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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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虽说先前多少有了几分胜券在握之感,可近一个月的调查之后,即便以西门晔的识见和能耐,亦不禁对那逐渐于眼前变得清晰的阴谋起了几分森然寒意。

书房内,参阅着新近得着的几份情报,流影谷少谷主眉间微结,神情间已然染上了些许凝重。

当今太子虽无惊世之材,但行事向来进退有度、老成持重,打立储以来几乎不曾犯下什么错处。面对这样一块无处下嘴的肉,文攻自然是不成的。而西门阳收买的官员明细也正好证明了这一点──将那份名单与如今已知为四皇子派系的人马相参照,立时便勾勒出了一幅京城布防图。从禁卫军把守的宫禁,再到戌卫师掌控的城门,以及邻近的驻军所在……军方各个相关的职司几乎全给囊括。虽说戌卫京师的各驻军每日均有交接轮替,四皇子一脉也只控制了约四分之一的将领,没能将整个戌卫师和禁卫军纳入掌控──若真如此,哪还须得费什么功夫策划?直接以兵势兵谏逼宫即可──但只要这些名单中的五成发挥了作用,便已足够造成相当的威胁。

问题是,当今皇上还算圣明,在军中的威望也是极佳,就算那些带头的将领起了反意,也难保下头的人不会来个反兵变、以勤王之名击杀谋反的上官换取功劳。此外,只要圣上依然健在,在父亲和他掌控下的流影谷便只会是圣上手中的一把利剑,而不可能对宫变之事袖手旁观。如此,即便乱起,流影谷一方也能及时应变。只要能得圣上任命取得虎符调兵平叛,四皇子那不到四分之一且还不见得齐心的兵力也只有折戟兵败的份。

也就是说,一日圣上仍在其位,四皇子要以武攻的方式夺得储位甚至皇位,基本上是没有可能的事儿。尤其圣上去年才过了五十大寿,身子骨维持得极好,除非有了什么意外,否则再撑个十年也不是什么难事。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尤其在北谷东庄俱已对海天门的行动有所警觉的此刻,西门晔不相信、也不会认为四皇子乃至于海天门的布置会是为那时候的事儿做准备。

等等……意外?

浮现于脑海里的辞汇让正思量着敌方用意的西门晔悚然一惊,立时便想起了冱羽被云景下毒之事。

海天门在用毒的手段上有着极深的造诣,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迫使皇上「病故」并非难事……若他们真图谋着暗害皇上,只要把握好时机,一旦圣上驾崩,朝中大乱,新帝皇权未稳,自然便是动手夺位的良机。届时,即便西门晔想违反族规出手助太子平叛,也只是徒然将流影谷卷入乱局之中,趁了海天门心意而已。

当然,两权相害取其轻。真到了那个时候,一个被海天门控制的皇帝显然更为危险。真遇上那等乱局,他再怎么不愿也只得想办法劝服族中支持太子了。

记得先前同白冽予相谈之时,对方曾提及面对海天门阴谋的棘手之处──海天门在操纵人心上极有一手,总能将一场阴谋安排得不论胜败均有利于己。如今他也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了。若没能先一步防患于未然,不论再怎么力挽狂澜,也极难保得全身。

好在他已然有所觉察。

按现下的情况看来,比起继续搜集证据以待良机将敌人一网打尽,先以雷霆之势将阴谋覆灭于萌芽之时显然更为稳妥。况且以海青商肆的规模,要想在他发动后立即撤离显然是不可能的。如此,只要能先一步扣住海青商肆的伙计和帐册等资料,循金钱流向揪出海天门潜伏着的人马也必非难事。

而要想阻止四皇子一脉的行动,便得先想办法让其针对圣上的阴谋无法奏效。以他的身分,主动入宫求见皇上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这么个动作必然会引起京中不少人的注意,以至于打草惊蛇迫使海天门先行潜伏移转。至于有什么方式能确实将消息传入皇上耳里而又不至于过于引人注目……他所能想到最妥善的作法,便是借重于身为天子近臣的柳靖云了。

