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之明朝蓝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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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次日天未亮,郭愔等人尚未起床,王巡检已陪同信阳知府衙门的众多官员来到了馨月楼。严震看了看,竟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心里明白,这不是来看自己的,而是间接地看凉国公的,但也没有缺了礼数。

    早饭后,沈子卿被绛雪拉到舆车上,郭愔另雇了辆马车,载了沈子卿的爷爷同行。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金陵又称石头城,乃六朝古都。据说战国时代的楚威王认为这里有“王气”,于是埋金镇之,“金陵”之名由此而来。汉时,金陵改称秣陵。三国时代,又名建业。诸葛亮看到金陵形势之雄,曾说:“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宅也。”其后金陵便有“虎据龙蟠”之说。晋时,改为建康。元时,金陵归属于集庆路。元顺帝至正十六年,朱元璋改集庆路为应天府,直至定都于此。只是大凡在此建都的,多是短命王朝。于是自古便有无数的英雄豪杰、文人骚客来此吊古伤今,“借前人杯中之酒,浇今人心中块垒”,徒留下“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的感叹。

    一进金陵,气象又与郭愔曾到过的开封不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千脊万椽,雕梁画栋,自不必说,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人群熙攘,更让初来乍到的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阿福骑在马上左顾右盼,不禁大呼小叫,手舞足蹈,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乡巴佬”进城。

    郭愔却是端坐马上,沉吟不已。他看到沿途的朱门广宅,脑中便涌现出刘禹锡的那首传唱至今的《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郭愔心想:“自古有‘富不过三代’之说。今住此宅者,多是往日的‘寻常百姓’,若无视兴衰之理,一味地追求荣华富贵,就像手里握着的一把沙,越想握紧,沙就流失的越多,最后只怕今日之‘燕’,明日又飞入他人之‘家’。‘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矣。’”转而又想,“‘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亦自然之理。”

    郭愔就这么痴痴呆呆地感慨万端,仿佛中了魔怔。一旁舆车上,丫鬟媚儿掀开车帘,指着郭愔打趣地对绛雪说:“小姐你看,可不是‘如此妍皮,乃裹痴骨’吗?”

    绛雪看着郭愔,便如同看到了一道心仪已久的风景,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是甜甜的。

    这时,沈子卿幽幽地说:“家父在日,曾说,‘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家父亦是痴人,却终其一生,一事无成。”说完,泫然欲泣。

    绛雪本来正沉浸在如痴如醉的甜蜜中,蓦然听到沈子卿这般大煞风景的话,心里一沉,知她自伤身世,却也无从劝慰,便不觉默然。

    未至午时,已到了凉国公府。

    高大的门庭,镶嵌着铜钉的猩红的大门,一对巨大、威猛的石狮子,彰显着主人的富贵、权势。平日里,大门紧闭,只在节日和有贵客到访时打开。众人从侧门鱼贯而入。

    以往,郭愔只觉得自己家的庄园已够大、够气派,及至进了凉国公府,才知道自己就是一个井底之蛙,没见过大天,十足的土包子。趁蓝玉上朝未回,郭愔、沈子卿随着绛雪在凉国公府中走马观花。有多少回廊,几重院落,郭愔便是想记也记不过来,他只记得其中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庭院暖风,池塘微雨;”下联是“桃花春岸,杨柳画桥。”恰如实景勾画。突然想起北宋太平宰相晏殊,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精神,如所写“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入凉波”等名句,读起来,即使没有身临其境,也足可感受到那确实是大家气象,而非小家碧玉。晏殊曾不无得意地自言:“穷家儿有这景致也无?”

    郭愔心想:“自己这‘穷家儿’若不是亲眼目睹,又安知这世间有此富贵人家?”

