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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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算是被赵永科说准了,风胎如期而至。廿九当卅的这天一大早,往东望去,刚露脸的日头边,布满了象乱丝般的发光彩云,它们在地平线上成扇子形向外散开;夏日常来小城的东南风也不见了踪影,晌午过后屋顶却刮起一阵强似一阵的西北风;子夜时分,狂风犹如万马奔腾从漆黑一团的夜空中呼啸而过,摧枯拉朽……

    天放光,回南风裹着倾盆大雨逼走西北风,风胎过境了。狭窄的马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碗口粗的树木,有的是拦腰折断,有的是连根拔出,加上掀翻屋顶的烂板破瓦,街面满目疮痍。只是行人道边,那些长满落地长须的榕树纹丝不乱,被雨水淋过越显得青翠挺拔。江面上被风雨刮跑的大小船只,正半沉半浮地随波逐流。好在“三公司”的客货轮都按黄德标的办法,用缆绳或铁链相互连接,分别停泊在万寿桥东西两测的避风港湾里,风雨过后,安然无恙。

    “吃早,还是‘吃稻(方言:专指吃午饭)’?”秉康的二舅进到饭厅,见姐夫一家人正围坐在大桌吃饭,明知故问。“风胎来去,‘灶前’落满了土灰,又‘没电(方言:停电)’。到天光,我带奶妈、煮饭嫂几个女界洗鼎刷锅,紧赶慢赶才捣腾出饭粥。”还在帮忙照料月子的永惠“厝俚”起身回答,并腾出空座:“二舅公一齐吃吧!”

    “吃过‘白粥(方言:用上等粳米熬的粥,除放些许的海盐外,并无其它添加剂)’啦。”二舅不无得意地说道,虽然没有动碗筷的样子,可还是就着空座位坐了下来。“风胎刚走,又落这么大的雨,小桥头还有人挑担来买,就不怕街边‘柴埕厝’倒下来?”看来姐夫许久没外出吃早点。

    “不出来做些小买卖,他们靠什么养家糊口。被风胎吹倒的房子有的是,可说也奇怪,小桥头临街二、三十间连排的‘柴埕厝’,打从我常到小桥头吃早粥,也快有二十个年头,平常日都是齐齐地歪向城里,看似手一推就要连排垮,好在最北边的那幢房子的外壁用几根木柱子顶住,才没倒下。但每次风胎过后,就象‘弯羌(方言:单指弓形背,也叫罗锅子)调直’,不歪不斜全站正啰。只是没过几日,又全歪回去了。”“和大舅公的嘴巴一样,那次我见你把鳝鱼的血往他脸上抹,边涂抹边拧他的嘴巴,口中还念念有词‘反过歪、反过歪’。我走前看了看,噫,真被你捏正了。可隔天再见到他,还是‘歪嘴舅公’。”在座的人都被梅子顶她二舅公的话儿给逗乐了。

    “梅子,让文叔告诉你,那排房子为什么会歪过来又歪回去?”大学放暑假,前些天从鹭岛回家的瑞珠对梅子说道。“好呀,文叔你说说看,那排房子是不是风胎前也被二舅公涂了鳝鱼血……”“你二舅公没那么大的本事,弄来那么多的鳝鱼血。房子向北斜,是被常年的东南风吹歪的。可风胎刮的是西北风,它的风力比东南风大得多,一、二天就把房子往南板正了。可风胎过后,东南风又把它吹歪了。”“文叔说的话,虽然不好懂,但比二舅公用鳝鱼血涂‘歪嘴舅公’……”“我没念过书,不懂什么刮北风吹南风,我只听天添评话讲过‘诸葛亮借东风’,你文叔的本事比我……”

    二舅耍赖,秉文也不嘴软:“谁有我二舅的本事大,他一边手拿伞,一边手抱着三‘刀(量词:旧时常用于大开纸的计数,多为一百张)’用油布包着的法币,顶风冒雨吃碗白粥,另加一条‘油炸鬼’,只怕三刀还不够……”“怎么能这样跟你二舅说话,钱的事由不得你们学生哥七嘴八舌。”秉文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爹给堵住了,不是因为辈份有序,而是怕细仔在饭桌前又扯出物价飞涨的话题

