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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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村里人开始担心害怕了,天空没有一点雨水的踪影,土地干旱,草木停止了生长。

    一种浓重的恐惧和慌乱弥漫在老人们的心里,他们饱经沧桑,他们品尝过饥荒的滋味,外出讨饭的艰难辛酸是心头一辈子也抹不去的乌云。

    坐以待毙似乎是不可能的,人们既然是老天爷的子民,当然要求助老天爷的大慈大悲。老人们迅速行动,村里有名的神婆王老婆子瞬间显得举足轻重起来。

    王老婆子绝对是水雾乡的一个奇人,她的命运充满辛酸和神秘。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独生儿子,不知是不是雪上加霜,独苗儿子长大后不仅头脑愚钝,身子也癞了吧唧的,用庄稼人的话来说:天生就不是块硬棒货。万幸凭借家底不薄,好不容易娶上媳妇,人高马大的媳妇压根没把母子俩放在眼里,一口气生了四个闺女,怎么也生不出儿子了。隔了好多年,终于生了个宝贝儿子,别人私下都说不是儿子的种,因为有个堂兄弟经常光顾家门,深更半夜地呆着,得到媳妇的礼遇远远超出了儿子,在他家“嘎嘎”说笑的声音满大街听得见。孙子生下不久,儿子就得了一种俗称“气臌”的病死了,停在灵床上,肚子高得跟小山一样,从头向后看不见脚丫子,从脚丫子向前看不见下巴颏子。王老婆子一病不起,足足躺了五年,幸亏几个一手拉巴长大的孙女照应,才没有窝烂在炕上。第五年的年尾,眼瞅着不行了,装裹衣裳也穿上了,喘气也没了,蒙脸纸都蒙在了脸上。人们心想:老太太可算熬出来了,眼不见心不烦,能到地底下清清心了。谁成想,后半夜,守灵的人听到蒙脸纸“呼啦呼啦”地作响,顿时吓得毛骨悚然。

    很久以来,民间就流传着“诈尸”的可怕传说,说是停床时,必须有人日夜看守着,避免狗猫鸡等动物从灵床下通过,一旦不留心通过,就会发生“诈尸”现象,死人会直挺挺地从灵床上跳下来,两眼发直,双腿直挺挺的蹦跳,逮着活物就死死地掐或嘶咬,见人杀人,见鸡啃鸡,任你怎么棍棒石头刀斧,都打不死它。必须有一个生辰八字占尽,金木水火土不缺的人偷偷在它身后大喝一声,兜头泼它一头的狗血,最好是黑狗的血,它才会重新死去。每每听说,说的人与听的人都心惊肉跳,连续好几天半夜不敢去屋外的茅房。因此,每当村里死了人,大人们都会吓唬淘气的孩子:再闹,当心诈尸吃了你!一句话吓得孩子“刺溜”钻进被子底下大气也不敢出。

    据说,王老婆子脸上的蒙脸纸一响,守灵的几个大男人想到了“诈尸”,吓得汗毛倒竖,浑身毛汗直流,满嘴的牙捉对地“哒哒”,腿肚子抽筋又跑不动,只能听天由命地注视着,心里开水似的祷告:“老太太,俺可没惹你生过气,黑更半夜的还守着你,怕老鼠啃了你的头皮,俺一家子老少要养活,你发发慈悲,千万别找算俺!”心里越是害怕吧,眼睛越是直勾勾地盯着老太太的蒙脸纸。

    蒙脸纸是种民俗。人死的原因不同,各式各样的模样都有,除了极个别的享够了人生时光对尘世心满意足,大多数是恋恋不舍。饿死的,屈死的,气死的,病死的,大都“死不瞑目”,睁着眼,张着嘴,流露着对人间的牵挂和眷恋,流露着对死后光景的恐惧。

    传说人死后去阎王爷的路上要过奈何桥,桥头有恶犬守侯,专咬手无寸铁的魂魄,黄泉路上也有恶鬼打劫,关键是喝孟婆汤,没钱是不给喝的。喝不上孟婆汤就忘不掉前世的恩怨,做鬼还是下世投胎没准。做人还好,要是托生成猪牛马狗的畜生那就惨了,吃着粪便,挨着鞭子,还有一个清醒的人脑子,那将是最悲惨的下场。为此,人们都要做个裹着圪针的饭团子让死人抓在手里,到奈何桥头的时候扔给恶犬,恶犬一吃就会扎住嘴,魂魄就能趁机跑过去。人们还要在死人的嘴里塞进一枚或几枚铜钱,就算黄泉路上有恶鬼打劫,只要死咬住嘴巴,也万难打劫了去,关键时候就有钱喝孟婆汤了。做完这些,就拿张火纸蒙在死人脸上,既防止亲属目睹遗容更悲痛,也阻挡了死人对人间的留恋。

    王老婆子的蒙脸纸轻轻波动着,在昏暗的灯光下说不出的糁人,人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出气就会招惹得死尸跳起来扑过来嘶咬。时间似乎凝固不动了,蒙脸纸动了一会也静止了,人们紧紧摸了摸快要跳出腔子的心,压根不敢出声喘气儿。突然,蒙脸纸又动了,响声加大了,老太太的一只手也好象动了动。几个大老爷们“嗷”地一声撒腿就逃,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不顾深更半夜,顾不得跟头把式,一路狂嚎着向家里奔去。家里人早睡下了,他们顾不上敲门等候,纷纷跳墙进去,拼命砸开屋门,转身“砰”地死死把门插死,顶上大木杠子,鞋也不脱就钻进被子里哆嗦成了一团。

