去吧。”
木管家正在洛云厅外候着，远远见重生跟着两位公子说笑着来到，不由恼他没个分寸，斥道：“混帐东西，叫你照料小公子，如何跑的连个踪影都不见？”重生未及答言，云舒已接道：“我闲来无事，就拉了重生去转转。”木管家听如此说，便打住了。云起、云舒进厅，见李文纪正与夫人闲聊，忙请了安。李文纪点头，夫人招手叫云舒过去，道：“这是去了哪里？瞧热的满脸通红？倒跟你那无赖哥哥越来越像了。”说着嗔怪地看一眼云起，以为又是他带了云舒在园子里疯。李云起想反驳，但当着父亲的面，到嘴的话又给咽回去。云舒到夫人身边说：“不赖兄长，是今儿个施家班来了，我去看稀奇了。”
“哦，施老班主来了？”李文纪问。
“回老爷的话，施老班主带了他家公子和班子过府里来了，现已安顿到西边的听雨轩。”
“哦。”李文纪听说，对身边的贴身随从李信说：“这施班主虽不出仕，也是个人物，不可怠慢。你去看看，如若方便，可请来一见。”李信应一声去了。
木管家见暂不用饭，便叫了重生进来，跟李文纪与夫人请示说：“重生年纪也大几岁了，小的想着得让他学个谋生的手艺。这回施班主来，寻思让他跟着学学，特意请老爷的示下。”
李文纪本是因木管家年轻丧妻，女儿又选秀进宫，单把重生撇在家里，他两头照顾不周，于是叫重生进来帮衬。他与夫人见这孩子生的好，举止又纯朴天真，很是喜欢。便对管家道：“管家虽在府里为客，却非仆役，重生自然与那些小厮们不同，说什么学手艺的话？就叫他在云舒处伴读，将来不拘文武，总是要有个仕途才是正经。”
木管家听见自是感激不尽，叫重生叩头谢了。李文纪见重生穿的潦草，又说：“以后重生也不必如此装束，就穿家常衣裳。”
云起心眼一转赶着话头说：“看重生身量与我差不多，等下去我那儿挑几件先换过。”
李文纪“唔”一声道：“难得你懂事。”
李云起见溜须成功，忙带着重生回房更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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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这边，施家已安置妥当。小童儿施悌送了茶进房里，施班主接了，对他挥手说：“去吧，叫你再来。”施悌带上门出去。
施班主自端了一杯茶送与施诺，轻声道：“小姐，用茶吧。”施诺正倚着窗出神，听这一声唤，脸色一变，随即垂下眼，接了茶道：“爹爹今日如何这般称呼，还是唤我诺儿吧。”
“小姐莫怪我老糊涂了。”施班头也瞅向远处的栖凤阁。“今儿又回到咱们家，看着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倒像回到七、八年前。不觉想起往日这会子老爷夫人正在堂上坐着饮茶对棋，你又偷偷装扮成个小子，跑来我这调弄彩漆墨盒。那情景就像昨天似的，我……”说着，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施诺听到“老爷夫人”四个字，心中酸楚，再看施班主已是老泪纵横，便忍着伤心劝说：“爹爹，您抚养我这些年，我早已当您是亲生父亲一般。此次能再回来看一眼，祭拜父母一回，已是无憾了。”她这么说着，胸口一阵心悸，手不由攥紧了前襟。
“是，是值得高兴的事，我老糊涂了，惹小姐伤心。”施班主忙拿巾子擦了眼。少顷，门外施悌报说：“班主，李大人请您和公子过去用饭。”
“哦，好。”施班主答应，喝口茶润润哽咽的喉咙。施诺自理理衣裳，对镜前后略一照，开了门道：“爹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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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起才刚换过衣服回洛云厅坐稳，李信来回说施家父子到了。夫人早已回避，李文纪吩咐快请。
施班主进来，见正座左首上端坐一人，约莫五旬，蓄三缕长须，甚有威仪，自是李文纪。遂一撩下摆，携施诺跪下说：“布衣施崇叩见右丞大人。”李文纪早从座位上起身，走近前双手搀起道：“久仰，施班主果然好风采。”另单手搀起施诺，细一端量，心中暗赞，便叫云起三个来一一见过。