    但郭愔只是欣赏,却并不羡慕。一方面,所谓“人各有志”,“富贵于我如浮云”,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另一方面,郭愔自幼受爷爷影响,爷爷的一言一行,耳濡目染,早已深入骨髓。心想:“一个人即使富贵,一来,应该惜福。爷爷说人的富贵有一定之数,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像一个人一生吃粮,一旦把份额吃完,人便‘气数已尽’,想苟延残喘地多活一天也不能够;二来,至少不可张扬,过于张扬,乃取祸之道——露头的椽子先烂。”

    绛雪与沈子卿叽叽嘎嘎说个不停,扭头见郭愔跟在后面,一言不发,一副神思恍惚、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想起舆车中媚儿的话,不觉相视一笑。

    绛雪慢行几步,待郭愔走到旁边,用手在郭愔眼前晃了晃,说:“痴人,想啥呢?”

    郭愔猛然惊醒,莫名其妙地问:“什么痴人、吃人?”

    二女乐不可支。绛雪说:“说你呢。莫不是个憨儿?”

    郭愔见沈子卿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不自然地笑笑,说:“有时候觉得自己绝世聪明,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愚不可及,是个傻子也未可知。若真是个傻子,倒也受用无穷,至少可以无忧无虑无烦恼了。像那流浪街头的傻子,天当房,地当床,便是残羹冷炙,也食不果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不是很高兴吗?他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可怜他的,只是旁观者。而这些旁观者又何尝不被另一些旁观者可怜?”

    郭愔说话时,绛雪亲昵地拉着郭愔的胳膊。看着她的举动,沈子卿令人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说:“惟不自谓痴,乃真痴。如今,世道不古,假痴不癫的人比比皆是,饰痴态以售其奸,借痴名以宽其谤,不乏其人。”口气上很有些愤世嫉俗。

    绛雪接过话头,用手指点了一下郭愔的额头,说:“只不知你这个痴人是真痴抑或假痴?”

    郭愔一脸迷惘,正思忖着如何回答,只见一个绿衣婢女急匆匆而来,见到郭愔、沈子卿腼腆地一笑,对着绛雪福了福,说:“老爷在书房里等小姐你们呢。”绛雪便让她带沈子卿到自己的闺房,自己领着郭愔去见父亲。

    看着绛雪与郭愔远去的背影,沈子卿怅然地叹了口气,心里别有一番难以言传的滋味。

    佛说:“众生平等。”这只能算是一种愿望。同样是人,人跟人就不平等,任你怨天尤人、自怨自艾也无法改变。

    郭愔跟随着绛雪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个月洞门前,门额上写着“墨香”两字,以蓝色琉璃砌成,笔致苍劲,当是出自名家手笔。过了月洞门,是一条清幽的、鹅卵石铺就的花径;花径两旁,修竹珊珊,梅花数株,间杂着不知名的含苞欲放的花木。沿途倚松竹梅点缀着各类奇石,无不匠心独运,别出心裁,细细品味,又妙绝千古:梅边之石古,竹旁之石瘦,松下之石拙,盆内之石巧。

    郭愔心想:“寻常之物,稍用心思,即处处趣致!然心思不可太过,太过则人为物役,趣致全无,所谓过犹不及。像这般恰到好处,真是千载难逢。严羽《沧浪诗话》说,‘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恰是一种绝妙的注释。”

    花径的尽头,是数间房屋。屋前屋后,七八株苍松夭矫劲挺,在正午温煦的阳光下,浓荫匝地,当真一片树荫,半庭藓迹,松声竹韵,不浓不淡。

    郭愔心想:“素闻舅公是个武人,却不知书房竟是这般清幽雅致,品位十足。只是…就怕是有如邯郸学步般的附庸风雅。”

    权利的光环总是耀人眼目的。郭愔初次面见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虽说是绛雪的爹爹,自己喊舅公的,毕竟还是有些紧张。不觉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壁上挂着几幅古色古香字画,书橱里摆满了古籍善本,墙角花架上一盆奇花异葩开的正艳,狻猊(suānní)鼎里沉香氤氲,一张红木书案横亘一侧,几把椅子摆放有序。这就是蓝玉的书房,简洁、华贵而又文人气浓郁。

