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少年
谢园。
谢无欢已换下劲装，此时一身绸缎白袍作世家子打扮。由奢入简难，有简入奢也没有那么容易，特别是体验过中原北地的惨祸之后。他随手扯去腰间的香囊，往身后侍奉他束发的女婢怀中塞去，碰到那柔软挺翘时，随意摸了一下，还放在鼻下嗅了嗅，不知是不是在闻手上香囊残留的清香。
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从小与他相熟，轻轻闷哼一声，说不上是什么意思。谢无欢回过头朝着她微微一笑道：“青竹，玄哥儿是不是又站在院外？”
青竹一双放佛滴出水的眸子里真是复杂极了，她伸出柔弱无骨的纤手帮谢无欢系发后理了理，轻轻抚摸着他略经风霜而有些粗糙的脸，轻轻开口道：“小郎君这一年多来，经常一大早就跑过来呢。”
谢无欢突然抓住她的小手，哪里不清楚她小动作的意思，笑道：“青竹，你可不知道没有你在身旁照顾的时候，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青竹嗫嚅道：“公子瘦了许多呢。”
谢无欢突然拉住她的小手轻轻一带，青竹便斜躺在他怀中。谢无欢轻笑道：“记得你刚来谢园的时候真的跟一根竹子似得，如今是不是该考虑换个称呼了。”
青竹下意识用柔软的身子蹭了蹭他，谢无欢略有些无奈道：“还不起来，公子我怕忍不住便会吃了你，随我出去，玄哥儿该着急了。”
庭院前一个小少年身穿劲装武服，手探腿劈，接着掌随身动，看起来有模有样。
谢无欢看了片刻，一点足掠出屋外回廊，接着并指捏了一朵院中盛开的桃花。青竹看着他回身落在身边，不由自主痴痴望去。
谢无欢拇、食二指一捏一搓，片片花瓣空中起落。他对着正在比划招式的谢玄道：“探手退足，身动体不移。”他话音未落，便屈指轻弹，一片花瓣朝着谢玄飘去。
谢玄依言而行，探手握着桃花又张开对着他露出得意的笑脸。哪知又有几片花瓣飘来，落在他头上脸上，却是谢无欢接连弹指飞花。
谢玄听道青竹的笑声，不满道：“小叔叔又戏弄玄儿。”
谢无欢笑道：“这一式落叶飞花，你想不想学？”
谢玄瞄了他一眼道：“不跟你学了，我自己去藏书阁看去。”
谢无欢盯着他默不做声，谢玄顿时满脸通红，期期艾艾道：“小叔叔。”
谢无欢听他出声，这才开口道：“看仔细了。”
他又掠身朝着桃林而去，接着伸手作掌由内而外挥出，一截桃枝上数片花瓣飞舞，但见他又弯腰起身挽臂轻捞，竟将飘荡空中的大半粉花握在手中。
谢玄早已经看呆，青竹已经拍起了玉白小手。
谢玄跑过去学着他挥掌，满树桃枝却动也不动，嘀咕道：“对着秘籍上的描述练了好久了，玄早就看过。”
谢无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藏风聚气，凝而不散。”
谢玄眼睛一亮，手掌朝自己闭目沉思，接着翻掌挥出，那处桃枝顿时一阵摇曳。
谢无欢点了点头，谢玄天资聪颖犹在他之上，又自幼勤练谢家功夫，能做到这般自然不出意料。
他又笑道：“凝和散的分寸自己把握，等花飞枝却不动的时候就差不多了。”
谢玄白了他一眼道：“小叔叔分明是在耍玄儿，方才你出掌后那些桃枝也有微微轻摇啊。”
谢无欢想不到这小鬼头这么机灵，一脸无奈道：“那说明小叔叔的功夫也还不到家。”
他随口胡说，谢玄却觉得有理，想到在他眼中一向无所不能的小叔叔都做不到，便暗下决心做到这般。
谢无欢也不揭破，他受谢安影响也认为做什么都该一丝不苟，勤而不辍，只是自个性格备懒罢了。
他又对谢玄、青竹二人道：“我打算今日去吴郡一趟，若是三兄三嫂出游踏青回来，又或者朗哥儿、道韫他们问起，玄哥儿与青竹需得代为转告才是。”
谢玄点了点小脑袋，青竹鼓起勇气道：“公子不带奴婢去么？”
谢无欢却已经离开了院子，传来声音道：“公子我去去就回，不必挂念。”
谢园歌女舞婢大都被谢安带了出去，只有少许仆役起早劳作，倒是颇为清静。平二叫来一辆装饰不俗的马车后，谢家车夫便带着谢无欢离开了谢园。
吴郡一向山清水秀，素有人间天堂美誉，不过此刻却下起了小雨，是以不便踏青游玩。
一名湖绿衣衫的少女打着花白竹伞，秀气淡雅的伞叶在她手中轻轻转动，是否也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少女身后五人做随从打扮，其中一人手持长枪面容刚毅，正是胡彬。
