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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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上)

    在榕高的这三年中,每隔上一两个月,二姑都会来趟学校,但她既不过问校内的生活情况,也不查侄儿各门功课的成绩,只是带他去往附近的“快活林”西餐厅吃牛排。

    起始林懋慎也纳闷,想起前些年听母亲对三个姐姐说过,太外婆在世时曾戏称二姑是“细姑精(方言借用‘妖精’中的‘精’,冠以‘细姑’,喻比对娘家大小事了若指掌,在兄嫂弟媳中指手划脚甚而拨弄是非的小姑)”,要她的仨闺女引以为戒……可出人意料,二姑居然对自己的学习情况不闻不问。

    到了高一上学期半期考,林懋慎从监考名单中见到谢主任的全名:谢俊荃。考后的两周,学校组织高一年段的师生到东郊公社支援农民伯伯抢收晚稻,并安排(8)班男生将通铺打在谢氏祠堂的戏台顶。那几日午休只有半个多小时,大家伙懒得打水洗脚,也就没爬进戏台顶的通铺,个个都赤着脚在祠堂内东瞧瞧西逛逛。丁光复虽然戴有“瓶瓶底”似的眼镜,却从刻在西墙青石板上的谢氏世系族谱字派:……卓、武、宏、忠、俊、贤、良、佑、上、宾、善、能、崇、祖、绪、阅、代、益、兴……中,找到谢主任“俊荃”的名字。大喜过望,唤来群人围观,以证明他戴镜后的视力也能纠正到1.0左右。林懋慎也凑前瞧上一眼,却发现紧靠在“俊荃”的左侧竟是“俊荪”,其下有子“贤霁”,他不正是比自己小了十三岁的表弟……如梦初醒,俊荪“姑(方言:父亲的姐夫谓‘姑丈’或‘姑爹’,而父亲的妹夫,则省去‘丈’或‘爹’,简称‘姑’)”与谢主任即便非同胞兄弟,亦然平辈近亲属。

    若再往“俊荃”的右侧寻去,隔着七、八行,又见有“俊义”两字。林懋慎焉能知之,此人原是泰安轮船公司的总务,十九年前六月初六,还领着十来个后生仔,在青田会馆为经理大公子的满月酒宴忙前忙后呢;现下他就职于国营内河航运公司的货运船队,任总务股副股长(主持日常工作),时常帮母亲从上路购得山地出的木炭粗纸,从下江买回本洋产的鱼鲜菜蔬等。平日且多有这样的熟人来家,林懋慎偶尔遇见,也谨依母亲的示意,唤声“伊叔”、“伊伯”或“伊姑”、“伊姨”以表亲昵而已,但从不知晓他们的尊姓大名。省城小得很,你不晓得人家,可人家却早就晓得你啰。

    这些个若隐若现的耳目,让二姑和父亲心中都有了数:在老师眼里林懋慎聪慧过人,只是有些贪玩,爱看电影和球赛,却不喜好体育锻炼,空闲常读些与考试无关紧要的书报刊物,周日晚自习多请假缺课……但总体看,还算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毕业后,凭他数理化和作文的成绩,考所心仪的大学,并无悬念……就连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也从来家里和父亲交谈的二姑、或是谢股长等人的只言片语中,悟出自己辛苦养大的慎儿,也会象他文叔去南京那样的大城市,上名牌的大学,出人头地……

    唉,世事难料。去秋,当林懋慎战战兢兢随魏先生上到教师楼六层会议室,正襟危坐在严师跟前,洗耳恭听关乎政审训谕的时候,郭俊义也给林科长带来他堂弟从榕高传出的消息,父子心灵相通,闻讯后的父亲同样惊出一身冷汗。

    当晚天刚擦黑,林秉康就急匆匆地骑上车,去往北门兜他二妹的住处建材质检中心干部宿舍。瑞珠回省城后,在海生所从事鲎保护和科学应用的研究。她原本和谢俊荪约定,毕业三年后结婚。只因谢俊荪命途多舛,省城刚解放,被牵扯进地下党工委两年前的一桩疑案而不能自拔,拖了七、八年盼来初步结论,恢复了部分的组织关系,结束在东郊公社的劳动改造,分配到建材质检中心负责实验器材的管理。此时俩人都过了而立之年,《静静的顿河》才掀起爱的浪花……不过即便前十来年俊荪还在谢家生产队务农时,大凡遇到诸如五0年的“镇‘返(方言:“返”虽与“反”谐音,但意境却南辕北辙)’”、五一年的“三‘返’”、五二年的“五‘返’”和五七的“‘返’右”,等等重大运动,林秉康总会骑车到东郊谢家的旧厝向准妹夫讨教。而谢俊荪虽陷身逆境,却照样宣传政策,坦陈利害,晓之以理,正面引导大舅子端正态度,接受教育,渡过难关,国庆十周年还被评为省城工商界先进人物……这不当被儿子学校的政审搅得心绪不宁时,他不得不又去往北门兜倾听妹夫的见解。

