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催屯租韩寨主谋反
早早地，洪江边山崖上的木楼便盘绕起淡淡的紫烟。小佬每天都是急匆匆三扒两咽吃点早饭，丢了饭碗，便邀朋结友到河坝去听猴子龙五金摆古。
自从改编之后，龙五金所在的部队就在代理师长谷子琪的带领下去围堵红军，结果在永城吃了败仗，谷子琪被免职，师长之职由老统领原先的参谋长戴涛代理，部队被拖回洪城整训。龙五金的部队就一直驻扎在洪城河边的一座破庙里等待换防消息。
小佬很喜欢听猴子摆古。龙五金是一个老兵，见多识广，小时候还读过两年私塾。虽文化不高但他记性特好，《水浒》《三国》不知读过多少回。
那天，龙五金和几个兵在一间残破的营盘院子里练习打斗。
小佬带着几个街坊“烂崽”朋友走进院子。小佬的脸上还有些伤——那是他前几天爬树捣鸟窝时被一直大母鸟啄的。他还从树上摔下来，扭伤了腰杆。
龙五金停住了打斗：“小佬，你不好好在家歇着，又来干嘛？”
小佬：“天天困觉，脑壳都困扁了，闷死人了！”
龙五金：“你那伤都好利索了？”
“没事，差不多了。”小佬伸了伸胳膊，表示自己没事了，说：“哎，猴子，这几天我睏着没事老在想，你上次说兴隆场那个土老司上刀梯，那到底是真刀假刀？”
“你****的摔得半死，还有心事琢磨这些？”龙五金蹲在地上玩一只黑色的地牯牛，“好，那我告诉你，那刀绝对是真的。”
小佬去拿起挂在树丫子上的一把刀，用手指刮了刮锋利的刃口：“嘿！那……这个土老司不是很牛逼。”
龙五金：“当然啦，那个土老司可有名了，他还会赶尸哩！”
“会赶尸？”众人皆来了兴趣。
龙五金：“是呀。说是有个在云南做官的人死在任上，他把符贴在死人脑门上，唱歌念咒，死人就跟着他用跳跳步逢山开山，遇水蹚水，花三个半月日夜兼程归了屋。”
“哇，简直太神了！”小佬惊叹，“哎，我倒是听过土老司念咒，可一句也听不懂。”
龙五金：“我也听过，感觉怎么像念的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不可能吧。”小佬感觉这哪跟哪，于是问，“土老司念《正气歌》？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侯三书读得多，恐怕他晓得。”龙五金就大声喊：“侯三——侯三！”
侯三正在哨楼上执勤，伸出个头来：“什么事？”
龙五金：“小佬问你，土老司念些什么咒语。你说是不是文天祥的《正气歌》？”侯三说：“那有好多种呢。《正气歌》是一种吧。”
“为什么啊？”小佬问。
“《正气歌》，有正气嘛。”侯三说，“你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人不怕死，那你鬼还不赶紧溜？”
小佬笑了：“哦，原来是这样。”
侯三：“干什么都得靠正气，我们当兵也是。”
小佬于是对龙五金说：“猴子，你上次讲的那个打仗砍土匪脑壳的故事有味。再给我们讲一个。”
“要得。”龙五金坐下了，打了一个大哈欠，“想听故事？还不赶紧点伺候？”
“是是是。”小佬急忙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取出些黑色粉末，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将粉末放在上边。另一个随来的孩子便急忙给他点火。
龙五金深深地吸了几口烟雾，说：“好。今天我给你们讲一个土匪的故事。这是我不久前被临时抽调到屯防下乡去协助催收屯租的真实故事。”
“收租开始了。各家各户，都按《屯租改革》规定及时按时缴清屯租。违者重罚严惩！”一个屯官骑在马上敲锣大喊。
半月前，猴子跟着几个骑马的兵弁下乡去城外远郊的大马。那地方，应该属于洪城和竿城管辖地的交界处。
那天夜晚，他们在一户寨主家歇息。大马的寨主姓韩名章。龙五金说，他原本就是寨主，手头有枪，就占山为王拖了一支不小的队伍，王家烈的黔军想抄“湘西王”陈统领的后路，就招安他配合攻打洪城——就是一年前的那次。攻进洪城那一段时间，他是黔军的团长，威风过一阵子。不久黔军偷袭湘西遭受挫败，韩章发觉自己被人耍弄了，于是临阵脱逃，重新回到大马当他的山大王。只是，手中的兵力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不复当年的威风，虽仍是寨主，多数时间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很低调。