只要圣上那边事先有了防备,事情进行起来自然会顺利许多……至于该何时发动,他那为期三个月的赌约虽已稳立于不败之地,却仍有约莫半个月的时间,且谷中尚有西门阳这个钉子在,要想瞒天过海还须得费上一番功夫……好在此事涉及夺嫡,大可动用军方力量出手,至于谷中……这「安内」的先后视同柳靖云商议的结果再行决定便可。以自个儿在谷中的声望,想来不会太过难办才是。

思及此,西门晔心思既定,当即让人招来手下专精朝中诸事的罗昭草拟请柬,邀请柳靖云明日外出赴宴相商。

* * *

翌日。

按西门晔的想法,本是想将同柳靖云的会面照例安排在正午──这是第三回了──只是如今三个月的赌约将届,他在继位之事上已可说是毫无悬念,不论流影谷内外,有意讨好拉拢的人都不在少数。在此情况下,有限的时间和难以推托的各式邀约让炽手可热的流影谷少谷主只能将宴请安排在了晚上,地点则为求稳妥再次安排在了上青阁。

上青阁乃是碧风楼旗下的产业,除京城外,在九江和扬州也都各有分号。西门晔选择在此设宴不过是图个保险。只是他先前连着两回在同一处宴请柳靖云,却让朝中一干极为**的官员起了跟风之意,以致上青阁继昔年卓常峰在朝时的盛况再次成了京中权贵宴客首选,大堂雅座一位难求,包厢更是早早便给预定一空。若非上头早有嘱咐需以西门晔之事为优先,即便以他流影谷少谷主的身分,前一日才订席怕也只能落得个向隅的结局。

西门晔对东方煜──或者说柳方宇──谈不上有什么好恶,不过见着一条大街上单是等着往上青阁赴宴的马车便排了一长串,惊人的盛况让他也不禁起了几分别样心思,思忖着下回见着东方煜是否该向他讨个一两成利润充作介绍的费用。

他和东方煜虽无怨无仇,但为难东方煜和为难白冽予基本上是一个道理,自然让西门晔在此事上添了几分热忱。

之所以有闲情逸致考虑这些,无非是因为心情颇佳的缘故。昨晚柳靖云遣人函覆邀约之时还另外捎带上了一句,说是近日将有客南来,届时将择日予以引见……这话中的南来之客,指的自然是作为中间人而来的凌冱羽。虽说双方的纠葛依旧让人费解,可一想到很快便能见着冱羽迥异于遭云景暗算之时生龙活虎的样貌,西门晔心下欢欣雀跃之处自不待言。

如果可以,想办法给冱羽安个身分让他时刻跟在自个儿身边自然是最好的。若让他住到于光磊那儿去,二人怕是连见个面都得安上不少借口才成……虽说流影谷内有一部分参与岭南之事的成员可能对冱羽的相貌有印象,但只要在衣着上下些工夫,并佐以部份易容技巧,想来便足以瞒混过去才是。

心下思量间,马车亦自缓缓前行,不多时便已到达了上青阁前。西门晔才刚下马车,便给几名同样来此赴宴的朝中官员围了上,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他虽对这些毫无意义的空泛言词十分反感,面上却是从容自若地应对着周遭的问候乃至于恭贺──流影谷内部先前颇有动荡之事,稍有手段的人都是知晓的。如今西门晔不仅间接证明了自身的才干,也藉赌约之事彻底绝了两名竞争者的希望。那些京官可都是人精,哪有不趁此机会表示善意、锦上添花一番的?

