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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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嗤!

伴随着气劲破空之声,桃林间,一抹乌芒窜动飞闪,灵动之处胜似流萤,却又隐蕴着几分不容轻忽的凶险。

乌芒的原身是一把剑,一把未曾开锋、外表质朴程度犹胜烧火棍的「剑」。若非其形状扁平似剑,末端也有模有样地安了个剑柄,只怕任何人一眼瞧着,都会将之当成一根普通的废铁棍。

而这,便是凌冱羽这一个月来习剑时所用的「兵器」。

在青年的操控下,这把毫不起眼的剑便好似被赋予了生命,无比灵动地游走于山林飞花间。待到剑停,那片片落花却已形成了一个圈──以青年为中心,方圆四尺之内依旧是原来的黄土地,可四尺之外的地面却已覆上了一层名为花瓣的地毡。

看了看那颇为周整的圆,凌冱羽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将「剑」背到身后、提步便往师祖所居的竹舍行去。

依师祖的要求于谷中修行至今,也是一个月过去了。便在他答应留下的次一日,本已自称封炉的师祖重启锻冶房,只交代了让他自个儿练习基本剑招后便一头栽进其中,以至于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里,凌冱羽虽极尽所能地让自己专注在练习上头,却仍不免为锻冶房内不住传来的打铁声引得心神不宁──倒不是说那打铁声如何扰人,只是他一心盼着碧落修复如初,心下自难免有些患得患失。

那天,打铁声响到了大半夜,凌冱羽也跟着守到了大半夜──白冽予和东方煜当天一早便动身出山与族中联系,小谷内自然只余下了魏云生和他一老一小相对两瞪眼──直到丑时左右,魏云生才出了锻冶房,将一个以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物品扔给他后便自回房睡了。

凌冱羽想当然耳地以为那是修复好的碧落,怎料满怀欣喜地打了开,入眼的却是一根乌漆妈黑、剑不像剑、棍不像棍的物事。若非这「剑」的材质明显迥异于寻常精钢,他都差点没以为自个儿给师祖耍了。

换做以前在东北习艺时,面对性子大咧咧的师父,他少不得还会没大没小地半撒娇半质问两句。可面对深不可测的师祖,凌冱羽却是彻底没了脾气,即便心下万般纠结,仍只得认命地面对现实,将那把「剑」拿回房里好生琢磨一番。

次日,师祖便让他展开了紧锣密鼓的修练计画。所用的兵器自然便是那把黑金刚──据师祖所言,这「剑」乃是用一种叫做墨金的特殊合金所造,故被凌冱羽如此戏称──训练的内容则是按着师祖手书的一套基本剑式图谱而来,原先练到熟烂的黄泉剑法一概不许用。如此延续了七天后,他才在师祖的指示下转而在没有葡萄的葡萄架下用吊挂着的几十枚铜钱开始了新的练习。

由于师祖一直禁止他以成套的剑法出手,凌冱羽刚开始打铜钱时,时常因手法不连贯、变招不易而给荡回的铜钱敲了个满头包。但他毕竟是天资聪颖,资质卓绝之辈,本身也有一流的实力,另一个七天后,虽没能做到完全忘招的地步,却已能在出手不拘于成法的情况下于铜钱串中全身而退了。

凌冱羽和铜钱们「纠缠」了十多天,直到九天前,师祖才给他安排了新的任务──去桃花林里练剑,方圆三尺内不能有一片落花。

可这一回,师祖不仅没要求他一天得练足几个时辰,反而还让他一有空便四处走走看看,好生想想他的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都有其特长和心性,一味按着前人的脚步走虽然稳妥,却也局限了他成就。唯有真正找出适合自己的剑意,才能让他由普通的一流好手中脱颖而出,往成为足以在江湖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宗师级高手迈进。

