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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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天刚蒙蒙亮,秉康就被房外嘈杂的声响闹醒,想到今日家里要开席三、五十桌酒宴,即骨碌碌地起了个早。出房门遇见永惠“厝俚”,让她唤来女佣招娣,叫她帮梅子三姐妹穿衣洗漱。

    正忙乱中,二舅带着外婆往里走来,永惠“厝俚”赶忙迎前:“这么早就来啦。”“家有喜事,整夜翻来覆去没落眠……”“天未光就吵着走,要不是我拦着,前半个时辰就到了。”二舅言外之意,他并不性急。“小点声,把人都给吵醒啦。”外婆的声音也不低。“都起床啦。”秉康出房门应声道。“那你带他先去看你爹。”外婆把身边的俩男人都给打发开,独自向七嫂房间走去。

    此时,秉康“厝俚”正在小床边,帮着奶妈给刚醒来的懋慎换穿新衣,听见屋外的走动声便先打开房门,进来的当然是外婆:“仔儿三年无暑天(小城旧时妇人经验之说,认为婴幼儿三年内,即便是夏季暑天都不能受凉,现代关于婴幼儿体内能量与环境的研究,对此说是持肯定或是否定的结论,不得而知;只是,经过具有资质机构培训过,月薪近万元持证上岗的“月嫂”则嗤之以鼻),窗户没关,再开着门,穿堂风吹过……”“太外婆来了,能不开门吗?”秉康“厝俚”说着把门掩上。

    “这可是我一针一线缝了整整一个月,记住出家门都得穿上它。”外婆把随手带来的“百衲衣(小城风俗:从在世有福长寿前辈的旧衣服上剪下数十上百块碎布,再由祖母或外婆拼缝成童衣,孩儿穿其外出可避邪)”交给奶妈,奶妈却漫不经心:“那帽子呢?”外婆不置可否,她摸了摸懋慎的小光头,自顾自地往下说:“‘额头饱(方言:形容天庭饱满)’,快活到老。”接着又明确规定:“‘斩脚筋(小城风俗:幼童刚学会走路时,母亲在其前,用刀在地上划条直痕,寓意:祝愿儿女从此走上正道)’前,不能给仔儿穿鞋,只穿袜(方言:‘袜’与‘活’谐音,意含平安长大)……”“这规矩,咱懂得,说的是‘上身长坐公堂,下身长走忙忙’,想长大当官,没学会走路前的幼仔,千万别给他鞋穿。”

    咯、咯、咯,懋慎被太外婆逗乐了。“只是眼睛太小,笑起来就眯成缝,若象他仨伊姐的大眼……”太外婆没让奶妈往下讲:“眼不在大,有神就好。”又道出原由:“才喝一个月的奶,就开始变样象你啦。”说着还朝七伊使了使眼色。原来昨日傍黑,梅子仨姐妹第一次获准由太外婆带进母亲的月子房。见到弟弟,兰兰童言无忌:“弟弟的眼睛不象姐姐和妹妹,倒跟奶妈差不多,长了双虾米眼。”在场的还有永惠“厝俚”,等奶妈来带梅子仨姐妹去浴房洗身后,屋内除了不知事的懋慎外,仨女界面面相觑,好在永惠“厝俚”很快定下神来:“老话讲,吃谁的奶,就象谁……”“对呀,刚才兰兰就说仔儿象奶妈……”“可我亲生的这些个闺女的脸都象一个模子压出来,抱走的细妹又近在咫尺,日久了,若与梅子仨姐妹相遇……”“这你就放心好了,我也想告诉你,那家男人被长宁公司调往延津当轮机长,听说薪水加了快有一倍,便在延福门道头对过买了新房子,一家人都去上路享福了。他‘厝俚’还到处对人讲,这都是刚到她家的细妹子带来的好运。离远点,免得日后四姐妹相见,生出尴尬事体,也免去你思念……”外婆的说辞,虽说是没影的事,可过后把其中的苦衷告诉曾太太,这对她和她枕边的人来说,调动个把劳工,再多给些薪水,都不过是举手之劳。如此说来,外婆急中生智的胡诌八扯也算是一箭双雕啰。

    “见了太外婆,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你今天满月,她老人家给个大红包……”随后进屋的永惠“厝俚”从小床上抱起懋慎,明知故问,太外婆则实话实说:“我若送个大红包,里边装的也是他爹的钱,可这件百衲衣……”“可保仔儿长命百岁!好啦,走吧,大家都在厅堂等着谢天地,拜公婆。”