湘西从清时起，大部分地区沿袭了傅鼐“屯田养兵”的制度，地方部队大部分给养来自屯租。乾嘉苗民起义后，清政府在已损毁南方长城沿线修建汛堡、屯卡、碉楼、炮台、关门一千几百座，其中凤凰境内修筑了八百余座，征得屯田六万亩，养屯丁四千，战丁一千，苗兵二千，共计七千人之多，加上朝廷绿营总镇约四千人的兵额，当时凤凰十万左右的人口有一万人常年兵役在身，比例高得惊人。屯丁分田到户，且耕且守，战丁专事操练，由屯田佃租中拨粮关饷，数以万计的凤凰人就这样被屯田的绳索牵在朝廷的战车上，以致使当兵吃粮成了世代传统。凡有兵役的人家门口，都钉上一块白木小牌，上边用红字记有服役人的姓名、年岁和身份。在街头巷尾一路看过去，几乎家家都有这么一块“光荣牌”，并可按月各自到营上领取一份银子和一份口粮。“地皆屯田，民皆兵籍”的状况，断绝了凤凰人另操他业的一切通道，只剩下以血肉之躯来换取生活这一条路子可走。这就是革屯军的历史由来，至于革屯军是如何走抗日队伍的呢？且听兄弟我一一道来：清嘉庆年间，封建统治者在湘西苗民聚居区，实行“以苗制苗”的政策，官府将夺取的苗民田土作为“屯田”，再将其租给苗民耕种，苗民以“屯租”缴纳给官府，供给专门镇压苗民反抗的“屯防军”、“巡防军”的给养。屯官权力极大，可以生死予夺，“落水的凤凰不如鸡”，韩章不敢怠慢，盛情地用酒肉招待。
满脑肥肠的屯官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边向韩寨主分配屯租数字，说：“你们这边九村十八寨，屯租数目拢共是2万银元。”
“2万银元？”韩章便哭丧着脸，“去年只是一万五，长官，加这么多，你们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韩寨主，也不是头一回。”屯官说，“这事能讲价钱吗？赶紧各寨去收，三天为限知道吗？”
韩章心里不服，但只能直点头。
过了三天，韩章带人提着口袋去到各寨挨家挨户收钱，总共1万2千多银元，两口袋沉甸甸钱，但仍与分配款额相差甚远。韩章只好如实向屯官汇报，说这些余下交不起的人都是困难户，不如就宽限些吧。谁知屯官就将一个姓廖的抓起来殴打。那姓廖的就领头抗捐，结果被拉去关押，当晚就被枪毙了。屯官还把这一回的闹事归罪于寨主韩章纵容，将韩章抓去打得五痨七伤。
因为不能足数收齐款子，屯官也有压力，那天夜里，就一个人闷在屋里喝闷酒。
龙五金给屯防军官又添满了一杯酒，说：“长官，你有点喝醉了，就别再喝了。”
“你别管我。”屯官说：“不喝酒心里烦啊。”
龙五金说：“那么多袋钱啊，连运钱的大骡马都压得爬不起来，任务应该是快要完成了吧？”
“完成个卵。还差一大截呢。”屯官骂起丑话来，“唉，我都不晓得回去如何交差。去吧。你歇着去，这儿没你的事了。”
龙五金只好离开。
屯官在油灯下边喝酒边皱着眉头看账本。他突然想呕吐，“咕噜噜”喝了一大碗水。
木格子窗嘎吱吱地响。他惊疑地往窗户看。格子窗猛地弹开，一个人影飞落进来。一阵风使油灯摇曳。
“韩寨主，是你？”屯官一惊，又立即装作很镇定的样子，“嗨，你来干什么？”
韩章说：“我们的事没完，想来办个交接。”
“好啊，我刚才还正在点数呢，还差点。”屯官说，“老韩，没事，慢慢交。来，吃一杯！”
“酒就不喝了。”韩章一下就把刀子顶在他胸前，“听着，我不想要你的命，把钱还给大家就是。”
“韩寨主，我说，你、你冷静点，冷静点。”
军官趁其不备，猛地从桌边抽出一把长刀便朝韩章砍去。韩章跳起躲闪了过去。两人便上下腾挪对拼起来。
住在隔壁不远处的龙五金听到动静，急忙爬起，来到门外听了一会儿，知情不妙赶忙往外边跑：“来人呀，来人！”
一伙操刀持枪的屯防赶了过来。处处喊杀声冲天。韩章见势不妙，用力将手中的小刀一把飞掷过去。小刀正中军官的左手臂，鲜血直流。
屯官用力抓紧流血的左臂，大声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
小佬听得很带劲。见猴子龙五金突然打住了，忙问：“那个寨主后来被抓住了吗？”
“没有。他原本就是个有名的土匪，功夫了得。”龙五金说，“听讲他逃脱了，后来躲到了永绥那边去了，一个姓龙的大寨主保护了他。那个寨主更牛逼！他剁掉了来逼他交人的另一个屯官，干脆举旗反了。省里的何主席就派六十二师张忠旅去清剿，谁知却屡屡败溃，跟着他造反的人倒是越剿越多……”
龙五金的叙述有声有色，小佬正听得很来劲，他姐萱萱过来喊他：“小佬，爹喊你赶快去码头，屋里有船要拢岸了。”
小佬只好恋恋不舍地走了。
太阳火辣辣的，小佬躲在树荫下歇凉，无聊地嚼着一根有些苦涩的小草。“咳。”突然听见父亲的一声干咳。见老头拄着根树枝拐杖摇晃着过来，小佬一个激灵，唉，又该干活了。
经历一些磨难，哥哥水生终于把困难挺过去了——水生开了一家油桶厂，专做运送洪油股子的杉木桶。
每到秋末油桐挂果、榨房忙碌的季节，洪城的油老板也会忙碌起来，或下乡收购，或本地坐庄收油，十分忙碌。乡下人挑送来的洪油，也有个别的是连油篓一并附送的，但大多数还是散装油。桐油即将陆续进城，各商号都需要大量油篓子封存安放，以便到时一并装船发运。小佬的任务是裱糊桐油篓子。家里新近开张的油桶厂已经制成了三百来个油桶，糊裱油桶的任务很重，除了请工，游贵生还亲自上阵，且把游手好闲的小佬也拉去当苦力。
糊油桶就是用浆糊将一种极薄极有韧性的特殊的白隐纸多次糊在油桶的内壁，待晾干后然而上光油，目的是防止漏油。糊油桶的活计不重，却有它难受的地方——单调、而好玩爱动的小佬最怕的就是单调、无聊。但有什么办法呢，小佬只好耐着性子去干活。
干活的地方是被人遗弃在郊野的一间破旧大油坊，这是父亲借来打算经过适当修补用作桐油仓库的地方。
油坊建在水边，秋天里蚊虫成灾，有事是本地一种叫沙蚊子的东西，黑芝麻般大小，群攻群扰，痛楚钻心，防不胜防。小佬便糊几张纸又停下，在胳膊上。腿上一顿胡乱拍打，搞得满手血污。在那里干活简直就是受刑。