漫天的桃花虽不如铜钱那么好捉摸,可凌冱羽早已掌握到诀窍,几日连着练下来,总算在今日达成了四尺内全无落花的目标,比师祖给下的标准还要多了一尺。

只是他练习算得上顺当,在招意的体悟上却一直有些蒙昧。凌冱羽曾思考过自身的优势、性情和喜好,却怎么也没能拟出个切实的概念来。问起师兄和东方大哥,一个说是性情所致,自然而然;一个说是陡见沧海,突有感悟……两者都能理解,却仍旧没能带来多少帮助。如今九天过去,他已能成功将落花阻于身周,却依旧想不出什么才是适合自个儿的「剑意」。

一想到那虚无飘渺的「剑意」两字,凌冱羽才刚因达成师祖要求而起的雀跃便旋即化成了唇间逸出的低叹──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就这么给困在山中出不去了?虽说这样宁静平稳的生活过来颇为舒心,但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然很难就此安于现状。

况且……在这个幽静的小谷之外,还有着暗流汹涌的江湖。先前听师兄的意思,和西门晔的合作似乎进行得颇为顺畅,指不定接下来便得让他这个中间人派上用场。如此一来,他自然也不好在谷中继续待下去。

可如此念头方浮现,便旋即让体认到此间意涵的凌冱羽为之一震──比起这样宁静安稳的日子,他竟更盼望着与西门晔相见?

若是在一切谎言、欺骗揭露开来之前,这样的心思自是理所当然。但……先前得知师兄让他担起中间人之职时,他不还为此气愤过一阵么?为何现下却反倒如此……

是他的恨……淡了么?

又或者,是某些潜藏于他心底的事物……已经逐渐成长茁壮,甚至到了足以掩盖过那份恨意的地步?

不期然间,足下脚步已停,凌冱羽探手自怀中取出那枚始终被他收得好好的羊脂白玉,对方第一次将这玉佩交到他手中的记忆,亦伴随着于脑海中浮现的。

如今回想起来,那还是他头一次见着那人露出足以用「慌乱」形容的表情吧?向来总是无比冷静淡定、仿佛对任何事都胸有成竹的西门晔,却因他的眼泪而手足无措……曾为行云寨的滔天大火所掩盖的记忆如今却显得无比鲜明,让青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握着玉佩的掌。

──见到了西门晔后,他,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

乍然中断了青年思绪的,是半空传来的一阵鹰鸣。知道是这些日子来同样忙着「健身」的锅巴,青年当下暂搁了心头愁绪便待以哨声唤下伙伴,不想眸光方抬,见着的,却是一幕莫名震慑了他心神的光景。

但见原先盘旋于空的鹰儿陡地俯冲而下,利爪一勾便将前方空地上一窜而过的野兔牢牢攫了住。

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精准凌厉的袭击……理应瞧惯了的情景,却令此时的青年连吐息都有了片刻的停滞。他一次又一次于脑中回想着锅巴的种种举动,展翅翱翔的英姿、顾盼昂扬的傲气,以及俯冲而下、一击得手的锐气……不觉间,他已然取下了背后的「黑金刚」,身形一闪、仿效着鹰儿当空俯冲而下的锐势提剑对空便是一刺──

当凌冱羽猛然回神之时,地面上已然多了道疑似剑气所致的划痕,而眸中带着赞许的师祖,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前方。

「该说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么……看来你已经多少领悟到了。」

看着地上的剑痕,魏云生半是欣慰半是感叹地这么道了句,眸中却已添上了一丝寂寥……瞧着如此,凌冱羽心下一紧,忙唤道:

「回去吧。你师兄和东方家那小子刚由外头回来,似乎有什么要紧事。」

虽觉师祖的表现有些反常,但长辈发话,身为徒孙的他自也只能领命而为。尤其师祖话中提及了「要紧事」三字,让不久前才刚烦恼过海天门乃至于西门晔之事的凌冱羽不由得起了几分联想,当下拱手一礼后,立即背着「剑」赶回竹舍去了。