    骤然进入书房,扑面而来的是一种馨香,淡淡的,有如梦幻。抬头看时,只见书案后坐着一个浓眉怒目、面颊红紫如枣、一脸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一见绛雪进来,便站了起来。看个头,足有八尺多高,高大魁梧,神威凛凛。郭愔心想:“这就是那个杀人如麻、所向披靡、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人称蓝大胡子的凉国公蓝玉?”感到与自己之前想象中的形象并无多大差别,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不知如何能生出如绛雪这般貌美如花的女儿。想起爷爷曾说舅公“飞扬跋扈,多行不法”的话,心想:“大约才小者皆谨小慎微,规规矩矩力求中正,而像舅公这般才大者,汪洋恣肆,纵横捭阖,难以受律度约束吧。譬如孙悟空,他若只是一只普通的猴子,他就是异想天开,想大闹天宫,又怎么能够上得到天上?有人把人分为四种:一种是德才兼备,称为‘国宝’;一种是有德无才,称为‘国用’;一种是有才无德,称为‘国奸’;一种是无德无才,称为‘国废’。显而易见的是,一个人若没有德行,那么越有才,危害就越大。只不知像舅公这样的德行稍有欠缺,但并未尽数沦丧,算是什么?”

    这一边郭愔正胡思乱想,这一边蓝玉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喊道:“乖女儿,可想爹爹?”一边伸出双手,张开双臂。

    绛雪蹦跳着跑上前去,娇小玲珑的身子向上一窜,已搂着蓝玉的脖子,朝蓝玉的胡子脸上亲了一口,欢快地说:“女儿一点也不想爹爹!”

    蓝玉一手拦着绛雪的腰肢,一边坐下,一脸的慈祥,同时,故作诧异地“唔?”了一声。

    绛雪依偎在蓝玉身边,却不直接回答,说:“自从与爹爹分别,眼睛也不敢闭了。”

    蓝玉不解地问:“这却是为何?”

    绛雪揪着嘴,说:“眼睛一闭便看见了爹爹,女儿还敢再分心想爹爹吗?那岂不把女儿累死?”

    蓝玉喜得哈哈大笑,声振屋瓦:“乖女儿,爹爹也想你啊。”

    郭愔两手交叉着站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蓝玉和绛雪,心中想到:“舅公已近耳顺之年,所谓‘人老恋子’,当真不虚。”心里不禁感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父女二人旁若无人般地说笑一阵,绛雪站起来,有些愧疚地望了一眼郭愔,喜滋滋地对蓝玉介绍道:“爹,可还记得上次我大姑、姑父来时提到过的郭愔吗?这位就是!”

    蓝玉这才开始注意郭愔。他眼睛里的那种发自肺腑的笑意和舐犊之情已荡然无存,眼神瞬间变得犀利,像要穿透一个人的肚肠一般。他身体后仰,一言不发,定定地逼视着郭愔。见郭愔的年龄与绛雪相若,身材修长,儒儒雅雅的气质,便想起几年前姐夫郭公焯对皇上说起家事,特别说到过这个孙儿,说他文武全才,“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把他夸得如神人一般。今日一见,也不见得有什么格外出奇之处,不过是生就一副好皮囊而已,保不准就是刘伯温所说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至少也是言过其实。

    一方面,蓝玉虽然故作风雅,但他压根就看不起文人。另一方面,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他有些“嫉贤妒能”。若郭愔长得獐头鼠目,或者五大三粗,他心里或者还能欣然接受。

    尤其让蓝玉难以忍受的是郭愔骨子里透出的矜持。蓝玉见惯了对自己卑躬屈膝、阿谀奉承、低眉顺目的人,偶有像郭愔这样不卑不亢的,他便感到这是对自己的一种蔑视,而不管这个人是谁,心里的真实想法如何。

    谄媚也是沁入骨髓的。面对权贵,一个人即使一言不发,没有任何举动,他是否具有“媚态”,也可以让人充分感觉到。若无“媚态”,这个人即使磕头作揖,让人感受到的也是一种骄傲。

    蓝玉正想着,只见郭愔已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口里说道:“外孙郭愔拜见舅公,给舅公请安!”待郭愔磕过三个头,蓝玉虚抬了一下胳膊,不冷不热地说:“不用多礼,看座。”

