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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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那是暌违了很久很久的、愉悦、平静而安详的梦境。

梦里的他,毋须面对满山官兵的搜索,毋须面对镣铐的加身,更毋须面对那样沉重的背叛。他只需要放任自己享受着来自师兄的关爱,然后怀着满心的景仰与依赖腻在「那个人」身畔,沉浸在那必然只对他展现的温柔之中。

没有背叛,没有迷惘,更没有那纠结不清的两难。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回应那个人的温柔,用自己最擅长的笑容拂去那人眉眼间的抑郁。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掌心,熟悉的温暖。他看不清、抑或不愿看清「那个人」的容颜,不愿面对内心最最抗拒着的一切。却唯有那双交错着苦涩却仍满溢着柔情的眼,再清晰不过地映入了眸底。

所以他笑了。

不是因为那份亲昵,而是因为盼着自己的笑容能多少除去那人眼里的阴霾。他知道那人心底总是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所以至少、在那个人能真正对自己开口之前,能让对方短暂地忘却心头的重担。

──即便只是梦境。

也或许,正因为是梦,他才能逼自己忘记背叛、忘记伤痛,只单单留存着往日纯粹的在乎。

可梦,终究也有醒转的时候。

梦里令人眷恋却又心痛的气息早已淡去。隔着眼睑隐隐透入的冬阳,迫使着青年的神智由沉眠之中逐步回笼。

稍嫌刺眼的光亮让仍残着几丝困倦的青年本能地便欲抬手遮掩,却在动作完成前、先一步为掌中攫着什么物事的触感转移了心思。

──奇怪,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怎么还会……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和师兄的把酒闲话之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凌冱羽搔搔头坐起身,有些困惑地望向了掌中──可随之入眼的物事,却让他残存的睡意瞬时消失无踪。

那是一块玉佩。一块以上好雕工刻成的羊脂白佩,触手温润,色泽均匀,一瞧便知是价格不菲的珍品。

也是……那个人曾作为回礼亲手交予他,却在遭遇到背叛那天为他所舍弃的

物事。

毕竟是曾细心珍藏、赏玩过的物事,他没理由、也不可能错认才是。却偏生

越是确信,便越发加深了心头的惶然与困惑。

为什么?

那一日,他舍下玉佩离去的举动西门晔也是看在眼里的。以对方的性子,断不至于任凭白玉就此蒙尘弃置才是……可若是如此,本该为西门晔收妥的玉,又为何会这样无声无息地回到了他手里?

玉佩不会自个儿长脚。会出现在此,自然是有人拿过来的──思及此,先前那个过于真实而令他不禁为之迷醉沉沦的「梦境」浮现,而令有所领悟的青年当即激动地胀红了脸。

西门晔来过。

他所以为的梦境,其实是意识朦胧之下的现实。无怪乎那样的气息那样的温暖甚至那样郁结却又……温柔的目光全都无比真切,只因西门晔确确实实到过此地,到过他床畔,而他,却以为是梦境而忘却了应有的排拒憎恨,竟就那么单单顺从着内心的渴望沉浸其间,甚或依恋的汲取对方的温暖、期盼着能抹去对方心头的沉郁。

可事情不该如此的。

从岭南到淮阴的这一路上,他几乎天天与西门晔同房,可不论内心如何交战,也从没有过毫无防备地睡到迷糊的状况──事实上,那些日子里,曾能安枕于西门晔身畔的他几乎是一感觉到对方的接近便会惊醒──就算是回到师兄身畔得以安心好了,也绝不会放松熟睡到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楚的地步才是。

除非……

让他熟睡至此的原因,在于「外力」。而这外力为何,考量到自个儿先前突如其来的浓重睡意,答案自然显而易见。

他是被人下药迷昏的。而动手的,便是他那位医术高超、用药通神的师兄。

因为师兄下了药,所以他才会任凭西门晔近身而不自觉,甚至在半梦半醒间失了防备地那般……回想起先前种种,凌冱羽只觉胸口一阵气闷、吐息转蹙,连更衣都不曾便翻身下榻、握着玉佩径直冲出了房外。