耳听青年的足音渐远,又自停驻片刻后,魏云生微微一叹、带着几分缅怀几分哀伤地走进了徒孙练剑的桃花林里。

──在凌冱羽未曾探访的林子深处,有着一座简单的墓碑。碑上简单扼要地以精美的篆体刻了四个字:冯离之墓。

墓碑瞧来已有了好些年头,但打理得十分干净,目前供奉的亦是新鲜花果,看得出祭拜者的用心和珍视。

抬手拂去碑上的落花后,魏云生一个屈膝跪了下,满怀着思念与怜惜地以指轻抚上了碑上刻着的「冯离」二字。

「我来看你了,阿离。」

仿若呢喃的倾诉,带着过于深挚的情感。

「这些日子来,我想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阿离,以前我让你学剑,你嘴上说没那个资质心力,最后却还是打了对双剑出来……其实你心底,一直是盼着能和我一道纵剑江湖的,是么?」

「之前曾跟你说过,我把日魂跟月魄送给了一对娃娃,没想到这男娃娃跟女娃娃最后却各自有了婚配,反倒是两个娃娃各自的孩子走到了一遭。两个男娃娃,生得很是俊俏,一人拿日魂、一人拿月魄……虽说他们在我面前一直着意克制着,可那样的默契和亲近,想来远不是单纯的『挚友』二字便能阐述的。」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是不是你冥冥之中安排好的?那双剑传到他二人手里,不仅合了你的心意,也发挥出了名剑应有的光采……你在九泉之下,想来也对此感到十分欣慰吧?」

「最近常在你旁边练习的孩子是我的小徒孙,挺机灵活泼的一个男娃娃。他拿碧落和我为西门家造的那把绝尘对上,结果把碧落弄坏了……他盼着我能将碧落修好,才一路寻到了此处,却不知我知晓他是我小徒孙后,就没有把碧落还他的打算。」

「你曾说碧落不是世上最好的剑,却是你最喜爱的剑,这么多年过去,我总算懂了……冱羽那孩子的剑,用靖寒打发掉就好了。碧落,就留下来陪你吧。」

「几个娃娃大概这两天就要走了。江湖上还是不消停啊!也不知这些孩子何时才会再回到谷中来探探……可惜我早已倦了,唯一帮得上他们的,也只有想尽办法让他们提升些实力而已。」

「今儿个就先和你说这些吧……靖寒我取走了。冱羽已经多少领悟了『剑意』,想来靖寒之名也不会埋没才是。那可是我的颠峰之作,阿离,你在九泉之下可别光顾着看那双剑,也得帮我顾顾那个拿靖寒的小徒孙才好。」

言罢,又自对着墓碑道上几句家常后,魏云生才终于起身,探手至墓碑后方取出了藏于暗阁中的靖寒后,离开了桃花林。

* * *

『你把碧落留下吧。这把「靖寒」乃是老夫颠峰之作,剑身以墨金打造,重量和那把黑剑相若,你能将黑剑用得顺畅,这把靖寒自然更为称手。出山之后不要光盲目出手,要时刻存想着属于你自个儿的剑意。以你的资质,将来必能成为新一辈的宗师人物。』

这番话,是凌冱羽提出离去的要求时,将靖寒交托给他的师祖足称殷切的叮咛。

那日悟得剑意之后,凌冱羽方回到谷中,便由师兄处得着了西门晔已经初步摸清海天门盘算、不日便将展开行动的消息。西门晔即将行动,身为中间人的他自然也是时候肩负起自身的责任。也因此,得着师祖同意后,他便即收拾了行囊,于次日同师兄和东方煜一道启程、离开了小谷。

回想起在谷中的一个月,以及师祖将剑交到他手中时的情景,凌冱羽虽觉手中靖寒玄黑呈亮的剑身和上头的暗金色云纹有些气派过头了,可这些日子来切切实实地由师祖身上感受到的关怀和温暖,却仍让青年对这把还不大熟悉的新配剑有了几分亲切感。

