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如我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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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剑气浮白云

    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

    元和十一年,大夏朝东仙州,小城云起县外出城大道上。

    粗布麻衣的少年卧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尘土灰迹混杂着星星点点的斑驳血迹,看上去气息奄奄。

    两个护卫模样汉子背上已完全被汗水浸湿,手中的长鞭时不时划破空气发出“嚯嚯”声响,只不过速度越来越慢,间或用余光瞟两眼不远处马车车厢内的主人家,心想那位小姐到底满意没?

    这秋阳九月,烈日暴晒的,打人可也是项力气活。

    “怎么停了?”车厢内的女子微微蹙眉,神情有些不悦,想了想,朝着身旁的丫鬟吩咐了一声。

    “把人带过来。”

    丫鬟轻声细语地应承下来,伸手掀起门帘一角,有些不喜地望了一眼脚下尘土飞扬的沙地,踮了踮足尖,朝着满脸汗渍的护卫招了招手,示意两人带那少年过来。

    两个护卫鞭打了有小半个时辰,手臂早已酸乏无力,暗道了一声对不住——他俩走南闯北,这类事儿也见的多了,得罪了贵人,直接被拉去砍了喂狗的也不是没有。这少年身上粗布衣衫浆洗得发白,一看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这会儿胸腹处和肩膀附近已是鞭痕累累,眼看着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照理说,拿人的钱,办着人交代下来的差事,没什么好说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但凡有个好去处,谁会来吃灰晒日,任打任骂,做给人使唤的护卫?找个家境殷实人家的护院,待遇也比这好上许多,此情此景,不免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

    对视一眼,哥俩儿一人一边把住少年的肩膀,一齐发力,将他拖行到马车边一人远的地方,好教车里那位小姐能看清楚。

    丫鬟站在马车旁边,掏出锦帕捂住了口鼻,远远地看着,并不走到跟前去。

    那少年衣衫血迹斑斑,鞭痕处皮肉绽开,与尘土混杂在一起,模样着实算不上太好。

    “小姐,要不您就别看了吧,我怕他这样子污了您的眼睛。”

    车里沉默了半晌,不见有人出声,算是默认了。

    “你们两过来吧,小心注意着,别再闹出什么事情来。”丫鬟闷声闷气的声音从锦帕下传出来,说完转身径自进了车厢。

    车轮轱辘轱辘转动起来,两个护卫跟在两侧,最后往边上看了一眼。

    只盼这少年别把命丢在这儿就好。

    ……

    云起县二丈多高的城墙比起平地来也看不了多远,但少年被打时那蜷缩翻滚的样子,以及最后被抛在尘土飞扬大道上的一幕,依旧明明白白地落在城头兵卒的眼里。

    “可怜啊可怜……”斜倚在墙垛上晒太阳的守卒老李嘴里念叨了两句,他听不到少年的哀嚎声,但依旧觉得那鞭子像是打在自己身上似的,骨子里泛出一阵阵砭人肌骨的冷意,在正午的阳光下打了个寒颤。

    不管是乱世还是盛世,在那些贵人眼里,人命大概都和城墙下摆着的那堆稻草差不多——区别是稻草能当柴火烧,而人活着只能浪费粮食。

    守卒李赵三仰起脖子把右手边葫芦里的浊酒喝了干净,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给那少年收个尸——守了几十年的城墙,看了这世上许多的事情,他的心肠却好像软了下来,比年少时更软,总想着最好人人都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别死在半道上。

    只不过这好像是件不可能的事。

    庆元二十六年,时局动荡,北地蛮子大举入侵,三日之内便叩开长风关,长驱南下,兵锋直指京师盛京,与此同时境内数州举兵谋逆,西戎隔岸观火,大有驱虎吞狼,乘机逐鹿中原之意,一时间神州处处烽火狼烟,大夏朝摇摇欲坠。盛京一战,北地蛮子举步骑二十万兵临城下,此时城中仅有三万玄甲御林军,先皇力战而亡,死前面北长叹,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李赵三记得当年投身入行伍的时候,伍长曾经问过他的志向,李赵三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太阳很晒,天很蓝,云很高,让人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冲动,他是这样回答的:“御敌千里外,官拜上将军!”这话是他从一位书生口中听来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伍长早就在土里埋了好多年——冲撞贵人被活生生鞭打至死,甚至尸首都被令不能下葬。这类事儿李赵三不是没听说过,但发生在他身边却是第一次。