他不知道此刻横亘于心头的愠怒究竟是源自于西门晔、亦或源自于那份因眷恋而起的失态。可纵然情绪交杂难明,有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若没有师兄插手,他便无须一醒来便被迫面对这些个纠葛。

他知道师兄不会害他,会这么做也必然有其理由。可知道是一回事,能否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尤其在手握着那块玉佩的此刻,满心的迷惘和冲突让他无所适从,只能任凭胸口堵着的那股气驱使着让他上门讨个说法。

以凌冱羽的脚力,这座别庄占地又不算广,自然很快便寻得了目标所在。只是他向来敬重师兄,几乎连顶撞都不曾有过,先前虽来势汹汹,可事到临头,脚步却仍不由自主地为之一缓──而也正是这么一缓,让他在莽撞地入房质问之前、先一步察觉了房内的异样。

紧闭的房门之内,隐约透入耳中的,是让青年本就胀红的脸更加红透的艳情音声……

『不行、啊、那里……煜、煜……!』

『好紧……冽、别这么……呜、这样我会忍不──』

凌冱羽并非雏儿,又怎会听不出这煽情的言词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伴随着入耳的**靡声响更毁去了他「只是错认」的最后一丝侥幸……原先的怒气胸闷什么的瞬间全给抛诸脑后。最终余下的,只有在理解到房内的「情况」、以及这「情况」所代表的意义后伴随而至的浓浓震惊与错愕。

他们在燕好?师兄和东方大哥?

不错,他的师兄容貌绝世无双,体态亦是修长优美,也的确有不少色胆包天之人对其心怀不轨。可在他看来,师兄不论里外都是实实在在的男子汉,而东方大哥想来也对此十分清楚,又怎么会……?

况且,由方才听到的对话来看,那个被……的,似乎正是师兄……

过于让人震惊的事实让凌冱羽一时几乎无从反应,而只能就这么呆呆地傻站在房前,然后因脑中不可免地想象而胀红了脸──

最终「救」了他的,是察觉事情不妙而匆匆赶来的白堑予。

白堑予早就知道兄长和东方煜之间的事,是以先前见二人久未出房,当即心有所悟地远远避了开来,却忘了顾及这别庄里还有个完全不知情的凌冱羽……结果就是本来不知情的凌冱羽不仅在这样阴错阳差的情况下被迫知情了,而且还是那种最具冲击性的方式……

见对方双眼瞪得老大,下巴更是一副合不拢的样子,白堑予心下几分无奈升起,却仍只得抬步上前、半拖半拉地将变成石像的凌冱羽硬是带离了此地。

* * *

「堑予,你早就知道了吗?」

觅了间厢房歇坐后,见将他带离「现彻的少年面上全无半点讶色,好不容易由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凌冱羽才在迟疑片刻后、有些尴尬地开了口:

「我是说……师兄和东方大哥的事。」

「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不过冽哥和东方大哥成为爱侣……至少也有三年了吧?」

听对方主动问起,不愿欺瞒的白堑予自也只能照实作了答,神情间却已不可免地添了几分担忧。

不论冱羽哥和二哥之间师兄弟感情再怎么好,突然知晓自个儿师兄竟和另一个男人在一块儿,所受的冲击之大,想来也不是说接受便能接受的。偏生二哥眼下又是分身乏术无法亲自解释……单靠他,也不晓得能不能稳住冱羽哥的情绪?

这厢少年忧心不已,那个造成他如此忧心的主因却丝毫没察觉这些──此刻攫获了凌冱羽全副心神的,是白堑予方才脱口的那「爱侣」二字。

爱侣……么?师兄和东方大哥?

像男女之情的那种相爱,只是对象换成了男人?