「怎么,还在惦着碧落?」

眼下三人正在下山的途中。见师弟一路上不时低头望向手中的靖寒,神情间颇有几分复杂之色,一旁的白冽予含笑探问道:「靖寒是把上上之作,你用来也十分顺手,应该高兴点才是。」

「我知道,只是……」

得师兄问起,凌冱羽音声微顿,长剑离鞘、一步踏前耍了个剑花。乌中带金的剑芒绽开,虽不若寻常剑光那般耀目,引人注目之处却只有更盛。

「师兄、东方大哥,你们不觉得这把『靖寒』……生得太过华丽了些?」

「……这倒是。」

听青年还剑入鞘后脱口的便是这么一句,白冽予和东方煜虽颇觉莞尔,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华丽」二字用得确实极为贴切。江湖上不是没有通体成墨色的兵器──白炽予的九离便是一例──但也不知是「靖寒」的打磨手法特殊,亦或是魏云生口中的「墨金」有何不寻常之处,靖寒的墨色竟带有近似于玉石般的通透,再衬上那以特殊鎏金法勾勒而成、华美精细且予人流动之感的云纹……就算这把剑只是个花架子,单是这手工艺也已足让「靖寒」成为艺术上的传世名作。

说实话,靖寒用来虽十分顺手,可凌冱羽总觉得这样气派的剑和他的人实在有些……不相衬。虽说在习武者而言,兵器的外表不过是小道,可拿着这剑却总让他有种乞丐捧着个荷景釉彩白瓷碗──这拗口的名称还是他从西门晔那里听来的──要饭一般突兀的感觉。倒不是他有意贬低自己,只是历来所置身的环境总让他觉得自身和这些精贵玩意儿有着极大的隔阂。若改由西门晔拿着,那模样瞧来定是十分相得益彰的。

这厢凌冱羽心思数转,身侧的白冽予也由师弟的表情猜出了他的想法。唇畔笑意因而勾起,他抬手揉了揉师弟发丝,笑道:

「华丽些有什么不好?若换成是炽,有这么把华美气派的兵器还不高兴死了?你今后也是要在江湖上闯出大名号的人,又岂能执着于这些小事上头?若仍有些在意,不妨便以此剑为目标,务求使自个儿能培养出与『靖寒』相衬的气度吧!」

知道这确实是他的小老百姓心态作祟,凌冱羽颔首应了过,不想心下几分豪情壮志才刚升起,紧接着入耳的一句,却让他当掣噗」地喷笑出了声──

「真要拿兵器作文章,西门晔和那把『绝尘』才真谈得上『不相衬』三字。绝尘扇白如雪,持扇的人心思却比墨还黑。」

说出这番话的并不是向来言词锋利的白冽予,而是平时被公认为品性温良敦厚的东方煜──他向来不怎么喜欢西门晔,一来是因为对方的脾性,二来是因为对方对情人的不假辞色。虽说后一项和对方这些日子来一直被冽玩弄于手掌心上有关,可对总是将情人捧着护着的碧风楼主而言,可以理解是一回事、能否原谅又是另一回事。是以眼下提及兵器之事,忍不住便顺着「相衬」二字奚落了西门晔一番。

他这话一出口,饶是凌冱羽每每思及西门晔便心绪低落,却仍克制不住地笑出了声。同样听着的白冽予倒是颇为平静,一个回眸正想调侃身旁的情人几句,可双唇方启,身子却已忽地为之一顿。

只是他向来精于掩饰,面容之上神色如常,仅是于片刻沉默后,出声唤道:

「哈、等……哈哈……什、什么事,师兄?」

「过些日子见着西门晔时,别忘了用这番话好生奚落他一番。」

虽知师兄是在提醒自己即便在面对西门晔时也不要失了现下的心境,可这话无疑提醒了青年即将到来的别哩,让先前才刚开怀大笑的凌冱羽心下几分离愁别绪升起,应着的音调抑因而添上了几分落寞。

