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火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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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记忆

魍魉大口大口嚼着修罗王送给他的满篮子点心,表情却很郁闷。

妖魔界的情况他一直了解。只要是道行够高的妖魔,如今都知道妖皇气数将尽,十名皇子和三名公主已开始为皇位行动起来,妖魔界的暗涌,在妖皇死去的那一刻,就要浮上水面。

每回的妖皇变更,几乎都要经过一场屠戮战乱,而会持续多久,就看最后坐上皇位的那个妖魔能力有多强。至于不愿参与战乱分一杯羹的妖魔,通常会在这个时候跑到凡间找乐子——那些乐子自然包括游山玩水也包括让凡人深恶痛绝的吃人夺魂、迷惑男女。

这样的战乱历史,并不让妖魔引以为耻,反而在每回新皇上任、别界又没能降伏剿灭他们的结果下变成了辉煌和自豪,每一个妖魔都知道,也乐于说。因此,即使是从小没父母的魍魉,也很清楚。

虽然因为吃同类而被追杀过一阵子,但跟着火莲之后,就再没妖魔成群结队地围剿他;等到火莲弄来蟠桃,治好了吃同类的饥饿病后,更没有找麻烦的了。魍魉想想这两天的遭遇,忍不住又一阵郁闷。

他只是给修罗王面子,回到故乡去晃一趟而已,可还没等他的故土情结发挥完毕,那些皇子公主却都想把他拉到自己的阵营里去!

看来,在下任妖皇上任前,还是不要回去招惹麻烦好了。唉!老家那里的梦魔,手上那些美味的梦点心他还没吃到呢!

“我这儿的点心不会比火莲的手艺更差了吧?”听他叹气听得有些青筋暴跳的修罗王忍不住问出口。看到他那“痛苦”的表情,御厨气得跳脚,膳房都差点被砸了。

“不是点心的事……不过说实话,这的点心没皓镧做的好吃。”很不会看修罗脸色的魍魉老老实实回答,一点也没注意到膳房那御厨正练习飞刀,“她做得跟天界御厨有得比。”

修罗王哂笑一声,“说得你好像吃过天界点心似的。”

“莲主子给咱儿带过一回!”说到吃,魍魉认真起来,“那味道咱儿记着呢!皓镧做的跟那一样!”

“那皓镧挺行,忘了过去还记着手艺……”修罗王的轻笑一下停住了。片刻之后,他望向天顶,喃喃出声:“现世报……?”火莲瞒过她,所以她现在就要瞒回来?

“什么时候全想起来的?”

“……你想让我在这里说吗?”皓镧无辜地指指天军,然后,抬手抚上火莲眉梢的莲花,小指轻轻一勾,柔柔划过。

那是她在缠绵之后才会偶尔做的小动作。

饶是火莲脸皮再厚,也在这样明显的提示下红了面颊。握住那只手,窘了声音:“不用了。”

也许真是身体记得比脑子清楚。火莲吻她的时候,偶尔轻薄她的时候,总会有些记忆痛得她眼冒金星,却一次比一次更加鲜明,那些琐碎,热闹,心动,还有……隐瞒,利用,痛苦。

可是,她已经爱得深了,沉了,无法自拔,心早对她毫无设防,即使想起,也抵不过一个浅浅笑靥,深深凝眸。

“咳咳!”不太想看肉麻戏的连涛仙君只好做了被瞪冷眼的无辜者,“皓镧,那你为何……忍心不说?”

火莲再次丢过去一个冷眼。她都不介意皓镧是不是想报复才故意不说,他还提什么!

皓镧耸耸肩,很无辜地笑,“若我真的早早吐实,陛下再派仙君来,我可不想知道您会怎么做。”那位陛下要是知道她恢复记忆,只会更不放心。

她在等,在等着能让连涛仙君看见火莲的真性情,让天帝明白她们皆不可能成为他理想的神明和继承者的那一刻,再让仙君代替她,去告诉天帝世间的坚强。只有仙君去说,天帝才不会认为那些话如她们一般是为了自己的情。

大家都在步步算计,算计着保护自己的心爱。火莲,她,天帝,皆是一般。

连涛仙君无奈地一叹。原来自己一早就被绕进这颗夜明珠的圈套里,最后成了帮她向天帝传话的棋,而她所用的诱饵,恰恰就是他算不到也猜不出,便一直看得兴味的情。

拂尘一挥,军令出口。天王扬声传令,鸣金收兵!