    宿舍在三楼,两房一厅,南房住着六十多岁的亲家母和由她带着的孙子贤霁,朝北间归俩夫妻。屋子虽说小了点,但在当下,已属不易。要不是单位负责建材的质检,怎能拿到水泥钢筋建楼。厅不大,中间打张四方桌,到了饭点做饭桌,吃完饭收拾过后当书桌;有客来访,围坐四边,茶杯搁在桌面,也蛮方便。林秉康是常客,进门与亲家母互致问候,并把顺路从味和买来的黄米糕给了他的小外甥,贤霁小手接过连声道谢。

    瑞珠看林秉康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就猜出大哥的来意,她瞥了眼俊荪,见丈夫心领神会,便悠哉游哉地牵着儿子陪婆婆下楼溜达去了。而妹夫则赶忙给大舅爷点烟端茶让座,接着省去了多余闲话直奔主题:“学校的政审纯属例行公事……”可话刚开个头,即遭大舅爷的质疑:“政审怎么会审到学生的头上去呢?还成了例行公事!只有象我这样在旧社会经历复杂的资本家,才会在镇‘返’、三‘返’和五‘返’中,反反复复接受审查……”

    “我不也一样,还边劳动边审查了七、八个年头……”妹夫要现身说法,大舅爷却不买他的账:“这是你自找的麻烦,在鹭大不专心念书,私下和瑞珠书信往来也就罢了,还暗地里参加城工委的地下活动,毕业后瑞瑛和开策给你办好了留学的手续,又不出洋去攻读博士学位,自己心甘情愿留下来被肃‘返’,受审查……”

    “黑白尚未分明,一走了之,只怕……”妹夫想吐露心声,大舅爷则堵住了他的话:“就不怕耽误了瑞珠,拖了七、八年,还算你命硬,要不也跟着你的上线西沣站长,挨自己人的‘枪籽(方言:子弹)’,一块躺在西门外武林山烈士陵园……”

    “刚解放,肃‘返’没经验,让叶站长受了冤屈,现在平反了,追认为烈士,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悲剧……”妹夫要维护肃“返”的正面形象,大舅爷则叫他言归正传:“还是回头讲学校政审的公事吧。”

    “其实,对学生的政审,并不是件可怕的事,它和高考前的体检一样,都是大学招生中绕不过的门槛。”妹夫转而推出体检来,想以此淡化大舅爷对政审的恐惧感,但大舅爷并不认同他的说辞:“体检无非是量身高、称体重,看视力表,顶多肺部照个光(方言:‘照光’专指‘x光透视’),它怎么能和政审相提并论……”

    “别以为身高、体重、视力无关紧要,若单就大学报考和录取而言,有些专业院系就是要把身高、体重、视力不合格的考生挡在门外,比如视力在1.0以下,连报考航海学院驾驶专业的资格都没有……”妹夫据实而言,大舅爷则另选专业:“那就报轮机系……”

    “要是检出‘平底脚(方言:专指扁平足’)、色盲,不单是海运学院的所有专业,就连理工科的大部分院系也拒绝招收。至于照光查出肺结核,没治好之前……”大舅爷不经意间随了妹夫的话题:“这我懂,瑞珠的姨夫就得过‘天痨(方言:肺结核)’,没治好会传染,当然不能进大学。”妹夫见好就收:“所以说嘛,对于毕业生来讲,体检才是高考前的第一道门槛……”

    “丁是丁,卯是卯。我要听的是政审,你怎么半道生出个体检来!”林秉康经过十几年的思想改造和政治学习,已然成为国家干部,“政审”和“体检”,孰轻孰重,他心中明镜似的:“政审,查的是政治生命;体检,只不过验五官四肢。没了政治生命,光有躯壳,前途何在?想用三言两语打发我走,没门……”“岂敢、岂敢!”见大舅爷动真格,妹夫忙赔不是:“就冲您每次都带黄米糕给贤霁,想请您来,既怕让您破费,又怕请不动……”

    “这点小钱,不及当年瑞珠上鹭大学费的万分之一,现下我还花得起!可今天你不请我自来,你却避实就虚……”大舅爷这通牢骚话把妹夫顶回正题:“那就从大学招生的考核依据说起,它的标准是德、智、体全面发展。摆在后两位的智和体都能评分排名,唯独首位德的优劣,拿什么来衡量……”大舅爷脱口而答:“品行评语和操行分优、良、差……”

    “有这么简单,就好啰!”妹夫叹曰,大舅爷不解道:“自古以来,德不就是指道德与品行吗?难道还缺……”妹夫不加思索:“得加上政治品质。”大舅爷探问:“听说过道德品质,还没领教过政治品质为何物?”

    “它指的是一个人的政治思想、认知和品性的根源与本质……”大舅爷对妹夫的这串政治术语懵然无知:“这题目忒大,谁能弄得懂,能不能讲得明白些……”

    “一言以蔽之,它会通过现象表现出来,而本质隐蔽在现象中,但不能用简单的直观去认识,必须透过现象,才能掌握本质……”妹夫欲竹筒倒豆子,大舅爷当然是愈加糊涂:“还一言以蔽之,光这些个‘根源’、‘本质’、‘直观’、‘现象’……已经让我晕头转向啦!”