“小佬，你肉嫩，沙蚊子专门叮你了？”一个矮胖的人影从油坊外的小路上过来。
“是箍桶匠阿福啊。”小佬伸直了腰杆，走出油坊，借机歇气。
阿福挑着箍桶用的行头，大口喘着气从山弯湾过来，看到路边的老榕树，就一屁股坐下了。
“****的太阳好毒！哎，过来歇会儿呀。来，我有纸烟。”他的眼睛一边大一边小，但墨线还是拉得很准。
“我要忙活，可没得你那么清闲。”小佬站在门口说。
“来吧。我跟你说件事儿。”小佬于是过去，在阿福身边坐下，“什么事，你别谎我。”
阿福给他点上火，说：“你还想不想当兵去？”
“想啊。”
“想就对了。你看你呀，细皮嫩肉的，不是做苦力的料。”
“你别胡诌了，我年纪不到，当什么兵？”
“你几岁？”
“十六。”
“十六也不算太小。”箍桶匠阿福说，“你知道竿城有名的田青树多大年纪当的兵。告诉你，十三岁。他后来四海扬名，当上了湖广总督。”
“这个我晓得。”小佬说，“田提督赶上的时代好，有大仗火打，哪像现在，都是为的争地盘子，自家人杀自己人。”
“嗨，看你小佬不出，有思想。那就窝在这乡下更是屈才了。应该当兵去闯世界。”箍桶匠说，“告诉你，我刚从下河那边过来，人多说，这一回马上就会有大仗火打。下河已经在日夜调兵，长沙那里，每天夜里，都有一列又一列装满了兵和枪炮的火车往上海那边开。”
“福叔，你说的大仗火是要跟谁打？”小佬的眉毛猛然一抖，忙问。
箍桶匠说：“好像说是要跟东洋鬼子日本干。也不知是真是假。”
萱萱喊小佬接替自己去监工糊裱油桶后才疲倦地回到了婆家。这一段，游家很忙碌，而萱萱在婆家却每天无所事事，所以就时常回娘家帮帮忙。
回家里，没见到孙平，她也知道总会见不到他，但还是问：“大少爷不在家呀？”
“不在。”丫头说，“有人叫他去醉仙楼喝酒去了。”
“喝酒，喝酒，都成个酒鬼了。”
萱萱便去厨房胡乱扒了几口饭，刚刚放碗，院子里一阵闹嚷嚷的，原来是丈夫孙平陪着客人回来了。
透过格子窗，萱萱看清了那客人是个个子高大、满脸红光的军官，听到孙平一个劲地叫师长。
这个军官就是当年常来湘西的省府特派员刘益章。
那一天，孙平以及家公孙大万一直陪着客人聊到了半夜，看来谈得很投机，兴致很高的样子。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飘进了萱萱的卧房。
军官大声地说：“孙老板，你这个儿子不错，脑子挺灵活，大有前途。”
孙大万就说：“那可就有劳师长多多提携了。”
“没问题。”军官说，“我这次来湘西要办的事很重要，这几天就让他跟着我各处跑跑，锻炼锻炼。”
“好啊，好啊。”孙大万对儿子说，“孙平，师长的话听见了没有，勤快点，好好干。”
“要得。要得。”孙平忙不迭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孙平匆匆洗漱了一下，回头说：“萱萱，快给我清几件换洗衣服。”
“又要上那里去？”正在叠被子的萱萱问。
“去竿城。也就几天的事。”孙平边说，“刘师长让我陪他去竿城会见老统领。”
萱萱便去柜子里清点衣物。边清点边说：“看样子，你还真是出息了，会见统领的事都让你陪着去。”
很长一段时间，萱萱和孙平的关系一直都是冷冷的，说话也总是阴阴阳阳的。
“你不是巴望我天天不在家吗？”孙平用水抹了把脸，“一天到晚阴着块脸，像是有人借米还糠似的。”
知道再往下说，有事争吵，萱萱也不再搭他的话，只是默默地替他把衣物包好，装放在一个小皮箱里。
因为事情紧急，特派员刘益章又一次匆匆赶到竿城，去到竿城便立即去了陈玉轩的公馆。
上一次，陈玉轩的34师被逼改编，陈玉轩也被何健以“健康原因”为由褫夺了军权。师长的职务还在那里，但陈玉轩却成了闲云野鹤。代师长谷子琪命运不济，上位领兵去围剿红军便受挫，也被晾在那里了。
何健知道，陈玉轩虽说被夺去实权，只挂了个虚衔，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名副其实的“湘西王”，湘西的一切事务没有他发话，就什么都搞不掂。
刘益章来到陈玉轩的公馆。给他详细说明了此行的目的。
“玉公，你知道当前形势很危急，日本鬼子早已经占领了东三省。”刘益章说，“最近，蒋委员长跟共党的头******在西安进行了谈判，国共两党决定捐弃前嫌，一致抗日。”
“国难当头，捐弃前嫌好啊。”陈玉轩说，“老是自己人整自己人不行。”
“所以，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得动员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应该。应该。”
“眼下最紧急的任务就是整合全国的武装力量。”刘益章递过一份文件，“喏，这是蒋委员长关于整合全国的武装力量的指令。”
陈玉轩仔细看了一遍指令。
指令的大意是：为了因对当前的抗战局势，*****************决定对全国军队进行了一次统一大整编，新编34师也在这一次的大整编之列。
刘益章说：“你也知道，谷代师长呢犯了点事，无法出面。您呢，当时也是身体方面的原因，把军务暂时交由谷子琪代理。34师师长还是你，所以有关34师的事还是得你说了算。你看……”
