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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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就当作是……给你的礼物……去……天方后……找……琰容……他会……达成你的……愿望……』

青龙所留下的遗言,至今仍清晰地于脑海中回响着。

经过几天的休养,随着伤势渐愈,也是时候收拾原先放松的心绪、进一步考量起接下来的计画了。而在以「剿灭天方」、「查出十三年前的主使者」为目标的情况下,青龙的这番遗言自然不容忽视了。

翻看着近年来所获得的、天方内部的资料,白冽予状似悠然地斜倚床畔,而在瞧见所寻找的人名时,神情间添染上几分复杂之色。

「琰容」,年岁、相貌不详,估计在二十岁上下,长年带着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极受天帝宠信,于天方的内务处理上地位仅次于朱雀。

若青龙的遗言为真,这个身为天帝心腹的「琰容」想必便是他派驻在天帝身边的棋子了……以他的性子,既有胆将自立的意图表现得如此明显,定是有所依凭。如此推断而下,他会在天帝身边埋下暗棋,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尽管未能证实,可对这份遗言,白冽予已信了八、九成有──原因无他:青龙没有必要对自己用这种不见得有用的手段,却可以利用自己来完成对天方的复仇。在利益一致的情况下,假如自己能不受昔日的仇恨影响,便必然会收下他这份「礼物」好好对付天方。

回想起青龙临死前似乎看透了一切的笑,他一声叹息。

虽说人死已矣,可这种被试探、被看透的感觉还是称不上好──若早个几年,他说不定真会因为对青龙的憎恨而将这个「礼物」置之不理。可现在的他,却是决计不会因一己之好恶而影响计画进行的。

现在的问题,便在于如何在不引起天方注意的情况下确认琰容的身分、从而联络并利用他了。

天方与白桦合作至今三年余,彼此表面上虽甚是融洽,暗地里却总不免有所防备,加上他不愿意打草惊蛇,也因此,白桦虽成功掌控了天方的情报来源,对于其内部的渗透及了解却仍嫌不足。

在这种情况下,能有个天帝的心腹为助力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而作为他首要目标的,自然是朱雀了。

只是朱雀对天帝极为忠心,就算用上强硬手段也不见得逼得出什么。为免打草惊蛇,白冽予虽与其维持着相当不错的关系,却仍尽量避免出言试探。

眼下既有了「琰容」这条线,事情办起来自然容易许多……再来,便是看他之前安排的另一条事进行得如何了。

白冽予将手中的册子搁到一旁,倚着床柱轻轻阖上了眼眸。

好不容易才专注了心神让自己将精力放在公务上,却方结束了工作,先前那些个盘据心头的纷乱思绪便再次袭上。

伴随着浮现的,是数天前彼此初次对饮的情景。

──那是他……第二次在东方煜面上看见那名为「苦涩」的神情。

第一次见着时,勉强撑持着病体的他因过于错愕没能来得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友人的身影渐远,徒留满心的懊悔与惦念。所以,当他又一次在友人面上见到那太过熟悉的苦涩时,心头的不舍与疼惜教他再难按捺、情不自禁地上前拥住了对方。

入怀的躯体温暖一如往昔;熟悉的肩背也依旧直挺、坚实。可尽管如此,那时被他拥在怀中的东方煜,却是显得那么样地脆弱、那么样地……惹人爱怜。

这份稍嫌陌生的情感,即便在东方煜紧紧回抱己身时亦不曾淡去。他们就那样拥抱着彼此,直到因事前来的关阳乍然推门入房。

那时,东方煜就像突然给惊着般匆匆忙忙松了手、离开了舱房。而他,也因为关阳手上的那迭公文而没能追上、问出心头再次升起的疑惑。

──让你如此苦涩的理由,是我吗?

第一次不是,却不代表第二次也……况且,他也不完全相信重逢之初、当他这么问出时,友人给他的答案。

即便一切全因己而起,东方煜也绝不会承认。

也因此,心中的疑惑,怎么也无法消解。

若当真不是因为他,那么,又是为谁?

是谁……让东方煜在数天前他二人把酒言欢之时忆起、从而露出那般令人心揪的神情?

