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枉人间走一遭
叶落牵马穿过短短的城门甬道，进入小城云起。
城外那一幕人间雄奇的景象，除了城头依旧呆呆矗立的老卒李赵三，城内竟似没有一人发现异常，云起城像是个三月春睡不愿醒的秀气闺阁女子，自顾自地进行着这一派忙碌景象。
正午时分，秋阳当空，这时段就连整日劳作不息的农人都在屋内休息，叶落牵马一路行来，穿过城内数条主要道路，路上只见寥寥几个行人，几间酒楼倒都热闹繁忙，好不热闹，隐隐有划拳行酒令声音传出。
小城最东靠海之处，叶落面带微笑，站在木檐横匾“云起书院”四个大字下，手持门环轻叩三下院门。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响起，随后一个怯怯的声音从门后传了出来。
“少爷，是你吗？”
“是我。”
吱嘎一声，院门开了一条细缝，小小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外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其他人以后，打开大门将叶落迎了进去。
云起书院由镇内的大户人家共同出钱修建，建成已有数十年之久，与县衙以及城内第一高楼登仙楼同处小城中轴线上，是一座古朴的二进小院，周围竹林环绕，庭景深深。几十年来已不知换了多少任先生，元和初年盛京之战后，十万武夫入盛京，士林风骨十不存一，天下亦转而重武轻文。
上一位在书院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是个庆元六年的老秀才，年逾五十已经满头白发，半年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后，仅有的几个学生也作了鸟兽散，偌大一城，没有人再愿意来这云起书院读书。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当了十六年纨绔的叶落失势之后无处可去，最后还是年仅十三的婢女嫣儿想起了这处地方，领着在街头睡了好几晚的叶落到了云起书院，主仆两人便在此安顿了下来，筑了一个小小的窝。
”少爷，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先前在院门屋檐下阴影遮挡处还并未发现，待到了院内，阳光照射下，叶落身上的伤口鞭痕便显得分外狰狞恐怖了起来，嫣儿顿时红了眼眶，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哭腔。
不待叶落解释，小嫣已经急急忙忙地去柴房抱柴烧水，又去取了毛巾，要为叶落擦拭。
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不求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呢？身为县令的父亲失踪之后，他这个县令之子，云起城最大的纨绔就成了最大的笑话。
到最后只有傻傻的的小嫣还跟着他。
擦拭干净伤口，小嫣取来一件青色长衫为叶落换上，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只是紧咬着下唇，两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叶落，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怵，更有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内疚。
院子里一阵长久的沉默。
“嫣儿，你去把马拴上，喂点草料。”叶落出声道。
眉清目秀的小婢女这才注意到叶落身边还有一匹通体如墨的黑马，异常高壮，毛皮油光水滑，蓬松的马尾殷红如血，不知道是从何处而来的。
担心了一会儿马的来历，但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对红缨的欢喜，牵着马往后院走的时候，小婢女虽然依旧赌气般地撅着嘴，但是哭的红红的眼睛里不禁流露出了一丝笑意，亲昵地摸了摸着马身，又去柴房里拣了些草料。
叶落从院子里望去，小小的婢女似乎在和马说些什么，又或者在倾诉些什么念头，摇了摇头，到屋子里和衣睡下时，才发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那些鞭痕外伤还在次要，内里穴窍才是真正伤处。
“破碎虚空，看来并未将一身修为带来，否则以原本苦修所得的剑体，根本不会受如此严重的外伤，剑气纵横三万里，直上云霄九重天，温养在灵窍中的纵横剑意与九霄剑意也在城外用尽了……”
一身修为可谓尽散，一世成仙所得，可以说只剩下修剑的境界而已。
……
“小黑，你这么黑，我就给你取名叫小黑好不好？”
后院里，个子还不到马身的小嫣儿，正仰着头和高高的红缨马说话，脚下堆了不少草料，一口也没动过。
“小黑，不知道你是少爷从哪捡来的，要是被你的主人找到了，不知道我们赔不赔得起，你长得这么漂亮，一定很贵吧……”
“家里也没多少银子了，还要留着买米，我昨天去敲门问了，想找些浆洗衣物的活，但是到处都不要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很能干的……”小嫣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轻声诉说着心里的委屈和担忧。
红缨有些不耐烦地刨了刨地面。
“你知道吗，少爷以前那么开朗，他请那些朋友来家里喝酒的时候，摆了那么多的酒席，还特意请了登仙楼的厨子来烧菜，那么大的一桌，据说一桌要八十两银子呢。”
小嫣伸出双手努力环成一个弧形，好像是要形容那张桌子的大小：“那次气得老爷直接拿了棍子要打少爷，虽然挨了打，但是少爷第二天出去，看到那些朋友还是很开心……”