    小城人家若有喜事,不忘“谢天地”和“拜告公婆祖宗(时下简称‘拜公婆’)”。“天地”泛指主宰天地人间诸多事务的各路神圣,既有上天玉皇大帝,也有后土皇帝,还有南、北极星君,勾陈和紫微大帝,等等、等等,不胜枚举。至于“公婆祖宗”,顾名思义即是本族先人,与清廷剧中用词频率前十位的“列祖列宗”同义。

    林懋慎出世满月谢天地、拜公婆的祀仪设在厅堂,横头桌正中央摆着天地诸神的灵牌,横头桌跟前放了张八仙桌,靠在横头桌下方档板前竖立的是《林氏本门历代元祖宗亲》香位。帝王将相高高在上,平头百姓居于其下,上下有序,天上人间,如出一辙。供品从三牲大礼、美酒佳肴到时令果蔬,挤满了横头桌和八仙桌。只是在历代宗亲香位前供奉一大碗干蒸的米饭。帝王将相饮酒吃菜,不思五谷,只是平头百姓即便离开阳间,还念念不忘稻米为食。按旧时规矩,“谢天地”和“拜公婆”是分处举行,“谢天地”在厅堂,“拜公婆”在灶前。倘若更为考究,天地诸神中的土地爷,还只能屈尊于房屋某角落的地边受拜。或算是与日俱进,先是天地诸神横头桌上同聚首,为子民提供一站式顶礼的场合;继而,官民同乐,把灶前八仙桌搬到横头桌前,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亲疏可见,贵贱有别,省时又不失礼教矣。

    到了厅堂前,七嫂从永惠“厝俚”的手上接过懋慎,此时秉康也陪着他爹缓缓而来,而秉文和他的俩姐,以及梅子仨姐妹,还有福森已在此等候多时。这次家宴开席三、五十桌,虽说是长宁公司厨师长金俤沙亲自带手下一班人马包办。但祭祀所用的供品香烛和早来道喜亲友的点心茶水,也是庞杂的事务,这两日都由福森提前做了准备。今天“味和”干脆关门停业,店里留两个小伙计守门外,余下店员悉数到此打理。所以,里外都在忙碌,却显得有条不紊。

    “林家添长子长孙,今日满月,谢天地,拜公婆。外姓人,都‘走边(方言:离开)’……”太外婆一声令下,包括她自己在内的非林氏人等都往外走去。而留在厅堂里的林家男女老幼则正面对着横头桌,分列两排,站在前排当中的是秉康他爹。七伊抱着襁褓中的懋慎站在他的左侧,此刻她想若不是外婆换来手中的男仔,今日四闺女的满月,不要说现下如此慎重的祭祀,自家人能否聚在一齐吃顿饭都难……她不敢往下想了,好在母以子贵,她的双眼情不自禁地闪出泪花,随即低下头,滴落的泪水滋润着懋慎的前额;秉康则靠在自家“厝俚”的左旁,秉文紧挨他爹和福森并列站在右边;而瑞瑛、瑞珠俩姐妹领着梅子仨侄女站在后排。

    祭祀的过程很是简单,林秉康把点燃的六支香递到他爹手上,他爹双手合十夹着香,带领全家人向横头桌正中央的天地诸神和八仙桌上的历代宗亲三鞠躬后,即把手中的香传给秉文,自个儿便走出厅堂。秉文因母亲离世不久,这种场合理所当然让他心生思母的情绪,强忍住眼中的泪花,双手握着他爹给的六支香,再向他的母亲三鞠躬,把香递给他哥后,也急忙离去。而秉康则伸出左手将自家“厝俚”拥近身边,并把右手中的香靠近懋慎的小手,七伊口中小声念叨:菩萨保佑我仔平安……:俩夫妻把后排的仨闺女也唤到身边,齐行三鞠躬。接着敬香的是瑞瑛和瑞珠,姐妹俩借着侄儿满月祭祖的机会,将各自的心事对母亲诉说。瑞瑛当然是向母亲告别,以后远隔重洋,想到再难有机会给母亲上香,不禁潸然泪下;瑞珠心里存着连亲姐姐都不晓得秘密,她喜欢上了一个求上进的同班男生,而且他也有意或无意地向自己流露出……别的都好,只是他有些激进,还带点神秘,何去何从,但愿冥冥之中能得到母亲的点拨。最后轮到福森,这儿供奉的历代宗亲也全是他的先辈,所以,理当再行三鞠躬,祈求上天保佑隔海而居的父亲……六支香又轮回到秉康手中,他双手合十三鞠躬后,先分出三支香插到横头桌诸神前的大香炉,另外三支插进八仙桌历代宗亲的小香炉中。接下来,秉康“厝俚”让奶妈抱走懋慎,她领着俩小姑和仨闺女烧起金箔、银箔……