云开见日,众军返天复命。尽管一战未开,回报的事情却让天帝沉默了许久。

皓镧的记忆早已恢复,却没有看破情缘,更没有让火莲为她复仇。

她过去不说,是为了防备他再请仙君;而现在坦白,故意在天军面前说得清楚,是为了告诉他,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天帝。

这个答案,她在两百年之后才给他。两百年前,在囚禁她的岩洞里,他在琢磨着逃狱的皓镧面前现出身影问道:天雷刑为成帝死劫,可愿受千年?

那时的皓镧停止念动咒语,一言不发,乖乖等着在洞外接下原先看守神任务的九太子进洞。他没能等到她的回答,直到……如今。

天帝走下玉座,来到天河边,没有了看守之神的天河一如往常。手臂轻挥,河中依旧显现出无数凡间热闹,水波流动中,王朝更迭,血染尘沙,然后,鲜花在掩埋白骨的沙场上开放,歌功颂德的文辞成为稚子的童谣,凡间再一次热闹纷繁。

沧海桑田,不过水流一弯的时间。他明知而无法看轻,那火莲,亦是如此吧。

直下地府去找皓镧,而没有带着修罗神将上天相逼,明知若是反了天界囚了天帝,就能一了百了地救了皓镧逍遥而去。

她的心里,那一瞬间又是多少算计。为了告诉他,她非不能,而是不为。

她们爱着世间的心没有他这样执拗,但却可以为了心中所爱善待世间。

天帝头一回站在天河边苦苦一笑。他,似乎真像师弟所说,太宠世间,也太强求了……

天军返天复命,连涛仙君没有跟着去,却也没有转身回他的仙岛。

火莲也不动,双目盯着连涛仙君,左手揽着皓镧,右手垂在身侧,五指微微握起,面上似笑非笑。

“嗯咳……”连涛仙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本仙就偷袭过那一回。”防得这般紧,他就这么糟糕?

火莲不言不语,只是右手五指微微松动一下,连涛仙君便看着身边云彩平平静静地变成了碎片。

“……”得,惹不起。连涛仙君抬抬手,皓镧手里的烟涛环便回到了主人手中。端详一番自家宝物,他落到地面,开口道:“本仙不过想问你,可愿随我修行,当个逍遥的海外仙人?”

“生为修罗,就没想过要做神明。”火莲很是不屑。

“当了海外仙人,天界就管不得你了。”连涛仙君淡淡笑着提条件,“可以跟皓镧永远在一块喔。”

火莲一挑眉,指指天空,“天界如今管得了我吗?”

管不了。光靠杀气就把天军压得毛骨悚然的火莲,在七百年前的那场战斗让无数天兵天将至今噩梦连连——葬送了一半天军,还把天将来了个彻底大洗牌。

连涛仙君挫败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身边的皓镧身上,“那,你知道皓镧跟本仙徒儿清源是旧友吧?”

“那又如何?”火莲的笑容带了一丝狰狞,皓镧看在眼里,面上却是一热。

干得连颜色都不见的醋,这修罗怎么还在吃?

“清源与仙岛有缘,皓镧与你亦有。”连涛仙君不疾不徐地道出他那些伙伴们的目标,“你们可都很适合仙岛修行,静观世事。本仙可收你们为入室弟子,来,叫声师父。”

看着说到后头就越来越陶醉的连涛仙君,火莲额际隐隐跳起青筋。握紧拳头,她也笑了:“我看你也很适合修习修罗之道,若随我到修罗界修行,我可收你做随从。来,叫声大人听听。”

一点都……不可爱。连涛仙君皱了眉。他可是冒着被那群想收徒弟想得头发都白了的伙伴群殴的危险来先下手为强的,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要是他能顺利收上三个徒弟,那在仙岛上可就太了得了!

