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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板寸少年痴痴的望着柳树枝干,像是将身旁唯有自己见着的虚幻身影,当作空气一般。



    老秀才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的神色,唯有丝丝苦涩深藏进眼眸之中,他凌空悬浮,如同钉子一样,定定的定在空中。他知道板寸少年看的不是柳树,而是那个叫做卓安露的少女。



    钱戴在那颗寻常柳树下站了良久后,忽然转头问道,“我能跟朋友们告下别吗?”



    自称老祖宗的消瘦老人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钱戴毅然转身朝着学校大门行去,没回过头来,再看上一眼被他盯了许久的柳树,更没告诉任何人那颗柳树下的故事。



    他虽然越走越远,却将那柳树枝干上的纹路,深深刻进脑海。因为半月前,正是那颗柳树,见证了某个天真善良的姑娘,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数着自己都没能察觉的善意举动。



    少年知道,唯有善心才能发现,并会铭记善心。



    老秀才这次没有跟上板寸少年的脚步,他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神情带着三分惆怅七分希翼。



    惆怅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终于长大成人,不再是那个机灵古怪的天真性子,虽然少年曾经害怕进入自身栖息的坟地,但却不妨碍老秀才远远的注视着他,可以说这些年,少年的一举一动,都尽收老秀才眼底。



    相比于惆怅,老秀才更多的是希翼,他希望少年能破开重重迷惘,冲上九重天阙,将那自己期盼了许久的,能暖人心扉的阳光,带回。



    老秀才远远的看着板寸少年逐渐远去,甚至淡化,到最终的彻底消失,柳树下,这个人来人往却无人能窥得其貌的消瘦虚影,也跟着消散。因为老秀才目光所及,皆无所遁形,他不想看到板寸少年萧瑟的身影,这比拿刀子捅他的心窝,还来的迅猛扎心。



    …………



    城南富人区。



    某条熙熙攘攘的步行街上,张洋一脸无奈的绕过阻止自己前行的少女身旁。



    那少女,生得眉清目秀,犹如小家碧玉一般,她狠狠的跺了跺脚,“张洋,我就想问,你去哪家公司实习,又没别的意思,我打算跟你一起,别多想啊,这是为了阻止那些飞蛾扑火的家伙们,免得将来你又甩了人家,败坏了我们金融3班的名声!”



    张洋背对着少女,停下脚步,张开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以后不会了,你放心!”



    少女咬了咬牙,皱着眉头,“其实张叔的事情,我听说了,你别……”



    张洋忽然转过身来,对着少女吼道,“赵瑶!你是不是班长当上瘾了!实习了还管东管西!”



    刚吼完就觉得自己太过偏激的竹竿少年,颇为辛苦的压住内心即将汹涌而出的话语后,换了个自认为和善的表情自嘲道,“再说了,以后还怎么假装潇洒?人呐,首先得活着呀,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好吗?像以前那样。”



    张洋面露苦涩,捏了捏拳头后,再次迈步,向着街道转角处行去。



    赵瑶想追上去安慰,又找不到借口,眼睁睁的看着竹竿少年逐渐远去,她眨了眨眼睛,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慢慢挪动。



    这位小家碧玉满脸落寞,低着头,从周围来往皆都绕着走少女走的场景中,不难看出其心里装着心事。



    赵瑶走着走着,忽然见到一双大头皮鞋映入自己的眼帘,她赶紧抬头,又猛的抬起手来,捂着嘴惊呼道,“赵猛?”



    捂嘴少女身前站着个壮硕汉子,满脸虬髯。此刻他正面红耳赤的抓着头皮,结结巴巴的说着,“你们……你们……吵架啦?”



    赵瑶见他羞涩好笑的模样,一下子就冲淡了刚才的烦闷,她嘟着嘴,瞪大了双眼,背着双手,俏皮的说道,“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呀?感冒啦……还是担心本小姐……吃了你啊?”



    瞬间,赵猛的脸色愈发娇艳,跟猴子的屁股有得一拼,并且两只手,左右快速的摆动着。



    赵瑶眼里藏着笑意,连忙将虬髯汉子摇晃的双手按下,又左右瞅了一圈,见没人注意自己后,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赵猛有趣多了,比那个家伙强了百倍!”



    赵猛没听清身前少女的话语,“啊”了一声。



    赵瑶赶紧岔开话题,大声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猛依旧红着脸,期期艾艾的回道,“上班……回……回……学校。”



    赵瑶“哦”了一声,又转身看向竹竿少年离开的方向,幽幽说道,“你刚刚看到啦?”