当然,面对这些人,西门晔表面上应得十分得体合宜,私底下却已有些走神地盘算起了今日同柳靖云商谈的内容……好不容易等一番交际告了个段落,他含笑别过正待入上青阁就宴,一阵细微的鹰鸣之声却于此时传入了耳中。

不是那种鹰儿翱翔天既顾盼昂扬的长鸣,而是如同对话般的啁啾之声。回想起凌冱羽身畔那只老爱啄他的杂毛鹰儿,思及柳靖云曾言、青年不日便将抵达京城的事实,西门晔心下一紧,本欲迈入上青阁的脚步一收,却就这么站在台阶上屏气凝神搜索起那音声源起之处。

以西门晔的身分,旁人即便觉得他占了通道,也只有私下嘀咕的份儿。好在他耳力极佳,不多时便觅得了音声传来的方向。瞬间占满胸口的冀盼与思念让他终究选择推迟了赴宴的时间,让楼中伙计转告柳靖云自个儿突遇故人、须待小半个时辰后方得出席后,身形一转当即循着音声所在去了。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已足让思念酝酿成疾──回到流影谷后,理当早已习惯的阴谋算计和提防无不让曾有过的时光显得愈发珍贵。即便是在那趟押送的途中,面对心怀满腔怨忿的冱羽,他心下苦涩归苦涩,却仍远比置身「家」中的这三个月要来得自在许多。而今这份思念终于有了着落处,虽知冱羽多半仍难以在他面前展露笑颜,可单是想到能见着那张清俊的容颜,便已足让向来极为自制的流影谷少谷主喜不自胜。

但听那鹰儿啁啾声渐近,不到片刻,西门晔已然在对街的小巷处瞧见了一抹身着浅褐色布衣的身影。只是眼下大街上人群熙来攘往,他不想过于引人注目,自然只能于人群间「奋力而为」──怎料他才刚过了街,先前于小巷深处的浅褐色身影却已是杳然。他四下张望了阵,却始终没能自四近熙来攘往的人群间觅得那牵系了他所有情思的身影。几分失落之情因而升起,他心下暗叹正待作罢赴宴,不想那啁啾鹰鸣却已伴随着似有若无的振翅声再次传来,听来却似渐行渐远,似欲离开这繁华的大街往静僻处行去。察觉这点,西门晔当下再不迟疑,循着那音声所在一路追了出去。

眼下的情况,倒似与岭南那一趟正好相反……当时他夜半离开柳林山庄想到郊外图个清静抒发心绪,冱羽便潜伏于后一路尾随,直到他一曲吹罢,隐于暗中的青年才因心乱而露了行迹。却不知现下行于前方的青年是否对自个儿追蹑于后的事有所觉察?若有所觉,那么那只唤作锅巴的鹰儿的啁啾声想来便是出于对主人限制自个儿行动的抗议了。毕竟,若任由鹰儿展翅翱翔,只怕先前在上青阁前立马便要上演一出「流影谷少谷主惨遭鹰袭」的荒唐剧码。

回想起昔日仍透着几分青涩的少年同那只鹰儿嘻闹玩耍的模样,西门晔胸口阵阵暖意升起,足下脚步亦自加快了少许。

如此一路追索,那鹰儿鸣叫声依旧时近时远,周遭却已是人烟渐稀,依方向判断,竟是直朝东郊那处为京中各世家别业所踞的山陵行去──留意到这一点,饶是西门晔再怎么思念对方,此刻也不免起了几分警觉。

前面的人……真的是冱羽么?

回想起来,方才他也只是听到了鹰鸣声、瞥见了个形似冱羽的背影,便匆匆追了过来,却始终不曾真正瞧清对方的身影、听清对方的音声──冱羽的一切他全都太过熟悉,哪怕前方的人只说上一句话也好,他也必能立时分辨出来──那吸引了他注意的鹰鸣声便好似给线牵着的诱饵一般,一直有意无意地保持着特定的距离诱使自个儿前行。虽也不排除冱羽有意引自个儿私下见面的可能,但这越行越偏的方向和目的地所在的位置,却无不说明了情况的反常。

说到底,眼下又不是当初那个风声鹤唳的岭南,且上回族议过后,谷中也决议了要同黄泉剑卖好,并以此为引撤下了一应关于凌冱羽的榜文。冱羽活动的地域向来以岭南为主,外表也不像那个白冽予引人注目若斯──若换成「李列」,只要没拿出那把归云鞭,怕是谁也认不出他来──实在没有在京中如此藏头露尾的理由。更何况先前柳靖云已特意交代了「引见」二字,冱羽又何需特意来上这么一遭?

