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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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辩手酣战,不乏妙语连珠。因篇幅受限,故略去繁文缛节,只录其精华一二,以飨各位。

    正方开宗明义:当下,商界高手云集,杀声震天。有人混水摸鱼,偷工减料,以次充好,造假售假;有人不择手段,抢控货源,压价收购,独占市场;有人打通关节,包装上市,无本生意,坐地圈钱。凡此种种,五花八门。今天你挂出﹕不惜血本跳楼价。明日,他关门倒闭把楼跳!此时,倘若既无背景,且非官商二代的人士,又洁身自好,缺失前世资本家奸诈的手段,单凭一股拼劲闯入此等险恶之境,莫言输赢,如能四肢俱在成功脱逃,也算是福大命大。所以,我方认为﹕今生爱拼的工商人士缺了前世资本家奸诈的手段肯定不会赢。

    反方针峰相对:当下,商界如球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文明经商,和气发财,岂有杀声震天?为保证公平竞争,上靠银监、证监、保监、价监、工监、质监、食监、药监,步步为营,层层管控﹔再加,工商、税务、公安、城管,多方联动,保驾护航。如此众多门户,通力合作,严防死守,滴水不漏。下有民众火眼金睛和舌尖的检测,即便黑心棉地沟油之类也难混迹于平民百姓家中﹔加以胎教提前介入,婴婴呱呱坠地识别三聚氰胺,指日可待;纵观四海,反欺诈反垄断反倾销,如火如荼,一派歌舞升平的新气象。此时,何来“险恶”一说?所以,今生爱拼的工商人士此时入场,只要摒弃前世资本家奸诈的手段,守法经营:“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便可赢利多多。

    正方回击:********,掩盖矛盾,没了拼搏,哪有“输赢”?倘若如此,爱拼人士只得沦落街头,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啰。(随即离座,载歌载舞)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每日醉茫茫,无魂有体身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命,总要起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反方义正辞严﹕危言耸听,无病呻吟。把一首四、五十年前飘荡台员街头巷尾的老歌视若珍宝,奉为圭臬。如此热衷于打打拼拼,当然就得耍手段,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成就了今日无商不奸……

    执行主席提醒:反方小心乌龙球!

    正方乘隙而入:没有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靠自己,就得拼斗—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反方驳斥:与其你斗我,我斗他,他斗你,让人坐山观虎斗;倒不如崇尚天人合一,天长地久,天地人和,共生共赢,以免渔翁得利……

    正方反诘:不靠打拼,耍耍手段,哪来第一桶黑金?青天白日怎能蜕变成小龙?

    反方掷地有声:四小龙横空出世,靠得是天时地利人和。至于有否有说不清道不白的第一桶黑金,尚待考证。但标叔(友情提醒:此标叔非彼标叔)接济两岸父老乡亲,还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远涉重洋给天堂的异族贫困兄弟送去免费的午餐,用的却都是本色的金砖银锭。

    正方寸土不让:你也懂得,拼斗成功人士的背后大多有为其保驾护航的父母官,从他们为数不少的鱼塘里捞起上千万还没洗白的大钞,这可是从亿万个农转工弟兄们身上层层盘剥而来的血汗钱。

    反方:无端猜测,浮想联翩……

    正方:非但藏污纳垢的商界,欺诈、垄断、倾销与反欺诈反垄断反倾销沆瀣一气;就连自鸣清高的学府,不也是抄袭、剽窃、盗版与防抄袭防剽窃防盗版狼狈为奸……

    执行主席敲响惊堂木:正方越位,本辩题仅受限于工商业界,不得无端涉足它等领地!

