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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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生活的空间陡然狭窄,单纯的天性让谷穗像苦菜花一样苦液里抽芽开花。

    进入周家的不愉快,本可能会酿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这个疙瘩对周家婆媳也许是鸡毛蒜皮,对谷穗可能就是座难以跨越的高山。只因突遭变故,大少奶意外地被人绑架,打破了周家原有的秩序,老婆媳俩几次较量下来未分高低,在横祸面前化干戈为玉帛。一家人心系骨肉,表面上可能有激烈摩擦,亲情的核心反而更紧密了,在涉及骨肉生死的大关节处,家人纷纷丢弃乱七八糟的争执,拧成一股绳站进了一个战壕,谷穗乘隙悄悄走入周家的庭院。

    生存的道路曲折狭窄,荆棘遍野,山石嶙峋,谷穗凭借着从小磨练的一双脚底板,默默地迈着步伐,穿过荆棘进入了周家的宅院,别的姑且谈不上,温饱暂时是解决了,算得上是活命的满足了!“呱呱”掉落在泥窝窝里的苦孩子,睁开眼就是贫瘠和荒凉,一年四季肚子饿得“咕噜咕噜”乱叫,做梦都在找东西吃哩!如今一跤摔进残羹冷炙的泔水桶里,喘口气都能闻到饭菜香,能说不是进了神话的天堂嘛。有些屈辱,有些白眼,有些蔑视,算得了啥?天底下哪有白捡的便宜!谷穗常常在梦里咬咬手指头,想弄清楚是不是做梦呢。

    也许是之前的好印象,也许是神婆的余情未了,不多日子下来,谷穗就被老太太疼惜上了。多可怜见的一个丫头啊,整天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不多言不多语,模样灵透,手脚麻利,手又巧,一手好针线真是挑不出毛病来,就是一些大家闺秀也没这个能耐啊。瞧瞧浑身上下,由于三餐吃饱了,皮肉也白里透红了,眼睛本来就大,眼睫毛密密麻麻的跟小扇子似的。可惜的是,眼珠子不说黑得跟葡萄似的,竟是隐隐着一圈的黄纹纹,象猫的眼睛,满头头发杂着紫溜溜的淡色,光线下猛地看过去泛着一层明晃晃的色彩,唉!真是个古怪的孩子,让人眼瞅着可疼,心里却别别扭扭的。

    老太太的眼睛饱经风霜,犀利得跟冰碴子似的,从她老人家眼里过过斤两,怕是没有挑不出毛病的,一者,她的脑海里总是闪现自己年轻时的风采,一者,养尊处优的身份也拔高了眼界。不是说她眼里不揉沙子,而是她对沙子根本就不屑一顾,因为感念神婆的恩惠,爱屋及乌地把些须零散的慈光挥洒到谷穗身上,斑驳地照耀了谷穗的空间,加上她天性的挑剔就格外惺惜灵透的娃娃,特殊的家势要求懂事的跟前人,所有的一切紧凑起来,正好就是一个谷穗儿,简直是一个可着心窝子捏出来的面娃娃哩。

    老太太没有忘记七夕之夜聚会时神婆和谷穗穿的衣裳。式样,自然是老旧落时不堪一提,料子,也是女眷们本想扔进垃圾篓的,可就是那么一堆不入眼的衣裳上,赫然刺绣出了那么别致精美的活计,啧啧啧,得是多巧的心和手啊!作为自幼深谙刺绣甘苦的老太太知道,刺绣这门活道,可不是单凭下死力气就能学得出来的。刺绣就是上天赐予女人的一门艺术,它需要聪慧的头脑,更需要鲜活的心智,眼巧,心巧,手巧,缺一不可,三样都全了,还需要汗流八瓣的苦练才行。都说男人读书需要十年寒窗,方有金榜题名的可能;女人的刺绣,没有十年八年的血汗,同样学不出个门道来的。要知道,你们男人头悬梁锥刺骨,确实是痛彻心扉,你别忘了,女人可是拿着自个的手指头苦练啊,俗话说十指连心,一针扎下去,流淌的都是心尖子里的血,谁敢说女人活的容易,你做个女人试试看,皮不活扒了他的算是饶他一头的便宜疙瘩!