“谷子琪出不了面，有关34师的事，我陈玉轩当然责无旁贷。而且这一回事关家国，更没法拒绝。”陈玉轩说：“刘兄，只是这一回的确事关重大，恐怕我一个人说了也不能算。你且等等，我和弟兄们商量商量再回答你。”
“好的，我等待你的答复。”刘益章说，“只是情势紧急，一刻也拖不得。”
自从谷子琪代理师长剿红军失利后，被冷冻起来，那一段，覃啸天的部队也无所事事地在洪城一带整训。那一天，覃啸天接到通知，去竿城参加紧急会议。
他骑马赶了半天的路来到竿城，走进会场，会议已经开始了一会儿。覃啸天感到久违的亲切，因为今天老统领陈玉轩也出席了会议，而且像往常一样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的位置上。
上次34师改编，陈玉轩的师长职务并没有被撤掉，谷子琪也不过只是代理师长而已，但是其后的一切会议，就几乎再看不到老统领的身影了。覃啸天感到一阵欣喜：世事如棋，看来陈玉轩有回来账务实权了。
还是参谋长戴涛主持会议。他只简单地讲了几句，就说：“下面，请陈玉轩师长传达蒋委员长指示。”
陈玉轩开始传达。大伙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指示的主要精神——34师将又一次大整编，而且将整体开出湘西。
听到这大改编的事，大伙又炸开了锅。官兵反应不一：有的说，国难当头，改编竿军也是必然，但很多人都认为这又是何健在借刀杀人。
“何健不是老说我们是草台班子吗？打鬼子应该是他们正规军的事，怎么就先想到我们了呢？”营长周西清说，“不行！上次的改编，搞得我们只剩下五千人，打红军又死了不少，又改编，不是要把我们搞个精光吗？”
“对，就是不改编。”许多人附和。
“得罪了何健，只怕他又会来硬的。”有人说。
“搞就搞，哪个怕那个！”有人大声反驳。
正当众人争得不可开交之时，不远处的观音庵上突然传来歌声：
事急了，事急了，快把暴日来打倒，
日本是世仇，大家休忘了，
吞琉球、割台湾、灭朝鲜，屠杀济南、流血未干，又把东北占……
听到歌声，大家的争论一时都停住了。
“日本鬼子，欺我中华，我等军人，让学生幼儿来教，有何颜面？家仇家恨，岂能与民族仇恨相比乎？”一直未开口的团长陈范大发感慨。
“陈范讲得有道理。”听到这话，一贯以“莽夫”自称的周西清改变了自己的观点，说：“这一次的确跟上次大不同。今天，东北三省沦入敌手，国家民族灾难深重。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保国就是保湘西，我们竿军义不容辞。”
覃啸天颇有感触，也站起来，说：“上次我们去永城跟红军打仗，红军的朱鹤先生就留下了一封信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永城之战，红军没有对我们穷追不舍，而只是虚晃一枪。红军深明大义，率部北上抗日，贺胡子也移师北上。诸位兄弟若有民族气节，就当效法先人田青树，罗荣光、彭翼南，抵御外辱，奔赴抗日前线，报效祖国，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一番争辩后，赞成改编、出山抗日的观点占了上风。
“好，各位都发表了各自的高见。那我也说几句。”陈玉轩慢慢地发言，说：“多年来，有劳众弟兄同心协力，才稍稍稳下湘西混乱局势，多少留得一片净土。何健灭我竿军之心，一直未死，数度改编，其意昭然若揭。我若与何健开战，竿军固然未必全军覆灭，但湘西必遭蹂躏，我何忍心再把湘西子弟当成我与何健拼搏之炮灰？诸位言之有理。这一回不同往常，国家危难，匹夫有责。我们就暂忍一口气，为国负辱吧。”
“这一次，陈玉轩的态度还算是不错。”刘益章匆匆赶回省城，把情况向何健作了汇报，“他说国家危难为重，愿意接受改编开出湘西抗日。”
“好。”何健一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过……”
听到刘益章这话，何健立刻又紧张起来：“不过什么？”
“陈玉轩答应改编，但他说自己身体不好，领军之事也许得另选其他人。”刘益章说。
“哼。”何健鼻子哼了一下，说：“嗨，死了王屠夫，就吃带毛猪了？不去，就还让他凉着，这支队伍就另外找人带，只要早些把他们调出去就行。”
刘益章说：“主席，竿军完全就是一支土著部队，没人呈头，沙子就全散了，又如何调得出去？”
“陈玉轩的下面就没有其他副手了，从副手里挑呀。”
“副手倒是有几个，只是都互相不服，原先的代师长谷子琪还算不错，还勉强能够镇得住……”
“谷子琪？”何健说，“那就用谷子琪呀！你看看我这记性。”
刘益章说：“谷子琪，只是，去年……不是被您给撸了吗？”
“哦。是是是。”何健不禁哑然失笑，“看我这记性。哎，这人如今在哪里？还在湘西吗？”
“还在湘西，在家赋闲着呢。”
“那就去找他。”何健说，“人嘛，哪还能一辈子不犯错。他的那个处分，我给他撤销就是。”
“这样倒是很好。”刘益章说，“只是湘西土佬都有点怪脾气，你让他搞没准他还搬俏。”
何健：“弯树枝直木匠，这就得看你的功夫了啊。”