    ……

    辩场鏖兵攻防胶着,正反两方各抒己见,说东道西难分输赢。

    而此时,江琰财面前的汤碗几近见底,他右手夹筷子,左手握羹匙,正聚精会神地打捞“佛跳墙”余下的丝丝鱼翅。那咱们赶紧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超光速,穿越时空隧道,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浓汤之前,回到“三友斋”后花厅的雅座内。

    “热天当午跑到鼓楼前吃馆店,还是头遭……”江琰财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筷子和羹匙。“下月去台员,住在秉康叔伯哥开的酒店,你就顿顿吃馆店吧。只不过这身旧衣裳也该换换新……”“已经交待俊义,傍晚陪琰财兄到南华成衣店,做一套香云纱的夏装,另加府绸衬衫配哔叽裤……”“西服、领带和皮鞋也都得配齐,佛是金装,人是衣装。”张董不惜血本包装江琰财,明摆是另有所图:“在雨街脚穿‘鞋底嚓’,开店当老板,见怪不怪。上了鸡笼港就不一样啰,进出酒店可得要西装革履,昂首挺胸,让外人瞧瞧,和‘隆盛’商行做楠木转口大买卖,是对岸省城来的木牙行经理,财大气粗……”

    “只有这样,‘隆盛’才能糊弄住粤港客商,倒腾出个好价钱,要不盘下这百来根雀巢岭的楠木真要亏大了。”经理担心江琰财日后琢磨出,小暑那天自己和连叔为了套走在台员走俏的北岭楠木,合演的是场双簧,又接着说道:“所以呢,下礼拜,范襄理从雀巢岭运回的楠木,在雨街只能说是‘硬木’……”“还得提防董事长,不能让他猜到我和秉康还暗地里干着贩运雀巢岭楠木……”“所以呢,你要充当买主,在何财甸签好的出售‘硬木’的‘契约’上签名画押。”“这好办,不就写上名字盖个手印。”江琰财爽快地答应道。

    “还得以‘江记木牙行’的名义报税,接着到‘泰安’公司,找业务课刘兴材办理托运……”“税金和运费当然是由连叔和我来支付,另外百分之十的代理费,手续办妥后,会叫范襄理送到木牙行。”“什么正事都没做,已经拿了五十块光洋,还吃上‘佛跳墙’,又定做西装买皮鞋,代理费定不敢收啰。”江琰财说的是真心话,他子承父业,在雨街打拼了二、三十年,庆幸这回撞上大运。林秉康还担心他看穿自己和连叔下的套,显然是过虑了。

    “秉康,叫稹和先给琰财十块光洋,出入酒店身上也该有些零花钱。不单代理费,在台员的那些天,与范襄理拿一样的津贴。回来后,再多还少补。”张董继续加码,林秉康接过话,并来个顺水人情:“只会少,哪会多。回来前,我让秉誉再给琰财兄二十块,也好买些走俏的台员货,带回家让‘厝俚’开开眼。”当然,经理没忘交待上岛要做的事:“海那边商情复杂,‘硬木’到岸的取货单又变回楠木。所以呢,‘江记木牙行’和‘隆盛’签的是楠木买卖《合约》。鸡笼港有的是东来西去的客商,价高价低变幻莫测。你就听凭‘隆盛’出的价码,以卖方的身份在《合约》上照例签名画押……”“余事留给经理的叔伯哥去料理,只是此事不要传出……”

    “连叔,小暑那天,幸亏您老冒着风险替‘江记木牙行’揽下了,我啃也啃不动的雀巢岭楠木,要不日后我哪有脸面再见何山主,更别想往北岭谈生意。今天,又把我上上下下化了个妆,派我去台员见世面办大事,这中间的利害关系,不要说是外人,就连自家‘厝俚’都不能明说。您老放心吧,日后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好啦,有琰财兄这句掏心窝的话,咱连叔也该放心啰。”林秉康见好就收:“那你这两天先把手边的业务结清,大暑前过海往台员,大约要花上一个礼拜的时间。”“入夏以来,早就没了生意可做,手边的买卖都停了,更不用说‘好仔不赚六月钱’……”“可林经理这次雇你去台员,恰巧六月天……”“他可是出了大价钱,何况这又是与连叔合伙做的生意,即便上刀山,下火海,琰财也在所不辞。”从“佛跳墙”碗底缓过神来不久,又被几套价格不菲的套装迷住了双眼的江琰财,早就拜倒在张连治没档裤下,甘当傀儡,死心塌地效劳,只想望日后连叔能多留些残羹剩菜给他。