    “换句话说,要掌握隐蔽在现象中的本质,就得查根源,这好懂嘛……”妹夫边缓缓而言,边给大舅爷换了支烟,顺手也给自己点了支,并深深地吸了口,接着说道:“根源离不了家庭出身,弄清每个考生的父母在旧社会的真实情况,这是政审查根源的第一步。以懋慎为例,先查他的父亲,也就是您,在旧社会任过私营轮船公司经理,持有多家企业的股份,政审结论为民族工商业者……”

    “这些路人皆知的往事,还得对孩子审来查去……”“对您才审来查去呢,而对懋慎而言,第二步看他有否按照党的‘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针,努力地把自己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团支部让他担任‘毛选’学习小组的组长,也该算作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了嘛。”大舅爷振振有词:“况且,在校尊师守纪,团结同学,积极参加各项政治活动,品行优等……”

    “不是说过了吗,事物的本质,不能用简单的直观去认识……”妹夫绕起圈子,可话音未落,即遭大舅爷顶撞:“那用复杂的眼光去看,难道懋慎因为是我的儿子,就成了表里不一的红皮白心蕃薯……”

    “非也、非也,我说的可没那意思……”妹夫忙不迭口地表白,随后话锋一转:“但是,能不能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家庭出身脱得了干系吗?”

    “是脱不了干系,可这得怨我爹,当年真不该送我到隆裕钱庄当伙计,要是留在乡下做佃农……”见大舅爷无端嗔怪起老泰山,妹夫便嘲谑道:“您若真当了佃农,就算您土改时大义灭亲,带着一班无地缺房的佃农,分了我岳父大人的几亩薄田,再占去他那东倒西歪的旧厝,现今顶多也就混上个生产队队长,出天工记上最高等级的工分12分,年景好每分工钱8分,一天赚得九毛六,30天一天不落出满勤,整月也就二十八块八毛,干上四个月,比您现在行政16级月薪116元的工资还少八毛……”即便回乡劳动兼任过生产队记工员的妹夫,也算不过钱庄伙计出身的大舅爷:“四个月中,有两个月会是31天,没少八毛,还多出一块一毛二……”

    妹夫对************记忆犹新:“要是年景差,每分的工钱剩下半半价,那得八个月……”大舅爷牛头不对马嘴地往下算:“每分工钱半半价,一天可赚四毛八,八个月能多出的二块二毛四,还是供不起瑞瑛仨姐弟念大学,我爹也难攀上你谢家这么个俊姑爷……”

    “就算年年都遇上好光景,您那一天九毛六的生产队队长的仨闺女,若不是头几年扫盲班教会半箩筐的粗字,那到十五、六岁嫁了人,也认不出自个儿的名字,还想进格致,上军校、念大学?”妹夫接过大舅爷的糊涂账,将错就错却歪打正着地让他回过神:“对呀,梅子刚解放不就上了军区卫校,之后兰兰和菊香也都考进医学院……”

    “她俩考进的学院,******前还只是所中专……”妹夫此刻再泼冷水已无济于事,大舅爷正自我陶醉:“她仨过了十八岁,还都加入青年团,更不用提秉文,大学毕业才两、三年就入了党……”

    “文弟上交的入党申请书,自戴高帽,把家庭出身填作‘工商业兼地主’,后经组织外调,降为‘小土地出租者’,与中农相比……”妹夫再敲边鼓,大舅爷终于醒悟:“这么看来,政审并不可怕,慎儿只要如你所说,德、智、体全面发展……”

    “德育和智育只能靠懋慎自己去努力,体育看重的是身体素质,前不久瑞珠带他到协和医院,找贤德给他做了个检查……”大舅爷忙问道:“照光了没有?”

    “抽这么多的烟!你俩才该去照个光……”瑞珠推开虚掩的房门,后边跟着回来的是亲家和她背上背着的贤霁。

    “快下来,都六岁啦,还要‘伊马(方言:祖母)’背。”俊荪欲把他的儿子从母亲的背上抱下,可母亲却边紧走两步边对背上的孙儿说道:“过火焰山啦,咱们快逃吧!”接着祖孙俩人躲进南屋,瑞珠随手关紧门。

    “不用照光,贤德用听诊器都能听出你俩的啰音……”瑞珠娇嗔,俊荪低眉顺眼:“你哥老远来,只陪他抽支解解闷……”

    “贤德说慎儿的身体好着呢,生什么闷气,自寻烦劳!”兄妹对话:“照过光……”

    “正常呼吸音,肺活量也达标,照啥光。”瑞珠顺便提醒道:“跟嫂子说,少炖番鸭露,慎儿的血压……”

    “高血压?”兄妹一问一答:“别神经过敏,‘高压(方言:收缩压)’才114,‘低压(方言:舒张压)’72,正常偏高。”

    “那就让她用生晒的蛏干炖排骨……”兄妹各有高招:“慎儿身高一米七,体重不到一百一,偏瘦,要吃些牛排,长肌肉……”

    “他母亲说我属牛,从不卖牛肉。”兄有难处,二妹鼎力相助:“我抽空多带他去‘快活林’吃牛排。”

    这不今天二姑又在“快活林”等她的侄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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