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海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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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续奏凯歌

    四十九

    博戏之后,令狐潮从中窥察出张巡的官军士气高昂,斗志顽强,也就不想碰硬找事,于是下令日日模拟对战练兵,夜夜加强巡逻盯防。

    令狐潮本想在这相对平和的状态下积聚力量,静观世态变化,谁料安禄山得知他消耗了很多人力物力,却未见什么功效后大为光火,急令他打通进兵淮南的通道,不然就军法处置。令狐潮一看再混下去很困难了,就赶紧向大燕国献上军令状,保证近期攻下雍丘,打通南路。他想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结束僵持局面,于是修书一封给张巡,内容大体如下:

    巡弟星火急鉴:

    某本欲和平相待,争奈上峰切峻相逼,令某朝夕克下,今统辖虎贲十数万,黑云压城,雍丘弹丸之地,旦夕将化为齑粉。某有好生之德,兼与君有夙昔之好,故昧死[昧死:冒死。]以闻。君素有爱民之心,断不欲无辜百姓遭坑屠之毒,愿君量力知退,此皆大欢喜;慎莫挟生民以自保,贪痴心而邀功,遗唾后世。

    令狐潮舌疡以谏

    年月日

    张巡阅信后,左右思量:回信怒斥对方,双方难免激战,可眼下官军已是柴米油盐急缺,城中没有逃离的百姓还要接济,城墙残破,民房危漏,难以为继,不如虚与委蛇,相机而动。于是草拟回信,内容如下——

    信公兄台鉴:

    蒙赐悖爱,心中甚愧。感公诚悃,某欲弃城而走,但恐公邀击,有负左右。昔晋文退避三舍,书简流芳,若公有意,退避两舍,以示诚意,则唯命。

    张巡

    年月日

    令狐潮见信,喜不自禁,赶忙回复道:君子一言,坚如泰山,某两日内引兵退避,公两日内引兵而走。

    令狐潮送出回书后,留下探哨,部署人马撤退,在撤离四五十里后,天色已黑,于是安营扎寨。

    次日探马回报,城中官军从四面出城。一个多时辰后,探马回报,官军已出城二十多里。令狐潮脸上溢出笑意。又一个来时辰,探马回报,距城三十来里处,官军停止前进,有两路官军在拆无人的空房,收拾旧木料;另两路在采集野菜,砍伐白蜡杆。令狐潮闻报大惊,觉得这次张巡又在耍弄自己。赶忙回师追堵,结果申时四刻追到城下,城门均已关闭,城上大多数人正在利用刚刚运回来的材料加固城防,干得热火朝天,一少部分人守城瞭敌。

    令狐潮坐在混沌车——这种车是他在二十来天的平静状态下命人打造的,车厢呈浑圆状,里层是木质,外层是熟铁生铁两层铁皮包裹,顶上有可以打开和关合的活门——中靠近城边,朝上喊话:“城上执事,我是令狐潮,有话要问你们的张大人,烦劳通禀。”

    张巡探头朝城下喊道:“令狐将军,实在抱歉,我们出尔反尔,的确事出有因。我们走了半天的路,人饥腿乏,一些受伤的士兵还得有人或抬着或背着,这样如何行得远?将士们担心自己再走也走不出你们的马程,万一你们趁我们进退失据时快马追上,那么我们岂不是中了你们的圈套。所以暂作商量后,他们纷纷表示还是回城再行商议为好,基于此,我们就原路返回。”

    “你们向来以正义自居,如今这么做岂不是食言弃信吗?”

    “是我们失信在先,我很是自责,可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张巡停了一会儿,又对令狐潮说:“要不信公兄好人做到底,再借我们二百匹马,我们两天内保证撤完,你看如何?”

    “这个……我也难以自作主张。我这就去跟几位将领商议一下,然后再作答复。”

    “好,请便。”

    一会儿令狐潮又转回来,对城上说:“张巡贤弟可还在城上?”张巡探头应答。

    “贤弟,我们方才商议的结果是,只能给你提供六十匹马,因为将领们怀疑这是你们的诈术,一旦坐实,他们会白白损失那么多战马,反倒增强了你们的实力。是我冒着暗通对手的危险一再向他们陈述利害,并拿前程担保,他们最后做出让步,答应给只能你们这个数。贤弟,咱们各自让一步,你看可否?”

    张巡故作沉吟,过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我先谢过信公兄的帮忙,回头等此事一妥,我派人把马再还给你。”

    “还不还的好说。只是这六十匹马怎么送走你那近两千人?”

    “我将手下部卒分成几批,每批安排几个往返的“鸽兵”,他们一人负责牵带若干匹马,等那批人到达目的地后,他们再把马带回来,反复几次,岂不就大功告成?”

    “妙,无怪乎人们称你‘神机将军’。好,一言为定,明日一早,我派人将马送来,再给你些草料,你们要在一日之内全部散去。”

    “好,我替我营中正以草充饥的士兵们谢过信公兄。不过,为了防止我的手下起疑,信公兄明日可否轻装简行让人来送马?”