刘益章笑笑：“那好吧。我就去竿城，一定尽力做好他的工作。”
(本章完)
自从改编之后，龙五金所在的部队就在代理师长谷子琪的带领下去围堵红军，结果在永城吃了败仗，谷子琪被免职，师长之职由老统领原先的参谋长戴涛代理，部队被拖回洪城整训。龙五金的部队就一直驻扎在洪城河边的一座破庙里等待换防消息。
小佬很喜欢听猴子摆古。龙五金是一个老兵，见多识广，小时候还读过两年私塾。虽文化不高但他记性特好，《水浒》《三国》不知读过多少回。
那天，龙五金和几个兵在一间残破的营盘院子里练习打斗。
小佬带着几个街坊“烂崽”朋友走进院子。小佬的脸上还有些伤——那是他前几天爬树捣鸟窝时被一直大母鸟啄的。他还从树上摔下来，扭伤了腰杆。
龙五金停住了打斗：“小佬，你不好好在家歇着，又来干嘛？”
小佬：“天天困觉，脑壳都困扁了，闷死人了！”
龙五金：“你那伤都好利索了？”
“没事，差不多了。”小佬伸了伸胳膊，表示自己没事了，说：“哎，猴子，这几天我睏着没事老在想，你上次说兴隆场那个土老司上刀梯，那到底是真刀假刀？”
“你****的摔得半死，还有心事琢磨这些？”龙五金蹲在地上玩一只黑色的地牯牛，“好，那我告诉你，那刀绝对是真的。”
小佬去拿起挂在树丫子上的一把刀，用手指刮了刮锋利的刃口：“嘿！那……这个土老司不是很牛逼。”
龙五金：“当然啦，那个土老司可有名了，他还会赶尸哩！”
“会赶尸？”众人皆来了兴趣。
龙五金：“是呀。说是有个在云南做官的人死在任上，他把符贴在死人脑门上，唱歌念咒，死人就跟着他用跳跳步逢山开山，遇水蹚水，花三个半月日夜兼程归了屋。”
“哇，简直太神了！”小佬惊叹，“哎，我倒是听过土老司念咒，可一句也听不懂。”
龙五金：“我也听过，感觉怎么像念的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不可能吧。”小佬感觉这哪跟哪，于是问，“土老司念《正气歌》？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侯三书读得多，恐怕他晓得。”龙五金就大声喊：“侯三——侯三！”
侯三正在哨楼上执勤，伸出个头来：“什么事？”
龙五金：“小佬问你，土老司念些什么咒语。你说是不是文天祥的《正气歌》？”侯三说：“那有好多种呢。《正气歌》是一种吧。”
“为什么啊？”小佬问。
“《正气歌》，有正气嘛。”侯三说，“你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人不怕死，那你鬼还不赶紧溜？”
小佬笑了：“哦，原来是这样。”
侯三：“干什么都得靠正气，我们当兵也是。”
小佬于是对龙五金说：“猴子，你上次讲的那个打仗砍土匪脑壳的故事有味。再给我们讲一个。”
“要得。”龙五金坐下了，打了一个大哈欠，“想听故事？还不赶紧点伺候？”
“是是是。”小佬急忙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取出些黑色粉末，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将粉末放在上边。另一个随来的孩子便急忙给他点火。
龙五金深深地吸了几口烟雾，说：“好。今天我给你们讲一个土匪的故事。这是我不久前被临时抽调到屯防下乡去协助催收屯租的真实故事。”
“收租开始了。各家各户，都按《屯租改革》规定及时按时缴清屯租。违者重罚严惩！”一个屯官骑在马上敲锣大喊。
半月前，猴子跟着几个骑马的兵弁下乡去城外远郊的大马。那地方，应该属于洪城和竿城管辖地的交界处。
那天夜晚，他们在一户寨主家歇息。大马的寨主姓韩名章。龙五金说，他原本就是寨主，手头有枪，就占山为王拖了一支不小的队伍，王家烈的黔军想抄“湘西王”陈统领的后路，就招安他配合攻打洪城——就是一年前的那次。攻进洪城那一段时间，他是黔军的团长，威风过一阵子。不久黔军偷袭湘西遭受挫败，韩章发觉自己被人耍弄了，于是临阵脱逃，重新回到大马当他的山大王。只是，手中的兵力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不复当年的威风，虽仍是寨主，多数时间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很低调。
湘西从清时起，大部分地区沿袭了傅鼐“屯田养兵”的制度，地方部队大部分给养来自屯租。乾嘉苗民起义后，清政府在已损毁南方长城沿线修建汛堡、屯卡、碉楼、炮台、关门一千几百座，其中凤凰境内修筑了八百余座，征得屯田六万亩，养屯丁四千，战丁一千，苗兵二千，共计七千人之多，加上朝廷绿营总镇约四千人的兵额，当时凤凰十万左右的人口有一万人常年兵役在身，比例高得惊人。屯丁分田到户，且耕且守，战丁专事操练，由屯田佃租中拨粮关饷，数以万计的凤凰人就这样被屯田的绳索牵在朝廷的战车上，以致使当兵吃粮成了世代传统。凡有兵役的人家门口，都钉上一块白木小牌，上边用红字记有服役人的姓名、年岁和身份。在街头巷尾一路看过去，几乎家家都有这么一块“光荣牌”，并可按月各自到营上领取一份银子和一份口粮。“地皆屯田，民皆兵籍”的状况，断绝了凤凰人另操他业的一切通道，只剩下以血肉之躯来换取生活这一条路子可走。这就是革屯军的历史由来，至于革屯军是如何走抗日队伍的呢？且听兄弟我一一道来：清嘉庆年间，封建统治者在湘西苗民聚居区，实行“以苗制苗”的政策，官府将夺取的苗民田土作为“屯田”，再将其租给苗民耕种，苗民以“屯租”缴纳给官府，供给专门镇压苗民反抗的“屯防军”、“巡防军”的给养。屯官权力极大，可以生死予夺，“落水的凤凰不如鸡”，韩章不敢怠慢，盛情地用酒肉招待。