“现在老爷不知道去哪了，少爷的那些朋友也不见了，少爷每天出去喝酒，喝了酒就醉醺醺的回来……”
“很多人都说少爷的坏话，但我觉得少爷其实并不坏啊，少爷的那个朋友林公子，我听人说他的婢女肚子都很大了，却被那个林公子赶了出来，没有地方去，娘家也不要她，最后变成了疯婆子，但是那么多年，少爷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我……”
“前年发大水了时候少爷还送了很多粮食给那些没饭吃的人，那些人都夸少爷是大善人呢……”
“我真的好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能陪少爷喝酒，也不能赚钱，笨手笨脚的什么活也干不好，少爷被人打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小的，矮矮的婢女孤零零地蹲在后院里，哭得很伤心。
抽噎了一会儿，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眶，小嫣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张开怀抱，努力仰着头露出一个笑脸：“我哭的样子很难看吧。“
”小黑，你让我抱一抱好不好，我真的好累。”
踮着脚尖，眼巴巴的样子让人心疼。
年仅十三岁的小然，伸出手去，也够不到马脖子。
被强行取名小黑的红缨马居高临下地一瞥，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对小小婢女眼里的那丝哀求视而不见。
泪水再次盈眶。
于是马头慢慢、慢慢地低下去。
好温暖。
“小黑真乖！要记得吃草哦，不然会变瘦的，少爷整天不吃饭，就瘦了好多呢。”小然破涕为笑，紧紧拥着红缨马，将眼泪鼻涕全蹭了上去，随后想起叶落，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小黑偏过头去，不理会突然欢快起来的小婢女，等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后院，才伸头大嚼起来。
……
屋内，叶落感应了一会儿后院的情况，等到小婢女跑出后院，才放下心来，闭上眼睛，尝试着引出体内的一丝剑气。
常人修剑，是吸纳天地元气，雕琢成剑气流转腹中内庭，再以身合形，每日苦练剑术，最终形成自身的剑意温养于眉心灵窍中，个人剑意都不相同，受到修炼过程个人境遇及性格影响，因此有的剑意好似大日中天，煌煌然正大光明，有的剑意则好似绵绵细雨，阴柔婉转。
但叶落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以眉心灵窍勾动自身剑气，又以这一道剑气吸纳周身元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具身体受伤实在太重，不得已而为之。
小嫣蹑手蹑脚地进了正房。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屋子里有些晦暗，大块的阳光被窗棂隔成碎碎的一块块光斑，有些许轻絮在空中飞舞。小嫣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单手支起下巴，有些难受地看着床上叶落略显苍白的面孔。
少爷一定很痛吧……那么深的伤口，那么多的血……
胡思乱想了一阵，她双手捧着圆圆的脸颊，探过身去，细细地打量起叶落来。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少爷，从六岁进了叶家的门，到如今七年过去了，她其实一直是有些自卑的，老爷英武不凡，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县令，夫人也是端庄美丽的大家闺秀，少爷大概是继承了老爷和夫人的优点，剑眉星目，英俊潇洒，走在路上甚至能引来大胆妇人的放肆打量，和少爷往来的那些朋友们也大多有一副好皮囊，就连府中的家丁，也俱是相貌端正。上次老爷让她与府上的护卫一起去倚翠楼找少爷，少爷搂着的那个姑娘眉目如画，旁边差不多好看的女子也有好几个……而她却是那么的普普通通，少爷甚至从来没有多看她一眼。
少爷应该睡着了吧，这么久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么想着，小嫣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
“少爷，你知不知道你每天出门的时候，我真的好害怕，怕你不回来了，丢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你今天受伤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我记得我六岁那年刚来府里的时候，打碎了老爷很喜欢的一个花瓶，被大管家训斥了一顿，还把我关在柴房里，吓唬我说晚上会有鬼来把我吃掉，那天我还以为我真的要死了……”
“然后少爷你偷偷把我带了出去，让我做了少爷的侍女，我那时候笨手笨脚的，什么也不会做，经常打翻你的洗脸水，拿穿过的脏衣服再给你穿……但是你一次都没有骂过我。”
“少爷，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啊。”
叶落正用灵窍当中意念猫捉老鼠般小心逗弄中庭里那一道死气沉沉的剑气，发觉嫣儿进来了之后也并没有去管她，毕竟是贴身的婢女，大概是进来找什么东西来的，却不曾想小嫣搬了把椅子直接坐在了床边，更不曾料到少女安安静静地呆了一阵之后，直接向他表明了心意。
