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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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风和天暖、空碧如洗。一江春水无尽,滚滚东流而逝。

便乘着这东逝春水,江面上,浪花翻滚间,一艘游舫流畅平顺地避过数处暗礁,迎风轻快前行。

任由衣袂鼓动翻飞,东方煜负手静立船头,渴望藉由那拂面清风平抚下心头莫名的烦躁与窒闷。

乘船离开江陵至今,也有五、六日了。

本来么,练华容之事既了,他和李列便也无了继续留在江陵的理由。可桑凈身上媚毒未解,又因受了惊吓、身心俱疲而染上风寒。李列做为医者,自不可能袖手旁观……反正二人本就未决定接下来的行程,一番商量后,遂由东方煜弄了艘船,并让李列随行照料、走水路护送桑凈回湘南剑门。

同样上了船的还有作为桑凈义弟的凌冱羽。行程定下后,一行四人便于数天前离开了江陵,乘船往湘南剑门总坛所在的衡阳而去。

如此安排本是出自于东方煜的提议。可刻下的他,却对此深感懊恼。

当初之所以有此提议,桑凈的病情固然是原因之一。但真正的理由,却是李列。

他本想藉由沿岸如画的春光来让友人宽宽心、进而化解那日受练华容非礼的阴影……可桑凈的病况,却让这份美意完全成了泡影。

这几日来,少女断断续续的高烧让负责照料她的李列根本没法好好睡上一觉。不但得时时留心她的病情,还得顾着煎药的时间与火候……虽说医者父母心,李列如此照看本就是意料中的事。可瞧着他连眼都没能好好阖上一会儿,即使爱花惜花如东方煜,心下也不禁暗暗对少女起了几分责难。

他也知道这不是桑凈的错。但一见着友人神情间隐带着的疲惫,心底的责难之情,便会不由自主地重上几分。

他有时甚至会想……友人所遇比之桑凈还要难堪、痛苦许多,为何却得这样默默背负着,还要劳心劳力地去照顾一个不过是被下了药的人?

便是男子无所谓名节好了。可自尊呢?一个大好青年给人……所受的屈辱,绝不是睡一觉起来便能忘得一乾二净的。

尤其自那日至今,李列为了照料桑凈,连一觉都没有好好睡过。

所以他还是无法不责怪桑凈,尽管清楚这只是自个儿不可理喻的迁怒。

只是懊悔归懊悔,眼下的情况,终究是没能改变的。他虽不愿见着友人这样劳累,却也不可能教对方撒手不管──孰重孰轻,这点理智,他还是有的。

依眼下行程看来,明日正午便能到达岳阳……如今桑凈媚毒已解,等上了岸后,便可请城里大夫代为照看,让李列好好歇着了。

说起来……他,也有好多天没能同好好友人说上话了。

列……

于心底一声低唤,他略一侧首,将视线移向了身后的船舱。

有若灼烧的眸光紧锁。他深深凝视着那紧闭的舱门,就好像想将之洞穿、直直望入深处一般。

直到……望见船舱深处、那个总一派淡然的身影为止……

望着、望着……青年的身影仿佛于眼底缓缓成形,却又于船舱内足音响起之时,蓦然消散。

仿佛惊醒似的,东方煜猛然回神、拉回了几近胶着的目光。也在此时,原先紧闭的舱门开启,少年的声音随之入耳:

「怎么出来了,冱羽?」

凌冱羽本就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少年,这半个月的相处更让二人由早先的陌生转为熟稔……听得少年一唤,东方煜忙按下了心头仍自蠢动着的烦乱回头笑问,「令姊的情况还好吗?」

「嗯。李大哥刚喂完药,现在正等着凈姊退烧。我觉得有些闷了,所以带锅巴一起出来探探气──自个儿去玩吧!别迷路了,锅巴!」

后头的话自是对着鹰儿说的。凌冱羽一个挥手,让本停在他肩膀上的锅巴自行飞了开来。

锅巴似也有些憋得闷了,一声鹰鸣过,已然振翅飞起直上云霄,转眼便成了万里晴空中的一个小点,还不时发出几声欢快的锐鸣。

瞧着鹰儿于天上自在翱翔的模样,东方煜心绪稍霁,道:

「我虽曾听闻塞外有人驯养灵禽以做狩猎、侦查之用,可实际见着却还是头一遭……你和锅巴是朋友吧?」

「嗯。锅巴是我刚拜师时,师父送我的──当时它还只是颗蛋呢!如没有锅巴陪我玩耍,我早就耐不住寂寞逃下山去了。」

说着,想起自己刻下所在之处的凌冱羽吐了吐舌头:

「虽然我最后还是溜下山了就是……也不知师父现在怎么样了?师兄走后他便时常抱怨伙食不好,刻下连我也下了山,只怕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炊不出一锅能吃的饭吧。」

「这么听来,你和尊师的感情似乎相当不错。」

「哪、哪有不错?我只是尊师重道,稍微关心一下而已。」

听对方这么说,凌冱羽面色一红,急急摇首撇清道──他平时和师父吵惯了,虽知柳方宇所言无差,却仍难免有些别扭不愿承认。

东方煜自然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当下并不说破,只是笑着一个转问:

「不知尊师如何称呼?」

「咦?这个……」

如此一问,立时让听着的凌冱羽慌了手脚。

他虽不知自个儿师父当年到底干过什么、更不知「黄泉剑」三字的名头有多响……可单从师伯、师兄数度要他谨慎行事这点来看,便可知「黄泉剑的单传弟子」这个身份对他是麻烦多过助益。也因此,下山至今,凌冱羽都始终没提过自个儿的师承,连对桑凈也不例外──对方没问过,他自也没主动提起──。

而眼下柳大哥出言相询,他当然不好欺瞒。可要他说出聂扬名讳,他又有些犹豫不决……凈姊虽曾说过柳大哥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年轻一辈中的正道第一人,却难保他祖上三代没和师父有过什么恩怨……以柳大哥人品虽不至于马上翻脸,可若因而坏了交情,岂不……

不过师兄曾要他和柳大哥多多亲近,想必是没有这层顾虑了……思及至此,凌冱羽面色数变后,终于是鼓起勇气道出了口:

「实不相瞒,家师便是『黄泉剑』聂扬。」

这么一句,即使是见着他脸色数变而多少有所准备的东方煜也不由得为之一惊。

「黄泉剑」聂扬和东方煜的母亲「紫衣神剑」东方蘅齐名,并为当世名宿中剑术通神的宗师级人物。虽皆有多年未曾现身江湖,可威名未减,便是流影谷主西门暮云也得敬其三分。

东方煜至今还没见识过凌冱羽的功夫,突然听他说自己是聂扬的弟子,自然十分讶异。

但他毕竟不是寻常人物,很快便定下了心神。

「久闻聂前辈剑术卓绝,可惜始终无缘一见……你既为前辈高徒,想必定于剑道上有相当不错的造诣了。」

「这个就……唉。」

得对方如此称赞,凌冱羽面色一红,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我虽学了几年剑,比起柳大哥却差得远了──听凈姊说柳大哥剑术高超,是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若有机会,还想请柳大哥指点一二呢!」

「这个自然没问题。」

带笑肯定地回答了句,东方煜拍了拍少年肩背表示鼓励,却因那句「指点一二」而忆起了什么。

他和李列的初次交手……便是以剑,对剑。

那时的李列不过比现在的凌冱羽长上两、三岁罢……可除了对江湖事有些不熟悉外,友人不论行止言谈都不像个初出茅庐、仍不知人心险恶的新手。

当时还不觉得有何不对……可刻下想来,对照起那晚友人说过的话,这一切代表着什么,自然是十分明白了。

列……多半曾深刻地体会过这「人心险恶」四字的真正涵意吧。

所以才会总对人如此冷漠,才会在那晚……说出了那样的话……

「这么说来,李大哥似乎对柳大哥特别好呢。」

中断了思绪的,是少年若有所思的一句。

察觉自己居然又想出了神,东方煜虽暗感无奈,却只是顺势一个反问:

「李大哥对任何人都是一脸冷漠,只有面对柳大哥时才会有些表情……我虽和李大哥不熟,可每次看着你们相处,这样的感觉便格外强烈。」

凌冱羽会有此言,自然是因为他同师兄相处极久,感觉得出对方细微的情绪变化所致──白冽予隐藏情绪的功夫十分高明,即便对东方煜另眼相看,在人前也还是那副冷漠难亲的模样。而凌冱羽却还刻意强调他和「李列」不大熟,想表达的虽是善意,可这谎话却未免有些别脚了。