    “这自然。贤弟,明日一别愿你我今后相会毫无悔吝。”

    “好,祝信公兄直上青云。”

    晚上,张巡找来众将官议事,告诉他们今天的谈判结果和明日自己的安排。将领们都佩服张巡的骗术,只有翟良辅担心这样做是否有违信义。张巡说自己也知道这样做有乖义理,但不亏君臣大伦,也算差强人意。张巡为防不测,对明日送马的环节也做了详细的部署,并派出探子去探察敌方的动向。

    第二天,令狐潮果然派了少数士卒送来六十匹马,根据昨夜探子的汇报和今天的探察结果,张巡断定其中无诈后才派人出城接收。张巡先让人把马牵进城中,随即命宋若虚带着五十来个人驱马出城。跑出一大段距离后,这些人见路两边长满野草,赶忙下马收割,足量后打好捆儿,系在马背两侧,上面遮盖上麻袋片,驱马赶回城。然后马日升带第二拨人接着出城割草再运回。之后,紧闭城门。

    五十

    中午,城中庖厨居然做了羊肉羹,大家自然欣喜异常,因为大家已“三月不知肉味”,当然不是因为美妙音乐。楚楚把羊汤端到张巡面前时,张巡也很惊喜,喝了一口,觉得很爽口,忙问从哪里弄来的羊肉。楚楚说自己也不清楚。张巡下意识一激灵,放下碗,忙让楚楚去问问羊的来历。一会儿,楚楚回来告知,厨师说是马日升他们从城外捡回来的。张巡一听事关重大,亲自去追问根底。

    一番追问后得知,是马日升带领的出城弄草料的兵士看到田野里有两只羊在游荡,看起来没有人看管,抓住后,羊脖子上也没有绳圈,很像是野羊似的,就撺掇马日升弄回去让全军打打牙祭。马日升思量再三,觉得这是捡拾,不是偷抢,不算违反军纪,就默认手下牵回来,随后又送交厨房做成了美味羊汤。

    张巡觉得这事虽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偷盗,但归根结底还是以偷的形式弄回来,只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当务之急是弄清这羊到底有没有主人,于是赶紧派翟良辅带上当初那几个抓羊的人到现场去问清有没有失主,若寻到失主一定讲清情况,按市价当面赔给人家钱。翟良辅等人到现场附近的村里暗中打问,有人反映村口有户人家刚丢了羊。翟良辅等人找到那家一问,果然是丢了两只羊。原来,那户人家的羊本来圈养在家中栅栏里,也没有绑上绳圈一类东西,今天早饭后,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野狗,被那家人轰赶时误跑进羊圈,将里面的羊给惊吓了出来,结果有几只跑进村里,有两只可能是跑到了村外田野里。那家人追回了跑进村里的羊,而跑到村外的后来怎么找也找不到,正在着急呢。翟良辅赶忙说明情况,送上赔款,当面致歉。那家人也表示谅解,接受了赔款。

    翟良辅回去后将情况汇报给张巡,张巡意识到有必要借此事件再次重申纪律,于是马上召集全体人员到县衙前集合。他首先强调了军纪的重要,特意指出咱们官军是完全不同于叛军和匪寇的,对百姓一定要秋毫无犯,不管是熟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要如此。这次牵羊吃羊事件,主要是自己在申明纪律方面说的不够底细,导致出现营队中有人在意识混淆情况下牵了人家的羊,虽没有偷盗的主观故意,却有偷盗的事实。究其原因,责任在自己,所以自己甘愿受责罚,按照规定让军中执法杖责二十大板,立即执刑。说着就趴在地上,袒出后背。

    下面的将士听到这个决定后一片哗然,都觉得这事不该张大人承担,有人甚至喊出“大人无罪,不当受罚”的话。那执法的也踌躇犯难,不知所措。

    张巡对两个执法的人说:“还迟疑什么,快执行!这是军令!”说着咬住手帕。

    两个执法只好抡起板子朝着张巡“一、二、三……”打下去。每一板下去,张巡都微微皱一下眉。打到第八板的时候,张巡额头的冷汗沁出。突然,马日升冲到前面横趴在张巡的背上,袒出后背哭着说:“我是当时的主管,罪责应该由我来承担,跟大人无关,应该责罚我!”这一意外搞得两个执法的举起的板子停在了空中。

    张巡吐出手绢大声说:“马将军,不要胡来,快起开!”说着想挣脱马日升。

    马日升干脆抱持住张巡对两个执法的人大声说:“还犹豫什么,接着打!莫坏了军纪!”

    两个执法只好又抡板打起来。刚喊道“十一”,突然又冲上来三个人,他们一边跑上来一边把上衣脱下扔掉,紧接着三人手拉手,将手压在张巡两人身上趴下身来喊道:“我们三个是事主,那羊是我们逮着弄回来的,责任不在两位大人,全在我们身上,要罚先罚我们,不要再为难两位大人。打吧!”