明白师弟的不舍,白冽予低低一叹,却没特意出言开解什么,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叮嘱道:

「你鲜少于岭南之外活动,眼下手中拿的也非碧落,倒也无须过于担心身分暴露之事。只是海天门毕竟仍潜伏于侧,此去京城,你还是尽量避开大路沿山林前行为佳。如此,以你在潜伏追踪和野外行动上的优势,即便遭人蹑上,也必能顺利将对方甩开。」

「我明白,师兄。」

凌冱羽对白冽予向来言听计从,一时却也未深思这番叮嘱背后是否有所意涵。可他怎么也未曾想到的是:自个儿应答的音声方落,便听得师兄的音声再度响起,道出的,竟已是别离的言词:

「你要上京,继续跟着我和煜到县城也只是平白绕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便在此分手吧。」

青年虽早接受了彼此即将分别的事实,可陡然听得师兄竟打算在此地便和自己分头行动,呼唤着的音调不舍之外更带上了几丝错愕。

只是白冽予会直言出口,自然是心意已决。当下摇了摇头让师弟莫再多言,而后一个抬臂将其轻拥入怀。

「见到西门晔后,提醒他一件事儿……海天门既然有意拿流影谷作为借刀杀人的那把刀,那么整个计策中最大的障碍,自然便是他这个太过有才能的流影谷少谷主。对付海天门,尽早解决,总好过夜长梦多。是要一网打尽还是速战速决以求稳妥,便端看他如何衡量了。」

这番嘱咐几乎可说是低喃着在他耳畔道出的。青年心绪低落,一时却没注意到师兄行止的反常之处,多少带着分不甘愿的一声低应后紧紧回抱住了对方。

──足过了小半刻,离情依依的青年才终于松开了手。

「那么,冱羽便先行一步了……告辞。」

即便不舍,即便突然,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仍令青年选择了遵从。依礼一个抱拳话别罢,他不再多留,足下轻功运起、一个旋身提剑转往北方去了。

凌冱羽身法迅疾,不到片刻,那身影便已隐没于林木之间。目送着师弟的背影渐远,直到那足音已出了自个儿感知之外,白冽予才收回了目光。也在同时,原先始终静默地看着一切的东方煜欺近,单掌轻捧起情人面颊,可脱口的,却是迥异于如此旖旎举动的一句:

「出什么事儿了,冽?」

会这么问,自然是因察觉了情人的反常之处──不论是突如其来地要求师弟分头行动,亦或是别前动作稍显暧昧的嘱咐,都透着几分不寻常的味道在。听着如此,白冽予面上一个「果然瞒不过你」的苦笑扬起,却是一个靠后将背抵上树干,抬手勾揽上情人脖颈将其拉近。

如此态势,任谁瞧着都会认为这是一对爱侣之间在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可当两张容颜相距不过寸余之时,自白冽予口中道出的话语,却足以令任何情热在瞬间降至冰寒──

「门主在附近。」

虽说察觉情人行止有异之时,东方煜心底便已多少有了些准备,可乍然入耳的「门主」二字却仍让他瞬间寒毛倒竖,本能地便待惊呼出声。好在白冽予对此早有预期,当下略一凑前以唇封住了对方音声,直到前方的身子稍为放松了原先紧绷的力道后,才结束了这个稍显轻浅的吻。

「我并非听见、亦或瞧见门主的音声形迹,而是本能地起了一种对危险的警觉──这种程度的威胁性,我只在门主身上感觉到过。之所以让冱羽先行离开,一是不想将他牵扯进来,二是想藉此测试门主真正的目标所在。如今冱羽已然远离,我心底的那份不安却依旧没能减轻……看来门主此行,的确是为你我而来了。」