小嫣压了压叶落的被角，轻声呢喃着：“少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再让我像那天在柴房里一样一个人好不好，虽然我知道没有鬼会来吃我，但是我还是很害怕……害怕一个人呆着……害怕有一天你突然不见，不要我了……”
窗外有些暗沉的光照射进来，在叶落的脸上调出柔和的光影，叶落神情安详的躺在床上，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呼吸柔和而又均匀。
小嫣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点快，她像做贼一样，看一眼门外，再回头看一眼叶落。一次又一次，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指触摸叶落的睫毛。
小嫣的脸蛋红扑扑的，她的手指已经伸到了很近的地方了，只差那么一点点，但就是动不了手。
就是碰一下睫毛而已，少爷不会醒的。
她努力地想要说服自己，以前给少爷更衣的时候也不是没碰到过少爷的身体啊，肩膀，手臂之类的，也经常给少爷梳头发，一切都是很熟悉的样子，熟悉的人，熟悉的味道，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又好像全然不一样了。
终究还是不敢。
就在她有些沮丧地想要收回手指的时候，叶落微微挪了挪脸，然后够到了小嫣依旧在原地不敢乱动的手，睫毛颤了颤，扫过小然的食指。
叶落睁开眼，唇角微微翘起，又眨了两下眼睛。
砰——！
仿佛是来年春天的花朵提前绽放。
“少……少爷，你怎么醒了？”
少女脸上泛起两朵桃花，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
“你刚进屋，我就醒了。”
小然的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的神色，装作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样子，强撑着用有些可爱的结结巴巴的语气说道：“醒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不脱衣服就睡觉，起来会着凉的。”
等等。
刚进屋就醒了，那不是说，少爷刚刚一直在听我说话……不对！那不是说……连“我好喜欢你”那句也被听到了！
小侍女带着吃惊的神色一下子站了起来，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从脖颈往上宛如被染了一层胭脂一般，慌慌张张地说道：“晚饭好像还没煮，我……我去看看。”说罢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门扉半掩，叶落侧过头去打量屋外的景色，院子里空空荡荡，棱角飞檐之外，袅袅升起的炊烟尽头，是澄蓝的天空。
一世成仙，一世为人，重回此世前叶落本有迟疑，此时此刻却只觉得。
不枉人间走一遭。
(本章完)
城外那一幕人间雄奇的景象，除了城头依旧呆呆矗立的老卒李赵三，城内竟似没有一人发现异常，云起城像是个三月春睡不愿醒的秀气闺阁女子，自顾自地进行着这一派忙碌景象。
正午时分，秋阳当空，这时段就连整日劳作不息的农人都在屋内休息，叶落牵马一路行来，穿过城内数条主要道路，路上只见寥寥几个行人，几间酒楼倒都热闹繁忙，好不热闹，隐隐有划拳行酒令声音传出。
小城最东靠海之处，叶落面带微笑，站在木檐横匾“云起书院”四个大字下，手持门环轻叩三下院门。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响起，随后一个怯怯的声音从门后传了出来。
“少爷，是你吗？”
“是我。”
吱嘎一声，院门开了一条细缝，小小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外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其他人以后，打开大门将叶落迎了进去。
云起书院由镇内的大户人家共同出钱修建，建成已有数十年之久，与县衙以及城内第一高楼登仙楼同处小城中轴线上，是一座古朴的二进小院，周围竹林环绕，庭景深深。几十年来已不知换了多少任先生，元和初年盛京之战后，十万武夫入盛京，士林风骨十不存一，天下亦转而重武轻文。
上一位在书院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是个庆元六年的老秀才，年逾五十已经满头白发，半年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后，仅有的几个学生也作了鸟兽散，偌大一城，没有人再愿意来这云起书院读书。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当了十六年纨绔的叶落失势之后无处可去，最后还是年仅十三的婢女嫣儿想起了这处地方，领着在街头睡了好几晚的叶落到了云起书院，主仆两人便在此安顿了下来，筑了一个小小的窝。
”少爷，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先前在院门屋檐下阴影遮挡处还并未发现，待到了院内，阳光照射下，叶落身上的伤口鞭痕便显得分外狰狞恐怖了起来，嫣儿顿时红了眼眶，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哭腔。
不待叶落解释，小嫣已经急急忙忙地去柴房抱柴烧水，又去取了毛巾，要为叶落擦拭。
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不求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呢？身为县令的父亲失踪之后，他这个县令之子，云起城最大的纨绔就成了最大的笑话。
