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如我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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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雪有大雪

    九月二十三,秋分,练剑。

    十月初八,寒露,练剑。

    十月二十四,霜降,练剑。

    ……

    十一月二十二,小雪,赏雪喝茶。

    小婢女嫣儿将笔尖咬在嘴里,痴痴地望着窗外,浓墨在淡红的的唇上晕开了几圈也恍然不知。

    这坏习惯是和叶落学的,几日里叶落除了习剑之外,就是坐在东厢房的窗前叼一支宣城紫毫写写画画,发呆时会把笔锋咬在嘴里,经常弄得一嘴的墨水。单独相处两月以来,嫣儿和叶落亲近了许多,说话更加大胆,经常拿这事儿来取笑他是“一肚子墨水,其实是个草包”,叶落也用挠痒痒的方法来回击,让体质敏感异常的嫣儿笑着讨饶。

    记事儿的习惯也是搬到书院以后才形成的,老秀才在书院里咽了气,没有后人,三两个于心不忍的学生凑了点钱,草草地裹了层薄席在城外葬了,满屋的书没人去动,就连那支名贵异常抵价百倍黄金的紫毫也无人识货,全都都留在了书院。大夏朝重武轻文的风气如此,但到云起县这地步的应该也是独一份儿。

    嫣儿整理屋子的时候,发现了几本老秀才的手札,事无巨细地记录了每日的活动与见闻,大概是心知前途无路,几个学生也无心上进,便不期冀有后人能看到书中言语,通篇语气颇为诙谐有趣,例如:

    “昨日市豕肉斤许,烹之大嚼,兴甚美矣!忽然悲从中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饱食终日,不学无术——此非豕肉也,此吾生肉也!”

    “十日李生告假,曰邻人生子,允之;十二日复告假,曰姨奶生子,忍怒允之;十四日再告假,曰山阴远亲生子,吾愠:‘汝何不言汝家豕生子也?’,不允。复三日,告假‘吾家豕生子。’呜呼!吾怒极反笑,诸生亦大笑不能止。“

    屋内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嫣儿看得好笑,也翻出一本空白书本来,有模学样地写道: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饱食终日,不学无术——“

    想了想,又扑哧一笑,提笔将”不学无术“划掉:

    ”此非豕也,此吾家少爷也。“又在最后画了一个圆圆的猪头。

    ……

    小雪时节,大雪三日。如同过去几个月的每个清晨一样,叶落在五时醒来,翻身下床,穿衣洗漱,铺床叠被。屋外与往常入冬时候不同,白茫茫的有些耀眼。

    满城大雪纷纷扬扬。

    小嫣睡在耳房还未醒来,下雪天院子里显得格外的安静,叶落对着铜镜整理了衣装,取下墙上斜倚的油纸伞,“吱嘎”一声推开院门,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屋上,墙上,街上已被一层素白覆盖,几道深浅不一的脚印向着远方道路的尽头眼神,街上行人稀稀落落,早点铺子刚开门,热气在风雪里慢慢升腾,与满城的银装氤氲成一片。叶落在早点铺子里吃了八个刚出炉的小笼包子,又灌下去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搓了搓手,呵了一口气撑开油纸伞,慢慢往城西翠湖的方向走去。

    每年元月初一,大日升起之时东方生出第一缕紫气,修道之人中道行有成着若能登上这登仙楼地最高层,那么便有几率吸收这一缕紫气提升道行,更有甚者一朝悟道骑鹤飞升得成大道。

    道教祖师长生道人所著《长生殿》中记载:“紫气东来,翠湖西望,登楼十三层,仙人骑鹤举霞升。”因为此项记载,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修道者在每年十二月底往云起县蜂拥而来,只为登楼一睹大日凌空,紫气东来的壮观景象,也不知有多少清心寡欲枯坐修行的道人,名声脸皮一概抛开不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拼死争夺也要上到那十三层。就连当世道教魁首,也鲜有忍得住这等诱惑的。

    如果说整个江南道上都顶顶有名的登仙楼是天下修道之人都心驰神往的地点之一,那么翠湖边上这座小小的茶馆就是每年元月初一之前三教九流混杂最多,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每到腊月初这座茶馆里就挤满了前来打探消息的各方人士,客多时甚至要取号排队入馆,当下虽然才十一月底,且是下着大雪的清晨,但一楼也已经零零散散地坐着许多人。

    茶馆颇为简陋,楼上楼下,有几十张桌子,摇摇晃晃高低不平,桌面斑驳粗糙,但依稀可以看出当年荸荠紫漆的鲜亮样子。掌柜是个瘦瘦的中年人,常年穿一件旧旧的黑灰色布袍,提着一个大紫砂茶壶为客人冲茶续水,忙起来的时候简直脚不沾地,有客人取笑他“留着请小二的钱带进棺材里”的时候,也只是裂开大嘴露出几颗黄牙,憨厚一笑。

    往日做纨绔的日子里,叶落来得并不算少,称得上是这家馆子的熟客,不过从前来都是为了听些乡野怪谈,或是朝堂之上的轶闻趣事,江湖里的恩怨情仇,听至兴头还会大声叫好,一打赏就是几百两银子,出手之大方经常把那些往来的江湖豪客惊得目瞪口呆,之后免不了要四处打听这是哪家的公子。

    这小馆子来的多了,但像今日这般,四处坐了许多扎道士髻人物的光景,还真是不常见。往日一到岁末,家家户户有那在外飞扬跋扈子孙的,都得严防盯守,闭门禁足,免得惹出什么祸事来,叶落不例外,立冬之后便被禁止出门,只得整日窝在院子里让还没长开的小婢女素手磨墨,干些写字画画之类的事情消磨时光。

    说来也怪,江洋大盗绿林好汉逃入云起,满城风声鹤唳贴满通缉画像的时节,大把的纨绔子弟依旧快活潇洒;京师有御史税官来云起巡视的日子,富户豪商公子也照旧狎妓风流;独独每年岁末,那些看上去人畜无害清心寡欲的道士们入城的时候,各家公子都只能在院子里憋屈两个月。

    叶落抖了抖伞盖上的雪,收起油纸伞放在一边,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叶茶,茶具是随意画了几笔兰花的盖碗,茶叶一片片沉在碗底,茶汤浑浊浓酽,入口晦涩发苦,叶落抿了一口便放下碗,四处打量着。

    一众海清道袍的道士安安静静,倒有个算命的老道四处走动,一手捏着一根纸煤子,在茶桌边绕来绕去,嘴里念说着:“送看手相不要钱!”,几个较为年轻的小道面色通红,一副颇为颇为不齿的模样,显然是觉得这老道丢了本该清净出尘出家人的脸。

    要不是周围这么多同道看着,大概早就捋起袖子上去揍这老家伙一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