此外,冱羽初至京中,不论再怎么善于分辨地貌,也需要一段时间熟悉,又岂会一现身便将他往这类避暑胜地引的道理?如此举动,与其说是盼着能与自个儿相谈,倒不如说是盼着将他往人烟稀少处引以便设伏暗害了──避暑胜地和流影谷分居京城东西,即便他放出求援烟花,也须得好一阵才能得着救援。

至于设下这陷阱的人是谁,西门晔无需费神思量也能轻易得出。

海天门。

岭南事起前,他刻意将凌冱羽调开的举动,无疑已让海天门知晓了冱羽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他平日机关算尽,也唯有在面对冱羽时才会有所失常。在此情况下,要想成功将他诱骗出来,假借冱羽的身分自然是最为方便的。

可真正让西门晔在意的却不是这点──他在意的是海天门究竟是如何能将时机把握得如此准确,从而迫使自个儿入彀。今日他之所以会给那虚无飘渺的几声鹰鸣和一闪而过的身影骗出,是因事前得着了冱羽不日内便要抵达的情报。若换作平时,以他的谨慎,又岂有如此轻易便落入算计的可能?他之所以不马上折返,而是边思量着边继续前进的原因便也在此──若海天门真是因探知了冱羽的行踪而有此安排,那么冱羽的情况便危险了。

而他不想、也不愿再见着对方受到任何伤害。

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指的便是刻下这等状况吧?思及此,西门晔暗暗苦笑,却仍只得继续在那鹰鸣声的「引诱」下继续前行。

若冱羽真落在了对方手里,就算他选择回头谋求支援,状况也不见得会有多少好转──只怕到时他才刚转身,对方便已扼着冱羽的脖子拦在路前──如今既已是进退不得,不如便假作受骗上当,示敌以弱从而谋得胜机的好。他的实力在京中鲜有敌手,即便敌人选择以人数取胜,也得耗上好些工夫。届时,只要能顺利保下冱羽同时引兵来援,兴许还能藉此将对方一网打尽。

心下盘算未断,周身功力却已在行进间尽数提起,并自怀中取出「绝尘」转而藏入了袖间……便在此际,源于本能的警戒陡然窜起,西门晔心下一凛,当即功聚双耳凝神细听。

敌人的埋伏便设在前方,按呼吸声判断合共十四人,其中十二人不过二流好手程度,仅二人构得上一流;二人之中一人应是无甚威胁的西门阳,另一个却真正是和自个儿相同级数的好手……在这之中感觉不到那早已铭刻入心的、属于冱羽的吐息,西门晔心下一松,本自前进的脚步忽止,就这么停在了对方的包围圈前。

对方唯一能控制、胁迫他的手段便是冱羽,既然冱羽不在此,就代表他先前的担心只是多余,自也无了同对方虚与委蛇的必要。当下身形迅疾飞退,右手绝尘入掌,左手则在同时取出示警烟花燃放。这一下兔起鹘落、迅雷不及掩耳,埋伏于前的敌人才刚因他突来的飞退而大惊,可还没来得及阻止,烟花便已于天中炸亮──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潜伏于侧的西门阳再也沉不住气,喊了声「景兄、助我」后当即提剑冲了出去。

西门晔虽不认为事情能单凭一枚烟花便得了结,可见西门阳就这么冒了出来,心下还是忍不住暗骂了句「愚蠢」──埋伏事败,接下来的对应不外乎两种,一是趁对方援手到来前速战速决,二是直接撤退。以双方的实力对比,要想速战速决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此情况下,既然埋伏者并未露头,先行撤退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西门阳不仅就这么露了头,还招呼着帮手一道现身……若他是那个帮手,眼下不是气得吐血便是图谋着丢下他走人。