    郭愔站起来,道声谢,侧身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心想:“舅公这么不冷不热的,不知是长辈对晚辈保持的一种威严,还是对初次见面的人表现出的一种倨傲?人与人之间,所谓的‘不冷不热’,其实就是‘冷’;所谓的‘不远不近’,其实就是‘远’。若是这般,虽不能像李太白说的那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也不能死皮赖脸地继续待在这里,不如早早地离去。人常说,‘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有傲心不得为君子,无傲骨则近于鄙夫。’你即使可以把我从十八层地狱里擢升至兜率天或者西方极乐世界,我也决不会在你面前俯首帖耳、摇尾乞怜!”

    这时,只听蓝玉说道:“郭惋是你六哥吧?几天前他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我已安排他从军。你此次来金陵,可有什么打算?你当知‘长安居大不易’。”

    郭愔正襟危坐,说:“多谢舅公关心。外孙去年秋天参加乡试,已侥幸中举。此次到金陵,一来拜见舅公,另一方面顺便参加春试。”

    “哦?”蓝玉不禁再次打量了一眼郭愔,心想:“俗话说,‘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多少人穷其一生也考不中一个举子。这么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子竟能轻而易举地中举,倒是看走眼了。”转而又想:“那郭公焯当年亦是皇上身边红人,皇上对他青睐有加,甚至还在我之上。他虽退隐多年,也难免有一半个势焰正盛的当权至交,若上下打点,亦不足为奇了。”

    人一旦先入为主,便极难转变看法。一想到郭愔可能并不是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考中举人,蓝玉心里不觉又有些释然,便说:“这一任的主考官与我交情非浅,改日我交待他一下。”

    郭愔一直观察着蓝玉阴晴不定的表情,不住地揣摩他的心思。听他的口气,带些炫耀,又似乎是施舍,心里觉得好笑,又觉得蓝玉也太轻看自己,不由得说道:“外孙自幼胸无大志,惟好读书,闻听有各类考试,便想一试身手,以检验平生所学,却并不想以此为进身之路。至于能否考取,听天由命而已,外孙并不在意。”

    蓝玉心想:“多少人为了求我,不惜投机钻营、钻窟窿打洞,却也找不到门路。我念起姐姐、姐夫这层关系,主动为你铺路,你小子却在我面前故作清高、旷达,老子倒似乎热脸主动贴了一个冷屁股。前人说,‘宁可少活十年,不可一日无权。’多少人为争名夺利,光宗耀祖,前赴后继,你这小子实则虚伪之极!”心里有气,却也不想跟一个后生计较,随口说:“宿处可已安排?”

    绛雪哪里想到,眼前这两个自己心里最亲的男人,顷刻之间就动了这么多心思,还未待郭愔回答,就抱着蓝玉不住地摇晃:“爹爹呀,咱家这么多院落,让郭愔住在咱家吧,也好有个照应。”

    蓝玉看了一眼女儿,又看了一眼郭愔,一种怪怪的感觉从心底油然升起:“就这么短短的几天,乖女儿不会同这小子做下什么有辱门庭的苟且之事吧?且不说辈分不合,单门不当、户不对就不在考虑之列。多少王公大臣、名门望族前来求婚都被我一口回绝。眼前这小子虽是一个举子,一表人才,想成为我的东床佳婿,却是绝无可能!”一有了这种念头,对郭愔的感觉又多了一层憎恶,即使开始顾及大姐蓝琳、姐夫郭公焯的面子,想过让郭愔住在府上,这一会儿也是万万不能了。想至此,蓝玉只是沉吟不语。

    郭愔是那种聪明绝顶之人,两眼略略一扫,察言观色,心里便如明镜一般,心想:“且不说临行时爷爷千叮咛,万嘱咐,就是没有那些话,古人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我郭愔仰慕古人风范,岂能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于是回答道:“临行时我爷爷特别交代过,舅公公务繁忙,朝乾夕惕,日理万机,要外孙切不可过多打搅舅公;再者,外孙参加春闱,舅公身为朝廷大员,我住在府上,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是以外孙打算暂住几日客栈,若有必要,再税屋而居。”

    绛雪急忙接过话头,说:“不行,我不答应。什么公务繁忙,又不是让爹爹天天陪着;什么瓜田李下,不考又能怎样?”