    “他是担心,怕我提着三刀还没裁成小开张的法币会乏力。你细仔比你大仔好多啰,你大仔有事没事都拿我来解闷。对啦,讲了半天闲话,他还躲在‘厝俚’的房舍,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二舅还要撑门面装摆架子。“你们不是说我爸一个月内,不能见我妈和我弟吗,他怎么会躲在我妈那儿?”梅子更不把这个舅公当会事,信口反问道。“你也没大没小,好好对你二舅公说,你爹去哪了。”永惠“厝俚”诱导坐在旁边的梅子,可她两眼正盯着盘子,手中的筷子老夹不住滑来滑去的皮蛋,这时哪有功夫再管大人的闲事。

    “我哥早就出去了,”瑞珠帮侄女应答道:“风胎也把电话线刮断,他放心不下,只好叫依土拉车去平水道头和附近的仓库……”“说不定还会跑到船厂,那我也该在厂里等他。”二舅说着便要起身离座,却被他姐夫留住:“风胎天,卞厂长肯定在厂里,你赶去凑什么闹热,今天就陪我……”“去汤池店……”“风胎刚过,还下着雨,哪间汤池店会开门?”再过几天大学就要毕业的瑞瑛,赶忙打消二舅要带老爹出去洗汤的念头。

    “那就到我房间说些事。”瑞瑛见父亲欲起身即伸手扶起,并送进屋内,点上盏洋油灯,再给俩位至亲前辈端好茶后,带上门方才离去。

    “男女仔都长大成人了,你姐若在……”姐夫不无感慨,内弟开导:“这,都是命,但愿她在九泉之下欣欣然保佑这‘俩合(方言:一男一女谓“一合”;俩男俩女谓“俩合”;余,类推)男女仔平平安安。”

    “光复后的这两年,秉康在外有永科、连治俩人帮衬,处世做事慢慢地有了主心骨,生意也顺风顺水。他‘厝俚’这胎生了男孩,了却我和你姐在世时的一大心愿。”姐夫喝了口茶,接着缓缓而谈:“现下我也老了,终有一日要去会你姐,但剩下的俩女一男……”

    “好端端的,今个儿咋冒出这么些话来。”亲家舅甚为不解:“秉康自营伡船后,你一家老小全靠他了。就连我这样不学无术没处混吃的人,还不是全凭他才弄上副厂长的美差,每月白领薪水,只管自个儿抽烟吃酒。多少年了,我的老娘、你的丈母娘都归他养。更不用提你们林家叔伯兄弟中,只要稍有点能耐,都粘上他的财气,各得其所。”二舅末了的话中带出点酸味。

    “你大仔伯捷在台员开店的本钱,不也来自林家。”姐夫不留情面,直指要害,而且老账新账一齐算:“还有我的连襟也是你靳家的女婿,前几年染上‘天痨(方言:单指肺结核)’,不要说看病打针,连养家活口,你妹都向秉康伸手。他大仔在南京中大,细仔在上海交大,加上你二仔仲捷,这三个后生仔学费、伙食费和放假回家的路费哪个子儿不是我仔出……”“你仔到处讲,林家但凡会念书的学生哥,中学考进华英、格致和省高(时下官府公办的高级中学),学费归他……”“你和你妹夫家的三个大学生,读中学的花费……”

    “也是你仔的钱。”二舅败下阵来,只好自打圆场:“怎么讲来讲去,会转到钱上来。记起来了,你是惦记瑞瑛她姐弟仨。老话说得好,长兄若父,秉康培养仨弟妹念完大学,以至三、五年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办好这些事,不单是靠钱……”“不靠钱,能办成什么大事?”亲家舅与姐夫还是不合拍。

    “瑞瑛过几天就要毕业了……”“这也是你林家一件大喜事,原来只有城内大厝里才出女大学生,不过你们搬入玉井巷也成了城里人……”“又转到山边海角去啰,我要说的是瑞瑛毕业后准备去美国……”“去美国?一个女孩子,还未‘做媳妇(方言:出嫁)’,跑到美国做什么,不会是他哥叫她去天边做生意办公司?

    “不关秉康的事,是她决意要去美国会朋友,她哥想拦也拦不住。”“朋友?谁家的女孩有这样的胆量,敢约朋友去美国。”

    “不是女朋友,是男朋友……”“文明戏里演的男……”“怎么又扯到文明戏,还天添讲评话。男朋友,也就是未婚夫……”“定婚啦?还瞒着我!”“谁说定婚了。”“没定婚,哪来得未婚夫?”