    赵猛点了点头后,又露出一脸憨笑。



    赵瑶回过头来,看到这一幕,她知道那笑容的意思,神色不由自主的露出些许揶揄,心中暗道,“这傻大个不憨的嘛”,然后她再次转过头,看向远处街头。



    少女背对着壮硕汉子,眼中露出丝丝愁绪,半晌后才幽幽开口,“我跟张洋高中就是同学,我爸爸知道后,还带我拜访过张叔他们,想让我跟张洋交往。”



    “但那个时候的张洋,可真的张扬得很,瞧都不瞧我一眼,所以我就处处跟他作对,大学了,哪知道我们还是一个学校,为了不被家里人安排,我都不敢回家说我们又成同学了,并且还是同一个班级,在学校,我对他更像是普通同学一样。”



    这时,赵瑶眼里流露出丝丝笑意,她盯着街角嘿嘿笑道,“后来,本大小姐长漂亮了,女大十八变嘛,那家伙私底下又偷偷跟我表白,嘿嘿……本小姐像吃回头草的人吗?狠狠的奚落了他一顿,再后来的,你们就知道啦,所以那家伙在学校很怕我,怕我揭他的老底嘛,雌虎,你说这家伙可恶不?”



    赵猛赶紧点头,毕竟不光张洋怕她,金融3班的人,谁又能不怕?别看赵瑶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身边稍近的却知道她另一个称号,“小辣椒”,每次见到有人跟少女表白,整个金融3班都在心底,默默为那兄弟的勇气感到由衷的倾佩,也更希望那兄弟成功,毕竟恋爱中的女人,最是温柔,金融3班的同学也想沾沾温柔气息,虽然不多,但肯定比当下好多了。



    若说金融3班全都畏惧这位小辣椒,其实也不尽然,有位温柔似水的淑淡少女就不怕她,可两人偏偏又成了好友,这就让其他希翼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们失望好久。



    赵猛有些焦虑,却又不得不陪着不知多少年前,跟自己同一个祖宗的少女,两人一起埋怨了良久竹竿少年后,壮硕汉子指了指张洋离开的方向。



    赵瑶“哼”了一声,又摆了摆手。



    赵猛如蒙大赦,一溜烟的小跑离去,就在他即将彻底远离这位小辣椒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句“跟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小姐的眼睛没往天上看”。



    正在急行的壮硕汉子连忙转过身去,狠狠的点了点头后,朝着初始方向跑去。



    很快,赵猛便准确的扫描到竹竿少年的身影,像是那壮硕的体魄内,装了雷达一般,快速,精准。



    然而,他却没继续向前,就远远的跟着竹竿少年,亦步亦趋,只是时而抬头看看天空,紧接着又迅速低头。



    透过这片由钢铁垒砌的高耸建筑望向天空,在那云深不知归处的夜幕之上,可以看见两道朦胧身影凭空悬坐在星空,一动不动。



    忽然,其中一道身影动了,他微微倾斜着脑袋望向身旁,声音沙哑的说道,“这次的胚子是不是选错了?我看可以趁着时日尚早,换个更为合适些的,如何?”



    正经危坐的身影顿时垮下身躯,颓废道,“师兄!我还以为你真的准备西行呢,害得我非要跟你比韧性,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我们很强的。”



    刚说完,他又趴在空中努力的翻过身子,顿时,那道朦胧身影就像一只被翻过身子的乌龟一样,摇来摇去。



    依旧正经危坐的身影,捏了捏拳头。



    这动作给躺着装乌龟的身影偷瞄见了,赶紧坐起身来,又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神色,一本正经的说道,“师兄,这次不同以往,老阎家钦定的胚子,改不了的,再说了,你没瞧见,我都好几次想偷偷出声教训他的,但没敢啊,说不定轻声呵斥两句就将罗网震列,那时,师弟岂不就要进炼狱走一遭了嘛。”



    刚说完,他弯了弯腰,准备舒展一下筋骨,却又瞅见身旁那道似乎永恒不动的身影捏了捏拳头,他只好再次挺直腰板,一脸委屈道,“师兄,久坐会长痔疮的,没看见脚底下的双脚羊们都呼吁什么,生命在于运动嘛!”



    “还有,你看那胚子长的又歪瓜裂枣,还迟迟不动手,真将自己当成佛陀啦,再说了,地点是他自己挑的,食材也是他自己选的,要是师弟的话,早就伸手抓过来,左右两下,胚子这不就成型了嘛!嘿嘿,师兄,您说是吧?”



    那道似永远保持着正经危坐的身影不言不语,甚至到最后,竟然闭上了眼睛,而他身旁喋喋不休的朦胧身影,像是自找没趣后,不情不愿的跟着端正坐姿。



    两道身影一动不动,远远望去,如同两道远古传说中的门神一般。



    …………



    钱戴去而复返。



    当他回到寝室时,发现赵猛还没回来,自己打的饭菜也冰凉一片。



    他翻开镶嵌进书桌下的储物箱,找出自己的背包,又拿着背包打开书桌旁的衣柜。



    这时,老秀才突然出现。



    钱戴吓了一跳,拍着胸脯埋汰道,“我靠!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还别说你不是人!”



