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隐龙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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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金兰玉契

第 19 章

草间幽径上,一行飞骑正卖命赶路。

留下一名随从窃取玉佩,另外三人保护珍珑、章希烈一起逃走。珍珑独乘一骑,章希烈与其中一名叫章平的随从共乘一骑,四匹快马撕开夜色,风驰电掣般奔向远方。月朗星稀,远处小山的轮廓清晰可见,驿道两旁茂盛的草木一闪而逝,间或有一两只萤火虫飞舞,很快就被丢到身后。

珍珑讲述的故事漫长而残忍,听起来遥远陌生,章希烈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怎么被抱上的马,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刚下过一场雨,夏夜的风还是颇有凉意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如滚如沸,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李诩……玉佩……永寿王……凤怀光……他听到凤三的秘密,凤三绝不会答应他走的呀,为什么又会答应珍珑带他走?

章希烈被固定在章平的胸膛里,长途奔波在男子身上形成呛人的汗味,身下奔腾的马背颠簸强烈,章希烈从内到外,从身到心无一处不难受。这种难受是迟钝的,像生锈弃用已久的刀,割起肉来持久悠长,叫人想要发疯却喊不出来。

驿道宽止两米,章安在前开道,章平与章希烈在中间,珍珑随后,章健垫后,四匹马排成一线,去势如席卷的狂风。狂奔间,章安突然一勒马缰,低声道:“前面有人。”珍珑、章平、章健策马和章安并行站住往前方望去。星月微光下,只见七八名骑士端坐马上,屹立在百丈开外的驿道上,将狭窄的驿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章安低声道:“章康凌晨才动手拿回小主人的玉佩,对方不会这么快发现咱们的行动,也许并不是堵咱们的。这里离万安镇还有一百多里脚程。只要冲过去,到了万安镇自会有人接应。咱们只管走过去,若他们等的是咱们,章康与他们交手,小人与章平护送姑娘和少主前面走,我解决了这些人自会追上去。”

章安是四人之首,临行前章老爷交待一切听他筹谋,珍珑点头答应。

四人催动马匹往前缓步赶路,行得近些,章安扬声道:“前面是哪路朋友?在下青城派门下灵风剑万莫南,连夜赶路,还望行个方便,借过一下。”

那七八名骑手岿然不动,更不出声回答。这静夜里的沉默叫人想起出鞘的刀、引弦不发的箭。

相离十丈,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装束:清一色的黑色紧身衣装束,面上蒙了黑色头巾,只露出一双残忍镇定的眼睛。

最前面的章安猛地一夹马腹,发动了冲刺。

三骑一线,如射入铁板的铁箭,硬生生要撕开一条逃生之路。

滚烫的**溅到章希烈脸上,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浓烈黏腻的腥气扑进鼻中,他突然明白那是血。刀光剑影,生死一线,每个正在拼杀的人都不出一声、没有表情,一眼看去像一场惊心动魄的哑剧。章希烈跟着凤三学了几招剑法,真的江湖厮杀还是第一次看见,横生的险象逼得他呼吸不畅,只能睁大双眼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身后忽然有人发出一声粗嘎的低笑,喝道:“留下吧!”章希烈微一惊,忽然觉得下了场热气腾腾的腥雨,他打了个激凌,扭头望去,只见身后的人没了头颅,尸身端端正正坐在马上,空空的颈子仿佛张大的空虚阴森的嘴巴。惊怖到极点,已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章希烈头皮一紧,摇了摇,翻身跌下马去。章健离他最近,伸手要拉他,一柄剑凌空砍下,只得缩回手。章希烈一头栽下地去,因祸得福,反而躲过了朝他刺过来的一剑。

章安疾刺数剑逼退敌人,俯身将章希烈捞上马,挡开左方刺过来的剑,一脚踢开右方的刀,策马脱开重围奔了出去。章健按原计划与敌人缠斗,一名甩开章健追上来的敌人被珍珑的袖箭射翻。

如此奔出去不及百丈,密密麻麻的长箭飞蝗般自道旁半人高的草丛里飞出来。章安只得后退,手里一把长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忽听怀里发生一声闷哼,知道章希烈中了箭。章安低声道:“珍姑娘,小主人受伤了。我们从旁边绕过去!”

章安将长剑挥舞得更急,三人两骑兜转马头闯进驿道两旁。草尖已发硬,淹了半个马身子,扎在人薄薄的裤管上略觉麻痒。身后是长草被人拂开的声音,急促杂乱,珍珑断然道:“章安,你带他先走。”话音刚落,章安已从马上掉下去,失去了章安的依靠,章希烈身子一晃就要掉下马去。珍珑拍马过去将章希烈提到自己马上,急呼:“章安!”

章安从地上略抬起一点头,艰难地说:“姑娘快带少主去万安镇!”

