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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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田地眼瞅着收拾好了,贫瘠的田地在勤劳虔诚的山里人手里,几乎一夜间变了模样,秋收后有意留在地里腐烂的高粱茬、玉米茬、谷茬,被仔细地刨出来,磕打干净,一捆捆驮回家里烧火做饭。

    板结的泥土被铁犁或是镢头细细地翻了,地里的杂草收拾一空,各种猪圈肥、牛圈肥、羊圈肥,人造土杂肥,全部均匀地撒在地里,跟松散的泥土掺合起来。田地是那么平整,土壤是那么细碎松软,在日渐温暖的阳光下,撒发着清新的气息,影射着波光般明亮的光影,幻影里似乎看得见山村老老少少的脸庞。夜里,地下泛上来的潮气会凝结一层白亮亮的霜花,白天,太阳把霜花轻轻融化渗透给土壤,伸手抓在手心里,一捏,湿润得心里潮乎乎的,土壤温度和湿度还不够,需要阳光,需要春雨。

    山里人蹲在地头上,叼着长长的旱烟袋,看看土壤,望望天空,望望连绵的山峦,吐口烟试试南风北风,心里一连串的盘算油然而生,象解冻的河水下“汩汩”作响的水泡,上升,膨胀,终于浮出水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他们默默点着头,满肚子的希望开始象算盘珠子一样“劈里啪啦”打响,站起身拍拍浑身的尘土,把烟袋在鞋底上使劲磕打干净掖进裤腰带里,扛着农具,吆喝着牲畜,踏着蜿蜒的小路,夕阳下走向村庄。不时地,他们会回头看看渐远的田地,耳朵里似乎听到了飘渺的呼唤,可仔细一听,啥声没有,走在田野上的是一群群疲惫不堪的人,他们疑惑地四处寻找声源,只见群山肃穆,天空高远。

    对于山川大地,自来有“春雨贵如油”的说法,春雨是大地的乳液,是山川的血脉,是山村人的生命之水。水雾乡的山民们多年来沿袭着祖宗的惯制,靠天吃饭,把命运虔诚地交给上天主宰,信天,奉天,敬天,畏天。

    上天这尊无处不在的大神,借助古老的力量,随心所欲地驰骋于宇宙,挥洒着风雨雷电,倾听来自地面的祈祷、许愿、盟誓,享受着人们的膜拜、供奉、敬畏,注视着人们的欢笑、眼泪,安排着人们的生死、荣辱。人们在上天面前,象战车下的小草,“轰隆隆”的车轮随时可以碾碎他们,他们听命于上天,没有怨言,不敢埋怨,平心静气地接受上天的赐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们劝慰着自己,富贵者悠然自得,贫穷者低眉顺耳。

    老天爷有时慷慨得让人感激涕零,连续好几年风调雨顺,虫祸灾害也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要田地足够,肥力跟得上,加上用心拾掇,几乎家家仓满囤溢,牛马肥壮,鸡犬欢实,村里村外欢声笑语,盖房子,办喜事,一番天顺人也顺的富足风光。可有时,老天爷似乎寡情薄义起来,狂风,暴雨,虫灾,更可怕的是干旱,闹不好就是颗粒不收。

    天气变暖,明显的特征是南风多了起来,风带来南方温暖的气流,把冬天的寒冷扫荡得无影无踪,山顶背阴的积雪融化了,岩石上流淌起清澈的雪水,山谷湿润了,水雾乡的上空更加水雾朦胧,潮气**着村庄,屋檐上也零星滴下来浑浊的水滴;光秃秃的树枝吸足了水汽,沐浴着越来越长的太阳,地心的热力传导上来,老旧的树皮一点点皲裂,走在树下能听到轻微的剥裂声;用手剥掉松弛的树皮,露出了发青的树身,用硬硬的指甲掐一掐,有新鲜的汁液流出来。天空似乎飘着微微的雪花,哎呀,是柳絮。