    从闺阁待嫁到如今的老封君,周老太太自然今非昔比,可幼年刻骨铭心的刺绣磨练依然记忆犹新,目睹了谷穗的精彩刺绣,心底的怜惜油然而生,同时也唤醒了沉睡的刺绣爱好。仔细理论起来,收留谷穗是愧疚和怜悯的成分多,喜爱她的一手好刺绣也是不容忽视的因素。人老了,家景条件优越,老太太不仅个性变得跟小孩一样,穿衣戴帽的爱好也变得跟小孩一样了,自从看到谷穗的鲜亮针线,心里竟然眼馋得跟吃不到糖果的孩子一模一样。

    谷穗来到身边时,大孙媳妇和重孙被绑架失踪,老太太急得火燎毛子似的,根本顾不上刺绣不刺绣的,等明白了自己得老老实实等候消息之后,老太太的心思又慢慢转悠到了刺绣上。好衣裳料子随便她挑,式样随便她意想天开地选,又有一个织女似的灵透丫头在跟前,那还不立马动手剪裁刺绣?不由分说,谷穗就被大堆大堆的绸缎埋住了身子,五颜六色的绸缎象彩云一样烘托着年轻的谷穗,劳累辛苦都顾不上了,就象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被信任和赏识的喜悦弥漫身心。谷穗愁苦的心里多少流淌起了甜蜜的泉水,一个向来没人理睬的毛丫头突然被这么一个重量级的老太太托付,本身就是一份证明,说明了自个不是来吃白饭的。

    谷穗打点起全部的心思精心刺绣,领会着老太太随时萌发的灵感或是胡思乱想,飞针走线,演绎着从内心深处涌动的美丽图画。这是熟悉的活计,也是全新的创作,因为增加了赏识的魅力,也就增加了活计的价值。静静地埋头于女性的艺术里,年轻的谷穗竟然焕发了天人般的气质,偶尔,杰儿的眼睛浏览到她身上,一份淡淡的惊讶和赞许无意识地滑过,思绪不仅为之停顿片刻,眼瞅着光秃秃的衣料上平添上别致鲜活的图画,也暗暗赞叹姑娘的心灵手巧。

    同在一方尺寸的屋子里,谷穗埋头刺绣的同时,难免不注意杰儿的存在,少女的羞涩使她每每在杰儿面前低下头来,脸颊绯红,呼吸都是紧张的,也曾惹得老太太笑道:“真是个腼腆的丫头!老是这么个羞模样,以后可怎么嫁人啊!”更把谷穗羞得简直要钻进地缝里去。

    低着头的时候,眼睛的余光不时地扫视着沉思的杰儿,心里不仅惊讶世上竟然有这样俊秀的男人。清爽的感觉漫过脑海,盯着近在眼前的杰儿,象是凝视一泓清澈的湖水,波光潋滟的同时,觉得杰儿的内心是她看不透也弄不懂的潜流。瞧他沉默无语时的模样多么精致啊,像陶瓷娃娃似的,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线条分明,比村里的新媳妇还红润,眼睛温和,一会涣散,一会微蹙,咋看都象是画上走下来的仙人儿,能跟这样一个人呆在一个屋子里,真是奇异的福分呢。谷穗觉得杰儿身上散发的清爽逼人的气息就象早晨湖面上升起的淡淡的水汽,不仅滋润着她的身心,也洗涤着她感知的粗陋,随着水汽的滋养,她觉得身上好多好多的东西都在融化,一点点地消除,筋骨轻松了,四肢柔滑了,面目清新了,甚至连吸到胸膛里的空气都甜滋滋的;与此同时,谷穗还感觉到身体内悄悄地萌生着新的东西,这是种说不清楚的真质,从脚底心开始,一点一点向上蔓延,一向轻飘发虚的身体开始变得沉甸甸的,身体沉稳了,心灵也不再空虚荒芜。哎呀,杰儿少爷简直就是一个糖人儿,要是能整天和他呆在一起该多好啊!谷穗的心里象爬过一只只蚂蚁,在她湿漉漉的心上留下了细细的纹路,潜意识中,她觉得浑身火烧火燎的,消瘦的面颊上早已彩霞漫天,把她的眼睛都烧烤得水汪汪的。

    杰儿的心思依然沉迷在对世界和生命的苦苦思索里,他随时分散着精力应酬着祖母的问话和吩咐,和祖母说话的空隙里,才把眼睛的余光投射给谷穗一霎,咿,怎么回事?这个女孩子的模样这么奇怪?简直象一片彩霞降落在屋子里,让整个屋子都显得分外明亮。杰儿的心里微微一动,一边和祖母闲话着,暂时搁下了乱纷纷的思绪,在礼智许可的尺度里,禁不住悄悄打量起谷穗来,七夕夜晚的情景也似乎从天外飞来,化做一片怡人的田园风光,清风一样吹进胸膛,他觉得清新舒适极了。