施诺听说当朝尚书右丞为官清正，待人和煦，这会儿自觉人言不虚。再看那三位公子，俱个个形容俊美，衣饰鲜明。为首一个与李右丞颇像，容如秋月，额广鼻直，挑一双凤眼，虽不笑，那眼梢唇角犹如带了微笑一般。身量修长挺拔，穿一件宝蓝色交领攒花箭袖，束了嵌银兽头乌角带，脚下登一双皂靴，打扮地精神抖擞。他身旁的小公子容貌相仿，却生了双乌黑的大眼，神情略带稚气。身形初初长成，穿着滚了金色垂莲子百福卷云纹镶边的杏色圆领长衫，腰上系一条海蓝底金银绣游鳞腰带。看去虽不似前一位英挺，却另有种温和可人的气息。立于他们身后的少年与木管家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长脸窄下颚，眉眼清清朗朗犹如孩童。着一身水色团花圆领箭袖，腰间系了翠玉镶嵌玄色腰带，脚下同样一双皂靴。施诺见三人俱看着自己，抢了一步上前施礼，三人回了礼，各自分主次落座。
按说施崇只是一界匠人，李文纪本无须客套。只是他辅佐尚书右仆射掌管民、刑、工三部事，工部近来工程繁杂，而匠才缺乏，令人费神。他从将作大匠宇文恺处闻听施崇的才能，每每思量着请其出仕。只是前头有施崇辞官的先例，也不好强求，眼下借着修葺的机会试着说服他。施崇听了几句话便知晓李文纪的用意，只是他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推诿不应罢了。李文纪见他如此，心想来日方长，也便岔开话头，谈些自家府里修缮的事儿。
这边云起三人因先前没看真切，眼下存了心的细细打量施诺，直瞧地施诺不自在起来。云起见施崇果真是位颇有气度之人，施诺更是俊秀文气，且那眉目神情甚是熟悉，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云舒、重生与施诺叙了长幼，原来施诺与李云起同岁，只是生于秋季，因此上需称李云起为兄。重生比施诺小一岁，云舒最末。云起见自己居长，就托大对施诺道：“施贤弟，你我今日初见，怎么我瞧你竟有几分眼熟？”
云舒听了李云起这话，偏过头笑说：“重生才来的时候，兄长也说他眼熟。重生自是像管家的，施公子你瞧着又像谁呢？”
“是呢，”李云起眯起眼看着施诺笑说：“奇怪的很。”
施诺恐怕他深思，斟酌着回答：“在下未曾拜见过李公子。”或许是觉得这样说太过生硬，又微微笑着解释道：“想是市井中人穿着举止相仿，公子见多了，自是容易生出些似曾相识之感。”
“能得公子眼缘，也是小儿的福分。”施崇接了话道：“在下父子庸庸碌碌，今日能与右丞大人、公子同坐，不知是几世修来的。”
“这几个孩子一般年纪，自是投缘。既有缘分，施班主就不必见外。”李文纪对施崇道：“少公子闲了，可与他几人随意走动。早听说公子的文笔丹青极好，我这两个孩儿并重生也粗晓文字，他们时常在一处，也可相长学问。”
两下又各说些话，李文纪留饭。饭后，木管家送施班主父子回去，重生随云舒回其住处燕水轩，云起自回其住处栖凤阁。夜里，云起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将周遭的人寻思个遍也没找出谁与施诺相似，但只要一合上眼，施诺的样子就鲜明地浮现出来，尤其是笑的神态令人心头莫名发暖……他自己觉得诧异，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寻思来寻思去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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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仁寿元年：公元601年。
越国公杨素：战功赫赫，得高熲提携，历任纳言、内史令、尚书左右仆射、尚书令，深得杨坚、独孤皇后、杨广的宠信。越国公为其爵位（从一品），现任的尚书左仆射为其职位（从二品）。
邳国公苏威：大冢宰宇文护之婿，得杨坚信任，仕途中多次遭免又多次复任。与广平王杨雄、齐国公高熲、彭城郡公虞庆则并称呼为隋初四贵。邳国公为其爵位（从一品），现任的尚书右仆射为其职位（从二品）。
内史省内史令：三省六部制之内史省为决策，起草政令的机构，最高职位内史令（正三品）与尚书省左、右仆射（音同叶，从二品）、门下省最高职位纳言（正三品）共同行使宰相职能。
将作监：隋初设五省六部、三台、十二卫、四府、九寺、五监。将作监为隋朝五监之一，负责国家土木工程。
将作大匠：将作监的最高职位，从三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