──回想起来,先前师兄和东方大哥到行云寨作客时,相互间的那份亲昵便有些不寻常了。只是他早已认定二人是「挚友」,自身和「霍景」也偶尔会有些亲近的肢体接触,便也没继续深思下去。却不想二人早已非单纯的朋友,而是执手相伴的爱侣了……亏他还时常在想什么样的女子能夺得师兄青睐呢!结果得着师兄垂青的,却是那个东方大哥……

一想到自个儿在这世上最为亲近也最为仰慕的人就这么给一个男人抢走了,凌冱羽心下不由得泛起了几分酸意,连带着也让他面上神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而这番变化,自然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一旁的少年眼里。

见凌冱羽听了他回答后便久久不语,面上的不豫之色却只有更为加深,按捺片刻后,白堑予终忍不住语带不安地开了口:「你会觉得……厌恶么?」

「厌恶?为什么?对东方大哥么?」

「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冱羽哥对这龙阳之好是否有所……排斥。」

「可师兄和东方大哥是真心相爱吧?」

「既然如此,东方大哥又这般珍视师兄,我自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说实话,我本也不觉得这世上有哪个女子值得师兄倾心相待,只是骤然得知此事,还是有些……」

明白白堑予担心的是什么,凌冱羽笑了笑示意他无需烦恼,却在感慨之余也不禁讶异起自己对此事接受得竟如此轻易。

是因为对方是师兄吗?又或者……他心里,其实并不认为同性相恋有什么大不了的?

也对……有景哥的例子在前,他若对此抱持偏见,岂不也等同于看轻了景哥?更别提师兄和东方大哥本是真心相爱了。他以往不曾因二人间的亲昵而心生反感,现在自也不会因为这份亲昵另有了个称呼便有所抗拒。

瞧他面上并无分毫勉强之色,想来是已真心接受了此事,白堑予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只是这气一松,先前的紧张褪去,口便也跟着干了起来。当下顺手取了案上凉茶替彼此各倒了杯,然后自个儿将之一饮而尽。

凌冱羽打醒转后便不曾喝过水,眼下见白堑予如此举动,喉头本给忽略的干渴立时变得无比鲜明。当下抬掌便欲取过对方为他斟的茶,可掌中因突来的打击而暂时给他遗忘的玉佩,却因这么个举动而再一次占据了他的心神。

那份叫人难受的窒闷和气愤,亦同。

这下变化突来,白堑予又是细心之人,岂会察觉不出他的异样?见他本欲提杯的右手就这么硬生生僵在了半途,忍不住便半是关心半是好奇地开了口:

「冱羽哥?怎么了吗?你手中握着的是……?」

对方都主动问了,自个儿若还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心下有鬼了……思及此,凌冱羽心绪虽仍无比纠结,却还是摊开了掌、将手中的玉佩递到了少年眼前。

白堑予也算是世家出身,这玉佩雕工精细、色泽莹润,自然一瞧便知其价值不凡。只是在他看来,不论这玉佩如何珍贵,以凌冱羽的性子,也断不致如此失常才对──除非,这玉佩对对方而言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就像当年他二哥手里那个染血的香囊一般……

少年的想象力本就十分丰富,忆及对方连更衣都不及便带着玉佩上门的事实,一个可能的答案便已脱口而出:

「冱羽哥……这玉佩,莫非是西门晔送给你的?」

「……你因何有此猜测?」

可回应的,却是凌冱羽似乎潜藏着什么深意的一句反问。

察觉了他语气的微妙变化,白堑予暗道不妙,可还没来得及想好该怎么回答,提出问题的人却已先一步自行道出了答案──

「因为西门晔来过吧……就在我被师兄用药迷昏的这段时间里。」

凌冱羽不是驽钝之人,自然很快便由对方的猜测证实了自身的推断。只是那明显带着质问的音调和藏不住的火气却让听着的少年心头一跳,忙道:

「我知道师兄不会害我。」

冷冷一句截断了对方的辩解,青年容色沉沉,向来清亮的眸子亦随之罩上了一层阴翳:「可不论目的为何,在做这事儿前,难道就不该跟我先商量一下么?不错,西门晔确实不曾伤我,可他自顾自地留下这种东西,又教我该如何应付才是?」