不过那「景兄」二字……莫非西门阳找来的帮手乃是景玄?回想起先前曾由白冽予口中得知的、那海天门主末徒的种种「丰功伟业」,西门晔足下一顿扬扇一点一拍、于化解西门阳剑势的同时出手反击,目光却已直直对向了远处正慢条斯里地由草丛中步出的儒雅男子。

「少谷主是何时发觉这是个陷阱的?」

见西门晔朝己望来,景玄面带笑意如此一句脱口,身形却忽地一闪,竟是陡然加速、一个迂回堵上了他来路、双掌幻出道道虚影直袭向他后背!

西门阳实力犹逊于西门昊,对西门晔自然没法造成什么威胁──如非顾忌着族中规矩,他直接下杀手倒也省事──可景玄却非如此。那虚实难分的掌影间透着的诡秘气息让西门晔选择了避其锋芒、身子一侧避开二人的夹攻,同时以绝尘挑上西门阳持剑的右臂便是一带。以扇作为兵器,诀窍自然在于对于劲力的运用。给西门晔这般轻巧地一挑,西门阳只觉右臂突地失了控制、手中长剑竟就这么给牵引着刺向了景玄。

以景玄的实力,想避开这一剑虽非难事,出手上却不免有了片刻迟滞。便趁此机,西门晔绝尘扇扬、锋若利刃的扇缘直袭向景玄脖颈,唇畔冷彻笑意勾起,回道:

「景兄的诱敌之计颇具新意,只是实际用上的表现太过做作,这才落了下乘。某久闻景兄大名,这些日子来亦多蒙景兄『照顾』……眼下既然碰上,少不得要好生回报一番了。」

事已至此,自然再无须顾忌打草惊蛇与否了。见景玄一个后撤避过扇缘反掌相袭,西门晔手中扇面一收,蓄满劲力的扇端往对方咽喉便是一点,正是以攻对攻的险招。

正所谓攻敌之所必救,即便以景玄之能,此时也不得不撤掌回防。伴随着气劲交击声响,掌扇相交,出手的二人双双一退,面色俱是有了瞬间的潮红。景玄惊于其真气的浑厚和锐气,西门晔却是因对方掌力带着的邪异气息而吃了个闷亏。当下双双调息准备再战,不想二人身形方动,先前给晾在一边的西门阳却于此时横插一杠子提剑袭了过来。

西门阳和景玄之间谈不上什么默契,自然更谈不上什么配合。他这剑一出,不仅阻在了景玄前头,更给了善用巧劲的西门晔一个借力打力的机会。见西门阳的剑又一次给引向了自个儿,景玄低斥了声「碍事」,竟是无视于双方合作者的身分格开其剑一掌击向他胸口迫使西门阳跌出了战圈。

西门晔虽不至于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关心西门阳的状况,可见景玄如此态度,心下却仍不禁起了几分悚然。可不论如何,既然景玄已然出手,他眼下所需要的,也不过是将计就计将对方拖延到援军到来为止。心思既定,西门晔足尖一点、手中绝尘袭向对方便是迅疾数点,凌厉的攻势即便连景玄亦只得连连翻掌挡架,不想原先收着的扇面却是突地一张,持扇的人右腕一翻、竟就这么将那雪白扇面当胸拍去!

可出人意料的是:面对这一击,景玄竟是避也不避,双掌一反同时击向西门晔胸口。以攻对攻,结果自然又只能是二人给相触的气浪迫得双双后撤。好在西门晔这趟毕竟占了先手,情况比之景玄要好上几分。当下一个后踏立稳身子同时急运真气化解入体劲道,他容色微沉正待接续着出手,不意却在同样刚立稳身子的景玄面上瞧见了一抹有些诡异的笑。

见着那抹笑,西门晔心下警戒大起,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他竟在不知不觉中闯入了对方先前布下的埋伏圈中!