满脑肥肠的屯官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边向韩寨主分配屯租数字，说：“你们这边九村十八寨，屯租数目拢共是2万银元。”
“2万银元？”韩章便哭丧着脸，“去年只是一万五，长官，加这么多，你们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韩寨主，也不是头一回。”屯官说，“这事能讲价钱吗？赶紧各寨去收，三天为限知道吗？”
韩章心里不服，但只能直点头。
过了三天，韩章带人提着口袋去到各寨挨家挨户收钱，总共1万2千多银元，两口袋沉甸甸钱，但仍与分配款额相差甚远。韩章只好如实向屯官汇报，说这些余下交不起的人都是困难户，不如就宽限些吧。谁知屯官就将一个姓廖的抓起来殴打。那姓廖的就领头抗捐，结果被拉去关押，当晚就被枪毙了。屯官还把这一回的闹事归罪于寨主韩章纵容，将韩章抓去打得五痨七伤。
因为不能足数收齐款子，屯官也有压力，那天夜里，就一个人闷在屋里喝闷酒。
龙五金给屯防军官又添满了一杯酒，说：“长官，你有点喝醉了，就别再喝了。”
“你别管我。”屯官说：“不喝酒心里烦啊。”
龙五金说：“那么多袋钱啊，连运钱的大骡马都压得爬不起来，任务应该是快要完成了吧？”
“完成个卵。还差一大截呢。”屯官骂起丑话来，“唉，我都不晓得回去如何交差。去吧。你歇着去，这儿没你的事了。”
龙五金只好离开。
屯官在油灯下边喝酒边皱着眉头看账本。他突然想呕吐，“咕噜噜”喝了一大碗水。
木格子窗嘎吱吱地响。他惊疑地往窗户看。格子窗猛地弹开，一个人影飞落进来。一阵风使油灯摇曳。
“韩寨主，是你？”屯官一惊，又立即装作很镇定的样子，“嗨，你来干什么？”
韩章说：“我们的事没完，想来办个交接。”
“好啊，我刚才还正在点数呢，还差点。”屯官说，“老韩，没事，慢慢交。来，吃一杯！”
“酒就不喝了。”韩章一下就把刀子顶在他胸前，“听着，我不想要你的命，把钱还给大家就是。”
“韩寨主，我说，你、你冷静点，冷静点。”
军官趁其不备，猛地从桌边抽出一把长刀便朝韩章砍去。韩章跳起躲闪了过去。两人便上下腾挪对拼起来。
住在隔壁不远处的龙五金听到动静，急忙爬起，来到门外听了一会儿，知情不妙赶忙往外边跑：“来人呀，来人！”
一伙操刀持枪的屯防赶了过来。处处喊杀声冲天。韩章见势不妙，用力将手中的小刀一把飞掷过去。小刀正中军官的左手臂，鲜血直流。
屯官用力抓紧流血的左臂，大声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
小佬听得很带劲。见猴子龙五金突然打住了，忙问：“那个寨主后来被抓住了吗？”
“没有。他原本就是个有名的土匪，功夫了得。”龙五金说，“听讲他逃脱了，后来躲到了永绥那边去了，一个姓龙的大寨主保护了他。那个寨主更牛逼！他剁掉了来逼他交人的另一个屯官，干脆举旗反了。省里的何主席就派六十二师张忠旅去清剿，谁知却屡屡败溃，跟着他造反的人倒是越剿越多……”
龙五金的叙述有声有色，小佬正听得很来劲，他姐萱萱过来喊他：“小佬，爹喊你赶快去码头，屋里有船要拢岸了。”
小佬只好恋恋不舍地走了。
太阳火辣辣的，小佬躲在树荫下歇凉，无聊地嚼着一根有些苦涩的小草。“咳。”突然听见父亲的一声干咳。见老头拄着根树枝拐杖摇晃着过来，小佬一个激灵，唉，又该干活了。
经历一些磨难，哥哥水生终于把困难挺过去了——水生开了一家油桶厂，专做运送洪油股子的杉木桶。
每到秋末油桐挂果、榨房忙碌的季节，洪城的油老板也会忙碌起来，或下乡收购，或本地坐庄收油，十分忙碌。乡下人挑送来的洪油，也有个别的是连油篓一并附送的，但大多数还是散装油。桐油即将陆续进城，各商号都需要大量油篓子封存安放，以便到时一并装船发运。小佬的任务是裱糊桐油篓子。家里新近开张的油桶厂已经制成了三百来个油桶，糊裱油桶的任务很重，除了请工，游贵生还亲自上阵，且把游手好闲的小佬也拉去当苦力。
糊油桶就是用浆糊将一种极薄极有韧性的特殊的白隐纸多次糊在油桶的内壁，待晾干后然而上光油，目的是防止漏油。糊油桶的活计不重，却有它难受的地方——单调、而好玩爱动的小佬最怕的就是单调、无聊。但有什么办法呢，小佬只好耐着性子去干活。
干活的地方是被人遗弃在郊野的一间破旧大油坊，这是父亲借来打算经过适当修补用作桐油仓库的地方。
油坊建在水边，秋天里蚊虫成灾，有事是本地一种叫沙蚊子的东西，黑芝麻般大小，群攻群扰，痛楚钻心，防不胜防。小佬便糊几张纸又停下，在胳膊上。腿上一顿胡乱拍打，搞得满手血污。在那里干活简直就是受刑。
“小佬，你肉嫩，沙蚊子专门叮你了？”一个矮胖的人影从油坊外的小路上过来。