    街道上奔跑的孩子们,吹着柳笛,头上戴着柳条圈帽,跑得脸蛋红红的,身上的棉袄敞着怀,黑糊糊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棉裤沉重的要掉了,脚上的棉鞋提在手里。确实是天热了,身上的衣裳该换了,可大人们不让脱,春捂秋冻,春天多捂捂对身体有好处。可身上确实热呀,稍微一动就淌汗,浑身一股子汗臭味。

    大人们心事重重,他们沉默地看着天空,脸色凝重。南风似乎太多了,风里湿乎乎的舒服少了,脸上干得痒痒的,天空老是混混的,停留不住半块云彩。

    风,日夜刮着,山上的乱草滚进村里,跟人的头发牲畜的毛发纠缠在一起,树枝在风里发着哨音,夜里睡觉,听到整个山谷都在嚎叫,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咣铛咣铛”作响。

    谷山俩口子夜里睡不着,春天是哮喘的灾难,老伴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响,整张脸透着吓人的黑紫,几乎不敢躺下身子睡觉,总是把背靠在炕头的挡墙上。看着难受的老伴,谷山常常想起垂死前的老牛。

    还不如死了好受!这是老俩口憋在心里谁也不说的话。可是,受不完罪,老天爷也不让死呀!前世造孽,前世造孽,啥时候熬出头啊?

    “看来天气不好哩,”老头子叹息着,心里难受的是老伴的罪孽,“没有一点下雨的样子。”

    老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用布满血丝的老眼看着老头子。

    “搁到往年这个时候,怎么也下了几场雨了。”谷山咳嗽着,闭着眼睛慢悠悠地叹息着,“老是这个样子刮南风,地里的潮气一点不剩了。谷雨立马就到了,不下雨还不是干等着,整个村子统共一眼井,虽说这么多年没涸过,供家家吃水过日子,要是靠它种地可就难了。人口劳力多的还好说,咱俩口子咋办哩?”

    老伴努力喘息着,半天憋出句话来:“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大不了摸起棍子讨饭去,以前不也讨过吗?”

    “老天爷咋回事呢!咱不求吃不了穿不了,一劳笨把地过个安生日子,穷点就穷点吧,真要是天年让人讨饭,咱这把老骨头还不扔在外边!那个孽障不回来,连给咱收尸送葬的也没有,总不至于让野狗嚼吃了。”

    “净瞎说!”老伴急促地反驳,“平日里咱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好人有好报!”

    “哼!”谷山不以为然,“祖祖辈辈都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看看咱,你说说看,难道咱们前世做了啥孽?一辈子受穷不说,老的少的,有哪个让人顺心!平日里别人都是踩着咱的头顶走,咱连只蚂蚁也怕踩死,实心实意地对人,临老了,就这副光景!老婆子,那些踩着老实人拉屎的坏种,日子不也过得挺滋润吗?咱真要是饿死做了鬼,说句不甘心的话撂着:见了阎王非理论理论不可,下辈子要是还托生成人,宁可不当穷得叮当响的老实人!”

    “别胡说!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哩!”老伴慌乱地去捂老头子的嘴,“山上的树还有粗有细哩!人哪能一样壮哩。都说人是来还债的,前世积德的就能大富大贵,前世作孽的就受灾受难。阎王爷有本子明细帐,清清楚楚记着呢!俗话说:大富大贵不过三辈子,鸡窝里也出金凤凰!咱活到这把年纪,土都埋到脖子了,穷就穷活呗,千万别兴啥坏心眼子,实实诚诚地做人,修修下辈子,也给儿孙积点德,不愁咱家的坟头上不冒青烟哩!”

    谷山也让老伴天真善良的话逗乐了,脑袋点得更频繁了。

    老俩口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打发着哀愁的夜晚,生活的艰难象浓重的夜色一样笼罩着,外边是“呜呜”怪叫的风声,小小的窗口透着微弱的光。

    谷穗沉沉地睡在奶奶的脚下,发着轻微的鼾声,不管是独自睡在草窝里,还是眼下和爷爷奶奶一个炕上睡,她都能睡得踏踏实实,饥饿,寒冷,臭虫,都还没有突破她那颗懵懂的心,让她品尝到失眠的滋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