所谓的「这种东西」,指的自然是那块珍贵的羊脂白佩了──凌冱羽也知道自己多少有些迁怒,可打从见着玉佩开始,心底不住蔓延的纠葛与疼痛却让他怎么也没法平心静气以对,竟连身子都有些微微发颤。

真要问他到底在气些什么,他自个儿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说不出却又没法释怀,自然越发让人感到郁闷。

见他神情低落,思及另一张更显郁郁的脸庞,白堑予心下一软,一声低叹。

「其实二哥会那么做,有要事须得同西门晔商议是其一,其二,却是想让他放心一些吧……毕竟,西门晔也是亲眼见着冱羽哥你中毒昏迷的。」

听得那「亲眼见着」四字,凌冱羽想也不想便出言驳了回去:「我中毒之时,西门晔正在外头赴宴……以师兄一贯的手法,出手劫人也该是在那个时候,又岂有让西门晔遇上的机会?」

「咦?冱羽哥不知道么?那天西门晔在宴会中途便离席折返,结果正好同入内劫囚的二哥碰上一块儿──我也是听二哥说的,当时西门晔本欲从云景手中将你夺下,却给二哥阻了住。许是认出了二哥,他竟连武器都没拿出,就这么眼睁睁地任由二哥将你从他眼前带走……若非二哥先前早有安排,刻意假冒聂前辈出手,只怕西门晔在流影谷中的立场便要因这么个『疏忽』而遭受极大的打击。」

顿了顿,见凌冱羽面上几分复杂之色涌现,隐隐明白什么的少年当即语气一转,刻意以着轻松的口吻接续着道:

「当然,二哥也没忘记帮冱羽哥出口气。西门晔前来之时,二哥特意什么也没说便让他入房看看你,结果西门晔不晓得□□已给师兄事前换过的事儿,见着你熟睡,还以为你已……当下岔了内息走火入魔,还呕血了呢!」

其实以白堑予的性子,本来是说什么也不至于如此幸灾乐祸的。可凌冱羽的反应却让他不禁有了些奇妙的联想,这才刻意用言词加以试探。

若在平时,被试探的人多半能注意到对方的反常之处。但此刻,本就心乱如麻的凌冱羽却已没了分心他顾的余裕。听得西门晔内伤呕血,回想起先前半梦半醒间那双孕育着深深苦涩却又无比温柔的眸,胸口因之而起的刺痛让本就竭力压抑着内心起伏的青年吐息不由得为之一窒,足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维持着音调平稳地开了口:

「……他的内伤,严重么?」

「嗯……若二哥未曾出手,至少得要大半年的休养才能恢复如初吧。」

听得白冽予相救,凌冱羽本能地松了口气,却又旋即因自个儿有此反应而暗暗恼怒了起来。

而这诸般变化,自然全入了对坐的少年眼里。

白堑予精擅易容化身之术,对人表情的观察细致入微,自然将对方的矛盾瞧了个清清楚楚。看了看桌上的玉佩,又看了看犹自沉沦于苦恼中的青年,心思数转间,他已然双唇轻启,以着足称诚恳的音调开了口:

「冱羽哥,既然是对方自作主张留下的『礼物』,要怎么处置自然取决于你了。我瞧这玉佩成色极佳,不如便拿去兑成现银吧?」

「兑、兑成现银?」

没想到入耳的会是这么个答案,饶是凌冱羽心绪紊乱难平,亦不禁有些傻眼:「可这毕竟是他人相赠之物──」

「但冱羽哥也不是心甘情愿收下的,不是么?横竖看着心烦、扔了浪费,还不如兑成现银来得干脆。」

「……说得也是。」

饶是心下觉得不妥,凌冱羽也不得不承认少年所言确实在理──可在理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毕竟是曾经深深珍视过的物事,要他如何能就这么轻易地将之舍弃?