但东方煜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刻下占据了他所有心思的,是凌冱羽的那个「发现」。

这么说来……自那晚之后,二人只要一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友人便好似卸下了防备般,在他面前展现出迥异于「归云鞭李列」的一面。

展现出……他曾隐隐察觉到的、那恬静淡然,却仿佛超脱尘世的一面。

而在惯常的淡然外,偶尔对他露出一抹淡笑、或一丝疲惫。

只对着他。

伴随着如此认知浮现,东方煜虽是心下一喜,却仍强自按捺了下、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依眼下行程来看,明日中午就能到达岳阳了……届时若令姊情况许可,咱们便上岸逛逛吧──岳阳双『醉』,可是一个也不能漏掉的。」

凌冱羽对他的广博见闻自来十分佩服,立时便给转移了注意:「是什么?」

「醉仙楼的酒、醉芳楼的姑娘。」

「姑娘……?难、难道……」

突然入耳的人名让少年先是一楞,而在明白过来的同时胀红了脸。

瞧他反应稚嫩若此,东方煜先是一阵莞尔,却又在忆起什么时,心绪一乱。

先前短暂的喜悦渐淡,本已沉寂了的烦躁与窒闷再次升起……他二度凝向那紧闭着舱门,不觉间,眸光已然微微转沉──

* * *

煎药的炉火虽早已熄灭,可浓浓药味,却依旧弥漫于狭小舱房之中。

按下了因而于心底浮现的记忆,给房内小窗留了些空隙好透透气后,白冽予坐回床前,一个抬掌轻覆上少女前额。属于人体的温暖随之透入掌心。

好半晌后,确认少女已然退烧的青年收回了掌。

「烧已经退了。先好好歇着,晚些再上甲板透透气吧。」

语调仍是如旧的漠冷,可那话中的叮嘱,却让人在漠冷之外感到了一丝关切……与温柔。

感觉着额际残留的一丝寒凉,桑凈柔顺地点头应过,一双水灵眸子却只直直瞅着床畔端坐着的青年。

那张顶多比「平凡」好上丁点儿的面孔依然见不着分毫表情,周身也仍旧透着那种冷漠难亲的气息……可总是过于沉静的双眸深处,却又藏了些……迥异于外现漠冷的物事。

这是这十多天里,半昏半醒间,少女在青年身上察觉到的。

这十多天来,她总是这样望着他……望着那张平凡的脸孔、那似浅实深的眸子,以及那隐透着迷人气息的、修长而完美的身躯。

若在平时,她一个姑娘家,绝不可能时时刻刻望着李列。但在这缠绵病榻的半个月里,这病人的身分自然让她少了顾忌……每个清醒的时分,她总在病榻上尽可能地看着对方,直到将他的一切深印到脑海中、再也无法抹去为止。

而在每一次的凝望中,深切体会到了他的不凡。

她曾将他当成平凡得不值一顾的寻常好手。可现在的她,单只一瞥便能在人群中轻易寻得他的身影。

寻得……那深深盘据了心头的、修长而优美的身影。

过于平凡的容貌就好似一层伪装,巧妙地掩盖了青年本身的光华……整个江湖上,或许便只有柳方宇,是一眼便瞧出了李列潜质的人吧。

每每思及至此,桑凈便不禁为自己曾有的肤浅感到汗颜。

却又,庆幸。

幸好她……终究还是察觉了。

察觉了李列的温柔、李列的不凡……以及那种种令人心动的一切。

这样的感觉,应该就是所谓的「喜欢」吧?

她「喜欢」李列。

以一个女子的身份……打从心底深深喜欢着这个看似冷漠,其实相当温柔的青年。

也正因为如此,这半个多月来,她尽管身子难受,心底却是十分幸福的。

──能像这样单独相处,并且深深凝视着对方的,或许也只有现在了……

瞧着青年已欲起身离去,桑凈心下虽万分盼着他的陪伴,却终只是带着歉意的一句脱口:

「对不起,李大哥……这些日子来,让你这样不眠不休地看顾着。」

「你是病人,无须在意这些。」

白冽予本欲迈出的一步因而稍止。一个回首淡淡答了过,神色却已缓和了些许……「早点歇息吧。我走了。」

渴望他留下的话语终究还是没能道出……轻轻一应过,目送着青年的身影消失于门后,少女唇间已是一声无奈的轻叹流泄。

* * *

方出房门,便见得东方煜守在舱道一侧的身影。俊朗面容之上神色微凝,而在瞧着他出房时立即迎上了前。

十分简短的一唤,却藏着深深的关心与忧切:「还好吗?」

「桑姑娘的情况已经稳定。待体力稍微恢复后便能出外……」

「我不是问她,是问你。」

将他的话语理所当然地当成了对桑凈病况的询问,白冽予略一颔首后依着先前的观察作了回答──可话未完,便给东方煜稍嫌急切的一句打了断。

迥异于平时稳重的反应让青年心下微讶。幽眸轻抬,随之入眼的容颜俊美依旧,却少有地带着同语气一般的急切……甚至,焦躁。

心头讶异因他如此表情而转为担忧。白冽予一个上前正欲探他体温,眼前却忽地一黑……

瞧青年身子一晃便要倒下,东方煜一声惊唤、匆忙上前扶住了对方:「你的身子──」

「不碍事,一时有些头昏而已。」

微微一笑示意对方无须担心,可才方就着友人的搀扶稳住身子,那本扶着他的双臂却于此时一个使力、将他身子紧紧拥入了怀中。

如此举动令白冽一时微怔,却又莫名地添了丝……安心。

紧实双臂交环于身后,力道虽稍重了些,却不至于令人难受。

重逢至今,这已是他第三度给东方煜这样突然抱住了。

多少是有些习惯了吧?虽依旧给对方弄得措手不及,却已不再像前两回那样慌乱了……随着那包围住身子的温暖透衣传来,他心头一松,终究是放弃了所有力道,只靠那稍紧了些的拥抱来撑持着确已乏力的身子。

「让你担心了,抱歉。」

「……你所受并不比桑凈少,却这么累着自己。到时若桑凈好了,你却反倒病倒,你要我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

因顾忌着不远舱房内的少女而用上了传音之法,语调却已隐隐泄出了一丝愠怒。便连称呼少女的方式,也因那紊乱的心绪而由平时的「桑姑娘」变成了直呼其名。

而白冽予注意到了这一点。

心下几分暖意与歉疚同时升起。他并不回答,只是任由友人拥抱着的力道进一步收紧了些。

好半晌后,知道自己有些失控的东方煜一声叹息。

「抱歉,我太激动了。」

稳了稳心绪缓声歉然道,双臂的力道却分毫未松……「我在岳阳有处宅子。中午到岳阳后,咱们便上岸歇歇、让城里大夫给桑姑娘看看吧!你也别再忧心其他,好生歇息两天──就算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也禁不起如此操劳的。」

「好了,我扶你回房吧。」

听他应得老实,东方煜神色转柔,单臂一松、转抱为扶将青年送入了房中。

后者几夜来根本没好好阖过眼,榻上被褥自连动也没动过。

多少有些监督意味地,东方煜于榻旁暂坐了下,凝向友人的目光温柔中已然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怜惜。

知他定然得看着自己入睡才肯罢休,上了榻的白冽予无奈间索性一个侧身、直接面向了床畔的友人。

「柳兄似乎很习惯。」

「突然将人紧紧抱住,然后把对方带进房里……之类的。」

如此一句,让听着的东方煜险些没给自个儿口水呛着。

「无、无所谓习惯与否罢……」

有些慌了手脚的回答着,俊朗面容之上几分尴尬无措之色浮现:「我、我只是……觉得你……」

觉得你……需要这样的拥抱。

结结巴巴的一句终究是没能延续。将心底一瞬间升起的怜惜与微热强压了下,他凝视着榻上依旧双眸明睁的青年,一声长叹。

「我虽是想着为你好,所为却毕竟出于自个儿片面的判断,难免有些自以为是……若真令你困扰,尽管直说就好,不必有所顾忌。」

带笑道着的语气虽十分爽朗,神情间却已隐隐添上了几丝消沉:「我以后也会尽量克制着,不会再造成你的困扰──」

「习惯了……便也还好罢。」

瞧着友人如此沮丧消沉,白冽予不忍间启唇便是如此一句脱了口──却又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时、尴尬地轻别过了头。