    老秀才一听这话不对,赏了板寸少年一个板栗,“就这么跟老祖宗说话的?”



    钱戴捂着头,小声针对道,“您就是这么对待晚辈的……”



    老秀才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计较,而是问道,“你回来干嘛?这么快就告完别啦?”



    钱戴不满老秀才忽然出现,又吓唬自己,正小声嘀咕着什么,在听到老秀才的问话后,忽然停下了抱怨。



    他低下头,看着脚尖,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寝室之中,“我想先把东西收拾好后,再去跟他们道别。”



    老秀才知道少年心里凄苦,于是就转移话题,“你怎么就这么确定秀才真是你老祖宗,就不怕秀才将你拐走,生吞活剥吗?”



    钱戴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对着身前漂浮的虚幻身影,得意道,“小子别的东西没有,但预感,也就是第六觉,生来强大,不管什么人,也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提前预知,也许不能说是预知,只是模糊的感应罢了,但能确定那人是好是坏,那事是吉是凶,这些都能感应,虽然时灵时不灵的,但我已经觉得这就很了不起了,嘿嘿,厉害吧!”



    老秀才笑了笑,揶揄道,“哟!尾巴都翘上天咯!”



    这一刻的少年,很自信,也很是得意。



    他从没将自己心底的秘密告诉过第二人,第一个是钱老爷子,从这一点也可以说明,少年是何等信任凌空漂浮的虚幻身影。



    老秀才见板寸少年高兴,不忍心破坏他的心情,却又实在受不了自身心中的好奇心作祟,一时之间满脸忧郁,顿时那张老脸如雏菊般的皱着,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钱戴眨了眨眼睛,问道,“您是想问什么吗?”



    老秀才看了看少年,又快速移开目光,一副很纠结的模样,最终他跺了跺脚,咬牙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小时候你害怕的坟地就是我家。”



    钱戴指着老秀才,十分惊讶,“我说呢,小时候一直感觉有人偷偷看着我,原来还真有啊。”



    忽然,他又放下指头,扭扭捏捏了半天,才问道,“那我不是被你看光了?”



    老秀才面色古怪,横了少年一眼,“你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要看也是去看姓卓的小姑娘!”



    钱戴瞬间便气炸了,“你敢!老不修,你这是趴灰!是老色鬼!”



    老秀才指着少年哈哈大笑,“你个小屁孩儿,懂什么趴灰,笑死秀才了!”



    钱戴狠狠的盯着老秀才,大有瞪死了事的架势。



    老秀才笑了一阵,随后慢慢收声。



    他看着依旧愤懑的板寸少年咧了咧嘴,正色道,“我想问的是,松山那老小子是怎么将你的心性扭转过来的?”



    钱戴愣了愣,他低垂着眼帘,转过身后,又走到属于自己的床头坐下,像是回忆起一段不太美好的记忆,“不是爷爷。”



    老秀才“噢”了一声后,钱戴才回过神来,“是高一下半学期的时候,那天是周末,天很蓝,我现在都还记得。”



    “那天,我本来打算跟同学约好逛街去的,结果中午接到我爸的同学打来的电话,他让我中午跟他吃饭去。”



    “谁不想去呀,又可以吃好吃的了,所以我就马上跟同学告别,可在我到达约定地点后,就在那位叔叔订的包厢外听到了一段不好的言论,也许是我去早了吧,毕竟是我那位叔叔跟自己媳妇唠嗑闲聊所说的话。”



    老秀才神色有了些许了然,却又带着三分疑惑。



    索性钱戴不是个吊人胃口的家伙,他顿了顿后,又缓缓开口。



    “我那叔叔对他媳妇说,毕竟同学了三年,虽然是打肿脸充胖子,但依然改变不了人家请我们玩了一周的事实,现在请回来也没什么,就当喂小不点了。”



    老秀才顿时不能理解了,却又不着急,他知道少年一定会解释清楚。



    钱戴目光迷离,忽然“呵呵”了一声,“您知道小不点是谁吗?”



    “他们家养的一条狗,蝴蝶犬。”



    老秀才知道原委后,也没安慰少年,因为他是几个知道整件事情伊始的人之一,亦或者说,是唯一一个知道整件事情来龙去脉的鬼。



    他还知道,暂时不能告诉少年真相,不然少年心湖间的巨峰下,好不容易汇聚的清泉,将会蒸发得干干净净,少年也会彻底变成一个老好人,可这世道,老好人不好当啊。



    他也依然记得那对翁婿的那通电话内容,“爸,安排好了,等下次梦龄回来的时候就会不一样了。”



    老秀才抬起头,像是能隔着层层混凝土,看到天空一般,他眯了眯眼后,又长叹了一口气。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