    尖叫和慌乱惊动了全村,一时间全村点灯熬油,打听明白了,女人和胆小的人们头皮“嗡”的一声,立马跑回家紧紧地把院门屋门关死,顶上杠子石头,散居在各屋里的老老少少都缩在一个炕上挤着,恐惧地哆嗦着,期待着天亮。传说中,鸡一叫,鬼就会回去的。

    几个胆子大的人,手里抓着砍刀,菜刀,棍棒,石头,悄悄地向王老婆子屋子摸去,脚底下怕踩响地雷一样发虚,额头上大汗淋漓,棉袄棉裤都湿得冰凉沉重。

    好歹摸到王老婆子的院子外,悄悄绕到偏远院门的地方,爬到墙头上往里一看,我的天,月光下,老太太穿着一身装裹衣裳正坐在屋门口呢。几个探头的人吓得撒丫子就跑,一口气跑回家,哆嗦着说:“真的,真的,诈尸了。”

    恐怖笼罩了全村,一夜的慌乱,苦苦等候大公鸡叫完三遍,又等着太阳升上三杆,总算有大胆的先吆喝着出门了。人们手里握着家伙,连土枪都塞满了火药,纷纷来到村外的场院上商量。恐怖,叹息,诅咒,祈祷,一会儿,决定了火烧!用火把王老婆子的家院统统烧光,要是看见她跑出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死砸烂。

    幸亏一位老汉,他恍惚记得别的村子里曾有过死后复活的事,竭力劝住人们,决定还是先弄明白再说,千万别误伤活人,仔细老天报应。派谁去弄明白呢?想来想去,还是让她的儿媳妇进去,谁让她对婆婆不好呢,就算真的诈尸,要啃也得先啃她!活该!儿媳妇哭闹着不去,可架不住人们的劝说和恐吓,有时,淳朴的山里人执拗得更可怕:“你自个不去?把你从院墙外扔进去!”儿媳妇哭泣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一挪一挪地慢慢磨蹭进去了,人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满脑子乱七八糟。

    院子里忽然传来了儿媳妇肝胆欲裂的哭声:“妈哎,你可别生俺的气呀!你孙子是你儿子的种哎!瞒谁也瞒不了神鬼的眼呀!你儿子病死,谁也不愿意啊!”

    老太太响亮的骂声传入人们的耳朵里:“孙子是王家的种不假,你个浪*也不是好东西!母狗不掉腚,牙狗不上身!少你娘地鬼哭狼嚎,俺还没死呢,俺死不了!泰山奶奶让俺回来,让俺给她老人家办事!以后你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再不老实,看俺怎么收拾你个浪*!俺有本事让你腚沟里长石头,让你拉不出屎撒不出尿,活活憋死你!”

    “妈哎,俺的亲妈!俺以后都听你的,好好孝顺你!”

    人们一下子明白了,老太太死而复活,而且是通神变成神婆了。苦笑之余不由敬畏害怕,纷纷跑回家把手里的家伙藏掖好,嘴里念叨着:“不知者不怪罪,不知者不怪罪!”

    王老婆子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神婆,孩子受了惊吓或是莫名其妙哭闹,请了老太太去,老太太对孩子念叨几句,在某个角落烧点火纸,孩子立马就好;谁家人生怪病,吃了多少药不管用,请了老太太去,围着家里转转,念叨念叨,烧些火纸,祭奠祭奠,让病人喝点纸灰水,吩咐忌讳或躲避几天,有的病人就好了。人们感激之余,买了东西孝敬她,她都是说:“俺是替泰山奶奶办事,你们也要多给泰山奶奶烧香磕头!”更让人们敬畏惧怕的是,老太太说得清楚复活那天每一个说要烧他的人,真神了,她怎么能知道,还能一字不漏地说出每个人说的话和口气。

    王老婆子不仅咸鱼翻身成了家里的尊神,满村里老老少少都敬畏地笑脸相迎。她那副瘦小干瘪的身子在村里人的眼里也变得威严高大了,瘫痪了几年,竟奇迹般的好了,小脚扭动着,拄着一根枣木棍子,连村里的狗都躲着她。可惜,没多久,她的眼睛里长了一层厚厚的白膜,遮住了她那令人生畏的眼光。她瞎了,每天梳洗穿戴得干净利索地端坐在炕头上,儿媳妇老老实实地伺候她,名声在外,很多外地人也赶来求她下神看病。可她不能出门了。

    “别小看俺眼神不好使了,俺心里亮堂着哩!看谁胆敢作弄作弄试试!泰山奶奶饶不了你!”老太太的嗓门响彻整个村子。谁会活得不耐烦去试试,连她家那几棵果木树,以前还不等熟透就让调皮捣蛋的孩子偷光了,她只能躺在炕上干骂;现在可好了,谁家的孩子也不偷她的了,孩子们都觉得一走近她的院子脖子后边就凉飕飕的。

    王老婆子就这样活在村子里,既深藏不露又无处不在,象一股神秘的力量,人们既想摆脱又不敢心存冒犯,谈起事来,牵扯她的事情往往都是心照不宣地回避开,生怕一不小心冒犯神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