珍珑隐约望见他胁下一片血污,猛地咬住牙,扶好章希烈,一提马缰,策马狂奔起来。

章希烈左肩中了一箭,马背颠簸异常,箭杆一上一下地晃牵动伤口,马身每跃动一下就疼得钻心。他痛得迷糊了,将手伸到箭杆上想要拔下来,刚一碰就全身发抖。珍珑百忙中伸手将留在他体外的箭杆折掉一大截,然而依旧疼得厉害。章希烈神智不太清楚,却也能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和呼啸的飞箭声。

他们所乘虽是宝马,但两人一骑如何能够长久,章希烈低声道:“珍姐姐走吧,不要管我。”珍珑却不答,只是策马疾奔。也不知狂奔了多久,闪电般的速度突然慢下来,章希烈心里奇怪,回头望去,珍珑眼光昏蒙,分明是将死的光景。章希烈这一回身,肩头撞到她身上,只见她的身体猛一仰,朝后方倒去。章希烈想要拉住她,忘了自己身上有伤,剧痛之下两人一起滚下马。

黑衣蒙面骑士飞快地赶了上来,眼看着立刻就要追上。

章希烈使尽力气将珍珑推进草丛里,忍着剧痛爬上马背,大声叫道:“我是章希烈,要杀我的人就来!”用力一夹马腹,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失血过多,章希烈头晕眼花,胸口一阵阵发闷。他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要跑快点,珍珑姐姐的伤也许并不重,也许能活得了。急奔中,他身子因乏力渐渐倾侧,一骨碌滚到地上,浑身摔得酸疼,怎么也爬不起来。他所乘宝马颇有灵性,伸出舌头舔他的脸,章希烈抱住马头,终于靠着马的身子爬了起来。

黑衣蒙面骑干将他团团围住,箭囊已空,十几把剑抽出来遥指章希烈,森寒的剑光在欲曙的天色里耀人眼目。

得得的马蹄声逼上来,章希烈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想自己是要死了。奇怪的是这一刻心里竟然是莫名的平静安好,之前的苦闷、忧惧都不知怎的消失了。他忍不住想,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淡淡响起:“敢动凤某的人,诸位是否嫌命太长?”章希烈睁望望去,那男人端坐马上,淡淡曙光中,那张脸不同于平日的**不羁,也不同于那日的绝情狠辣,飞扬的凤眼中是盛气凌人的慵懒与自信。

黑衣蒙面骑士沉默着,催动马蹄缓缓逼上来。

凤三唇边的慵懒化作一抹淡淡笑意,手掌在马背轻轻一按,身子凌空跃起如一只轻盈的白色大鸟。这只大鸟动作迅如惊雷,奇的是,却让人感觉到无比的闲适慵懒。一名黑衣蒙面骑士只觉眼前一花,手里的剑已换了主人。他们都是万中选一,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中的精英,哪有没过一招就失了剑的道理。然而不等惊疑的光现于他眼中,胸口已涌出鲜血。

余下的黑衣蒙面骑士大惊,怒喝一声朝凤三冲刺。凤三飘然掠起,挥剑凌空劈斩,离他尚有丈远的三名黑衣蒙面骑士头颅跌到地上,颈中一道血箭冲天。

不等余下的黑衣蒙面骑士做出反应,奔马已将他们带到凤三身侧。凤j□j握刀柄,从左往右逆行拖过,仅余的八名黑衣蒙面骑士喉咙上出现一道崩口,血液涌出,一齐朝后倒去,滚落草地上。

击杀十余名对手,所用不过是眨几眨眼的时间。

章希烈望着那矫若惊龙的身影,只觉悲欣交集,心里似乎满满的,又似乎空空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凤三回转身面对章希烈。章希烈全身重量都靠在马身上,怔怔地望着他,满头满身都是血迹,有些地方凝成乌紫,肩头插了一截箭竿,还有新血溢出。连倚靠着马背也不能承担自己的重量,他就那么若有所思地望着凤三,慢慢地瘫了下去。凤三心中一阵莫名的惊悸,一个箭步过去抱住他,将他平展在草地上。

章希烈四肢冰冷,呼吸若隐若无。凤三先点了肩头仍在出血部位周围的穴道,俯下身子叫道:“希烈,我是凤三。”章希烈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眼帘微阖,一动不动。凤三俯下身子渡气给章希烈,直到他呼吸平稳起来,方才直起身,解开他衣服褪下。除了肩头所中箭矢在身上其它处没发现伤口,凤三松了口气。箭入骨极深,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大血管,凤三身上虽带的有金疮药,但章希烈此时身子极弱,只怕一箭拔出,吊着的一口气也就散了。若不拔箭,血再这样流下去,章希烈又有多少血可以流?