到最后只有傻傻的的小嫣还跟着他。
擦拭干净伤口，小嫣取来一件青色长衫为叶落换上，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只是紧咬着下唇，两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叶落，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怵，更有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内疚。
院子里一阵长久的沉默。
“嫣儿，你去把马拴上，喂点草料。”叶落出声道。
眉清目秀的小婢女这才注意到叶落身边还有一匹通体如墨的黑马，异常高壮，毛皮油光水滑，蓬松的马尾殷红如血，不知道是从何处而来的。
担心了一会儿马的来历，但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对红缨的欢喜，牵着马往后院走的时候，小婢女虽然依旧赌气般地撅着嘴，但是哭的红红的眼睛里不禁流露出了一丝笑意，亲昵地摸了摸着马身，又去柴房里拣了些草料。
叶落从院子里望去，小小的婢女似乎在和马说些什么，又或者在倾诉些什么念头，摇了摇头，到屋子里和衣睡下时，才发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那些鞭痕外伤还在次要，内里穴窍才是真正伤处。
“破碎虚空，看来并未将一身修为带来，否则以原本苦修所得的剑体，根本不会受如此严重的外伤，剑气纵横三万里，直上云霄九重天，温养在灵窍中的纵横剑意与九霄剑意也在城外用尽了……”
一身修为可谓尽散，一世成仙所得，可以说只剩下修剑的境界而已。
……
“小黑，你这么黑，我就给你取名叫小黑好不好？”
后院里，个子还不到马身的小嫣儿，正仰着头和高高的红缨马说话，脚下堆了不少草料，一口也没动过。
“小黑，不知道你是少爷从哪捡来的，要是被你的主人找到了，不知道我们赔不赔得起，你长得这么漂亮，一定很贵吧……”
“家里也没多少银子了，还要留着买米，我昨天去敲门问了，想找些浆洗衣物的活，但是到处都不要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很能干的……”小嫣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轻声诉说着心里的委屈和担忧。
红缨有些不耐烦地刨了刨地面。
“你知道吗，少爷以前那么开朗，他请那些朋友来家里喝酒的时候，摆了那么多的酒席，还特意请了登仙楼的厨子来烧菜，那么大的一桌，据说一桌要八十两银子呢。”
小嫣伸出双手努力环成一个弧形，好像是要形容那张桌子的大小：“那次气得老爷直接拿了棍子要打少爷，虽然挨了打，但是少爷第二天出去，看到那些朋友还是很开心……”
“现在老爷不知道去哪了，少爷的那些朋友也不见了，少爷每天出去喝酒，喝了酒就醉醺醺的回来……”
“很多人都说少爷的坏话，但我觉得少爷其实并不坏啊，少爷的那个朋友林公子，我听人说他的婢女肚子都很大了，却被那个林公子赶了出来，没有地方去，娘家也不要她，最后变成了疯婆子，但是那么多年，少爷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我……”
“前年发大水了时候少爷还送了很多粮食给那些没饭吃的人，那些人都夸少爷是大善人呢……”
“我真的好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能陪少爷喝酒，也不能赚钱，笨手笨脚的什么活也干不好，少爷被人打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小的，矮矮的婢女孤零零地蹲在后院里，哭得很伤心。
抽噎了一会儿，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眶，小嫣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张开怀抱，努力仰着头露出一个笑脸：“我哭的样子很难看吧。“
”小黑，你让我抱一抱好不好，我真的好累。”
踮着脚尖，眼巴巴的样子让人心疼。
年仅十三岁的小然，伸出手去，也够不到马脖子。
被强行取名小黑的红缨马居高临下地一瞥，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对小小婢女眼里的那丝哀求视而不见。
泪水再次盈眶。
于是马头慢慢、慢慢地低下去。
好温暖。
“小黑真乖！要记得吃草哦，不然会变瘦的，少爷整天不吃饭，就瘦了好多呢。”小然破涕为笑，紧紧拥着红缨马，将眼泪鼻涕全蹭了上去，随后想起叶落，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小黑偏过头去，不理会突然欢快起来的小婢女，等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后院，才伸头大嚼起来。
……
屋内，叶落感应了一会儿后院的情况，等到小婢女跑出后院，才放下心来，闭上眼睛，尝试着引出体内的一丝剑气。
常人修剑，是吸纳天地元气，雕琢成剑气流转腹中内庭，再以身合形，每日苦练剑术，最终形成自身的剑意温养于眉心灵窍中，个人剑意都不相同，受到修炼过程个人境遇及性格影响，因此有的剑意好似大日中天，煌煌然正大光明，有的剑意则好似绵绵细雨，阴柔婉转。
但叶落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以眉心灵窍勾动自身剑气，又以这一道剑气吸纳周身元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具身体受伤实在太重，不得已而为之。