火莲收了笑容,拉上皓镧就要走,只丢下一句话:“既已出世,干吗还老来搅天界的浑水。”

“没法子。”连涛仙君在她们身后回答,“无聊啊。”

仙岛的日子逍遥归逍遥,过得久了,始终还是无聊。他又不似伙伴们那般,能在静如古井的日子里找到乐趣,于是七百年前,随着天帝的谕令,他出岛来看一场伙伴们都不感兴趣的戏。

在天界收了一个徒弟回岛,好好地跟伙伴们炫耀了一番,在七百年之后,徒弟突然有一日算到了他早已料到的结果:皓镧逃狱,与火莲相逢。

再然后,他却与伙伴们一同发现,这两个明明可以成神成帝,或者直接成为他们弟子的女子前途难卜,一片空白,无论多么精于占卜之道的伙伴,都算不出她们的结局。

看透了情的伙伴摇首,说她们太痴;看不懂情的伙伴迷惑,却也知道她们太执着。而他,看着清源同情的眼,听了清源想要出岛帮助她们的言语,突然发觉,这件事情,可以让无聊的日子精彩起来。

于是他把徒弟丢在岛上,自己出岛来看,这场戏的结局。

本以为自己可以始终观望,却被那颗夜明珠小小地摆了一道。虽然,他觉得很高兴,因为他的无聊日子,终于有了一些精彩的回忆。

火莲狠狠回首,横眉竖目:“那么无聊的话,不会去人间吗!”

言毕,她拉着偷笑的皓镧,消失了身影。

连涛仙君微微一愣,失声笑了。

“果然,一点也不可爱啊……”跟那颗看起来很乖巧,实际上却很狡猾的夜明珠一样。

“火莲,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从今以后,我们永远不分离。”

“……”火莲沉默地努力平息满身鸡皮疙瘩。

“很恶心吧。”皓镧搔搔脸颊,“九太子还说这是凡间最盛行的誓言呢。”每次他说的时候织良都跟火莲的反应一样,她现在明白了。

“想去看他们的话,就去啊。”火莲握一握她的手,“帮我跟他们问好。”

皓镧瞥着她:“你想回修罗界?”

“魍魉也该等急了,王和绯樱公主会担心的。”火莲笑眯眯地把情人说过的理由搬出来。

冷汗刷一声爬了满背。皓镧只能用毫无意义的“啊哈哈”打混过去。

可是,彼此心里都是雪亮的。

妖皇将亡,妖魔界战乱将起,而世间,也会经历一场风雨,那时,众生都会血热起来。

有九太子他们所在的地方,到时恐怕就是想要避世,也躲不开。

而有绯樱公主所在的修罗界,这一回,只怕又要跟妖魔界结一结梁子。

对付敌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对方未成气候前,就把那棵危险的幼苗掐死。虽然修罗族喜欢势均力敌的单挑,却一点也不介意“恃强凌弱”的全族护国。

临别的玩笑,到此为止。

像天帝看着的天河流动般,妖魔界的动乱,来得如河水的流动一般快。

妖皇没有留下遗言,更没有说明究竟欲传位给谁——因为这在妖魔界基本上属于空话。他只留下了一场未知的风暴,安静简单地,沉入妖界河川底,再无声息。

妖皇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妖魔界正式掀开了腥风血雨的帷幕。

让修罗界有些意外的是,妖魔界这回愚蠢得跑来想要绑架绯樱公主的,不是那些野心勃勃的老妖魔,而是她同父异母兄姐中的五个。

三百万妖魔军压境,十二神将簇拥着修罗王亲迎重军,而作为边境护卫将军的,是这些年一直对十二神将位心怀壮志的年轻修罗。

虽然想过带着皓镧赶紧回山里过逍遥日子,但一听到修罗界出事,自己还是忍不住。火莲自嘲间,已站到边关城楼之顶,红裳猎猎,长刀未出,随风逸出的杀气与修罗军队的战意遥相互呼应,化为席卷整个沙场的烈风阵阵,过耳呼啸,刺肤生疼。

所有好战的修罗,在这一日,热血沸腾,杀意涌动。

“生配剑,殁献莲。不求圣名,不离御前!”火莲勾起唇角,咏唱起修罗族的战歌,让它随风传遍修罗界四方边境,“杀敌万万千,诛强何惧远!燃起战火,灭尽眼见!”

“杀!杀!杀!”

应和她歌声的,是一百万修罗军将齐声动天的喊杀之声,以及震耳欲聋的战鼓长擂。

犯边的妖魔界皇族,一生就愚蠢了这么一回;但一回,已让他们付出悔之不及的代价。

他们从一犯边开始,就成了修罗族人练刀的绝好对象。那些留在骨子里血液中的毁灭嗜血,此刻终于可以尽情施展。每一个身着黑衣的修罗军将,此刻都是乱军阵中的黑衣死神,刀起剑落,妖魔尸体无一完整。

就像火莲的歌中唱着的那般,修罗族人一上沙场,便只剩一个目标——

灭尽眼见!