就好似……这玉佩所代表着的、二人间曾有过的情谊。

曾经决意过的憎恨,在名为押送的朝夕相处下逐渐受到了侵蚀。即便容颜相异、身分大改,那熟悉的音声、气息和温暖却无不唤起了昔日的美好记忆,而连同对方那份矛盾却实在的关怀,一日日地加深了心中的迷惘。

望着案上静静躺着的玉佩,不觉间,那曾让他感到无比讽刺而刻意埋藏、遗忘的话语,已悄然浮现于脑海之中──

『我从没对一个人有任何盼望过。可唯有你……纵然尘世污秽,世事险恶,我都盼望你能保持着一如此刻的心境、一如此刻的眼神……』

熟悉的疼痛,再一次占据了胸口。

沉默片刻后,凌冱羽微微一叹,双唇重启、音调却是出奇地平稳:

「我打醒来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可以麻烦你请人帮我准备一份么?」

「没问题,我这就去。」

知道对方多半是想一个人静下心来好好思考,自觉目的已达的白堑予遂也干脆地应承了下,起身离开了房间。

但听房门开阖声响,便也在少年出屋的那一刻,略带着几分迟疑地、凌冱羽右掌轻抬,再次触上了眼前的白佩。

离身好一阵,玉上残留的余温逸散,虽因玉质而不至于同这天候般冰寒,触手却也是一片微凉。他近乎失神地将玉佩再次收握入掌,心下却已泛起了一丝苦涩。

自流影谷的手中逃脱,在得到足以反击的力量前就此远离西门晔……他不是一直这么盼着的么?可为什么……在一切终于实现的此刻,挣扎迷惘之外,他的心底,竟也存着那么一缕思念……?

可这疑惑,终究是没可能问出口的。

伴随着低不可闻地一声轻叹,犹豫片刻后,凌冱羽自怀中取出条干净的帕子,一如往昔地将玉佩包覆着收入了怀中──

* * *

真正得以见着自家师兄,已是凌冱羽醒转后两个时辰的事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之故,眼前的容颜明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如今却好似添了几分以往不曾有过的慵懒春情,让他一瞧便觉脸红心跳、脑海里也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一些根本不该有的画面,一时竟连直视对方亦无法。万分尴尬之下、那模样真是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好在身为当事人的白冽予对此早有所料,对师弟没法「正眼相待」的情况也没怎么介意,省略了一应寒喧直接便将先前同西门晔相谈的内容及之间的前因后果尽数告知了对方。

「中间人?我?」

听闻二人最后的决议,凌冱羽立时脸色大变,尴尬什么瞬间给抛诸脑后,原先刻意闪躲着的目光满载错愕地重新对向了眼前的师兄:「师兄!你明知我和西门晔的恩怨,为什么还要擅自帮我安排这种……!」

所谓旧怨未消新仇又生,想来莫过于此──先前被迷昏的事儿都还没能完全释怀便又遭受如此「噩耗」,自然让凌冱羽有些气急败坏了起来。

可面对他如此恼怒激动,对坐着的白冽予却是淡然静稳一如既往,直对向师弟的幽眸亦是一派沉静,瞧不出丝毫称得上愧疚的色彩。

「因为这个工作唯有你能胜任。」

他淡淡道,语气却是无比的坚定,甚或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察觉这点,凌冱羽本就拧着的眉头更是皱成了一团,音声略沉:

「所谓中间人,无非是协调双方、互为联系。就算须得谨慎行事藏于暗中,师兄手下人才济济,又怎会差我一个?」

「可能同时取得我和西门晔全盘信任的,却唯有你一人。」

知道师弟那一句反问下蕴藏的抗拒,白冽予微微一叹:「你也是当过家的人,不会不明白公私之间应有的取舍,更遑论你二人间的恩怨终须有亲身面对的一天?不论你打算如何对付他,心里有个底子总好过刻意逃避结果一派茫然……相比于先前的阶下囚,作为中间人,想必更能让你体会到西门晔身为流影谷继承人的手段、智计和武功。」