小雨打在胡彬身着的布衣上浸湿了些许，他却没有在意。一如他手中的枪，立的笔直。此刻一行人走在坊市青石路道上，刘建看着两边的店面，有些魂不守舍，片刻后摇了摇头笑着开口道：“最近恰逢雨季，若是在晴空时，大小姐便能看到集会上诸多的有趣玩意。”
绿衣少女漫不经心道：“建康城坊市上，我也见识过平书，算命，书画鉴赏等一干新鲜事儿。”
胡彬道：“建康城乃是江左都城，多讲究治安，所以风雅居多。吴郡、会稽等地却略有不同。”
绿衣少女有了几分好奇，开口道：“哦？你不妨说说看。”
胡彬顿了顿，到口中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道：“其实也就是江湖卖艺，比武招亲又或者河边放花灯，阁楼选花魁之类。”
绿衣少女淡淡道：“听闻过，书中也曾有过描述，想来所谓有趣便是人多热闹罢了。”
胡彬点了点头道：“大小姐一句话便说透了，正是这个道理。”
绿衣少女淡淡道：“我便是能说透，到底也还是没有见识过。”
雨中迎面纸花如白雪飘摇，接着便有悲痛哭声渐渐传来。
行了一会便见巷间走出大批身穿孝服的人，上空不时有冥纸白花飘散。胡彬开口道：“前面有人发丧，又下着雨，我们便先在附近找间客栈住下再说吧。”
绿衣少女点了点头，跟着他走进了一家云来客栈。大概是取“客似云来”之意。
“掌柜的，两间上房，要挨着。”胡彬开口道。
“三间，其余的你们自己安排。”绿衣少女估计觉得五人住一间屋子太挤，随口道。
“多谢大小姐体谅，其实我们这些人住哪都一样。”胡彬身旁的随从开口道，其余人也点头称是。
绿衣少女不再说话，只是瞥了眼胡彬。胡彬这才对着那先是满脸笑意招呼又苦着脸的小胡子掌柜道：“三间，紧挨着，另准备些吃食。”
小胡子掌柜顿时又眉翘喜笑，热情招呼。
“外面动静不小，你可知道是何人发丧？”胡彬又朝掌柜的问了一句。
“这吴郡世家虽然不少，最近却只有沈家在办丧事，听说前天夜里沈家大郎自尽了，也不知有什么想不开的。”小胡子掌柜叹了口气，开口道。
胡彬趁着掌柜和客栈小厮带其余几人取钥匙看房间的时候，对着绿衣少女道：“沈家乃是吴郡屈指可数的世家大族，方才发丧的便是。”
这时一名随从跟着客栈掌柜过来带他们前往住房，一旁的客栈小厮还端了些干果点心。
绿衣少女突然笑了笑，她用如玉般的青葱小指点着红木楼梯，漫不经心的瞥了眼那小厮手捧在盘中的点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一处村庄，抬头望去破败荒僻，前方还有一大片树林，树林边上耕田交错。
一座破旧却还算宽敞的院子中，约莫三十五六岁上下，面容坚毅的男子对着一个少年人开口道：“你想拜师学武？”从他的骨架来看，这人应该颇为健壮才是，此刻却邋遢不堪，一副风吹便倒的模样，他的语气听起来也很颓然。
少年人只有一个字：“是。”
看起来邋遢颓废的中年男子面目突然有了几分狰狞，却终究压下了心思，只是缓缓开口道：“为什么？”
少年人抬起头盯着他，完全没有紧张或者局促的表现，坚定的开口道：“我不想一辈子守在茶肆中端茶递水，我要让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我的名字。”
一句话便让男子将要爆发的情绪缓缓收敛，看着面前的少年，他是否想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他叹了口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人道：“许二，听我爹说我还有个幼年夭折的哥哥。”
男子突然又凄厉的笑了，用左手指了指自己右臂长袖，道：“你连个名字都是用排行来代替的，凭什么让人记住！江湖，真正踏入江湖便随时会有生死的威胁！”
许二从第一眼就注意到男子那空荡荡的右边袖口，此时听了男子的话，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还是嘴硬道：“死有什么好怕的，默默无闻，劳劳无为一辈子才最可怕！”
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自然不会畏惧生死。少年时候的梦，最真实，也最无畏。