凤三思忖良久,手掌贴在章希烈胸口,将一股真气透入护住他脏腑,低声道:“希烈,忍着。”将一把草塞进章希烈嘴里,右手捏住箭竿,猛然拔出。血喷溅出来,章希烈惨叫一声,昏了过去。凤三更不迟疑,挥指连弹,将他肩周所有穴道点上,以指腹按压住出血点,金疮药一层层地铺上去。忙了好一阵子,血终于止住。凤三与章希烈双唇相接,渡气给他,左手仍贴到章希烈心口上,将内力源源不断送入他体内。

良久,章希烈悠悠醒转,哑着嗓子叫:“水……”

失血过多的人往往会焦渴异常,甚至为了一口水命都不要。但这时万万不可喝水,否则一条小命就算是完了。

章希烈喃喃哀求:“水,水啊……”

凤三将他扶起来,咬破手腕凑到他嘴边。章希烈挣扎着不肯喝,凤三捏住他下颌,由不得他不吞咽。章希烈睁大眼望着凤三。那张脸沉若止水,毫无表情,叫人无从猜测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天渐渐大亮,由浓如墨的深蓝变浅,变浅,终于成了晴朗的碧蓝。

章希烈轻声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知道。”凤三答得简洁果断,手腕上系的水红丝巾将那段皮肤衬得格外白皙。

章希烈一阵默然,良久方道:“我死了,岂不好?”反正……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的死活,或者,你也是希望我死的?他不能往下想,深入骨髓的疼痛,仿佛锋利长剑直插心底。

“还是活着吧。”凤三望着头顶青碧如洗的天空,“死了哪能看见这么漂亮的天空?”

章希烈感到微微的失望。他不知这失望从何而来,难道,难道在心里还希望他说他不忍看着自己死,就算得罪了当朝最得势的王爷也要救他性命?难道,难道还希望他说虽然说了那么残酷的话,他其实是迫不得以,他其实还是喜欢他的?

然而,从这失望底下翻涌上来的却是一阵阵的暖意。就算凤三什么都不肯说,那又如何,他终究是赶来了,宁愿得罪当朝最得势的王爷而救了他性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说喜欢什么人也好不喜欢什么人也好对你都没什么重要吗?你不是要将所有挡道的人一脚踢开的吗?你为什么会为我赶来,不惜得罪李诩来救我?凤三……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章希烈望着头顶的天空,那么的蓝,清湛,纤尘不染。这样仰躺着看,久了,便觉得天地倒置般的眩晕,他喃喃:“活着,就为了看这么蓝的天吗?”

“不好吗?”风拂动凤三飘逸长发,神态间竟是平日难得一见的从容淡定,说出的话亦是安详柔和,“我少时被仇人追杀,无数次命悬一线,心里只想着要活下去。每次满身鲜血倒在荒山野岭,望着头顶的天我就会想:还能活着看见这么蓝的天,真好呀。”

章希烈听得有些痴了。这晚之前他的生活平静安定,没有经历过凶险,也不知道生死一线是什么滋味。这晚之后他隐隐有些懂了,但仍无法完全懂,他只是隐隐有些明白,从那些可怕经历里走出的凤三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凤三道:“我将你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待我的事情一了,你爱去哪里都由你。”

沉默良久,章希烈道:“要是我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你能不能不离开我?”

凤三久久没有出声。

“我那天晚上恨透了你,怪你心狠,其实最自私的是我,明知道自己也不一定有多少日子,却缠着你不放。要是你真的喜欢了我,我死的时候剩你一个在这世上,你可该有多寂寞……可我,可我……我就是不甘心。我来这世上走一遭既然遇见你,喜欢了你,若不能与你在一起,我又何必来这一遭……”

章希烈的话未能说完,凤三忽然压过来,轻轻笼在他身上不致于碰到他左肩的伤。凤三捧住章希烈的脸,轻柔却强势地吻住那两片倾吐苦楚的唇。章希烈用未受伤的右臂抱住凤三的脖颈,修长手指在他后颈轻轻打着旋。淡淡的悲喜冲击着这颗年轻脆弱而**的心:原来这就是你的弱点,凤三,你终究是不够狠心。

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渐行渐近,章希烈惊疑不定,凤三却不以为意,将章希烈抱在怀里盘膝而坐。待那些人来到近处,却是铁琴与教中数名心腹。他们见了凤三,连忙下马行礼。凤三略一摆手,垂头望着章希烈露出沉思之色。

章希烈亦在看着他,眼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回去吧。”凤三道。

章希烈微微一笑,将凤三的手握紧。

铁琴道:“属下在途中发现了珍姑娘……”章希烈心里一沉,却听铁琴继续道:“珍姑娘伤势甚重,属下已命人将珍姑娘送往附近一处医局诊治。珍姑娘后背中了箭,虽没伤到要紧的地方,康复只怕还要过些日子。”

只要没死,便是上天眷顾。章希烈心里一松。

“走吧!”凤三抱着希烈上门,兜转马头,朝龙骨山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