    是人都会死,皇帝也会死,没有人是不能死的。伍长死的那晚,他喝醉了如此想到。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大笑着拍着肩膀祝他官拜上将的人死了,而他,李赵三,依旧呆在云起县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默默地当着他的守城小卒。奇迹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却从来不会光顾李赵三这样的小人物,帝国的朝阳冉冉升起,曙光照耀着朝堂之上那些锦衣华服的大人物们,然而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李赵三原本宽阔挺拔的肩膀,一年又一年地慢慢伛偻了下去。

    很无奈。

    人间多少遗憾事,只叹韶华不再来。

    就像当年他救不了伍长,现在他也救不了那个少年。

    他只能去收尸。

    纷乱繁杂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到一半,李赵三眯起有些浑浊的老花眼,朝着远处望了望,然后突然打了个激灵。

    远处传来一阵阵如冬雷般沉闷的声音,开始不甚规则,而后渐渐急促,仿佛在互相靠拢。脚下土地开始震动起来,依附在大道上的小石子和浮土不安分地跳动着。

    等那声音连成一线,视野尽头,黄土地和碧蓝晴空相接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大卷大卷的烟尘,随后看似缓慢实则迅速地接近正午阳光下显得有些倦懒的小县城。

    酷暑未消,九月初的阳光依旧毒辣地投射在这个沿海的小县城里,晒得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但是那一线烟尘里明晃晃发亮的刀兵和甲胄,总是错不了的。

    是大队的骑军。

    马蹄声如雷奔。

    暗道了一声晦气,对那躺在大道上的少年更是怜悯——本来还能落个全尸,这下子看来,差不多得骨肉成泥了。

    有多少年没见过如此气势如虹的军队了?老李眯起眼睛回想到。上一次,好像还是在十一年前盛京之战后,新皇登基,南蛮不臣,当今圣上派军平叛的时候。

    骑军不入城,所以这事儿大抵和他没有关系,也用不上小心翼翼地对那些蛮不讲理的丘八陪笑脸,所以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那盔甲锃亮气势如龙的骑军踏过少年尸体的那一幕。

    ……

    叶落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是酸,是疼,是麻,是痒?

    脑海中仿佛是混沌一片,从有记忆的那一刻起,他迷迷糊糊地感知到仿佛是被人抬了起来,又被重重地扔了下去,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身上是一阵一阵的温热感觉,正午的阳光随即将这种温热感变成了令人汗流浃背的难耐燥热,而开始的那阵麻和痒也逐渐地开始消退,剩下的就是完完全全的咸涩,以及疼痛。

    深入骨髓的疼痛。

    少年对此好像一无所觉,只是简单地抬起右手,挡住头顶刺眼的阳光,如同那些狰狞的伤口并未比太阳的光亮更令他感到不适。

    那只手清瘦修长,白净的指节末端有几个老茧,此刻缓缓攥紧,好像要握住手里的太阳。

    这是握剑的手。

    远方的骑军甲胄鲜明,胯下马蹄带起飞扬的烟尘,沉闷却又显得大气磅礴,如同帝皇出行,告诏天下,威行四海。

    而黑发少年衣衫破碎,浑身血迹斑斑,仅有的几处完好的地方沾满了尘泥,即便是云起县里最穷苦的乞儿也不会如此落魄。

    马蹄声已经到了跟前。

    少年眉眼间流露出一丝神圣高洁意味。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叶落盘坐起身,面对着阳光下的如林玄甲,以及近在咫尺的尘浪,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字。

    “去。”

    声音轻柔地仿佛不过是递了件东西。

    天地间突然安静了下来,雷鸣声轰然而止,一刹那的时间仿佛被漫天仙佛以无上伟力抽走,那势如奔雷的千军万马凝固在了叶落的面前,仔细看去甚至能发觉领头校尉眼中惊骇的神情。

    守卒李赵三摸出酒葫往下倒了倒,又咂咂嘴,舔了舔发黄的葫芦口,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望了一眼那少年的方向——于是他看见了令他永生难忘的那一幕。

    天上白云片片破碎。

    剑气直冲云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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