(本章完)
谢无欢已换下劲装，此时一身绸缎白袍作世家子打扮。由奢入简难，有简入奢也没有那么容易，特别是体验过中原北地的惨祸之后。他随手扯去腰间的香囊，往身后侍奉他束发的女婢怀中塞去，碰到那柔软挺翘时，随意摸了一下，还放在鼻下嗅了嗅，不知是不是在闻手上香囊残留的清香。
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从小与他相熟，轻轻闷哼一声，说不上是什么意思。谢无欢回过头朝着她微微一笑道：“青竹，玄哥儿是不是又站在院外？”
青竹一双放佛滴出水的眸子里真是复杂极了，她伸出柔弱无骨的纤手帮谢无欢系发后理了理，轻轻抚摸着他略经风霜而有些粗糙的脸，轻轻开口道：“小郎君这一年多来，经常一大早就跑过来呢。”
谢无欢突然抓住她的小手，哪里不清楚她小动作的意思，笑道：“青竹，你可不知道没有你在身旁照顾的时候，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青竹嗫嚅道：“公子瘦了许多呢。”
谢无欢突然拉住她的小手轻轻一带，青竹便斜躺在他怀中。谢无欢轻笑道：“记得你刚来谢园的时候真的跟一根竹子似得，如今是不是该考虑换个称呼了。”
青竹下意识用柔软的身子蹭了蹭他，谢无欢略有些无奈道：“还不起来，公子我怕忍不住便会吃了你，随我出去，玄哥儿该着急了。”
庭院前一个小少年身穿劲装武服，手探腿劈，接着掌随身动，看起来有模有样。
谢无欢看了片刻，一点足掠出屋外回廊，接着并指捏了一朵院中盛开的桃花。青竹看着他回身落在身边，不由自主痴痴望去。
谢无欢拇、食二指一捏一搓，片片花瓣空中起落。他对着正在比划招式的谢玄道：“探手退足，身动体不移。”他话音未落，便屈指轻弹，一片花瓣朝着谢玄飘去。
谢玄依言而行，探手握着桃花又张开对着他露出得意的笑脸。哪知又有几片花瓣飘来，落在他头上脸上，却是谢无欢接连弹指飞花。
谢玄听道青竹的笑声，不满道：“小叔叔又戏弄玄儿。”
谢无欢笑道：“这一式落叶飞花，你想不想学？”
谢玄瞄了他一眼道：“不跟你学了，我自己去藏书阁看去。”
谢无欢盯着他默不做声，谢玄顿时满脸通红，期期艾艾道：“小叔叔。”
谢无欢听他出声，这才开口道：“看仔细了。”
他又掠身朝着桃林而去，接着伸手作掌由内而外挥出，一截桃枝上数片花瓣飞舞，但见他又弯腰起身挽臂轻捞，竟将飘荡空中的大半粉花握在手中。
谢玄早已经看呆，青竹已经拍起了玉白小手。
谢玄跑过去学着他挥掌，满树桃枝却动也不动，嘀咕道：“对着秘籍上的描述练了好久了，玄早就看过。”
谢无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藏风聚气，凝而不散。”
谢玄眼睛一亮，手掌朝自己闭目沉思，接着翻掌挥出，那处桃枝顿时一阵摇曳。
谢无欢点了点头，谢玄天资聪颖犹在他之上，又自幼勤练谢家功夫，能做到这般自然不出意料。
他又笑道：“凝和散的分寸自己把握，等花飞枝却不动的时候就差不多了。”
谢玄白了他一眼道：“小叔叔分明是在耍玄儿，方才你出掌后那些桃枝也有微微轻摇啊。”
谢无欢想不到这小鬼头这么机灵，一脸无奈道：“那说明小叔叔的功夫也还不到家。”
他随口胡说，谢玄却觉得有理，想到在他眼中一向无所不能的小叔叔都做不到，便暗下决心做到这般。
谢无欢也不揭破，他受谢安影响也认为做什么都该一丝不苟，勤而不辍，只是自个性格备懒罢了。
他又对谢玄、青竹二人道：“我打算今日去吴郡一趟，若是三兄三嫂出游踏青回来，又或者朗哥儿、道韫他们问起，玄哥儿与青竹需得代为转告才是。”
谢玄点了点小脑袋，青竹鼓起勇气道：“公子不带奴婢去么？”
谢无欢却已经离开了院子，传来声音道：“公子我去去就回，不必挂念。”
谢园歌女舞婢大都被谢安带了出去，只有少许仆役起早劳作，倒是颇为清静。平二叫来一辆装饰不俗的马车后，谢家车夫便带着谢无欢离开了谢园。
吴郡一向山清水秀，素有人间天堂美誉，不过此刻却下起了小雨，是以不便踏青游玩。
一名湖绿衣衫的少女打着花白竹伞，秀气淡雅的伞叶在她手中轻轻转动，是否也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少女身后五人做随从打扮，其中一人手持长枪面容刚毅，正是胡彬。