所谓说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以大义名分为引,再佐以一番充分考量了对方立场的安抚言词,情理兼顾的一番话,饶是听着的凌冱羽心下万般不甘,亦不免因此而起了几分动摇。

师兄的话确实在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以他如今的力量,不论想怎么报复西门晔都太过勉强,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摸清对方的弱点,也好替日后的计画做足充分的准备。

只是上述这番谋算虽好,却须得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下:他对西门晔的仇恨必须足够坚定和深刻──就好似师兄对青龙那般──而不至于因相处日久而给逐步消磨;问题是,单是那趟「押送」的过程里、在双方仍明显处于敌对立场的情况下,他便已无数次因为西门晔的一举一动而心神大乱。若真成了「同伴」,他没有把握……自身的恨意,能在心底的交战中持续占着上风。

──打从知晓一切并非虚假、知晓西门晔确实是真心在乎着自己后,他心底刻意压抑着的那份信赖和依恋便已数度冒头;先前见着玉佩之时,更是连那份曾占据着他心头多时的思念之情也尽数涌了上……往日的情分太深,仇恨却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的。两相交战,结果自然只是让青年因这番恩怨纠葛而心力交瘁。

可就算是对着最最亲近的师兄,这番复杂的心思也不是那般容易说出口的。也因此,静默半晌后,凌冱羽终还是一个颔首:

「嗯……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你心里有个底便好。」

师弟的同意对白冽予而言本就是意料中事,闻言也只是淡淡应了过──他不是不晓得师弟内心的挣扎,可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能做的,也只有在旁支持并适度点醒对方而已──而旋即语气一转,道:

「接下来说说你之后的打算吧。」

「之后的……打算?」

「该是时候向前看了,冱羽。」

见凌冱羽神色茫然,白冽予心下一紧,回应的音声虽沉静如旧,却已添染上浓浓苦涩。

笔直凝向师弟的目光仿佛看透了一切,而在理解中交错着深深的不舍。

察觉到对方视线所蕴着的意涵,凌冱羽本待张口辩解些什么,却赫然惊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若在往日,他自是可以大大方方地要师兄无须担心,因为他总是积极奋发、勇往直前的。但此时、此刻,回想起打岭南事发之后的种种,那样简单打包票的回答,却就那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头。

几个月前,他还是行云寨三寨主,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八方车马行的业绩蒸蒸日上、行云寨脱离「匪类」之称的一日亦好似近在眼前……曾经遥远的梦想几已触手可得,却在真正得以达成之前,梦碎、人醒。

他失去了所有。

也从那一刻起,他忘了那个从小陪伴着的、让他投注了无数心力的梦想。取而代之占据了他全副心绪的,是对那个人的深深恨意,以及渴望着复仇的意念。数月前的那次背叛就好似一张无形的蛛网,将本欲振翅高飞的青年就此牢牢束缚了住,再不复往昔的自在和飞扬。

曾几何时,他眼目心神所及的已不再是「将来」,而是数月前的「过去」;像来总是锐意前行的双足如今却似陷于泥沼,再也没能移动半步。

所以在被问到日后有何打算时,凌冱羽楞住了。

──他已经……看不见前方的路了。

望着青年的神色由最初的迷茫转为错愕,再由错愕转为恍然,而终化作了浓浓的自嘲和苦涩,白冽予心下暗叹,起身近前、一个抬臂将师弟揽入了怀中。

「你只是暂时被仇恨迷了眼而已。」

「行云寨虽毁,却不代表你往日的付出便因此而成了无用之功。且不说昔日的经验累积,单是你在岭南攒下的名声和人脉便已是极大的财富了──正所谓破而后立,对现在的你而言,在岭南的基础并未消失,却已没了那些旧有的包袱掣肘,一切自然海阔天空。」

「……可和西门晔之间仍未有个了断,我又如何能──」

「你认为陆前辈会希望你因此而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么?更何况……在你而言,实现昔日的梦想和『回敬』西门晔,并不是相互抵触的两个目标。」