    “琰财如此耿直,秉康,载楠木到贮木场的杉木排,按市价九三折交‘江记木牙行’转售,开店多少也得赚些钱。只是今天吃的是‘佛跳墙’,汤汁都见底了,没有‘酒包(方言:专指宴席后让人客带走的诸如太平蛋、鱼丸、炸鱼块、洋烧排等,以示东道主酒宴丰盛,纯属小城旧时风俗,与时下清盘打包风马牛不相及矣。)’带回……”“已经叫店小二备好了一只‘三友斋’秘制的麻麻酥酱鸭和十二块‘味和’送来的‘尾梨糕(方言:用荸荠粉做的甜点)’,都放在依土车上。”“那我们先送琰财,再去参加邱局长的会。”

    说罢,三人走出后花厅来到大门前,依土头戴草帽候在路旁,几声寒暄过后,黄包车顶着骄阳拉上江琰财往南奔去。随即停在街边大榕树下的chevrolet便开了过来,林秉康先搀扶张连治进了车,俩人坐定后,抽支烟的功夫就到了“荷园”。

    见chevrolet驶近,胖老板在前,门童紧随其后,跑到麒麟石鼓前,等车停稳,分别打开左右车门,接俩贵客进了前堂。林秉康瞧了眼正壁前的座钟,刚过一点半,便回头吩咐跟在身后的胖老板:“其他客人要到四、五点才会来,现时叫个人侍候我连叔先小泡一下,再让他补个骨碌觉……”“那就让侍候过张爷的……”“那可就多啦,来个公的嘛,再过一个半时辰还得开会。”“我连叔今个儿饱着呢,捏捏腿敲敲背让他缓缓神,傍晚还得见人。”“听出来,张爷要不是午饭过饱,就是昨夜太累……”“算你都猜对啰。”三人嘻笑中上楼了。

    不到四点半程永科只身来到三楼中央的大包间,虽说已近六月大夏,但屋内深色的窗帘挡住了西晒的阳光,徐徐转动的挂扇和房角桌下等处木盆中放置了大冰块,让人倍感凉爽。林秉康早一步坐在藤椅喝着八百光,见董事长驾到,忙让座上茶,接着便将午间与江琰财谈话的要点作了汇报。

    正说着,见张连治蹒跚而来,董事长揶揄道:“秉康,你连叔原本肾不虚,这两天你没照应好,让他日夜受累,现下手脚就不那么利索……”“若是换成你永叔,早就趴下……”

    “咱俩还没上任,怎能趴下。”说话的是黄德标,他随郑明伦、陈传桂进屋,听到张连治没头没脑的后半句话,就信口开河地嚷道。“今天,你和连治兄荣任监事,往后高高在上,监察我等小民,若有差迟还望高抬贵手,睁一眼闭一眼……”“赵兄,他俩先要仰仗我等的赞成票,即便当选,多给些薪水和津贴,不就两便啦。”还没坐下的邱元甫丢出这话后,又对一同进来的曾正宜说道:“我们迟到了,黄老和连治兄都按捺不住啰。”众人哈哈大笑。

    “那就正式开会。”曾正宜赶紧坐在邱元甫的边上,并从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取出备好的选票,边分发给在座的各位,边说道:“受邱局长提名,现投票选举黄德标、张连治为‘三公司’联席监事,赞同票……”“打√……”陈传桂话音未落,郑明伦赶紧纠正:“别打√!现时改用画○。”“好好的√干嘛不用,画○,又画不圆。”“打√,啪,毙了。”邱元甫解释道,郑明伦补充说:“画○,只要头尾圈上,就算圆满了。”“幸亏明伦老侄说得快,要不我和德标兄的老命,就被在座的几位给√去了。”“所以,秉康今天做东,给俩位老前辈压惊。”程永科笑言,林秉康补正:“是贺喜当选……”“说对啦,八张选票画的全是○,满票通过!”曾正宜当众点票。“刚才只听说不能打√,只能画○,没得别的花样,八人只好全圈上,我和连治兄没花半个子儿贿选,却捡了个大便宜。”又是一阵嘻笑声,听来是对时下各类选举的戏谑,可谁晓得,邱元甫“打√,啪,毙了”却成了咒语,四年后应验……只不过此时他还一本正经地宣布:“选举有效,交下次全体股东大会追认,请俩位老前辈即日起行使监督权吧。”