小雨打在胡彬身着的布衣上浸湿了些许，他却没有在意。一如他手中的枪，立的笔直。此刻一行人走在坊市青石路道上，刘建看着两边的店面，有些魂不守舍，片刻后摇了摇头笑着开口道：“最近恰逢雨季，若是在晴空时，大小姐便能看到集会上诸多的有趣玩意。”
绿衣少女漫不经心道：“建康城坊市上，我也见识过平书，算命，书画鉴赏等一干新鲜事儿。”
胡彬道：“建康城乃是江左都城，多讲究治安，所以风雅居多。吴郡、会稽等地却略有不同。”
绿衣少女有了几分好奇，开口道：“哦？你不妨说说看。”
胡彬顿了顿，到口中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道：“其实也就是江湖卖艺，比武招亲又或者河边放花灯，阁楼选花魁之类。”
绿衣少女淡淡道：“听闻过，书中也曾有过描述，想来所谓有趣便是人多热闹罢了。”
胡彬点了点头道：“大小姐一句话便说透了，正是这个道理。”
绿衣少女淡淡道：“我便是能说透，到底也还是没有见识过。”
雨中迎面纸花如白雪飘摇，接着便有悲痛哭声渐渐传来。
行了一会便见巷间走出大批身穿孝服的人，上空不时有冥纸白花飘散。胡彬开口道：“前面有人发丧，又下着雨，我们便先在附近找间客栈住下再说吧。”
绿衣少女点了点头，跟着他走进了一家云来客栈。大概是取“客似云来”之意。
“掌柜的，两间上房，要挨着。”胡彬开口道。
“三间，其余的你们自己安排。”绿衣少女估计觉得五人住一间屋子太挤，随口道。
“多谢大小姐体谅，其实我们这些人住哪都一样。”胡彬身旁的随从开口道，其余人也点头称是。
绿衣少女不再说话，只是瞥了眼胡彬。胡彬这才对着那先是满脸笑意招呼又苦着脸的小胡子掌柜道：“三间，紧挨着，另准备些吃食。”
小胡子掌柜顿时又眉翘喜笑，热情招呼。
“外面动静不小，你可知道是何人发丧？”胡彬又朝掌柜的问了一句。
“这吴郡世家虽然不少，最近却只有沈家在办丧事，听说前天夜里沈家大郎自尽了，也不知有什么想不开的。”小胡子掌柜叹了口气，开口道。
胡彬趁着掌柜和客栈小厮带其余几人取钥匙看房间的时候，对着绿衣少女道：“沈家乃是吴郡屈指可数的世家大族，方才发丧的便是。”
这时一名随从跟着客栈掌柜过来带他们前往住房，一旁的客栈小厮还端了些干果点心。
绿衣少女突然笑了笑，她用如玉般的青葱小指点着红木楼梯，漫不经心的瞥了眼那小厮手捧在盘中的点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一处村庄，抬头望去破败荒僻，前方还有一大片树林，树林边上耕田交错。
一座破旧却还算宽敞的院子中，约莫三十五六岁上下，面容坚毅的男子对着一个少年人开口道：“你想拜师学武？”从他的骨架来看，这人应该颇为健壮才是，此刻却邋遢不堪，一副风吹便倒的模样，他的语气听起来也很颓然。
少年人只有一个字：“是。”
看起来邋遢颓废的中年男子面目突然有了几分狰狞，却终究压下了心思，只是缓缓开口道：“为什么？”
少年人抬起头盯着他，完全没有紧张或者局促的表现，坚定的开口道：“我不想一辈子守在茶肆中端茶递水，我要让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我的名字。”
一句话便让男子将要爆发的情绪缓缓收敛，看着面前的少年，他是否想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他叹了口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人道：“许二，听我爹说我还有个幼年夭折的哥哥。”
男子突然又凄厉的笑了，用左手指了指自己右臂长袖，道：“你连个名字都是用排行来代替的，凭什么让人记住！江湖，真正踏入江湖便随时会有生死的威胁！”
许二从第一眼就注意到男子那空荡荡的右边袖口，此时听了男子的话，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还是嘴硬道：“死有什么好怕的，默默无闻，劳劳无为一辈子才最可怕！”
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自然不会畏惧生死。少年时候的梦，最真实，也最无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