思及至此,胸口已是一阵窒闷。本就称不上平静的心绪因而又更乱了几分。

虽说青龙之事方了,他的心情确实是比较放松的。可会让那件事轻易地便影响了自己的情绪,是否也代表了友人在他心头占着的分量已超出了预期?

如此念头方现,心下已是几分自嘲升起。他一个抬手,自怀中取出那个沾染了血污的香囊。

东方煜在他心中占着的分量有多重,不是早就清楚的事吗?

如不是那样在乎、那样惦念,就不会随身带着这个香囊,不会……

中断了思绪的,是房外关阳的一唤。

因而想起了那天他连招呼也不曾就直接入房的情景,白冽予淡淡道了句「进来」,心下却已是恍然。

也在同时,得着答允的关阳依言入房,恭声道:「消息已传至京城了。」

他并非第一次见着主子对香囊发怔,虽有些难受,却不至于因而失了自制。

听着如此,青年似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煜呢?」

「……说要给您弄些好吃的,上岸采买去了。」

虽是预料之中的情况,可实际听着时,那份来自友人的关爱却仍让他为之心暖……回应的音调淡然如旧,眸间却已带上了一丝喜色。

察觉了这一点,关阳心头本就存着的几分难受更甚。他眉间微结,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二爷。」

「这么说或许有些逾越……可您,是否和东方楼主过于亲近了?」

「我与他本为至交,亲近些又有何妨?」

可哪门子的至交会那样暧昧地拥抱对方?若非清楚这话一出,主子只怕立时便明白了自己对东方煜的感情,关阳还真想这么质问主子--忍下了到口的话语,他一声轻咳,转而道:

「可他毕竟是碧风楼楼主。东庄西楼间各有利害,日后万一有了什么冲突,只怕……」

「该当抉择之时,我不会因私事而──」

「属下担心的,是您在冷静的决断之后可能遭受的痛苦。」

「……那日突然闯进,也是为此?」

连犹豫都不曾地坦然应对,而换来的,是面前主子的一声叹息。

「此事是我自个儿的决定,后果当然得自行承担。」

顿了顿,「况且……我相信东方煜。」

最后的话语,简短却坚定。容颜之上漾起的笑意,醉人。

听着、望着,那过于温柔的神情教关阳更觉心痛,全仗着一丝自制才不至于上前抓着主子表露情衷……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他也不多言、一个行礼后连门也未及带上便匆匆离开了舱房。

──而在上到甲板前,与刚由岸上回来的东方煜错身而过。

后者虽对关阳的匆忙有些讶异,但一想到可能是为了擎云山庄的事,心下便也释然了。当下不再多想,提着食盒便往友人房间行去──却在入房前,由那半启的房门清楚地望见了正怔怔凝视着手中香囊的友人。

如此情景,教瞧着的东方煜立时一僵。

似乎是察觉了他的到来,房中青年罕见地面色微红、搁了香囊抬眸一唤:

「……对了,上回喝酒时,我还有件事忘了问。」

强自稳定了心绪缓声开口,东方煜手提食盒伫立门口,竟是怎么也没勇气踏入房中:「你和桑姑娘进展得如何?」

虽未明言,可那「进展」二字,自是指得他二人的感情了。

这个问题让白冽予先是一怔,而随即明白了过来。

「你还不懂么?」

「不懂?什么不懂?」

「作为碧风楼楼主的你,不会不晓得三年前的那场闹剧吧?」

「你是说……令兄将桑姑娘迎往擎云山庄的事?」

说着,白冽予已自上前,由东方煜手中接过了食盒:「我若真对凈妹有意,当时便顺势娶她为妻了,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请爹收她做义女?」

