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借个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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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短枪教头

    五区短枪教头张阿水原是牛头山下的农家子弟。后来牛头山上聚了一伙强人。强人头领是个年轻人,雄姿英发长着一张英雄脸――有些人本就如此。年轻人叫某无敌。

    有一天某无敌率众进了村,他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们把村子搬进山寨,年轻人跟我落草,不能保证别的,没有人敢欺负你们,有酒喝有肉吃有钱花。

    于是年轻农民张阿水也就成了土匪。

    官军来剿了好几次,都被他们据险打得落花流水,那时候张阿水眼里只有一个偶像,那就是他的头领某无敌。某无敌从未叫自己的小弟加铁粉失望过――回回冲进抱头鼠窜的官军队伍里上下翻飞杀得浑身浴血。

    如果有天神一般的战将,概莫如是了吧。

    直到有一天,山下来了一支不太一样的官军。

    这支官军叫破虏军。领头的是某大元帅,据说,破虏军是他的私家军队。这个元帅总是嚷嚷着荡平北国,一反常态中南朝上下被北国吊打而胆魄皆丧的颓唐,他的军队从几百人扩展到八千子弟,偶尔也有败绩,但更多的是将北国反打回去的奇迹。

    破虏军在牛头山下围了三天三夜,并未主动发起进攻。扎下营来就安安静静地生火做饭。

    头领某无敌有点憋不住静气,带着众人下山叫阵。

    出来迎战的是一个骑白马的英俊少年,他率着一干一看就很精良的骑兵。人数大概在一二百左右。

    头领某无敌立在马上长枪一指,也无需废话就掩杀了过去。

    按照预期的计划,山寨里的骑兵一轮冲击接触过后就拍马将对方向后山峡谷中引,而山寨步兵擂鼓呐喊过后也迅速进入了伏击阵地。

    等白马少年及二百骑兵陷入包围以后,大势已去。落石擂木纷纷落下,弓弩箭矢如飞蝗一样铺天盖地,二百人瞬间去了一半,山寨骑兵再回头冲击,步兵扔完标枪也冲下了山谷。

    那些对手拼死将白马少年围在中间保护,到最后剩了五六个血肉模糊还能动的,仍旧不停的挥舞着马刀,白马少年身上中了三箭,他的眼里早已没了绝望。

    因对方顽强抵抗而杀红了眼的山寨众人停了下来,他们这一刻其实也懂得了这种不甘情愿。

    头领某无敌翻身下马,直直走过去,一个一个挨个儿用刀捅在心窝,解决了白马少年身边的保护。然后看了一眼少年。他们对视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白马少年的眼神突然黯淡无光了。头领某无敌走过去,放下刀,把他抱在怀里,扭断了他的脖子。

    把白马少年的尸首扔回破虏军大营门口的那天夜里,山间突然爆发了汹涌的哭泣声。

    那声音铺天盖地。

    山下整个大营发出来的。

    这个声音,叫山寨里每个人汗毛倒竖,不寒而栗。原本十分疲惫的众人,竟无一人再敢有睡意。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弥漫在众人心头。

    可是等到天亮。

    上来一个头缠白布条的秀才,他站在山寨大门口,说了一声:

    烦请通传山寨大头领,我家元帅要与他谈谈。

    今日,午时,不谈即刻攻山,人畜不留。

    留下一封书信,走了。

    张阿水记得当时头领某无敌看了那封信以后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在议事厅里踱了很久,又看了好几遍书信,皱了好几次眉头,最后将那封信揉成一团,扔进了火盆里。

    然后叫众人最后一遍检查兵器,一起下山去了。

    山下的破虏军这次全员全装列阵,刀枪剑戟森严林立,正中间大元帅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张阿水不知道其它人怎么样,他越往前走腿越发软,呼吸也越来越沉重,看什么都感觉有点发黑。等队伍列阵完毕,风列列地吹着山寨的旗子响,他才觉得稍微好一些。

    抬眼穿过前面兄弟肩膀的缝隙去看隔了好远的对面的大元帅,才惊觉原来自己对天神的定义下得太早。原来天神金盔金甲,至少还有一件披风。

    大元帅拍马向前,马鞭一指某无敌: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天纵英才,荡平两江十三座山寨,一毫一发不曾伤过。

    现在,你杀了他!