没说之前还不怎么着,可一说出口,便觉分外别扭害臊。

白冽予也不晓得自己先前为何会就那么脱口而出、却越想便越觉无措……见一旁的东方煜仍在呆楞之中没有反应,心思几度翻腾后,索性直接转过了身、背向友人不再多看。

眼不见,心不烦──便是逃避也好,刻下的他,实在不想面对东方煜。

而东方煜,却直到此刻才由呆楞中领悟了青年话下隐含的默许。

先前的消沉瞬间为喜悦所取代。一个张唇正待说些什么,却在瞧着仍自背对着他的青年、那柔顺长发下隐露出的一截薄红侧颈时,本欲脱口的话语转为温柔笑意。

虽只是背影……可他,好像还是头一遭见着李列如此害羞别扭的模样吧?

某种狂喜因而于心底升起,却又隐隐夹杂着某种……难以分明的蠢动。

凝视着那瞧来份外惹人怜爱的身影,略一犹豫后,他已然微微倾身、顺着青年躺卧着的姿势轻搂了搂对方。

而青年默默地承接了下。

感受着周身残留的余温,白冽予眼帘微垂,心底却已是诸般心绪交杂而生。

一问脱口,难得有些吞吐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仍沉浸于喜悦中的东方煜并未察觉到他语气的微妙变化,理所当然地顺势反问道。

可接下来的答案,却让他立刻从狂喜之中拉回了神。

「两年前在傲天堡,我为晁明山所袭、重伤坠崖一事。」

青年的语调淡淡,可听着的东方煜却在忆及的瞬间,心神为之一颤。

「……我自然记得。」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不记得……瞧着那延续至断崖的点点血迹时,心底涌生的懊丧与痛楚?

曾给搁了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那曾深盘于心头的难受,亦同。

事在当年,便已令他如此难过。若换在今日,只怕他连静下心来思索的余裕都无,想也不想便冲去找凶手拼命了吧!

于心底推想着现下的自己可能的反应,东方煜暗暗苦笑着,却有些摸不准友人这么问的理由何在。

可还没等他问出口,青年低幽悦耳的音色便已先一步入了耳:

「早在那晚之前,我便知晓了晁明山有意杀我。」

「那晚之所以拒绝了你的护送……也是为了让晁明山有下手的机会。」

毫无起伏的一句罢,白冽予背对着友人的姿势依旧,眸间却已染上了些许歉疚与自嘲。

他曾以为彼此既然都有所欺瞒,只要不伤害到对方,便是利用了东方煜,也无须更不至于感到愧疚。

可事实并非如此。

尤其……在这重逢之后、瞧着友人一次又一次地为他忧心伤神之时。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却直到察觉了,才发现心底升起的并不仅仅是单纯的愧疚。

还有些许的不舍……与心痛。

──就如同这几日来每次见着东方煜时,那于心头蔓延开来的浅浅痛楚。

因为友人眉间隐隐添上的……那丝既熟悉又陌生的沉郁。

而他不想、亦不愿再看到一个人因为他而有了这样的表情。

仍须隐瞒的事太多,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白冽予希望能坦白以告。

不管……听到了这点的东方煜,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仿佛是回应着他的思绪般,青年如此疑问方现,身后便已是一声低叹传来,带着几分感叹地。

温热掌心,亦随之轻握上了肩头。

「凡事冷静自持虽是一大优点,却也不是拿来这么用的。」

开口的音调温和,却又隐带了几丝无奈。

「我最近才发现……你越是提及了让自个儿在意、难受的事儿,态度便越是冷静……甚至冷静到即使得再次面对曾有的伤疤,也都毫不手软地硬揭开来的地步。」

说到这儿,东方煜语调不舍中已然隐有了些激动:

「为什么总如此苛待自己、毫不容情?既然是如此难受的事,表现些情绪又有何妨──或者,便是对着我,也无法让你放心地表露心中苦楚吗?」

心下虽因他字字恳切而波澜略起,却终究只是过于淡冷的二字脱口。

便是东方煜早有准备,也没想到友人会答得这样斩钉截铁……唇角苦笑扬起,他轻轻松了本握着青年肩头的手,改而替对方拉上了被子。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为你做些什么……就算无法让你倾吐内心苦楚,至少……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扶你一把。」

语气恳切温和一如先前,却又更进一步地、在青年心底激起了汹涌浪涛。

可白冽予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阖上了眼眸,任由自己在友人的注视下松了心神、沉沉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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