    秉康刚出厅堂,见福森急匆匆地往回跑:“七叔,我爹的电报,留在城里看店的伙计刚送来,说是前半个时辰收到邮差……”秉康赶忙拿过福森手中的电报,打开一看,大喜过望:“好事!”说着,急奔大门口,把蒙胧中的福森留在后院。

    “捡了个金元宝!看你又惊又喜的样子”秉康正要出大门,冷不防张连治迎面走近,俩人差点撞个正怀:“是呀,捡到金元宝,还好几个呢!正想上您老家,要不去永叔家讲……”“他比我走得更早,该在办公室吧。”“我打门口过,好象关着门。天刚亮,二老跑来等喜讯?神了!”“你仔满月,我和你永叔也想早点来多沾点喜,这不,刚到门,喜气就扑面而来。难怪,王山脊讲他是个有福……”“吉人不露相,露相非……”“打住!王山脊哪见过你仔的相,他是算他的时辰……”“您老就认准他的神算,所以,连我家六月十六午前务必搬进玉井巷新厝的日子,也是由他定……”“还没搬进新厝,你就捡到金元宝,还不准。‘安灶家(方言:旧时风俗指搬新厝宴请亲朋好友)’请酒……”“去‘三友斋’……”“只请我和你永叔?”“何止请您们二老,余下五位也都得请上。”

    俩人说着来到董事长办公室门口,赵永科果然在里头,听到讲话声便开了门,秉康让连叔先进屋,随后他也走入并转身关上门:“不过请客吃‘佛跳墙’,花多少钱,得由咱仨人平摊。”“你搬新厝,请‘安灶家’还得揩我俩的油。”“是您老说的,捡到金元宝,要请酒。”秉康说着把手中的电报放到董事长的桌上。“他还得戴上老花镜,你念给我俩听。”张连治按捺不住了。

    林秉康取出电报纸,慢条斯理地念道:“硬木价涨,所获红利购安达有余。”“给我看看……”董事长赶忙戴上眼镜,接过电报纸,摇头晃脑地重念一遍:“硬木价涨,所获红利购安达有余。就十三个字……”“购安达,是一艘还是两艘?有余,余多少?”张连治的心大得很。

    “连叔,够新造一艘,就阿弥陀佛啦。余下的钱,也该拿来论功行赏。”“说的也是,赚到钱就好,天底下哪有一本万利的买卖。只是不要急着出手,看来岛上来了大买主……”还是董事长明理,但欲言又止,他低头从抽屉里找出件用黄绸缎裹着的小包,随即起身离座:“走,进后院给你爹道喜去。”

    秉康陪着二老正往后院走去,见秉文推着脚踏车出来:“去学校?”“家里太闹,找同学到跑马场踢球。”哥俩一问一答。“嫌吵,去青田和贤璋一齐躲到大山里看书,又安静又避暑,比鼓山顶还凉快。想踢球,县城中学刚建好足球场。后天贤德、你也见过……”“是贤璋的堂兄,在医学院读二年级。”“对,就是他,后天医学院开始放暑假,他带你搭快艇去青田。”“你连叔的孙子贤璋跑到华英读书,可他还捐了不少钱给县里办学。你要是去青田,只要提他的大名,想上哪儿玩,只管去就是。”赵永科不知不觉中也给张连治捧场。“这事还得问我爹,还有……”“我晓得了,你找同学踢球去吧,中午家里闹哄哄的,跟同学去‘快活林(听来十足汉化的去处称谓,却是小城最早开在梅山的西餐厅)’吃牛排,身上有钱吗?”“有,连叔说的事你别忘啦。”“忘不了,你回来时,就知道……”不等他哥说完话,秉文推着车已往大门去了。

    “俩位叔公来得好早。”秉康“厝俚”忙完厅堂里的事,让奶妈抱着刚喂饱的懋慎在天井边走走,梅子仨姐妹也围着大水缸看养在里边的金鱼,还时不时地回头逗着她们的小弟弟。“早点来,讨碗太平麺,再迟点怕挤不进……”秉康他爹听到张连治的说话声便走出房门,后边跟着的是他内弟。