    “谁讲是、嗨,跟你没法说……”“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强。”内弟似乎在安抚他的姐夫,其实是想弄明白,外甥女干嘛要去美国会男朋友。

    “是她高中的男同学,去年先到美国念书,说考过博士,有了工作,俩人再结婚。”“这个后生仔家道可好?”事关晚辈的婚姻大事,二舅务实,门当户对不含糊。

    “没听说是哪家大户的后代,但能供他念到大学……”“仲捷和我妹的俩儿子,不也上了大学,可家里吃穿还得靠你仔,自家的箱底没几片光洋。”“但他大学毕业,不找工作,又送去美国读博士,光是买张越洋船票的钱,就够小户三、五年的开支,看这架势不至于象你们靳家……”

    “那瑞瑛的船票,还有聘礼……”“秉康说八字还没一撇,他妹若执意要走,不单是船票,就连生活费、学费,都会给她备足。”“这也就是他们兄妹的情义……”“可她这一走,天各一方。而瑞珠还要三年才毕业,到时候是留在鹭岛,还是回省城,或许也远走高飞,不得而知……”

    “好在秉文在你身边……”“不提他也就罢了……”“他虽说是在华英寄宿,但节假日和礼拜都能回家,陪你聊聊新鲜事……”二舅以为姐夫上了年纪,心感孤寂,却不料又猜错了。

    “聊什么新鲜事,‘三刀法币吃碗白粥另加一条“油炸鬼”’,还添上一句‘只怕三刀还不够’,讲的是学生哥在大桥头街面演的文明戏……”“文明戏专演三角恋爱,怎么会变成‘三刀法币和“油炸鬼”’?”“你没遇见过学生哥上街游行的队伍?”“何止见过,前三日,对了,是拜二。听说要来风胎,我老娘一大早就赶我去下江永吉公司找德标兄,说是初五你孙满月办酒,还要给亲戚大细和邻里厝边送红蛋,托他在昌安买……”

    “外婆慢点,没电,走道黑着呢。”永惠“厝俚”话音刚落,“吱呀”声响,空掩着的门被推开了。

    “还好叫你早两天去交待,刮这么大的风胎,把昌安的鸭母都吓得不敢下蛋……”“没昌安鸭蛋,还有上路……”“都五十来岁的人了,还不晓得海边鸭母吃鱼虾,生出的是本洋的蛋。”“其实长宁公司早就定好啦,除了两担鸭蛋,开出的菜单鱼虾蟳蟹,应有尽有。这事原本与邱元甫无关,那晓得他自作多情要出钱做东,害我空跑一趟。”二舅不服气,谁晓得这是冲他自己的老母,还是怪多管闲事的邱元甫,因为他的外甥并不缺钱,外人来主办,虽说自己省心多了,可也少赚了不少零花钱。

    “那是秉康他仔的命好,有人疼爱。”见外婆还站在门口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叨,“永惠厝俚”便劝她:“进屋坐下慢慢说。”“就算办酒的大事有人扛,自家也得炊斋粿,没几百上千块,初五从早到晚,拿什么分给去一拨又来一拨的船娘讨鱼婆。不过做斋粿的糯米,倒是上路北溪的好。”外婆没进屋,边自言自语边向秉康住的后院走去,听到身后传来关门声,随口丢出话:“大热天闲扯,还要关着门,又不是女界坐月子,还好刚做过风胎,有些凉……”

    关门的当然是她的二仔,他正急着要把刚才被自己老母打断的话讲完。不过,也不能忘了秉康外婆提到炊斋粿的事,此时姐夫和内弟正忙着密谈,斋粿如何分给船娘讨鱼婆,待到初五日便可一见分晓。

    “刚才讲到拜一我去永吉公司,回来时经过大桥头,见到一队又一队的学生哥从南仓岛过桥往城里走去,每个人手中都举着彩色纸糊的小旗,上面写什么,我一个字都认不出。他们边走还边喊口号,虽说官话,十句我还能听懂五、六句,大约是讲要吃饭,不能饿肚皮,还有物价太贵……”

    “有没有见到秉文?”“他饭吃饱饱,又不缺零用钱,他去干嘛,也喊‘要吃饭’。”“能在梅山顶学校读书的学生哥,那个家里没饭吃。”“说得也是,这些学生没一个穿‘鞋底嚓’,那么多人走在洋灰地上,听不到‘咔嗒、咔嗒’声,不要说女生有的还穿着皮鞋,举着纸旗的手腕上和瑞瑛、瑞珠一样戴着女式的小手表,就是男生也衣着整齐,也见不到有人‘脱连脚’……对了,你是说,那天也在大桥头,看到你细仔和学生哥往城里去?”

