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为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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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9:朝内风云·忠者不争

    待徐阶、高拱及严家父子离去,嘉靖才重新坐回亭中,不多会儿,朱希忠却是从阴影中走出,“陛下。”

    嘉靖:“七品知县到四品知府,一连升了六级,武宗在位时,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先例吧。”

    朱元璋建国之初,对于官吏定了一些列严格考核,基本一个职位要呆满多久、考核达标,然后才能晋升。这规矩在后面的几十年里基本都被严格遵守,直到出了个不守规矩的武宗。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官员有了骤升的现象。但不管怎么样,几个月时间就从七品提拔到四品,就算武宗那会儿也不多见。

    朱希忠:“当初太祖爷定下考满、京察、外察的规矩,一是为了让官员熟悉政务,二是为了防止投机取巧之辈舞法弄权。只要理解太祖爷的深意,事也就容易做了。陈兴、罗宏俊不为王培中金钱、美色所动,殊为难得。相信即便是太祖在世,也会破格提拔。”

    “不为金钱、美色所动?”嘉靖低声重复了一句,旋即道,“那个洪秀全这次虽然是贸然行动,可要不是他,天知道朕还要被这些人蒙蔽多久。有过要罚,有功要赏。他是你锦衣卫的人,这个过怎么惩罚都由你,朕不过问,但是这个功,却必须由朕来赏——赐洪秀全飞鱼服、绣春刀。”

    后世电视剧凡是锦衣卫,几乎个个穿着飞鱼服、带着绣春刀,可这两样东西哪有那么随便,不是有功劳的人,根本得不到这种赏赐。甚至,嘉靖初期某锦衣卫指挥使还把嘉靖赐予自己飞鱼服、绣春刀的事刻在墓碑上——刻在墓碑上,那都是向后世表明自己曾经如何如何牛逼的,一般事也不会往上刻。飞鱼服、绣春刀代表怎样的荣誉也就可见一斑了。

    朱希忠虽然有这两样东西,可骤然听到这话,身子也惊得险些不稳。

    嘉靖见状:“怎么?”

    朱希忠:“没什么,陛下如此厚赏,倒叫微臣不好罚他了。”

    嘉靖闻言笑了笑,一伸手,一边的黄锦急忙过来搀扶。嘉靖出了亭子,只头也不回的道,“贸然行动可不是什么好事,其他十三千户要是都学他,你这指挥使还干不干了?朕赏得重了,你才可以罚得重嘛。”

    朱希忠遥遥对着嘉靖的背影一鞠,听了这话,先是神色如常,细思一番,却是神色大变。

    且说裕王这边

    自徐阶、高拱入宫,张居正和裕王便一直在书房等待。

    要说这天底下最久的从来不是什么天老地荒,最久的就是等人,况且等的还是自己最关心的事。

    太阳渐渐落山,红莲似的晚霞也被不知何处冒出的黑云遮住,这让裕王心底隐隐有些不安。想起高拱说的嘉靖可能重修万寿宫,想起徐阶说的严家父子地位可能更加巩固……裕王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裕王念的是唐代贾岛的《剑客》,可念诗时完全没有剑客该有的飒爽英姿,反而带了几分嘲讽,“贾岛十年磨一剑,可我们这把剑已经磨了快二十年,仍然是一无所获。”

    张居正将茶几上的茶碗双手端给裕王,“朝局弄到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单单是严嵩一个人的责任,张某在朝堂为官,也有责任。”

    裕王没有接,将茶推了回去,“还轮不到张师傅领罪,哎……严嵩父子把持朝政,有良知的拼了命去争,结果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剩下的心灰意冷都撤出了朝堂。张师傅现在能坚持留在朝堂已经是殊为不易,我怎么会指责呢。”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裕王闻声急忙朝门口迎去,张居正见状也跟着过去。

    来的正是高拱和徐阶,只二人前往皇宫时是一起的,回来时却是一前一后。只见高拱进屋,招呼也不打,直接便在屋中坐了,眼睛看着茶几上的茶碗,一脸愠色,显然在生谁的闷气。

    接着便是徐阶。相对于高拱的怒气,徐阶则和顺的多,进来先是对裕王行礼,“让王爷久等了。”

    裕王如今最关心的就是事情的发展,对于这些虚礼显然不甚在意。只见裕王亲手扶着徐阶在一旁做了,“事情怎么样?”