「听你言下之意,似乎门主和你我间尚有好一段距离?」

「既然如此,你我不如就此回返。只要到达小谷附近引来前辈支援,门主当会知难而退才是。」

「不成。你我一旦折返,定会引来门主警觉出手拦阻。咱们出发至今也有一天多,即便全速回返,没个大半天也到不了小谷。以门主之能,只怕咱们还没逃上一个时辰便会被追上。」

「那么分头行动呢?门主只有一个人,总没法两头兼顾……」

「以你我的状况,抓住一人和两人有什么差别?」

白冽予苦笑道,「若你被门主所擒,我定会以你的安危为最优先……实力的差距摆在那儿,到头来,我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束手就擒而已。」

「……那咱们又该怎生是好?总不能真等着他找上门来吧?」

虽知情人的分析句句在理,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的郁闷却让东方煜有些焦躁,再加上得知此消息后便不住蔓延开来的不安,忍不住便一个抬臂将情人紧紧拥入了怀中。

感觉到对方的心乱,白冽予心下一紧,却仍只能强自维持着冷静,答道:

「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你我在这一个月间都有所进益,联手合击,兴许还能逃出生天。虽不知门主因何选择在旁窥伺,但咱们却可利用这一点……如今距县城还有半日路程,全力奔驰大概可以缩短到一个时辰左右。等会儿便先以五成力启程,待我向你示意之后再用上十成力。只要能在门主之前先一步赶到县城,便可藉人潮掩护逃开。」

「嗯……一切依你安排。」

二人间平日拿主意的本就是白冽予,东方煜对此自然没什么意见,只是于再度启程前一个俯首深深吻上了怀中的情人。

如此举动虽有些突然,可清楚感受到对方不安的白冽予却没有拒绝。四瓣相迭,由轻浅的摩娑而始、再到深刻的唇舌交缠……直到被索吻的青年因情人技巧的撩拨微微软了身子,这一吻才在双方的不舍中告终。

扶着青年腰肢助其稳住脚步后,东方煜轻声道。白冽予闻言颔首,五成轻功运起,同情人一道启程、接续了先前的路途朝山下行去。

事情的发展大体与青年所料相符。按先前的计画行了小半个时辰,那种让他心下躁动不已的危机感依旧维持在原先的程度。暗暗估算着两人的脚程,又自行了好一阵后,白冽予抬手轻推了下身旁的情人,同时脚下骤然发力、十成真气运起便朝前方急奔而去。

也在二人陡然加速的那一刻,先前若有似无的压迫感瞬间大增,竟令得青年吐息都有了几分艰难。察觉这点,白冽予心下暗叫不妙,却仍只得竭尽全力同东方煜向前疾行以换得一线生机。

但他终究小去了关清远的能耐。正所谓一力降十会,绝对的实力差距,足以让任何谋算都显得苍白无力。当门主的身影蓦地出现在二人路途前方之时,白冽予和东方煜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在行进间双双拔剑、相互配合着朝来者袭去而已。

二人久历江湖,先前虽满腔心思盼着避开对方,但眼下既然避无可避,自也调整了心态冷静对敌──上一回彼此交手,关清远以压倒性的优势轻易取胜。如今近半年过去,两名年轻人才刚得着魏云生指点,自然多少存着几分跃跃欲试的战意。眼见关清远神色从容抬掌攻至,白冽予心神一凝,手中月魄一反出剑疾点,竟是恰到好处地阻在了长者才刚起了半招的掌前!

如此一剑显然有些出乎了关清远意料之外,赞许的眸光投向外孙,身形一错反掌正待变招,一旁的东方煜却已挟着沧浪之势直攻而来。无奈后者对招意的把握虽有提升,却依旧难以对长者造成什么伤害。关清远十分写意地一个踏步近前避过了那有若惊涛的一剑,便待趁其出招的空隙将其拿下。怎料一招方起,那把名为「月魄」的剑竟已又一次拦在自个儿身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长者心下大悦,当下再无视于已然重振旗鼓再启攻势的东方煜,招式一变便朝自个儿外孙袭去。