    两个执法只好抡起板子分别打向三人。谁知打了几下后,又跑上来几个人,带头的一个说:“是我们把羊吃了,我们也有责任,我们也甘愿受罚,快来责罚我们!”结果还没有打遍,就够额了。此时那厨师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也气喘吁吁跑过来,也要挨罚。

    张巡和马日升都挣扎着起来,张巡一拱手说:“谢谢大家的抬爱,替我受罚。我们要吸取这次事件的教训,不要再违军纪,这样就能保证我们这支军队的正义性和纯洁性,才能保证我们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其实这件事归结起来还是我张巡对不住大家,大家勤劳王事却整天挨饿受冻,等国家恢复之后我一定请大家吃全羊大餐。好了,现在各回各营,反躬自省。”

    张巡被翟良辅等人搀回。翟良辅原本要搀扶他去军医那里处理一下伤口的,可他死活不肯去,说轻微皮肉擦伤不值得小题大做,只会给温郎中找麻烦,无端耗费宝贵的医药资源。翟良辅只好悄悄派人通知楚楚预备下创药。众人进屋时,楚楚刚急着跑回来,喘息未定,正在准备创药,眼角还噙着泪珠。一见有人进来,楚楚赶忙用衣袖拭泪,放下药剂,赶上前搀扶接应。张巡坐下后先谢过翟良辅等人搀扶送回,客套几句后翟良辅说:“既然有贴心人伺候,我们就不做棘刺了,我等告辞。”楚楚一边致谢一边不好意思地把他们送出门。那几人刚走,雷万春、李辞、石承平、宋若虚等赶过来看望张巡。雷万春进来就嚷着说:“那两个抡板的也真他奶奶的下得去手,看把大人打的。大人,你也是,干嘛要先把过失揽到自己这儿,谁的责任让谁来负,怎么也不该由你承担。当时要不是翟大人拉住我,我真想冲上去把那打人的给踢两脚,把他们的破板子给一折两段。”

    李辞握住张巡的手说:“看到大人那么难受,当时我只想跑过去替大人挨板子,谁知让马将军占了先,唉!”

    石承平愤愤地说:“当时急得我直跺脚,不知道该怎么办,还不如被围在大股敌人中间好对付。”

    “我看咱们还是先让大人静养一会儿吧,反正板子也挨了,后悔也没有用了。”宋若虚轻声说。

    “差点忘了,宋将军,还得麻烦你们去趟马将军那里,替我安抚一下,让温郎中弄点好药,让后厨给做些好饭。”

    “好的,您放心吧。那我们就告辞了。”

    “楚楚,替我送送几位将军。”

    楚楚送走几位将领后,把门关上,深情嗔怨道:“只关心人家伤不伤的,难道你背上的是小孩子画的道道,还不快点趴下让我看看。”说着搀扶张巡爬到床上,替他轻轻撩起粘在血肉上的衣服,不时皱眉。“你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自己出头,日后有人要杀头,你也……呸!呸!我这是怎么说的!”

    “唉,身为统帅,执法一定要严明。当年兵圣孙武替吴王训练宫中人,首先三令五申,倡明法令,法令既明再严格执法。今日我如此作为,一是为了警示大家严守军纪,二也是警示我自己,让我今后做事更底细些,免得出现更大的缺漏。假如能达成这两个目的,我这几板子也算没白挨。”

    “你受难时,我正在做冬天的衣服,心酣跑来告诉我,说你正在挨板子,我当时听后一怔,心想这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打你,就问他是哪个要处罚你,他说是你自己要求挨板子的,我当时就猜出个大概原因,就想立马跑过去阻止,可转念一想,又怕让人说三道四,给你脸上抹了黑。正在此时,玉秀跑来说你被打得直皱眉,我急得团团转,也拿不出个好章程,我一想象你脊背上鲜血淋漓的情景,我这心里就扑腾扑腾直心慌……”

    “就是挨几板子,哪会搞得鲜血淋漓的?——平时你给伤员处理伤口,不是不太害怕吗?”

    “他们能跟你一样?”楚楚把脸扭过去娇嗔地说。

    忽然门外心酣咳了一声说:“楚楚姐,二姐送饭来了,方便进不?”

    楚楚赶忙开门说:“快进来,二妹,辛苦你了。”

    “瞧你说的,大人虽说是你的,可也是我们大家的呀,还说什么谢字。”又对张巡:“大人,楚楚让我给大人做点汤,特意嘱咐我到军医那讨了点生三七放到里面,大人,赶紧趁热喝了吧。”二颟顸将药碗送到楚楚手里,楚楚接过放在案桌上说:“我刚要给他背上撒金疮药,撒完再给他喝你做的汤。”

    “那我就先走了,你忙你的吧。”

    送走二颟顸后,楚楚和心酣、玉秀一起给张巡敷药,然后扶他坐起喝汤,楚楚亲口尝过再喂给张巡。

    原来,楚楚急得团团转时,翟良辅派人提醒她一会儿大人回来要用药调治,要她快做准备。楚楚才想起准备金疮药,还想到张大人告诉自己的生三七可止血祛瘀的话,赶紧去找军医要来金疮药,并嘱咐心酣去找二颟顸想办法讨些生三七来做碗汤。二颟顸等几个女兵战时寻机助战,平时替战士浆洗缝补衣物,在厨房帮把手,今天事情紧急,楚楚想到了她。

    这次事件后,将士的法律意识大大增强,向心力也大大增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