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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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尚衣局于后宫专管皇帝及各宫主子的衣服缝制,和针工局主要负责太监丫头们的服饰不同,尚衣局一年到头都有成衣要赶制,量虽少,却一点马虎不得,而针工局只要四季只初赶一阵便可。

春水原是在衣裙上绣蝶虫纹的丫头,空濛顶了她的缺,却揽不来她的活——宫中的绣法原和宫外不同,走的是一股线的精致绣法。那管人事的年长宫女正愁,却不想空濛拿了一个蝴蝶的花样子回去琢磨了一宿,第二日竟绣了个更好的来,那嬷嬷欢喜得直夸。空濛倒也不甚在意,自顾自接了活儿干,时不时绣个小玩意孝敬一下各路神仙。

冬天在僵直着手指绣制各色艳丽的纹样中缓慢度过,空濛对宫中的印象仍旧只停留在五进院落的尚衣局里,尚衣局里有一方池子,一个人的夜晚,空濛就坐在池边看水池里的月亮,粼粼的水光里月色影影绰绰,空濛的心思也空空茫茫,像是水面上的浮萍。

桃花开的时候,空濛在宫里的第一个冬天终于过去。

三月三是上巳节,除了流杯、戴柳圈、探春、踏青、吃清精饭等活动外,传说当天尚未嫁娶的青年男女在桃花树下绕三圈,然后诚心祈祷,这一年就会得到好姻缘,俗称“桃花运”。

宫中多是寂寞无处打发的丫头,正值韶华年纪,早早约好了去桃花林里祈愿,几个年长的宫女借机请了牌子出宫探亲去了,偌大的尚衣局就只剩了空濛和一个看门的老嬷嬷。

早春时节,天气还有些凉,空濛没有活要赶,早上在池子边把头发洗了,趁着中午的日头在池边晒着。左右无聊,静了半晌,抱着膝盖轻轻地唱:“落日清江里,荆歌艳楚腰。采莲从小惯,十五即乘潮。”

是玉奴教的《采莲曲》。

空濛的声音轻灵曼妙,真如同出水芙蓉,自然天成。

唱完后,忽然听得身后有响动,惊诧间回头,看见一个广袖高冠的翩翩少年,清冷的阳光下,面色如玉,凤眼含笑。

空濛呆呆看了一瞬,忽而笑了:“殿下若爱听,奴婢再给殿下唱一曲。”

笑容如开在冰上的雪莲,冷艳不可方物。

李错却从那笑容里看出了一丝冷淡疏离,于是笑道:“歌是天音,我却不敢亵渎,能听一曲已是大幸。你是何人?”

空濛从池边从容站起,福礼道:“奴婢尚衣局春水。”

李错认真地看了看她,道:“这可是诓我了,尚衣局的春水长得可不是这模样。不过,说你叫春水,倒也可信。你是去年冬天进宫的吧!”

空濛道:“奴婢不敢诓殿下,奴婢确实叫春水,神龙八年进的宫。进宫后便在尚衣局,未曾去过别处给主子们添乱。殿下许是记错了,只怪奴婢寻常长相,容易和人混淆。还望殿下恕罪。”

这一番话恭恭敬敬地把李错驳了个滴水不漏,还断了李错的问话。李错不由失笑:“你倒是个精明的,不知常如意哪里找到你这个精彩人物。罢了,不和你争,我来是找你们局里的御奉(尚衣局老大),烦劳姑娘转告:以后每年本殿的衣服都改成男制,本殿两次三番着人来传话,都被当了耳旁风,这次本殿亲自来说了,这点眼力劲再没有,你问问她还想不想在这宫里侍奉主子!”语气说冷便冷,空濛心中惊了一惊。

李错交代完便走了,出门后对身边的人道:“潋滟,你回去让今霄查一查,那姑娘若是和常如意没干系,就要过来吧。”

潋滟嗔道:“殿下又有了意中人?”