“是箍桶匠阿福啊。”小佬伸直了腰杆，走出油坊，借机歇气。
阿福挑着箍桶用的行头，大口喘着气从山弯湾过来，看到路边的老榕树，就一屁股坐下了。
“****的太阳好毒！哎，过来歇会儿呀。来，我有纸烟。”他的眼睛一边大一边小，但墨线还是拉得很准。
“我要忙活，可没得你那么清闲。”小佬站在门口说。
“来吧。我跟你说件事儿。”小佬于是过去，在阿福身边坐下，“什么事，你别谎我。”
阿福给他点上火，说：“你还想不想当兵去？”
“想啊。”
“想就对了。你看你呀，细皮嫩肉的，不是做苦力的料。”
“你别胡诌了，我年纪不到，当什么兵？”
“你几岁？”
“十六。”
“十六也不算太小。”箍桶匠阿福说，“你知道竿城有名的田青树多大年纪当的兵。告诉你，十三岁。他后来四海扬名，当上了湖广总督。”
“这个我晓得。”小佬说，“田提督赶上的时代好，有大仗火打，哪像现在，都是为的争地盘子，自家人杀自己人。”
“嗨，看你小佬不出，有思想。那就窝在这乡下更是屈才了。应该当兵去闯世界。”箍桶匠说，“告诉你，我刚从下河那边过来，人多说，这一回马上就会有大仗火打。下河已经在日夜调兵，长沙那里，每天夜里，都有一列又一列装满了兵和枪炮的火车往上海那边开。”
“福叔，你说的大仗火是要跟谁打？”小佬的眉毛猛然一抖，忙问。
箍桶匠说：“好像说是要跟东洋鬼子日本干。也不知是真是假。”
萱萱喊小佬接替自己去监工糊裱油桶后才疲倦地回到了婆家。这一段，游家很忙碌，而萱萱在婆家却每天无所事事，所以就时常回娘家帮帮忙。
回家里，没见到孙平，她也知道总会见不到他，但还是问：“大少爷不在家呀？”
“不在。”丫头说，“有人叫他去醉仙楼喝酒去了。”
“喝酒，喝酒，都成个酒鬼了。”
萱萱便去厨房胡乱扒了几口饭，刚刚放碗，院子里一阵闹嚷嚷的，原来是丈夫孙平陪着客人回来了。
透过格子窗，萱萱看清了那客人是个个子高大、满脸红光的军官，听到孙平一个劲地叫师长。
这个军官就是当年常来湘西的省府特派员刘益章。
那一天，孙平以及家公孙大万一直陪着客人聊到了半夜，看来谈得很投机，兴致很高的样子。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飘进了萱萱的卧房。
军官大声地说：“孙老板，你这个儿子不错，脑子挺灵活，大有前途。”
孙大万就说：“那可就有劳师长多多提携了。”
“没问题。”军官说，“我这次来湘西要办的事很重要，这几天就让他跟着我各处跑跑，锻炼锻炼。”
“好啊，好啊。”孙大万对儿子说，“孙平，师长的话听见了没有，勤快点，好好干。”
“要得。要得。”孙平忙不迭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孙平匆匆洗漱了一下，回头说：“萱萱，快给我清几件换洗衣服。”
“又要上那里去？”正在叠被子的萱萱问。
“去竿城。也就几天的事。”孙平边说，“刘师长让我陪他去竿城会见老统领。”
萱萱便去柜子里清点衣物。边清点边说：“看样子，你还真是出息了，会见统领的事都让你陪着去。”
很长一段时间，萱萱和孙平的关系一直都是冷冷的，说话也总是阴阴阳阳的。
“你不是巴望我天天不在家吗？”孙平用水抹了把脸，“一天到晚阴着块脸，像是有人借米还糠似的。”
知道再往下说，有事争吵，萱萱也不再搭他的话，只是默默地替他把衣物包好，装放在一个小皮箱里。
因为事情紧急，特派员刘益章又一次匆匆赶到竿城，去到竿城便立即去了陈玉轩的公馆。
上一次，陈玉轩的34师被逼改编，陈玉轩也被何健以“健康原因”为由褫夺了军权。师长的职务还在那里，但陈玉轩却成了闲云野鹤。代师长谷子琪命运不济，上位领兵去围剿红军便受挫，也被晾在那里了。
何健知道，陈玉轩虽说被夺去实权，只挂了个虚衔，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名副其实的“湘西王”，湘西的一切事务没有他发话，就什么都搞不掂。
刘益章来到陈玉轩的公馆。给他详细说明了此行的目的。
“玉公，你知道当前形势很危急，日本鬼子早已经占领了东三省。”刘益章说，“最近，蒋委员长跟共党的头******在西安进行了谈判，国共两党决定捐弃前嫌，一致抗日。”
“国难当头，捐弃前嫌好啊。”陈玉轩说，“老是自己人整自己人不行。”
“所以，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得动员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应该。应该。”
“眼下最紧急的任务就是整合全国的武装力量。”刘益章递过一份文件，“喏，这是蒋委员长关于整合全国的武装力量的指令。”
陈玉轩仔细看了一遍指令。
指令的大意是：为了因对当前的抗战局势，*****************决定对全国军队进行了一次统一大整编，新编34师也在这一次的大整编之列。
刘益章说：“你也知道，谷代师长呢犯了点事，无法出面。您呢，当时也是身体方面的原因，把军务暂时交由谷子琪代理。34师师长还是你，所以有关34师的事还是得你说了算。你看……”
“谷子琪出不了面，有关34师的事，我陈玉轩当然责无旁贷。而且这一回事关家国，更没法拒绝。”陈玉轩说：“刘兄，只是这一回的确事关重大，恐怕我一个人说了也不能算。你且等等，我和弟兄们商量商量再回答你。”