按说构成埋伏圈的不过是十二个成不了气候的二流人物,本来怎么也不至于让西门晔放在心上──这也是让他一时疏忽进到其中的主因──可既有景玄在场,又能让其露出如此胜券在握的表情,又岂会如此简单?心下暗道失策,西门晔强忍着胸口的窒闷感便待提气远离,便在此际,连番「嗤」、「嗤」声响起,竟是十二支□□分自四方挟惊人之势袭向了自身!

如此威势,自然只有军用的连弩能够做到。

即便以西门晔之能,仓卒之下面对自四方而至的□□,也只有强运真气于周身布防并以轻功闪躲的份儿。手中绝尘展开拍落数支□□,同时听风辨位展开身法加以躲闪。只是这回景玄和西门阳带来的都是军中一等一的用弩好手,虽不见得能精确捕捉到西门晔的身形,可相互配合着布置出细密箭网却非难事。在此情况下,即便西门晔正处于全盛之时,亦不免要着道,更何况是景玄的邪异掌力依旧梗于胸口的此刻?饶是他已竭力闪避,仍有几支□□擦着双腿,后背更是猛地一阵大力挟巨痛透肩而过……知道自个儿终究还是中了箭,思及军用连弩能连续发上十五支箭的事实,西门晔眸光急扫过周遭环境,而旋即身形一矮陡地前冲,趁着对方重新瞄准的空档向□□破。

即便有□□在手,面对陡然逼近的流影谷少谷主,守于东侧的三名弩手仍只能落了个血溅当场的命运。只是西门晔虽顺利突破了个口子,代价却是由后直钉上左大腿的□□。好在他事前有所预期以真气相护,才不至于让那根□□伤了要害。

给这等配合默契的用弩好手包围上,就算他有全歼对方的实力,代价也必然是足以大大降低自身实力的伤势。在此情况下,他再和景玄交手,结果只会是黯然饮恨。所以他只能逃,用尽全力逃开□□的威胁、逃开景玄的追缉。

之所以不选择原路返回,一是景玄阻道于前,二是来路上少有遮蔽处,他背对弩手逃窜,只会徒然成了对方的靶子;相对的,向东寻小路转入山林,一来可以妨碍弩手瞄准,二来易于隐藏行迹掩蔽身形。东郊虽是京中著名的避暑胜地,可眼下不过暮春时节,天候全无分毫暑热可言,自也没有避暑的人。沿道别业之后乃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深山野林。夏秋之际或许还会有避暑兼游猎的人前来,眼下却是人烟罕至,便连夜行的动物亦难得遇上几只。他便藉此地利亡命奔逃,同时运功收缩肌肉尽量避免腿上几道给□□擦开的口子继续渗血落下行迹,强忍着近乎源自于周身的疼痛继续全力前行。

打出生以来,他似乎还是头一遭……像现下这般狼狈。

眼下影响他最大的并非是身上插的□□,而是胸口那股始终来不及化去的邪异掌力。他知道景玄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十分危险,偏生以现下的状况,他若停下来运气疗伤,结果只会是一个死字。听着后方不时传来的哟喝声及偶有的□□破空声,心中警戒依旧没能松懈的他,不知怎地却忆起了当初在岭南同冱羽同游山林时、对方曾提及的追踪和相对的隐迹技巧。当下本能地依着记忆中青年的话语收敛声迹,同时尝试着改变落足的方式并谨慎地选择地点。好在他的分析判断能力本是极好,如此行动的方式虽极难习惯,却总算能确切实行。只是本就有限的精力和真气因而大幅消耗,虽说后方的追缉声已逐渐远去,他周身的气力却在奔逃中逐渐流失殆尽……

向来平稳悠长的气息此时已变得剧烈而短促,而在每一次吐息时于胸口带起灼烧般的痛楚;平时敏捷强韧的四肢如今却有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单单想顺利控制便得消耗他无数心神。