小嫣蹑手蹑脚地进了正房。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屋子里有些晦暗，大块的阳光被窗棂隔成碎碎的一块块光斑，有些许轻絮在空中飞舞。小嫣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单手支起下巴，有些难受地看着床上叶落略显苍白的面孔。
少爷一定很痛吧……那么深的伤口，那么多的血……
胡思乱想了一阵，她双手捧着圆圆的脸颊，探过身去，细细地打量起叶落来。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少爷，从六岁进了叶家的门，到如今七年过去了，她其实一直是有些自卑的，老爷英武不凡，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县令，夫人也是端庄美丽的大家闺秀，少爷大概是继承了老爷和夫人的优点，剑眉星目，英俊潇洒，走在路上甚至能引来大胆妇人的放肆打量，和少爷往来的那些朋友们也大多有一副好皮囊，就连府中的家丁，也俱是相貌端正。上次老爷让她与府上的护卫一起去倚翠楼找少爷，少爷搂着的那个姑娘眉目如画，旁边差不多好看的女子也有好几个……而她却是那么的普普通通，少爷甚至从来没有多看她一眼。
少爷应该睡着了吧，这么久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么想着，小嫣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
“少爷，你知不知道你每天出门的时候，我真的好害怕，怕你不回来了，丢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你今天受伤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我记得我六岁那年刚来府里的时候，打碎了老爷很喜欢的一个花瓶，被大管家训斥了一顿，还把我关在柴房里，吓唬我说晚上会有鬼来把我吃掉，那天我还以为我真的要死了……”
“然后少爷你偷偷把我带了出去，让我做了少爷的侍女，我那时候笨手笨脚的，什么也不会做，经常打翻你的洗脸水，拿穿过的脏衣服再给你穿……但是你一次都没有骂过我。”
“少爷，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啊。”
叶落正用灵窍当中意念猫捉老鼠般小心逗弄中庭里那一道死气沉沉的剑气，发觉嫣儿进来了之后也并没有去管她，毕竟是贴身的婢女，大概是进来找什么东西来的，却不曾想小嫣搬了把椅子直接坐在了床边，更不曾料到少女安安静静地呆了一阵之后，直接向他表明了心意。
小嫣压了压叶落的被角，轻声呢喃着：“少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再让我像那天在柴房里一样一个人好不好，虽然我知道没有鬼会来吃我，但是我还是很害怕……害怕一个人呆着……害怕有一天你突然不见，不要我了……”
窗外有些暗沉的光照射进来，在叶落的脸上调出柔和的光影，叶落神情安详的躺在床上，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呼吸柔和而又均匀。
小嫣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点快，她像做贼一样，看一眼门外，再回头看一眼叶落。一次又一次，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指触摸叶落的睫毛。
小嫣的脸蛋红扑扑的，她的手指已经伸到了很近的地方了，只差那么一点点，但就是动不了手。
就是碰一下睫毛而已，少爷不会醒的。
她努力地想要说服自己，以前给少爷更衣的时候也不是没碰到过少爷的身体啊，肩膀，手臂之类的，也经常给少爷梳头发，一切都是很熟悉的样子，熟悉的人，熟悉的味道，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又好像全然不一样了。
终究还是不敢。
就在她有些沮丧地想要收回手指的时候，叶落微微挪了挪脸，然后够到了小嫣依旧在原地不敢乱动的手，睫毛颤了颤，扫过小然的食指。
叶落睁开眼，唇角微微翘起，又眨了两下眼睛。
砰——！
仿佛是来年春天的花朵提前绽放。
“少……少爷，你怎么醒了？”
少女脸上泛起两朵桃花，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
“你刚进屋，我就醒了。”
小然的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的神色，装作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样子，强撑着用有些可爱的结结巴巴的语气说道：“醒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不脱衣服就睡觉，起来会着凉的。”
等等。
刚进屋就醒了，那不是说，少爷刚刚一直在听我说话……不对！那不是说……连“我好喜欢你”那句也被听到了！
小侍女带着吃惊的神色一下子站了起来，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从脖颈往上宛如被染了一层胭脂一般，慌慌张张地说道：“晚饭好像还没煮，我……我去看看。”说罢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门扉半掩，叶落侧过头去打量屋外的景色，院子里空空荡荡，棱角飞檐之外，袅袅升起的炊烟尽头，是澄蓝的天空。
一世成仙，一世为人，重回此世前叶落本有迟疑，此时此刻却只觉得。
不枉人间走一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