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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竹林湾

    初春还是如往常那般乍暖还寒,冷得厉害!



    龙溪河边的小村庄亦是如此,甚至尤为更甚。上午十点钟了,太阳才从山尖冒头,斜射进村庄,沿着地平线缓缓向着村子对面的山头攀爬。



    村子对面的山头不是什么名山,这里的名山,是指没有名字的山。无名山呈弧形,似拱卫着山下的小村庄。山下是龙溪河,山腰处,也就是那片弧形形成的弯月,叫“竹林湾”。



    钱戴独自一人,伴着初阳越过石桥,上山祭祖。兴许不能说独自一人,还有一只较往常略大的花脸猫跟着钱戴,亦步亦行,赶了几次无果后,钱戴也就随它了。



    冬日里的初阳略带暖意,一寸寸为无名山驱散着清晨还未散去的寒意。花脸猫时而越过钱戴,冲着其“喵喵”两声,似乎嫌弃少年步伐太慢;时而不见踪影,待得唤两声,又从少年身后传出“喵喵”声,要其等等它。



    钱戴是对它无语了,知是它赶不走,也许说不定它也想回老家看看。看看这山腰,看看这祖屋,看看这竹林湾。或许它昨晚也梦到大黄也说不定,哪怕以前大黄在它刚到钱家的时候抢过它的口粮,它也想回家看看,那里毕竟是生养它的地方,想去看看,仅此而已。



    竹林湾之所以称为竹林湾,不是想当然的竹林环绕整个山腰湾;相反,竹子很少,零星散落着,倒是柏树成群,其中杂夹着此山并不多见的松树。湾里住着几户人家,大都是孙姓,当然还有钱姓。



    家家户户都是农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年到头没什么余钱,但也自给自足,甚是逍遥自在。



    山腰除了几户人家外,还有成片的果园,果园是钱戴家的。那是钱家老爷子壮年时自己亲手种的,不过老爷子自己过了喜欢吃水果的年纪,倒是便宜了钱戴他们几个小辈。



    每到收获的季节,总伴随着几声怒吼传遍整个山腰。那是老爷子发现自家果子没了,也不能说全没了,只是好不容易结的几个,看着个大水足的橙子外表好好的,待上手后才知晓里面的果肉没了。



    这个需要点技术的活计,不用想也知道是钱戴那个兔崽子做的,所以在收获水果的季节,大都可以看见一个半大小子跟在老爷子身后,腆着脸,帮忙将老爷子摘下的水果递进身后的背篓里。



    湾里的各个地方藏着钱戴的许多回忆。有少时害怕去的阴森祖坟;有喜欢爬到树上吃完果肉,将果皮留在树上的果园;有养着鱼的稻田,有抓竹鸡子的竹丛等等,都是钱戴最美好的回忆。



    当然还有钱戴少时最不明白的竹林湾三个字是怎么来的,曾猜测过许是竹林湾起名儿的人是个喜欢竹子的,想着有生之年种满一山腰湾的竹子,山峰吹来,沙沙响着,想来也是极美的了。可惜最终愣是搞了个虎头蛇尾,零零星星,这也成了钱戴小时候最构摈的场所。



    实际上起名儿的是位帝制时期的穷酸秀才,至于喜不喜欢竹子,那就不得而知了。那秀才是钱戴的祖辈,也是山腰里的第一户人家,是钱家老爷子的爷爷的爷爷。



    钱戴来到山腰湾上,也不继续前行,就静静伫立,看着远处可见的零星竹丛。也是,近乡情怯嘛。花脸猫倒是没这股情怀,“哧溜”一下钻进路边的草丛消失不见,正好惊醒陷入回忆中的少年。



    钱戴拿着香烛纸钱镰刀进了竹林湾,沿途风景依旧,邻里炊烟寥寥,只是祖屋院里免不了的荒草丛生,贴了石板的院坝杂草丛生,伴随着一堆堆干了的黑乎乎的牛粪大煞了此时此地的风景。钱戴进院,将香烛纸钱放在路沿上,挽起袖子准备大干。



    待钱戴大致将一些大个儿的荒草清理得差不多了,这时钱家老宅的面貌才显露出来。



    破破烂烂干了的篱笆围着小院,院里是用石板铺就的院坝,其上有一台阶。台阶上,一用夯土垒砌的半个四合院式的黑瓦房坐落其上,大致无甚损坏,也就屋后的柏树,许久没人修剪,扫了几处屋顶的瓦片。



    未待钱戴欣赏完自己的劳动成果时,一道不合时宜的略显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



    “梦龄,你来作甚?”