    我给你两条路:

    一条,做我的先锋,去给我打北人。

    一条,我叫此山三百年无活物。

    大元帅的话,字字如惊雷。

    某无敌未立即回答。等惊雷渐蛰,他说:

    你得打服我!

    他的声音并不大。不紧不慢,紧接着他手向后挥指,他说:

    他们,都是南人!

    很久很久都没有任何声音,双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大元帅突然仰天长啸,一种悲凉突然席卷了每个人的心头,再无一人敢直视那个场中的金盔金甲将。

    他扔掉一只手里的马鞭,将绰在另一只手中的长枪仰天一指,再指向某无敌:

    汝来。

    某无敌也不多言语,跃马挺枪而出。

    这一战的结果人尽皆知,无需赘言。

    编入破虏军的牛头山众人成了破虏军不遑多让的先锋营。因着大元帅是天神元帅,头领某无敌便是天神先锋。

    那时候破虏军骑兵少,弓弩兵少,长枪兵也少,整个先锋营人也少,整个破虏军人也少。

    但先锋营的气质一点也不少。

    北人动辄骑兵冲杀,但少骑兵少弩兵的先锋营威风凌凌,每与北人战,仅有的骑兵一股旋风一样有去无回的只冲一波,直冲到敌军大后方再各自想办法往南回来集结。仅有的弓弩手用尽所有的力气射完每一箭躺在地上恢复力气。剩下的就是背着一捆短枪,身前立着长枪的步卒了,一支支短枪实际上就是投枪,这是最后一道远距离防线,等投完,北人骑兵马快的已经冲进来了,可没有一人乱了部署,按部就班地扔完最后一支短枪,接着他们靠拢,端起长枪,直刷刷向前冲击,没有一个人愿意后退,后退更是有死无生,直至将对方潮水一般地冲击力停滞下来。而弓弩手们也终于恢复力气,拔出长刀,开始反杀。

    开始,因为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悍硬干的南军,北人懵了,连战连败,等醒过来,先锋营十存一,不,已经是百存一二了。

    某无敌与大元帅激烈争吵。

    全军从深入北国五百里后撤了三百里开始了整编。后撤途中,某无敌领军殿后,被围野河沟,敌军无人能敌,遂乱箭穿心将其射死。

    大元帅惊闻噩耗,先是失一弟,后失无双猛将,麒麟断双臂,夜望苍穹,恍惚中似已知天意难违,泣血沥肝,写下人间词。

    无意传世,深自掩埋书简丛中。后世竟有疑其出处者,殊为可叹。

    大元帅绝无退路,至此成神。

    既已成神,兵法乃出。既已成神,破虏军百炼成钢。既已成神,撼山易,撼破虏军难。

    既已成神,千古丰碑。

    既已成神,英雄岂有遗憾?但有,无非身死猪狗之手,未能再踏征途而已。然此不足道也,直如归矣。

    分别终有再聚。叫那璀璨烟火,照亮万古长夜,便不虚此生不虚此行。

    这叫:

    如归。

    破虏军于北国境内小青山进行整编。北国境内实在受够了的南人亦自纷纷来投。这好理解,亡国奴不好受,国虽未亡,沦陷区一个道理――虽然主体遭受苦难的还是那些草民,但总是要寄希望于王师。