魔族怪兽,杀!

妖族兵士,杀!

皇族贵胄,杀!

杀!杀!杀!杀!

不需要天界借兵护卫,不需要佛界超度亡魂,不需要凡间传说功过是非!修罗界,有修罗族人自己来守!双手染血也罢,罪孽深重也罢,战死沙场也罢,这是自己的守护方式,是自己的家国天下!

“少啰嗦!这世间,我们自己守得!”

手一甩,月笙将贴身放着的那枚锦囊扔还给了仲商,一身法力立即回到主人身上。

看着一掌将大门轰上,把他昔日师弟赶出门外的月笙,得回法力的仲商疑惑难解。

“别想了,自个算算,如今世间的祸害在哪?”伏江冷笑一声。

不必多算几卦,仲商也猜得出这几个月让月笙气得冷笑连连的祸首是谁。

朝廷新招了个国师,没几日老国师就暴毙而逝,这新国师扬言能让老国师复活,条件就是:百名处子之血,百名童男之骨,还有,百名乐师之喉,百名巧匠之手!

处子血,童男骨,是妖魔修炼捷径常用的“补品”,而乐师之喉,巧匠之手呢?

“那家伙爱吃稀奇之物。”伏江抱起双手,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回答月笙和仲商的问题。同样是妖,多少听过那家伙的名声——臭名昭著。

百工坊有最好的工匠,自然就成了国师看中的“食粮仓库”。月笙本就为几个月来安排巧匠躲避朝廷追捕伤透脑筋,偏偏此时仲商昔日的师弟奉了掌门之命下山,游说各地财势之众化缘献祭,向上天求得仙人帮助。月笙如何听得?一通脾气冲出,倒让她下定了决心。

“仲商!国师就交给你!”扔下命令,月笙拉紧身上纱衣,纵身来到院里翻身上马。

“等等!你想做什么?”仲商一把拉住缰绳,沉声喝问。

没心情计较他那一直不愿改过的没上没下口气,月笙冷了容颜:“还不懂?国师你去杀,给国师撑腰的那些人,我去对付!”早该釜底抽薪!

伏江给仲商一记冷眼,却没能刺得他松开缰绳,反倒是激得他一翻身,挤上了月笙的马!

“你干吗?”月笙一惊。

仲商沉了脸容,握了缰绳拍马起步,“你以为只有国师才是妖孽?”算出的卦相凶险异常,分明是群妖乱世之相,她还敢只身进京?

“你……”月笙一咬牙,看向身后,却发现伏江好整以暇,挥手送别!不到须臾,身下快马就载着他们直出庄园,她还没来得及问伏江为何不像以往那般随来,快马就冲上了官道。

伏江摸摸下巴,扬起笑容看向半空:“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皓镧笑着现身招呼,“不跟着月笙,放心吗?”

“孩子大了,该换个人守护。”伏江一笑,竟真有几分为人父的模样,“那小子在月笙手底下那么久都没事,能行。”

“伏江会是好父亲。”皓镧由衷地称赞一声。

“谢了。”伏江拱拱手,疑惑起来,“我以为你会问我龙九在哪。”龙族找上门时,龙九扔下一句“后会有期”就拉着织良乖乖投降,跟着龙族守卫走了。是生怕龙族用他们做人质,龙九才干脆站出来。

皓镧耸耸香肩,一点担心也无,“在路上听说,九太子带着织良又从龙族逃了。”那对逃亡专家,如今可能会趁乱逃得更远更逍遥。

早该料到。伏江颔首。龙族的事不是秘密,蛟龙皆知龙王想让九太子回去接任战龙王,而当惯了海盗和通缉犯的九太子就是宁可带着情人满世间私奔。想到这件趣闻,伏江脸上的笑不由得又大了些。既然龙九说出那四个字,就没什么好担忧!

“皓镧姑娘!不多留几日?”她不是来管世间的,亦不是来救天下的。众生,各有各的位置。他们的位置,从来就不在救世者上。所以,他不随着月笙去,皓镧亦同。

她,只是来看朋友的。

“火莲还在等我呢!”

那道白光消失之后,伏江才想起一个问题:修罗界,不是正在打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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