「简单来说,我虽对凈妹颇为欣赏,却绝无男女之情。」

「可你不是赠她珠钗,还、还因为桑建允的拒绝而伤心离去么?」

「不过是借故脱身罢了。『楼主』不也有过类似的举动?」

「那、那香囊……」

「将香囊硬塞给我的,不是你么?」

「但……你方才……香囊……」

过于让人震惊的事实让东方煜连话也说不完整,只能一脸惊愕地望着本以为已心有所属的友人:「会那样怔然凝视着香囊,不、不就是因为桑姑娘?」

「绣出香囊的是凈妹,将它交给我的却是你──方才我也只是……想起了三年前你我分别时的事而已。我话已至此,你若还不信,便算了吧。」

言罢,青年已自转身,提着食盒到桌前布置起菜肴来了。

望着眼前友人似乎隐透着几分不悦的背影,东方煜呆然伫立原地,试图厘清那完全乱了的思绪。

也就是说,「冽对桑凈的有意」从一开始就是个误会?而冽之所以带着那个香囊,也是因为自己强迫他收下,才……

尽管清楚以友人对「情」字的懵懂,那番近似告白的话语不过是友情的表现。可一想到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只怕远胜桑凈,东方煜便忍不住一阵狂喜……当下不暇细想一个箭步上前正待拥住青年,却在出手的前一刻,身子一僵。

他又想做什么?

既已清楚自己的自制力在冽面前有多么薄弱,就不该再像过往那般肆无忌惮的碰触、拥抱才是。若总心存侥幸,一旦有了什么意外,不但会毁了自己苦心建立、维持的友谊,更有可能伤害了一直相信着他的冽──这点,他不是早就清楚了么?

就如当日,如非关阳冒然启门中断了一切,只怕他早在心绪激荡下做出无可挽回的……

望着眼前背对于己的、青年挺拔而优美的身形,渴望、爱怜之情满溢于胸的同时,心口亦已是一阵紧缩。

他收回了本欲拥抱对方的掌,转而行至青年身畔帮他布置菜肴。

「抱歉……就因为我自以为是的误会,给你带来了这么多困扰。」

「不,我也早该解释清楚了。」

淡淡一句示意对方不必介意,白冽予排放着餐点的手却已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因为友人出乎预期之外的反应。

本以为东方煜会像过往那样,欣喜之余想也不想便兴冲冲地跑过来抱住自己的──可他没有。

明明已大步上前行至身后的,却在短暂而意外的停顿后,转而来到了身畔。

如此变化教白冽予心底几分难以忽视的失落升起,而在察觉了己身异样的情绪,心下一震。

失落来自于期待。而这,是否代表他期待着友人能像以往那样紧紧拥抱住自己?

曾经僵硬而狼狈地试图逃开的他,曾几何时,竟也盼望起东方煜的拥抱了!

过于让人震惊的事实,可明白过来之后,却显得那么样地理所当然。

某种预感──或者说即将明白什么的预感──,隐然浮现于心。

结束了手上的工作,白冽予略一侧眸望向身畔友人。俊朗面容之上那似乎压抑着什么的神情教他瞧得一阵心揪,而终是叹息着拉住对方往桌前一坐。

替彼此倒了杯清茶,青年带着几分缅怀地开了口:

「这三年来,我一直期盼着能像这样说清一切、再无隐瞒地面对你。」

「……所以才主动让我喊你『列』?」

「列与冽同音,这么听着,就好像你是在唤着真正的『我』一般了。」

「那么,当初坚持喊『柳兄』,也是因为不愿唤我的假名了?」

「在我心里,一直是用『东方楼主』或一个『煜』字来喊你的。」

说着,他微微一笑:「当然,先前也说过,你喜欢我怎么喊,尽管提出就是──阿煜、小煜、煜哥都不成问题。或者,东方大哥?」

「咦?还、还是原来的就……」

稍嫌慌乱的语句,让本就有些戏弄之意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如此反应让东方煜先是一呆,而在明白过来后跟着笑了起来。

心中本存着的几分烦乱,不知何时已然分毫不剩。

「尝尝看吧?这个很好吃的!」

半晌后,笑意稍停,他拈了块点心递给友人,「谈到吃的,上回在岳阳一饱口福后,我便一直惦着你的手艺吶!此去苏州,不知有无荣幸尝到?」

「我已拟好菜单,就等着为你摆一桌迎宾宴了。」

辗转一句肯定了他的疑问,同时,白冽予略一凑前、探首轻咬了口东方煜拿至他面前的糕点──如此举动让后者吓了一跳,差点没让点心掉在地上。

可他终究还是稳了住,喂着友人吃完了那块并不算大的糕点。那隐约可见的舌尖和几度与指相触的唇瓣教他一阵心乱……回想起昔日周游花丛时,类似举动之后接踵而至的缱绻旖旎,东方煜周身火起,好不容易才按捺下了将指尖抚按上那双唇瓣的冲动。