「累积实力,从而作为对付西门晔的利器么……?」

「不错。你和他的差距,一在个人实力,二在家世背景。若能建立一定的基业作后盾,即便无法与流影谷相抗衡,却也好过孤身相搏。至少,在『报复』的方式上,你可以拥有更多的选择。」

这话言下之意,自是指将两人间的私斗转移成组织之间的对抗了──说到底,他和西门晔之间的恩怨本就是起于几方势力之间的相互倾轧。横竖有擎云山庄在前顶着,他要从中插手损及流影谷的利益,想来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只是这前景看似光明,可想着想着,思及西门晔将因此牵连着受到的打击,心底升起的却非理所当然的快意,而是某种他早已再熟悉不过的痛楚──

那是在他们仍是「挚友」之时、每每见着「霍景」神色郁结,便克制不住地溢满于心的担忧和不舍。

意识到这一点,凌冱羽吐息微窒,原先轻靠在白冽予怀里的头颅却已埋得更深,本置于身侧的双臂更是紧紧环住了眼前的人……若说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人能真正体会他的痛苦而又能让他全心倚赖的,自也只有眼前的师兄了。

望着怀里缩着身子的青年,回想起当年那个瞧来无比瘦弱、却总透着一股明亮神采的幼童,白冽予微微一叹,抬掌轻拍了拍那颗深埋于自个儿胸前的头颅。

「你呀!方才不是还那般面红耳赤扭扭捏捏地不敢和师兄相望,怎么现在倒是连半点顾忌都没了?若是西门晔在此,只怕光是那目光便能把师兄凌迟个千遍万遍了。」

似是斥责的言词,语气却满是宠溺,饶是凌冱羽先前心绪如何低落,听着这话亦不由得面色一红,有些羞窘地抬起了原先低垂着的容颜。

「师兄……你真和东方大哥……那啥啦?」

「你不是听到了?」

闻言,白冽予似笑非笑地一句反问,而让给挑起了回忆的凌冱羽脸色更是一路红到了耳根子,本来习惯性赖着师兄的身子亦因而起了几分躁热之感──不过说也奇怪,明明直到师兄离山前都还时常一块儿睡的,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师兄的腰身竟纤细诱人如斯呢?

但以二人亲如手足的关系,凌冱羽自然不至于因为自家师兄身子如何勾人遐想而走了「岔路」──他又不是没看过师兄的**,眼下也只是一时给那意料外的「手感」震了住而已──可回想起先前的「见闻」,以及自个儿对师兄的认识,侧首思忖片刻后,青年唇间已然逸出了一阵满载困惑的叹息。

「可我还是想不大通……」

「师兄和东方大哥……那啥、怎么说也该是师兄在上头嘛!怎么会……」

这话倒是发自肺腑──在他心底,自家师兄可一直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又岂有「屈居人下」的道理?只是此言显然也大大出乎白冽予意料之外,而在片刻怔然之后,无双容颜之上漾起了足以让人目眩神迷的灿烂笑意。

他松开了原先揽着师弟的臂,直到怀中身子已离,才打哑谜似地开了口:

「此间道理,你日后自有机缘知晓……倒是先前问你的事儿,心下有决定了么?」

「嗯……我想先将碧落给修好,同时好好提升自个儿的实力。至于重立根基之事,便待好生琢磨过后再提吧!」

「也好。你先前迭经波折,又玩命似地训练自个儿,于身子损耗极大,也确实需要好一段时间的调养……如此,你先随我回山庄一趟,等找出适合修缮碧落之人后再过去好了。」

「但凭师兄安排。」

「听小堑说你方才只用了些稀粥,眼下时候也不早了,一道去用膳吧。」

虽说心头因西门晔而起的纠结依旧难消,可同师兄一番相谈后,凌冱羽却已感觉轻松不少,连带着也让这一应显得中气十足──瞧着如此,白冽予放心之余亦是一阵莞尔,拍了拍师弟肩膀后同他一道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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