    一旦分散了精力注意,杰儿就好象觉得增加了点什么,每次来到祖母的屋子,眼睛都要随意地打量一圈,谷穗好象变成了屋子的一个组成部分,缺少了她就觉得多少是种遗憾。祖母作为屋子的主人,理所当然就是屋子百年的招牌,可谷穗的存在,似乎给招牌增添了新鲜的韵味,没有她的存在,那招牌早已经熟悉得变成老古董了。

    杰儿有时在心里也嘲笑自己,不就是一个无处可去孤零零的乡下丫头嘛,再怎么与众不同,也不可能和祖母同日而语啊;再说了,家里做事的丫头多了,充其量是跟着祖母的缘故吧,所以才多注意了两眼。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丫头的确有点意思,根本不象一个乡下孩子,除了说话还是土里土气,穿的乱七八糟,那份沉稳内敛的气质还多少有大户人家的味道哩,简直就是一块麻布包裹着的尚未雕琢的璞玉啊。

    杰儿急忙打断联想,暗暗地责备自己:这是干什么!堂堂一个男儿,受过多么严格的家教啊,怎么会在一个乡下丫头身上费脑筋!看来真是脑子乱了套了,“非礼,勿视”的教训都忘了,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该是多么轻浮丢人的事!

    与其说谷穗的内心世界此时此刻属于开天辟地,一切都是崭新的,鲜活的;杰儿的世界则是迷蒙的,灰色的,一切都是气象的突变,混沌的空间需要强劲的风暴扫荡,方能洗练出蔚蓝的天空或是血色的黄昏,一切都取决于杰儿自己的意识,目前,杰儿尚不能够把握飘飞的思绪,就象不能把握昼夜的循环。

    心里一旦约束了自己,杰儿的目光就飘离了谷穗,让谷穗顿时觉得天色黑暗了下来。可是谷穗是个容易知足的孩子,能够和杰儿在同一个屋子里,看到他的身影,看到他的神情,闻到他的气息,听到他的声音,体会他的悲喜,无疑就是一种莫大的恩惠了。多年的生活经历让谷穗懂得知足的快乐,她从神婆奶奶的观念里也多少被熏陶了,乐天知命已经渗透进她小小的脑袋瓜里了。

    谷穗在心里悄悄地叹息了一声,无限的哀婉倾注进手里的刺绣,在分派给她的领土上勤奋地耕耘着,用美丽的刺绣呈现着梦想的颜色,装点着自己空缺的领域。

    谷穗神色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脱杰儿敏锐的眼睛,天性的善良加上艺术的鉴赏品格,让杰儿分外珍惜美的事物,也包括一个身份低微的下人。因为礼智,所以矜持,因为尊贵,所以清傲,这是家庭和身份折射的光影。杰儿不能也不会抹杀这束绚烂的背景,失去了背景,杰儿就不是眼前的杰儿了,他的一切都要大打折扣。对于这点,杰儿再怎么不谙世事也深刻明白,而且是种不寒而栗的假设,老天爷,那份景象简直不敢想象!

    然而,杰儿扭不过天性的执拗,审美的趣味和隐隐的怜悯融合在一起,发酵成了潜意识的关心和呵护,这份潜意识又自行游走在礼智和清傲的缝隙间,连杰儿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它的狡猾。

    偶尔的,在谷穗离开屋子的时候,杰儿会随意地拿起刺绣,淡淡的看一眼,随口说道:“绣得确实不错。”

    老太太哈哈一笑,接着孙子的话茬说道:“那还能有假?你奶奶看中的人,当然不是纸糊的灯笼啦!小子,不是奶奶倚老卖老,论大事,奶奶不敢夸口,论起看人的本事,奶奶的眼睛毒着哩。搭上眼皮一撩,奶奶就知道有几斤几两重,要是说一掉腚就知道他拉什么屎损了点,可他是个什么材料能发变成个什么气候,这点嘛,奶奶就敢拍着胸脯子说话!”

    杰儿也笑了:“奶奶的眼光自然厉害啦!俗话说:您老人家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也多,更别说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长了!别说是块浑金璞玉,就是块糟烂木头,到了您老人家的手里,也能刷上桐油贴得上祠堂去!”