为免自己受到更进一步的**,他借着帮友人倒茶的动作侧过身子、别开了视线。

「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只剩一点痕迹,再两天就退了。」

顿了顿,「如此一来,也不至于让飒哥担心了。」

「长兄如父么?我是独子,向来便没体会过什么手足之情。」

「所以这么喜欢照顾人?」

「等到达山庄后,你可有得是机会体验体验了──上回炽还跟我提过,一定要找个机会同你请教请教呢!」

「炽?令弟炽予么?请教什么?」

「不外乎如何纵横花丛百战不衰、或者让那些个卖艺不卖身的头牌甘心屈从之类的……上回他提起你似乎有意『金盆洗手』,还十分惋惜呢。」

叙述的音调淡然一如先前,神情间也见不得什么变化。可即便如此,听着的东方煜仍不由得冷汗涔涔。

而终是,一声叹息。

「过去的事,便别再提了。」

「总而言之,刻下我已节制许多,你也别取笑我了──来,喝杯茶!」

「嗯……你也吃一点吧?」

一应之后取了块糕点送入口中,望着似乎没怎么在意的友人,东方煜松了口气的同时亦已是丝丝苦涩升起……

* * *

真正到达擎云山庄,是五天后的事了。

于东方煜的陪同下到坟前给父母上个香,并将近日诸事交代一番后,白冽予正式将友人介绍给了家人。

白炽予和白堑予对「柳方宇」周游花间、行侠仗义的事迹闻名已久,见着本人自是十分兴奋了;白飒予则除了礼貌上地感谢他对二弟的照顾、以及对昔日多有隐瞒加以致歉外,便是以「长兄的权威」时不时制裁着常冒出些放浪言辞的三弟了。

至于白冽予,他让双方互相认识一番后,便暂时离开准备晚膳去了──有两个满心期待的弟弟陪着,煜想必是没机会无聊的。

东方煜本就善于交际,眼下又是对着心上人的兄弟,自然耐心十足了,回答两名少年的提问时还不忘同白飒予客套一番……三人之间的融洽与热闹让身为独子的他颇为欣羡,却又在忆及此刻正于厨房中忙着的白冽予时,胸口微紧。

早先冽将他介绍给家人时,两个少年对冽虽不至于生疏,却不像对长兄那样笑闹不忌,而是带着几分敬畏的;白飒予也不像对待两个弟弟时那样贯彻着「长兄的权威」,关怀尊重之余还带着几分顾忌。

或许是太过清楚他曾受过的苦,三人对冽的态度几乎可称得上小心翼翼──虽说由此也多少看得出他兄弟间深挚的亲情,可对冽而言,如此态度,反倒更提醒了他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吧?

便是不至于黯然神伤,几分自责也总是难免的。

一思及此,胸口的不舍之情便怎么也无法压抑了……东方煜神色无改,眸中却已隐添上一丝交杂。

直到晚膳时分、那个他深深惦记着的青年布好了一桌美食欢迎他为止。

望着桌上一盘盘完全符合自己喜好的精致菜肴,他有些受宠若惊地望向了正准备于身侧坐下的青年。

白冽予只是略一颔首,回望的眸中带着几分令人心醉的温柔……如此神态让东方煜瞧得心头狂跳,几分喜悦与迥异的惆怅随之升起,却终只是略一颔首、谢过了对方的用心。

却在此时,一旁白炽予兴奋的声音传来:

「哇,好丰盛!好久没吃得这么好了!」

如此一句,让才刚想请大家开始用膳的白飒予当场就是一僵;白炽予也在话脱口后暗道不妙,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前头的两位兄长。

可白冽予却只是笑了笑,道:

「既是如此,便当作是庆祝青龙伏诛和欢迎东方楼主,好好享受一顿吧?」

「咦……嗯,好!」

没想到二哥会主动提到「青龙」二字,白炽予先是呆了一呆后,才有些松了口气地颔首应过。

也随着这一应,本有些尴尬的气氛缓和了些许。白飒予也趁机道:

「来,大家吃吧!东方兄也别客气──炽和堑食量都不小,晚了可就没东西吃了!」

「多谢飒予兄提点,那我就不客气了。」

带笑一句答过,他已自举箸,夹了块排骨送入口中。

见客人动了筷,一旁的白炽予和白堑予也迫不及待地开动了──多半是将东方煜当成了自己人吧?两个少年全无顾忌地大吃特吃,吃相虽不算太糟,却半点礼让客人的意思也无……如此模样让瞧着的东方煜不由莞尔,解决了碗中美味的排骨后同样加入了战场。

不同的是,两个少年是各夹各的,东方煜则是自个儿夹菜之余还不忘给一旁似乎过于「文雅」的青年添菜。

一顿晚膳,就在这种足称热闹的情况下结束了。

用完甜点、又自闲聊一阵后,众人各自散去,东方煜则在白冽予的引领下来到其位于内苑深处的居所──清泠居。

望着月色下更显清幽的雅致院落,他半是感慨半是玩笑地开了口:

「没想到初访擎云山庄就进了这个江湖上以神秘出名的『禁地』,以后吹牛也有本钱哩!」

「东方楼主还需要吹牛么?」

青年闻言笑道,「比起我这清泠居,碧风楼可要神秘多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碧风楼神秘归神秘,却不似清泠居有个名闻遐迩的『天下第一美人』,吹起牛来自要差上一筹。」

「这么说来,楼主与这美人日日同吃同住还曾经同床,岂不是可把牛皮吹上天了?」

「那么,不知楼主可有兴致与『美人』对月小酌一番?」

「这是我的荣幸。」

当下顺着东方煜的玩笑提出了邀请,而在得其同意后,青年笑意转深,略一使力拉着他到院中凉亭歇坐稍候,并自转身入房取酒。

但听房中物体翻动的声响传来,半晌后,青年已然拎着个瞧来少说有十斤重的酒坛和两只大碗往亭中石桌上一放。

封蜡未启,却已可嗅到几丝浓烈的酒香……如此阵仗让东方煜当场瞧得一呆:「不是小酌一番么?怎么……」

「昔日于长白学艺之时,这烧刀子可都是数以坛计地喝的。眼下不过取了一小坛,又是两人共饮,自然只算是『小酌』了。」

顿了顿,「还是说,你担心自己会受不住酒力呢,煜?」

近乎挑衅的一句,却又因那句末的轻唤而更添了几分亲昵。

听得此言,东方煜心头豪气顿生,爽朗笑意随之扬起:

「你都这么说了,我又岂能认输?今夜,便由我这客人先行敬上一杯吧!」

语音初落,他已自打开封腊倒酒,将眼前的大碗注了个八分满。而后,极其豪气地抬碗仰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番豪迈却又不失潇洒的动作让对侧瞧着的白冽予一时竟有些怔了,却又旋即因入眼的、丝丝酒液沿着男人唇角直滑过颈的景象,吐息微微一乱。

心绪,亦同。

可还没来得及想清,便已见着对方搁碗低首,以袖拭去了下颚残留的酒液。

俊朗面容之上,悄然泛起了一丝薄红。

以东方煜只比「一般」好上一些的酒量,陡然将如此烈酒一口灌入,虽不至于呛到什么的,却也隐有些醉意了。只是二人才刚开始「小酌」,自不好马上便运功将酒意驱除,也因而有了青年方才见着的那一幕。

吐息虽已恢复平常,心绪却仍未。眼前微染霞色的俊朗容颜进一步激起了某种过于陌生的热意……意料之外的反应让白冽予微微蹙了蹙眉,而在见着友人将目光投向自己后迅速恢复了平时的淡然。