    “崇兄,我俩特来贺喜。”赵永科说着便把手中的小包递给秉康“厝俚”。“自家人还送……”未等秉康他爹说完话,张连治即抢过话头:“应该的,我俩今天当叔公,理当……”“哇,两条金鱼!”梅子从她母亲的手中拿过小包,打开一看便惊呼起来。原来赵永科送的黄绸缎裹着的小包里,有只紫红色的盒子,盒子中装着两条黄灿灿的金鱼。

    “送件衣服、送双袜子就好,这么贵重的大礼,怎么受得起。”秉康他爹诚恳而言。“秉康这几年没少替我俩挣大钱,两条小金鱼略表……”赵永科说的也是实话。“那是他应该做的,饮水思源,要不是你俩当年栽培,怎能有今天。”

    “一条就够重啦,还送两条。”闻声从里屋赶来看金鱼的外婆才不理会女婿在说什么,只管把两条都放在手掌中掂了又掂。“两条好,一公一母下了卵,到明年就孵出满缸的小金鱼。”听张连治这么说,梅子信以为真,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十六早晨我们就搬家,这儿以后是叔公办事的地方,孵出的小金鱼……”“那求你爹,叫人把这大鱼缸也搬到城里新厝去……”太外婆给梅子出了个好主意,旁人听了都随声而笑。“二位叔公,请到饭厅吃太平麺。”要不是福森来请客人,梅子和太外婆不定还会闹出多少笑话。

    时间刚过七点,郭俊义、刘兴才、吴建栋等十来个后生仔也进了后院,董事长太太的外甥女李碧玉也在其中,甚至连快艇“佬拿”卞存信也跟来了。商量过后,几个人分了工,随即各自忙去。只是见到吃过太平麺从饭厅走出的董事长和张监,大家都放下手中的活儿以示尊敬。“该忙什么,就忙去。小心点,别弄坏东西就行。”董事长和蔼可亲:“俊义,你在大红纸上写的是……”“这三晚在会馆演的戏名和巷口搭台讲的评话本。”“说我们听听,都有哪几出戏?”“初五,也就是今晚,赛乐班《钗头凤》;明晚,初六是传奇班演《甘国宝》;后天复兴班《紫玉钗》。评话……”“评话本是我定下的,”张连治抢着报话本:“今晚天添讲《群英会》,明天是春葱的《借东风》,后天仲众的《长坂坡》。”

    “全是《三国》,咱们张监真是个《三国》通。”董事长见到外甥女忙着数光洋,转而问她道:“碧玉,你备这么多光洋买什么呢?”“经理交待,有的人客只是送双袜子,或是小衣服、小被褥,或是小玩具,就回礼一片光洋。如果送光洋,五块以下,回礼五块;五块至十块,回礼十块。超过十块,记下来,待明日经理自有安排……”“那要备上好几百块……”张连治后悔没叫钰儒“厝俚”红纸包五片,那可净赚五块,不过他还是提醒李碧玉:“有些小礼品不敢收……”“童鞋要退回,这个我们都知道。”“还有拨浪鼓……”“为什么?”李碧玉大惑不解。“没听说吧,这还是我孙子贤璋告诉的,说有的同学课堂上被老师提问,一问三不知,站着只管摇头,后来老师就说这些学生小时候玩拨浪鼓……”哈、哈、哈……众人捧腹大笑,连秉康他爹也被逗乐了,从屋里走了出来:“贤璋与我细仔还是同班同学,不会是说他……”“秉文是班上的高才生,贤璋讲,明年考大学,他报哪个学校,就进这个学校。所以,刚才遇见他,我还诱骗他去青田,好让他帮我孙子学……”“秉文左一句连叔,右一句连叔,你可好,心怀私念,我也被你蒙骗,帮着引他去……”赵永科愤愤不平,张连治自知理亏,只好解释道:“虽说有私心,但是若是去了,不说别的,贤璋他娘一天炖只番鸭露是不会少……”“那秉文愿意去吗?”秉康他爹问道。“听他说话的口气,只要你答应,该会去。”“好啦,让我二舅陪二位叔和我爹去“荷园”洗汤,免得这儿闹烦了您们。”外甥这话正中二舅的下怀,他听后马上张罗着往外走,而郭俊义即刻向前院跑下,安排chevrolet送四位老人去往“荷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