    “是依土看到……”“你坐在车上,他送你去汤池店?”二舅心里又怨老母那天叫他找黄德标定鸭蛋,失去了陪姐夫洗汤的机会。

    “我没坐在车上。”姐夫的话让内弟心理稍感平衡,接着又告之依土行径:“秉文的学校,要在放暑假前,预收下学期的学费,秉康叫依土送去梅山顶。”“交法币,要装好几麻袋,梅山坡陡,依土拉得动?”“谁要法币,要缴上路的晚米。”

    “难怪巷仔里的顽童又编新曲:“‘新啦(方言:先生,这里专指在私塾执教的老先生)’新啦,面向鼓山,要吃肉骨,与狗相争’,看来不单是‘颖嘎斋(方言:专指私塾学堂)’,现在连洋学堂的日子都不好过。”二舅自觉跑题啦,赶忙往回问道:“依土看到什么?”“他说送米到校门口,见到秉文随游行队伍往山下走去。”“手上也举着纸旗?”“是蓝布横幅,和五、六个学生哥并排提着走在最前面。”

    “难怪没看见,我到大桥头的时候,已经走过好几拨学生哥。”二舅不无遗憾:“这么热的天,平常日要上街,七嫂担心他会中暑,都得叫依土拉车送。没娘的仔,好在有长嫂若母,细心照料,这事要让她知道,肯定责怪依土没把你的细仔拉回来。”

    “这事怪不得依土,当时他若上前劝回,岂不被学生哥耻笑,并至秉文尴尬。”姐夫年虽老,但还明理,尚不胡涂:“所以,回来后亦不敢告诉他的经理。只是当天傍黑,秉文回来,我见他衣衫汗渍渍,满脸通紅,以为是与同学踢球比赛,便叫他先洗身后吃饭。站在一旁的依土待他走开后,才悄悄对我说……”

    “风胎过后,学校也该正式放暑假了。学生哥不在一齐,也不会到处起哄。”二舅宽慰的话没能让姐夫放下心:“这就难说了,不象大学放假,学生四散各自回外地老家。中学生大都是本市人,打个电话骑上脚踏车,半个时辰就到南教场……”

    “也把他送去外地。”内弟急中生智,姐夫有所启发:“这个暑假若能平安度过,明年上毕业班,准备考大学,学业加重,谅他也无闲暇四处乱跑。可是,送到哪里?”

    “总不能让瑞瑛把他也带去美国。”姐夫断然否定:“不要说我,就秉康和他‘厝俚’也怎能舍得他漂洋过海,更何况瑞瑛就算办妥种种手续和证件,最快要到中秋节后才能成行,那时华英早已开学……”

    当姐夫和内弟俩人绞尽脑汁,却仍然想不出妥当之策的时候,外婆正在安抚秉康的“厝俚”:“你四闺女开始放在‘缠脚婆’家里,谁晓得溪水把她的‘柴埕厝’淹塌了。现在寄养的那家,生有三个男仔,最小的也属猪,都上“颖嘎斋”了,他爹在长宁公司的货轮上当大伡。这家人都疼爱你闺女,还花钱叫个附近刚出月的女界,天天过来给她喂奶……”

    “晚上呢,总不能只给水喝。下礼拜,我出月后就去看她。”秉康“厝俚”怎能放得下心,外婆继续耐心开导:“晚上有冲奶粉喂她,你弟每次由台员带回的美国牛奶粉,一半留在这儿给你男仔吃,另一半都是我送去给你闺女。”外婆边说边逗秉康“厝俚”抱在怀中正在喂奶的男仔,欣喜地说道:“你生下的这一合男女仔,又白又靓……”只是只字不提“七伊”下礼拜要去看她亲生闺女的事。

    看来躲在前后院两间房里密谈的亲人,还得发挥各自的智慧想出对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