    蓝玉无限爱怜地看一眼女儿,又是哈哈一阵大笑,只是这笑声已少了爽朗,显得矫揉造作。收住笑声以后,说:“乖女儿依旧是孩子脾气。爹爹起初思虑不周,亦如你的想法。但听郭公子如此一说,确有道理。住在咱家,不过是见面方便一些,金陵城充其量不过弹丸之地,再让郭公子就近居住,还不是一样方便、一样可以照应?”

    绛雪还欲坚持,一抬头看见了爹爹充满寒意的眼光,突然有些心虚,嘴张了张,最终还是忍住了,噘着嘴,一脸的不悦。这时,就听蓝玉喊了声:“来人!”

    不知什么时候,严震已候在门外。听见喊声,便跨了进来,轻声问:“大帅有何吩咐?”

    蓝玉说:“我中午尚有应酬,你负责招呼郭公子用膳。路途辛苦,可以多用几杯。饭后就近把郭公子的住宿安排妥当,不要吝惜费用。另外,老家来了几个老亲旧眷,人数不多,虽是穷亲戚,却不可怠慢了,一并好好款待。”

    蓝玉说完,起身欲走,绛雪拉着蓝玉的手来回摇着,说:“爹呀,我呢?”

    蓝玉看着女儿,又恢复了一开始时的表情,嘴角露着笑意,说:“你?你出门多日,你娘亲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就不想娘亲吗?你就陪你娘亲吃顿饭,叙叙话,乖!”

    绛雪委屈得眼泪几乎掉下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应允。

    绛雪的母亲燕玲是蓝玉最宠爱的一房夫人,明眸皓齿、光彩照人自不必说,尤其善解人意,且知书达理,温柔娴婉,秀外慧中,御下宽和有度,而明察若神。蓝玉常说:“有夫人若此,一生不虚。”

    在一间硕大无比、装饰豪华的餐厅里,郭愔见到了舅公所说的那几个“穷亲戚”。原以为是舅公谦逊,所谓的“穷亲戚”,即使不是达官贵人,至少也是威震一方的权豪势要,一见面果真是几个衣着寒素、皮肤粗糙的老农,大出郭愔预料。

    郭愔心想:“爷爷常说,‘富贵之家,常有穷亲戚来往,便是忠厚。’舅公对我虽然冷漠,却不失为一个忠厚之人。是我狭隘了。”

    陈胜在大泽乡揭竿而起时,曾郑重其事地对一同起事的穷哥们说:“苟富贵,勿相忘。”及至称王,家乡父老找到他,只因在殿上叫了他的小名,他便恼羞成怒,将几个人砍了头。

    中午,严震自知不善言谈,提前喊了刘元忠、何敬、赵心隐等人作陪。金、银、水晶器皿,象牙筷子,巧夺天工,琳琅满目;山珍海味,炊金馔玉,美酒佳肴,目所未睹。但郭愔却吃得没情没绪,如骨鲠在喉,难受得心烦意乱。但又不想扫了大伙的兴致,只是强颜欢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天天耳鬓厮磨,一朝分离,情何以堪。

    饭后,严震等人领着郭愔、阿福、沈子卿爷孙俩就近安排了四间上等客房。掌柜的一听说是凉国公的客人,伺候得更加小心谨慎。

    严震等人离开时,郭愔格外拜托刘元忠、何敬、赵心隐三人帮忙寻找沈子卿的远房舅舅。三人慷慨答应。

    绛雪心不在焉地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却见人去楼空,杯盘狼藉,郭愔等人早已走了。一手扶着门边,泪水扑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绛雪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与郭愔即使近在咫尺,要想再见上一面,只怕亦势如登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