    先锋营补充了不少关中人。身上总有些赳赳老秦的气概。太阳下山,吃罢了饭,就推举一个长者,对着夕阳吼上一嗓子秦腔。

    吼来吼去,先锋营老是想起死去的弟兄,吼来吼去,他们就成了亲密无间的新弟兄。

    说来也是,张阿水那时候依旧年轻,虽然也算得是见过血经过生死的老油条了。但始终是没啥气势。

    不管老兄弟新兄弟,总喜欢捉弄他。

    操练之余,他们把他搡一把围在中间:

    阿水啊,你过来。

    阿水可是滚过死人堆的,没气势有脾气啊。挺着没有枪头的短枪就去扎。

    扎又扎不到。

    又被搡到中间:

    阿水,你扎老不死的。

    张阿水怒了:

    我扎你妈了个13。

    谁说话就又去扎谁。

    张阿水啊,就是他们每天必不可少的娱乐。因为,他年纪最小。可不是嘛,跟某无敌那年,其实才十四岁半,一路打过来,才刚刚十七岁。

    后来有一天,大元帅派来的军需官带来了一种新武器,也是长杆子,头上却是一把加大号儿的镰刀。

    这天,张阿水永生难忘,他在太阳底下追着老杂种们满校场乱跑。这天,军需官叫人把他叫到跟前,说是大元帅说了,叫他留意老先锋营的老人,把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种子往后调,回南朝去粮草筹备处就职。

    张阿水永远都记得自己的那份儿骄傲。他就是很坚决,他对着大营来的上官大人认真的摇头。

    我不!

    先锋营的新统领,也就是山寨原来的二头目老牛,上来就是一脚:

    小杂种,你给老子滚回去!

    张阿水就是不尿。

    我不!打死我也不!

    老牛真急了:

    你个小杂种,反了你了。

    反正张阿水留了下来。

    又打了一仗。这一仗,老杂种们死了个七七八八。张阿水也杀红了眼,等先锋营扛得差不多了,大本营杀上来了,张阿水本已精疲力竭,但他还是挺起枪准备跟着一起往前冲,这时候脚底下被人给抓住了。原来是曾经的一个老杂种。他骂张阿水。

    你个冷怂,就不能躺下来歇会儿。

    张阿水愣了愣,掰开老杂种的手。啊的大喊了一声,接着向前冲。冲了几步,又跑了回来。

    看看老杂种已经断了气,张阿水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

    此战破虏军取得了压倒性胜利。正要一鼓作气直插旧都,后面的南朝人也就人尽皆知了。

    大元帅奉召回京。

    死在一座亭子里。

    破虏军群龙无首,回到南朝,愿意继续从军的打乱编制,安插进了其它军团,不愿意的发给安家费愿去哪儿去哪儿。

    张阿水本想回家。

    回去呆了几天,乡土已无故旧,那些婆婆客,整日里眼泪婆娑,索性一路浪荡,进了京城。

    本想去看看那个亭子,终于是一辈子也没去。

    遇到先锋营中故人,乃知对方在混流氓界,借了些力,在胡儿那里学了胡饼的做法,小本经营,卖起了胡饼。

    娶妻生子,安居乐业。

    每每夜半难眠,便起身活络身手。

    长枪本技不便施展,于是精研短枪术,总是想起老杂种们,突然创出了独门枪法。

    爱恨交织与无限痛苦中,一枪枪刺向虚空。

    阿水,来扎我啊。

    儿子渐渐长大了。要习枪术,不传。他说:没用。

    他心里说的是:拿起长枪一往无前,这就是枪术,什么都没用,上了战场,丛枪扎来丛枪扎去,什么都没用,生死由命向前冲。

    但不知为什么,他会教那些小流氓们短枪术。

    不止一次,武林中人来跟他打招呼,说他这不是武艺,是杀人术,如果再传下去,后果自负。

    每当这时,张阿水话也不多,提着短枪站在院子中央:

    你他妈的试试。

    大概是因为,那些老杂种们还活着吧。一看见那些街面上的小杂种们,总能想起些往事。

    就是不传给儿子。

    儿子继续卖胡饼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