    不用转头就知道这准是自己那便宜表伯母,那尖酸刻薄的声音,错不了。因其夫家,家里排行老四,小时候钱戴称其为四表伯母,私下里叫她四不要伯母。



    谁让他还没进门儿就嚷嚷:我不要自行车,我不要手表,我不要缝纫机,我不要收音机。



    这在当时可谓是结婚四大件的标配了,号称三转一响,顶尖儿的出名了。



    她这样说,可算是喜撒了表伯父一家子了,匆匆办了婚礼,扯了证。待进门后才发现不光是她进来了,还带着好吃懒做的名声进门 ,按她的话说:我还没说完你们就同意了,后边我还要说一句,只要婚后光做饭带孩子,其它的不要找我就行。



    这可气坏了表伯父,哪个农家人养得起主妇,正准备跟她离婚。巧的是命运的天平落在她那边了,怀上了。



    面对几年不见的四不要伯母,钱戴淡淡笑了一声。



    “我就不能回来瞧瞧?四表伯母!”



    这声轻笑,以及最后的那个四表伯母说的异常的怪声怪气。四不要伯母见到依然是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子,嗤笑道。



    “哟!大学生这是要回家种田呐,再说,你家不是在河对面的么?”



    声音依旧尖声细气,钱戴忽然发觉时光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当初争着吵着要当主妇的四不要伯母也变得如同寻常农家妇人般的模样,面色黑黄黑黄的,估计夏日里阳光下都能反光了。



    瞧了四不要伯母一眼的钱戴,感觉时光也并不是那么无所不能,至少她还是那样招人烦,不由得想捉弄捉弄她。



    “对啊,现在城里不好混,大学生到处都是,听说还有知名大学生毕业捡垃圾的呢。还不如我们村里人自给自足,至少面儿比捡垃圾强上许多,是吧。”



    原本着想过来冷嘲热讽两句的四不要伯母闻言,脸色都变了,忙说家里做着饭,怕糊了,得回去看着,走得匆忙,连邀请钱戴上家坐坐的表面功夫都省了。



    四伯父家的老头子跟钱戴家的老爷子是亲兄弟,早些年两家因为田地不均,都想着对方早点搬走,但是面儿功夫还是有的。现在钱戴一家搬进新房,以前的田地都丢给四伯父了,总不能还费劲上山种庄稼吧。估计四不要伯母正在家头疼着呢,怕钱戴真回来跟他们要田要地。至于饭糊不糊,对农家人来讲,哪里有田地来得重要?



    六年前,老钱家,老一辈仅剩的两棵常青树倒了一颗。没了束缚的四不要伯母牵着四伯父的耳朵三天一大训两天一小讲的,足足磨了小半年光景,最后四伯父哭丧着脸跑来见了钱戴爷爷。期间老爷子也是异常的气愤,掀桌子拍板凳的。



    谁让自己四哥刚走呢?最终老爷子还是无奈答应离开这个僻静地,过河迁进村里的集中地,只是得等新房建好后才搬。



    本来老爷子退了一步,于两家都有利,奈何四不要伯母硬是不信老爷子会离了这祖地。按她的话说:那些被骗的人找不到他了怎么办?我们又不会骗人!



    这句话亦成了老爷子一家不回来祭祖的主要原因,也是决定即刻搬家的主要因素。那段时间老爷子一家住进工棚,亲自督建直至新家的落成。



    当然,四不要伯母的话也没什么问题,竹林湾三个字,虽说这几年老爷子封卦了,但出去稍微打听一下,方圆几十里内,谁不知晓这三个字,那可是响当当的神算。



    思绪飘飞,不知什么时候钱戴身旁立了位精壮青年男子,看着二十五六,皮肤黝黑,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梦龄,啥时候回来的?”