李错笑道:“那姑娘可不一般,眼神厉害着呢。你不觉得遇上她是天意吗??”

潋滟奇道:“何来天意?”

李错道:“傻丫头,今日三月三啊!”说完大笑而去。

潋滟被她摆了一道,不由气结。

空濛却坐在池边想:她,是女子吧……,却这般行事,想必,也是有无法言说的苦衷吧……

身边池水映着悠悠日影,连通护城的渭水汩汩流淌。

这世上,没什么是干净的……,空濛束起晾干的长发,进了屋——唱歌的心思已然灰败。

三月三以后,各宫的第二批春衫开始赶制了,空濛绣艺好,赶活也快,旁的女孩便常央她帮忙绣些别的,便常常赶到深夜。空濛倒并不十分介意,本来夜里就常失眠,与其一宿一宿干耗着,做些针线也没什么。

一日晚上,空濛觉得心里烦躁得很,在屋里绣不安生。便秉了烛台拿了针线到院子里。手上绣的是给二公主的花笼裙。这裙样由前朝隋炀帝所创:在轻薄的单丝罗制成短裙上,用金线绣成花鸟形状,通常罩在其他裙外。裙上花重色复,端丽堂皇,故而及费功夫。

更鼓敲起,戌时已过。天上星子越发亮起来。

灯烛摇曳。

空濛捻了线开始绣裙上的一双凤尾蝶,绣了一程,脖子酸痛,便抬起头,却冷不丁瞥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如鹤般飘飘而下,落在自己身边,却是李错。

看着略微讶异的空濛,李错笑问:“念儿,这么晚还绣?已经亥时了。”

空濛只贪恋一般细细看着李错在月色下的脸,鼻峰秀挺,眉睫清扬。脉脉的水色投射在她白皙的容颜上,浮泛涌动,光影模糊辗转,流连变幻,一直漫进领口,衍生,往复,像是漫漫黑夜里清澈透明的梦境。

空濛一时看得痴了……

无论,她是什么人,男或者女,狡诈或着温和,来取自己xing命或者只是一时xing起而过来此地。

这个荒凉的世界上,现在,她是唯一一个对她笑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现在,重逢一般唤她“念儿”的人。

所以哪怕下一刻她会因为宫闱争斗而杀了自己,此时此地,空濛也只想静静看着李错,看进眼中心底,看进天荒地老。

活不活着,对我不过是模棱两可。

“念儿。”李错的声音伴着潺潺水声,唤回空濛心神。

空濛怔了一怔,笑了,不语。

李错在空濛身边坐下:“我睡不着,想听你唱歌,可好?”

空濛的眼神落在水面上,和水一样脉脉的,柔情万种: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一曲长相思,唱声尽时,满院月华清冷。

“傻念儿……”李错叹息着将空濛搂到怀里,握着她寒凉的手,“这么冷,都冷到心里去了吧……”说着替空濛轻轻揉着,暖意一阵一阵传到空濛心里,于冰上开出一朵花来。

“你母亲的墓我已经叫人修葺过了,”李错同时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空濛悚然动容,“你进宫时被搜去的玉钗,你母亲的吧,还给你了。”

空濛接过,摩挲着玉钗上因为年久而磨得光滑的花纹,苦涩道:“殿下,您想知道什么……”

天下没有白给的饭,更何况面前的是一个在漩涡中心的人。

李错笑将起来,站起身,将手伸向雪莲花一样的女孩:“跟我走,好么?”

空濛不语。

“虽然我不能给你三生之约的誓言,但至少,我想带你离开这个冷寂的尚衣局。”

空濛抬起头,李错的眼眸在夜色里比星辰更明亮。

“念儿,走么?”

“母亲为我取名念儿,是因为她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我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李错看着池子边女孩的容颜,蹲下身:“那么,我叫你空濛,你可愿意?”

空濛拉起李错的手,笑容如空谷幽兰一样清泠,弥散着轻盈的囧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