    “浑小子,净拿你奶奶开涮!”老太太佯怒实喜地开怀大笑,“你也别激将法,俗话说请将不如激将,只要是对了奶奶的眼眶子,不用别人激,我还抢着调理呢!你们的书上不是常说吗?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我做个独具慧眼的伯乐不是很好吗!我还能赚个人人夸呢!”

    谈笑间,杰儿觉得歉疚的负担轻松了,无心地,散淡地,询问了几句谷穗的身世,老太太一边摇头一边嘘唏着唠叨了一阵子。

    “苦孩子啊,像生在苦菜根上似的。”

    “那,奶奶就对她宽点,有你一加心,她就尝着甜头了。”

    “哈哈!”老太太斜睨了孙子一眼,看着孙子随意的神情,收拢了笑容,一句一顿地沉声说道,“宽?怎么宽?傻孩子,规矩是给大家伙定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也是老话了。穗儿嘛,确实是个招人疼的孩子,但也不能招人疼就单独给她开小灶,这会害了她的。”

    “害了她?”杰儿觉得糊涂。

    “孩子,人心险恶啊!”老太太叹息着说,“你以为穗儿面对的只有咱们几个人吗?傻瓜!她还得面对家里所有的下人,还有她以后的日子哩。她一脚迈进咱的大门,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哩。咱们家大大小小几十口,抛开咱们几个,底下的那些人,哪个是省油的灯?一个个眼尖嘴刁凌牙厉爪的,洗脚水里都能编排出是非来,哪里还搁得起给他们个嚼达的引头?穗儿呢,要是不冷不热的,他们也就罢了,但凡有一点他们觉得压了他们的头,他们还不把穗儿给活吃了!换成个泼辣有后台的货,他们可能顾忌不敢呲牙咧嘴,可你想想看,穗儿能指望谁?咱们本来是好心,结果呢,倒把穗儿推到火坑里啊!”

    “有这么可怕吗?”

    “这些底下的事你根本不懂!再说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穗儿呢,以后成个啥景象谁也不敢说,可眼下她就是个丫头,还是让她按着本分做人好些,省得她一旦跨过了命运的地界,就再也退不回来了。你想想看,真要是把她养成个小姐身子丫头命,她不更成了武大郎攀杠子,上下不够头了吗!”

    “可是……”杰儿还想说话,让老太太打断了:“傻孩子,奶奶跟前的人当然得有奶奶跟前人的样子,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奶奶嘛,不是胡吹海耪,随便调理个丫头嘛,还不跟玩儿似的。你啊,就等着瞧吧,不出两年,包准把穗儿调理得跟水葱子似的!”

    “水葱子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不过是模样水灵罢了,要是能学点您老人家的武艺,那才叫本事呢!哎呀,怕她不是那块材料吧!奶奶也就别白费力气了。”

    “什么?坏小子,你敢怀疑奶奶的本事?告诉你坏小子,从奶奶手底下滤过去的人,还没人敢褒贬不成材的呢!不信,咱娘儿俩打赌,不把穗儿调理成奶奶的小翻版,奶奶任打任罚!”

    杰儿赶紧道歉:“奶奶,我是开玩笑,别跟我一般见识。”

    “谁跟你开玩笑!坏小子,你肚子里的弯弯肠子奶奶能不知道?快把巴掌伸出来,咱娘儿俩击掌为誓!”

    “那,奶奶可别后悔啊,您一后悔,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放心,这是咱娘儿俩的秘密,你爹老子不会知道的。”

    “真的打赌?好,击掌!”

    “啪啪啪!”祖孙俩真的跟小孩似的击掌为誓了。

    一个玩笑,孩子似的游戏,却瞬间决定了谷穗未来的质量,像老太太说的,对谷穗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也许只有从以后的命运景象上才能甄别清楚。而对于一种命运的评价,向来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命运就是一种现象,谁看得清背后的因素该有还是不该有?

    纷乱哀愁的家庭氛围里,偶然出现杰儿和祖母的嬉戏,似乎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要是夫人知道了,包准恼怒光火,就算谷穗知道了,也肯定会惊讶困惑,本来跨进周家就已经引起微微的骚动,再要是因她描出别的花样,她的脑袋可就真的大了。可等她回来,从杰儿和老太太啥事没有的表情上,看来真的是他们祖孙间的一个玩笑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