随后,提壶斟酒,接在东方煜后头略一仰首将酒饮尽。

与东方煜极其相似的动作,却少了几分豪迈、转添上几丝不染凡尘地脱俗淡雅……连半滴酒也未曾漏出,青年就这样足称优雅地喝完了一碗烈酒,面上却连一丝醉意也未曾添染。

东方煜此时已有了些许醉意,见友人神色分毫未变,心中竟难得地起了几分不甘。当下给彼此各倒了碗酒,道:

「来,咱们再喝过!」

略一沉吟后颔首应了过,白冽予淡笑浅勾,而在他的示意下一同抬碗,将方斟满的酒一口气灌入喉中。

单纯的「小酌」至此已变成了拼酒,而这也是二人相识以来的头一遭──早前在船上时,二人虽也曾几度对饮,却多是把酒言欢,相谈多而饮酒少,从未像这样只喝酒而不谈其他。也因此,他虽清楚煜的酒量不如自己,却还是带着几分玩兴地允诺了下。

只是坛中酒才去了半坛,东方煜面上的薄红却已转为明显的红霞,平日明朗深邃的眸子也有了几分迷离;可对侧的青年却是神色如旧,月下的容颜也依然苍白得近乎透明。

唯一有所改变的,或许就是那双微微瞇起的眸子了。

「这话……等我醉倒……再说……」

连话都有些含糊了,却仍坚持着取壶斟酒、仰首饮尽。稍嫌熟悉的话语令听着的白冽予心下不由得一阵无奈,可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身子便已突然失了气力般瘫倒于石桌之上。

见着如此,青年无奈之余亦已是几分疼惜升起。将酒碗酒坛稍加整理了番后,他扶起烂醉的男子进了客房,小心翼翼地将之扶上床榻、盖上被子。

像这样扶着酒醉的东方煜进房休息,也是第二次了吧?只是上回他还没醉得这样彻底、这样地……毫无防备。

脑海中浮现的辞汇让白冽予微微一怔。本欲离去的动作因而中断,青年就这么静坐床畔,静静凝视着榻上那双眸紧闭着的俊朗容颜。

不光是「相思」而已……面对煜时,心底浑不可解的情绪,越来越多。

例如怜爱,以及打见着煜微醉时便悄然窜起的、陌生的**与躁热。

甚至于对「碰触」的渴望。

幽眸微暗,他深望着似乎已转入熟睡的男子,而终忍不住带着几分试探地抬掌轻抚上其面容。

极轻、极柔,却又带着某种……连自身都无法明了的意味。

眉、眼、鼻、唇。明明是再寻常也再熟悉不过的器官,却在轻轻抚划过后,进一步挑勾起内心深处那莫名的躁动──

中断了动作的,是榻上男子有些朦胧的一唤。

随着唇瓣轻启,停留其上的指微微陷入。白冽予心下一惊猛然抽手,腰际却已是一股大力传来。下一刻,他已被身下理当不醒人事的男子紧紧拥入了怀中。

过于突然的变化让青年本能地欲挣脱起身,可那紧紧缠绕于腰际的双臂却让他难以如愿……正有些无所适从之际,身下近乎自语的一唤却已再度传来:

这似乎潜藏了太多情感的一唤,让白冽予终于认命地不再挣扎,放松身子静静伏趴于友人怀中。

或许是酒的缘故吧?煜的身子比起记忆中的还要温暖许多;自右掌传来、那始自他心口的脉动,平稳而有力。

参杂的酒气落上颈部的鼻息,炽热而醉人。

明明是不该这样轻易受酒意影响的,可就这么依靠在东方煜怀里,竟让他连意识都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起来……

但觉半昏半醒间,紧锁于腰间的力道微松,温热掌心继之抚上面颊。白冽予本能地依循着温暖面庞微抬,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抹湿热乍然覆上双唇。

待他真正理解过来,已是那抹湿热自唇而下、转移至颈项的时候了。青年浑身剧震匆忙挣脱,却只见得榻上的人闭着眼嘟囔了一阵后,又自侧过身沉沉睡去了。

颈上仍残留着几分濡湿;唇瓣,亦同。白冽予就这么呆看着似乎从来没清醒过的友人,直到某种欲念驱使着他重新坐回床畔。

可他终究没有。

他只是又深深望了眼对方后,捂着侧颈回房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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