    “现在会议第二项议题:防备风胎来袭。”曾正宜话音刚落,郑明伦就接过说:“昨夜听收音机,风胎刚过菲律宾,估计三日后到台员……”“蛮守时,今天是廿五,”程永科说着还伸出左手的五指计数:“过三日便是廿八,由台员到下江顶多两日,这个月,月小,廿九当卅,初一准到……”“那也说不准,拐个弯往粤港,或是北上去浙西。”陈传桂心存侥幸,郑明伦回应:“既过台员,不到下江,顶远吹去下漳泉。”

    “不敢麻痹,要早做防备。”邱元甫没忘上午程永科在电话中的提醒:“好在程兄记得‘六月风初,七月风半,八月风胎生九仔’……”“还得提防随后的初三大潮,风胎前后必有暴雨,下江避风港的河床多属流沙层,上路来水猛,下江进大潮,上下轮番冲击,单船停泊极易走锚。”刚升迁的黄德标不甘落后,坦然进言献策:“所以,风胎来前的那天,下江船只要集中靠泊,用铁链串接成行,这样相互牵制方保……”

    “庞统船锁赤壁……”陈传桂听出张连治的耽忧便解释道:“永吉公司成立前,下江客货轮分属沿岸各家道头主,每次风胎过后,总有船只被风刮跑。去年,按德标兄的想法,把船舶集中抛锚在避风的港湾里,再相互连接,风胎过后安然无恙。”

    “往年风胎前,长宁和泰安的船多数放空躲到奶奶洲边上,往返要行驶三、四十里,既耗油又费时。明天派条港作船沿南仓岛北边找块避风处,这次风胎来临,让滞留在平公水道头附近的客货船都靠泊在那里,若缺铁链就先用缆绳相互连接。只是守船的水手等人,都不得在船上烧火煮饭……”“也禁止抽烟点油灯,但要给每艘船买些‘征东饼(方言:传说当年戚继光在下江海边打倭寇时,士兵常备的干粮,小块的还称之为“光饼”)’,再带上几罐开水。”曾正宜把邱元甫的安排补充完整:“连治兄,这样该不会火烧赤壁了吧。”“哪会呢,如此周密安排,必定万无一失。”张连治心服口服。

    邱元甫看了下手表说道:“今天秉康做东,现在已过六点,这大半天他光让我们喝八百光,越喝肚子越饿……”“胖老板不让上点心,说是多饿点,晚餐才能多吃。”林秉康笑答。

    “那剩下的两件杂务,我就长话短说,赶紧讲完,好让大家早点进餐。”邱元甫便接着说道:“一是海联处的收益好过河运,连金融界的友人都有耳闻,中国、中央、交通、农业四大银行有意向海联处融资……”“financing.”郑明伦冒出英文单词,他熟谙金融事务。“而且,提供的是美金,建议咱们购买英伦造的货轮。”邱元甫喝了口八百光,继续往下说:“这第二件也和银行有关,本市商业银行却想让咱们入股参与经营。这一进一出,让人举棋不定,还望各位认真思考,下次会上各抒己见,再予定夺。好啦,今天就忙到这儿,后边的事,听凭秉康的安排。”

    邱元甫所讲的后边事,无非是吃饭、洗汤、睡觉……对“八仙”而言,这些都是常见的活儿,无甚希罕,由他们乐去、忙去、累去……这里就不一一细述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