他不是没经历过危险,却从未遭遇过这样九死一生的境况。东郊距离流影谷不过小半天路程,如今却有若天堑相隔、遥不可及……可笑他总自认算无遗策,设下无数障眼法试图隐瞒自个儿和白冽予合作的事实以免打草惊蛇,却忽略了不论合作与否,既然海天门意在流影谷,身为流影谷少谷主的他便是最大的拦路石。尤其那三个月之期过后,西门阳夺位的希望便彻底断绝,如此一来,海天门铤而走险设伏暗害自也不是太让人讶异的决定。

在父亲「退隐」的情况下,只要除去了他这个最大的掌权者,并设计挑起谷中派系纷争,再加上海天门的暗中协助,乱中取胜绝非难事。他甚至可以想象景玄在帮着西门阳设计这一出时,多半连西门昊也算计了进去──他死了,西门昊是理论上的最大得益者。如此,西门阳只需将这盆脏水网西门昊身上一泼,所谓的嫡系力量自会大大削弱。

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一步之差,便是性命交关。堂堂流影谷少谷主,却在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上惨遭暗算陷入绝境,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以往他总以为自己怎么说都算经历过大风大浪了,却直至此刻,方了解到手握大军的运筹帷幄和孤身奋战根本无从相比。

打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乏力与沉重,以及那股正于他内腑不住肆虐的邪异掌力……这一切一切全都不住侵蚀、折磨着他的肉体和心神。前所未有的痛苦好几次逼得他想停下脚步稍事歇息,却总在真正停下的前一刻再次迈开了脚步。

因为他怕。

他怕自己一旦停下,便再没有继续前行的勇气。

除了上回凌冱羽性命垂危之时外,他还是头一遭如此深刻体会到名为「恐惧」的情绪。如非自身本就极为强韧的意志和自制力撑着,即便不曾主动停下,先前的几次踉跄只怕也早就迫得他倒在了半途……

不行。

他还不能倒下。

海天门的阴谋已然布置完成,若没能及时阻止一切,不仅流影谷将再次面临覆灭的危机,整个江湖乃至于天下亦将牵连进动荡之中。而他,不能也无法允许自个儿早已探清的阴谋就那么发生,不能因为今日的疏忽而……

示警烟花早已放出。只要能避开敌人的追索撑到流影谷的人马到来,一切便能化险为夷……所以他不能倒下。一切才刚要展开。他的人生他的盼望,绝不能因为这么一次失误便步上终结。

他还有须得完成的事,他还有责任,还有目标,也还有着……无论如何都想见到的人。

冱羽。

冱羽不日便要入京,他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再次见着对方生气盎然的样子,又如何能──他不能倒下。一切绝不会如此完结,他一定还能见着冱羽,还能再一次……见着那纯粹而又温暖的笑靥。

冱羽。

冱羽。

冱羽。

行云寨灭后,孤身逃出的冱羽,是否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折磨与苦楚?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自个儿给对方造成的伤害。也许,这一次的失足便是所谓的现世报,是他背叛了那样单纯的仰慕和信赖的代价。

虽说……和曾在冱羽眸底瞧见的憎恨相比,眼前的打击和痛楚,似乎还要轻上了几分……

思及此,即便处在如斯绝境中,西门晔却仍忍不住牵动嘴角勾起了一个满载自嘲与苦涩的笑意。

不知跑了多久,天边的夜色依旧阴暗,周边的山林亦见不着分毫灯火。在不论时间亦或距离感都逐渐变得混乱的此刻,西门晔只能循着强制养成的习惯依本能一路前行。只是肉体的疼痛和心神的消耗终究逐步侵蚀了意志。他足下脚步未断,思绪却已变得越来越迟钝,甚至连辨周遭的情况的余力都已再不存分毫。

此时、此刻,唯一仍显清晰的,便只有那个深深烙印于心底的名……

冱羽、冱羽、冱羽……

他只是想见他而已。

──他只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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