「想不到你竟已掌握了『气机』二字,虽仍欠火候,却已给了老夫一个大大的惊喜……老夫果真没有看错人。冽儿,你可知老夫今日为何守在此地么?」

出言探问间,关清远掌势未停,招式诡变莫测,其中含着的力道更是惊人。饶是白冽予已一脚踏在「宗师」的门槛上头,面对长者的猛攻亦只有借着对气机的把握阻招躲闪的份,而连一丝还招的余力都无,更遑论分神应答了。如斯态势便有若暴风雨中挣扎求存的一抹孤帆,瞧来险象环生,却偏又稳稳地留在了海面上头。

见情人陷入苦战,给晾在一旁的东方煜自然不会就此闲着,提剑便是连番攻势施展了开。只是关清远的实力远非寻常宗师所能比拟,年轻的碧风楼主剑势虽足称迫人,却仍不足以令其分神他顾。于出招攻向外孙的同时借势避开另一侧的汹涌若波涛的剑招,长者眉宇间愉色愈甚,掌下却已陡地发力、竟趁着白冽予变招的当儿直接扼向了青年咽喉!

感觉到那分毫不显老的掌蕴含着的强烈威胁,白冽予心神一凛、本能地横剑便是一挡──便在此际,心头一股不安窜起,意识到自个儿忽略了什么的青年一个激灵,却终究没能来得及阻止──关清远那图谋锁喉的一记竟只是虚招!便在青年本能地横剑架挡的当儿,长者空着的左掌已然一把握住了由侧身袭来的日魂。浑厚而邪异的功力有若滔天洪水沿剑反攻向执剑的东方煜。饶是后者已然运功抵御,却仍被那海量的真气迫得胸口一窒、唇间已是一口鲜血喷出。

可关清远的动作却未就此停下。

便趁着东方煜受了内伤一时无力反击的当儿,长者连剑带人一把扯近身前,无视于一旁白冽予红了眼展开的攻势以特殊手法抬掌便往东方煜周身穴位连指数点。但见日魂落地,东方煜失了气力的身子竟只能任由对方在瞬息间操弄如偶。待到关清远歇手,年轻的碧风楼主已然昏迷、瘫软着倒卧入了长者臂间。

东方煜便在对方手中,以白冽予的性子,那已攻至对方身前的剑自然再也刺不下去。瞧着如此,早有所料的关清远一声叹息,道:

「着于情,自然便有了弱点……以你如今的实力,即便遇上老夫也能有逃遁的机会,但你却为了东方煜而留下甚至罢手,却是徒然白费了先前那番功夫。」

「若能舍下『情』字,冽予又岂会是现在的冽予?」

知道如今任何抵抗都只是徒劳,白冽予遂收了月魄、容色微沉冷声回道。音声平静无波,一双幽眸却连对向长者都不曾、只一个劲儿地瞧着东方煜的面容试图判断出情人现下的状况。可察觉这点的关清远却未曾动怒,只是一个抬手示意外孙接过东方煜。意料外的情况让白冽予心下不安更甚,却仍是探手将情人昏迷的身子横抱着收揽入怀,调整着姿势让那张略显苍白的容颜得以稳稳地靠在自个儿胸前。

当然,也不忘以指探上情人脉搏,试图弄清对方除了先前的内伤外是否还有什么异常之处──他不认为关清远光点个睡穴便会费上那么番功夫。长者将东方煜交还予己的动作明显代表了四个字:有恃无恐。

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般,关清远微微一笑,道:

「放心吧,他的伤无碍于性命,只是昏迷了而已……随老夫来吧。老夫不会再出手,可若不跟上,最终后悔的只会是你。」

言罢,也不待青年回应,他已自旋身、提步便往山下行去……瞧着如此,白冽予胸口一紧,却终究没有冒险的勇气──曾险些失去东方煜的记忆如今正无比鲜明地于脑海中上演,让他在片刻迟疑后,终还是提步跟上了在前方的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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