    裕王没有具体问什么事,可徐阶知道,这五个字包含了两个问题,一是万寿宫是否重建,二是浙江的事。只是,这两件事……

    徐阶闻言默了,显然不好开口。

    裕王见徐阶默不作声,身子也慢慢僵硬,却是缓缓看向高拱。

    高拱注意到裕王的眼神,不由闷哼一声,“哎!有什么好说的!万寿宫重建了!浙江的那些事都抹了,耿树群这个罪魁祸首,最后竟然只是个所交非人的过错!”

    裕王闻言一惊,旋即细问起来,高拱也只得将花园中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恨铁不成钢的对徐阶道,“阁老,您怎么不争啊!”

    徐阶闻言也只是默默叹了口气,甚至连头也没有抬。

    裕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要问了。”

    高拱见状更怒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大明朝的天下苍生还管不管了!您刚才在皇上面前不是说得理直气壮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我说不要问了!”裕王说着竟是猛地一拍桌子!

    裕王平时给人感觉颇为文弱,如今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拍桌子,在场三人都惊了,连高拱都一时也忘了和徐阶置气。

    但震惊只是暂时的,高拱的震惊逐渐被失望代替,继而极不情愿坐回椅子上。

    徐阶见状先是摇摇头,然后才满目怆然的看着裕王,又看了张居正,“争……我也想争,可那种情况,你让我怎么争!那花匠,明显就是陛下安排的,从一开始陛下就打定了主意……陛下决定的事,别人什么时候能改过?”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嘉靖从来不是一个听别人劝的皇帝,从最开始的‘大礼仪之争’中就可以窥见:一个年仅十余岁的小皇帝,却敢和满朝大臣对抗,可以看出,嘉靖骨子里流着不停劝的血。

    徐阶:“严嵩为什么敢说耿树群只是用错人的罪?还不是仗着被烧了的万寿宫?他们是算准陛下要重修,他们是料定陛下离不开他们!他们是把陛下当汉献帝、晋惠帝!我能怎么办?我只能顺着陛下的意思,能保一个是一个!”

    徐阶年迈,说这话时,声音中已然带了沙哑,还带了些哽咽。

    徐阶对着裕王缓缓跪下,苍老的膝盖着地时似乎发出了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闷响,“朝野多少人都指着我对抗严家父子,可我……有负朝野所托啊。”

    在场四人俱是凄惶,张居正无声垂泪,上前扶起徐阶,“如果没有万寿宫的事,事情尚有一线之机,可现在……加上东南还有倭寇,陛下这时候不会、也不能,在浙江兴起大狱。今天这一切都是意料中事,怨不得阁老。”

    裕王双手紧紧捏着椅子的扶手,似乎那是他保持腰直的唯一力量,“只是苦了浙江的那些百姓,尤且是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虽说血浓于水,可那么小就丢了,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浙江的地在大明不算最多,可每年缴纳的赋税却是最多,现在还要受到这样的待遇,真是……”裕王说着便哽咽了,显然已经说不下去。

    徐阶缓缓起身,先是将擦泪帕子递给裕王,继而劝说道,“民愤应该是没有的。”

    裕王闻言不解的看向徐阶。

    徐阶:“拐骗男婴的王培中,王培中现在死了;前任余杭知县陈珂知法犯法,陛下也交给了陈兴、罗宏俊处置,只要杀了陈珂,百姓的怨气都会消的。奸商死了,赃官也死了……留给万民一个的称赞的谈资,这不是挺好吗?多年以后有人说起这一段来,这只会是一个惩恶扬善的故事。背后的人、背后的事,只要老百姓不知道,就什么事也没有。”

    高拱闻言一跺脚,“阁老,不要说了!”

    徐阶:“肃卿,朝野都以为我是忠臣、直臣,可我知道,我最多算个忠臣,你才是我大明朝堂唯一的直臣!今天的那些换,换了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在陛下面前说的。只有你……”

    高拱被徐阶说的面红,“阁老别说了,我算什么直臣!要不是您在前面替我遮风挡雨,我高拱恐怕早就被陛下撵出了朝堂……以前是我高拱冒犯,您大人大量,还请多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