    这肤色黝黑的精壮青年,是刚离开的四不要伯母的儿子,钱戴幼年时期不多的玩伴,单名一个“渊”字,比钱戴大两个春秋。



    由于四伯父那一脉的中清代,都外出打拼去了。要么经年不归,要么直接定居外地。本来四伯父一家也在外务工,由于六年前四伯父不幸得了病,需回家调养,所以一家子都回来了。只是没想到回来后,就再也没想过出去了。



    “四哥,好久不见?”钱戴撇撇嘴,心里暗想,准是四不要伯母让来打听情况的。



    钱渊有些感慨。“是呀,好久不见。”只是说完又补了一句。“听说你要回来了?”没等钱戴回答,自顾自地接连开口。“回来也好,至少想喝酒不会找不到人了。”



    钱戴有些诧异,望着似有些不认识的四哥,一时之间不知讲些什么。本来老爷子一家这些年都没回来过,也就钱戴自己一个人,或者跟春节提前回来的小林子关尧一起回来祭祖。没想到的是高考前夕,钱戴回家祈求先祖庇佑,在其上香祈愿的时候,四不要伯母在旁边抱着膀子冷嘲热讽。



    这就击中钱戴的要害,也不管是否在祖宗坟地了,更不管什么狗屁长辈了,一忍再忍,换来的是变本加厉,实在欺人太甚。兴许是看出钱戴准备暴走的神态,四不要伯母提前发难,直接坐到地上撒泼打滚,把钱戴看得一愣一愣的。



    不过虽然钱戴还没对长辈有什么不敬,但四不要伯母的哭声还是把她儿子给引了过来。钱渊一见自己老妈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想也不想的冲上来,两人就这样干上了。最后谁也没吃亏,都顶着俩熊猫眼回家。钱戴也终是恶心到了,至从那次后,就学家人样的再也没回来过了。



    望着面前这个所谓的四哥,听说自己媳妇也被他那可爱的老妈给气回了娘家,现在正闹着离婚呢,想到这,钱戴就觉有异,几年不见,转性儿了?还盼着自己回来。



    “呵呵,四哥,喝酒找不到人啊?四不要伯母呢?”



    “四哥知晓冤枉你了,是个人看到当时那副场景也会误会的,毕竟那是我妈啊!”



    “行了,四哥,别拐东拐西的了,怪费劲的,直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看着准备赶人的钱戴,那个叫四哥的男人终是问了一句:“真要回来了啊?”没好气的钱戴还是没能狠下心继续骗他,本着以为四哥不会那么势力,几块田地而已,没必要防贼似的防着自己一家,再说了那本来是自己家的,只是留给他们种而已。



    到底是血浓于水,这两人一前一后似乎更加证实了那句古话: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媳妇都跑了,还不找找自身原因,亦或者把人家先接回来,却还想着什么田地,到底是人重要还是田地重要?



    想到这,钱戴觉得还是年幼时最是赤诚,年少不知愁。两人一起光屁股下鱼田里捉过鱼,虽然最后都倒插进淤泥里,被家长拉着两条直晃悠的腿拉了出来;一起上山放过牛,虽然牛拴着的,两人只是远远看着;好歹也是一起长大的吧,怎么随父母外出几年却变了一个样儿?



    将杂乱的思绪甩掉,钱戴开门进了屋,也没准备搞什么大扫除,就四下看看,扑捉些当年的影子,思索爷爷找的出路到底是什么?



    钱戴转悠了几圈,搜寻未果后,拿着香烛纸钱进了少时恐惧的祖坟,给祖辈上香,燃了纸钱。



    “喵呜!喵呜!”



    祖坟里传出几声凄厉的猫叫声,吓得钱戴缩了缩脖子。虽然现在不是那么怕祖坟了,却还是保留着少年时的习惯,兴许幼年留下了太深的惧意了吧。



    跟钱戴上山的花脸猫从草丛里窜了出来,迅速躲在少年身后,一只张翅的蓝鸟也从草丛钻了出来,静静的看着钱戴。那鸟全身淡蓝,零星的红色斑点偏布全身,喙为白色,有些像鹤,不过却是只怪鹤。



    瞧着眼前这一幕,钱戴猜想老爷子说的出路,也许就要应在这怪鹤身上了。



    竹林湾祖坟地,一猫,一人,一怪鹤,互相注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