“好的，我等待你的答复。”刘益章说，“只是情势紧急，一刻也拖不得。”
自从谷子琪代理师长剿红军失利后，被冷冻起来，那一段，覃啸天的部队也无所事事地在洪城一带整训。那一天，覃啸天接到通知，去竿城参加紧急会议。
他骑马赶了半天的路来到竿城，走进会场，会议已经开始了一会儿。覃啸天感到久违的亲切，因为今天老统领陈玉轩也出席了会议，而且像往常一样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的位置上。
上次34师改编，陈玉轩的师长职务并没有被撤掉，谷子琪也不过只是代理师长而已，但是其后的一切会议，就几乎再看不到老统领的身影了。覃啸天感到一阵欣喜：世事如棋，看来陈玉轩有回来账务实权了。
还是参谋长戴涛主持会议。他只简单地讲了几句，就说：“下面，请陈玉轩师长传达蒋委员长指示。”
陈玉轩开始传达。大伙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指示的主要精神——34师将又一次大整编，而且将整体开出湘西。
听到这大改编的事，大伙又炸开了锅。官兵反应不一：有的说，国难当头，改编竿军也是必然，但很多人都认为这又是何健在借刀杀人。
“何健不是老说我们是草台班子吗？打鬼子应该是他们正规军的事，怎么就先想到我们了呢？”营长周西清说，“不行！上次的改编，搞得我们只剩下五千人，打红军又死了不少，又改编，不是要把我们搞个精光吗？”
“对，就是不改编。”许多人附和。
“得罪了何健，只怕他又会来硬的。”有人说。
“搞就搞，哪个怕那个！”有人大声反驳。
正当众人争得不可开交之时，不远处的观音庵上突然传来歌声：
事急了，事急了，快把暴日来打倒，
日本是世仇，大家休忘了，
吞琉球、割台湾、灭朝鲜，屠杀济南、流血未干，又把东北占……
听到歌声，大家的争论一时都停住了。
“日本鬼子，欺我中华，我等军人，让学生幼儿来教，有何颜面？家仇家恨，岂能与民族仇恨相比乎？”一直未开口的团长陈范大发感慨。
“陈范讲得有道理。”听到这话，一贯以“莽夫”自称的周西清改变了自己的观点，说：“这一次的确跟上次大不同。今天，东北三省沦入敌手，国家民族灾难深重。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保国就是保湘西，我们竿军义不容辞。”
覃啸天颇有感触，也站起来，说：“上次我们去永城跟红军打仗，红军的朱鹤先生就留下了一封信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永城之战，红军没有对我们穷追不舍，而只是虚晃一枪。红军深明大义，率部北上抗日，贺胡子也移师北上。诸位兄弟若有民族气节，就当效法先人田青树，罗荣光、彭翼南，抵御外辱，奔赴抗日前线，报效祖国，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一番争辩后，赞成改编、出山抗日的观点占了上风。
“好，各位都发表了各自的高见。那我也说几句。”陈玉轩慢慢地发言，说：“多年来，有劳众弟兄同心协力，才稍稍稳下湘西混乱局势，多少留得一片净土。何健灭我竿军之心，一直未死，数度改编，其意昭然若揭。我若与何健开战，竿军固然未必全军覆灭，但湘西必遭蹂躏，我何忍心再把湘西子弟当成我与何健拼搏之炮灰？诸位言之有理。这一回不同往常，国家危难，匹夫有责。我们就暂忍一口气，为国负辱吧。”
“这一次，陈玉轩的态度还算是不错。”刘益章匆匆赶回省城，把情况向何健作了汇报，“他说国家危难为重，愿意接受改编开出湘西抗日。”
“好。”何健一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过……”
听到刘益章这话，何健立刻又紧张起来：“不过什么？”
“陈玉轩答应改编，但他说自己身体不好，领军之事也许得另选其他人。”刘益章说。
“哼。”何健鼻子哼了一下，说：“嗨，死了王屠夫，就吃带毛猪了？不去，就还让他凉着，这支队伍就另外找人带，只要早些把他们调出去就行。”
刘益章说：“主席，竿军完全就是一支土著部队，没人呈头，沙子就全散了，又如何调得出去？”
“陈玉轩的下面就没有其他副手了，从副手里挑呀。”
“副手倒是有几个，只是都互相不服，原先的代师长谷子琪还算不错，还勉强能够镇得住……”
“谷子琪？”何健说，“那就用谷子琪呀！你看看我这记性。”
刘益章说：“谷子琪，只是，去年……不是被您给撸了吗？”
“哦。是是是。”何健不禁哑然失笑，“看我这记性。哎，这人如今在哪里？还在湘西吗？”
“还在湘西，在家赋闲着呢。”
“那就去找他。”何健说，“人嘛，哪还能一辈子不犯错。他的那个处分，我给他撤销就是。”
“这样倒是很好。”刘益章说，“只是湘西土佬都有点怪脾气，你让他搞没准他还搬俏。”
何健：“弯树枝直木匠，这就得看你的功夫了啊。”
刘益章笑笑：“那好吧。我就去竿城，一定尽力做好他的工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