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为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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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朝内风云·名垂竹帛

    天下近几年频频大灾,甚至让敬天修道的嘉靖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敬天诚心不够。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趁着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嘉靖便顺势让百官放假,同时取消京师宵禁。

    下了一天的大雪在傍晚终于停了,推门而出,头顶是一轮新月,惨淡的月光照射下来,房顶上的雪就跟蒙了层水银似的,美则美矣,只如此幽幽发亮,却让邹应龙心底有些不舒服。

    邹应龙,都察院御史,同时也是徐阶的学生。

    邹应龙今天穿了件小羊皮袍,或是为了避寒,头上还戴了只青毡色的瓜皮帽。若论五官,这张脸倒也算端正,只其上嘴唇有些向内凹陷,略有一些瑕疵。但邹应龙也明白自己的容貌有些破败,因而嘴唇上留了一小撮胡子,如此两相抵消,若不刻意打量,倒也看不出毛病。

    邹应龙今晚的目的地就是面前的禹王台,说白了就是一座戏楼。

    禹王台听名字挺霸气,可实际上只是个寻常戏楼,推门而入,扑面而来就是一阵夹杂各种古怪味道的暖气。这也难怪,毕竟在这里看戏的多为京城的地层人民,力夫、脚夫……如此种种,疲累一天,都是出了一身汗的,聚集在这密不透风的戏楼里,那味道怎么可能好闻?

    气味虽然难闻,可邹应龙只是皱了皱眉,旋即看准一个方向直趋上二楼。

    要说从大门到楼梯口的距离也不远,但架不住这里的人多。围绕正中席台的是一圈桌子,原本该是摆得整整齐齐的,可这些听戏的都是糙人,哪能安稳坐着听戏?戏台上的唱大戏,下面一圈人三两聚在一块,有些人多的,直接就把两三张桌子扯一块来了个包圆唱小戏;再加上台上演的都是关公这等义薄云天、最受百姓喜爱的戏,那议论声就甭提了。就连过道上也都是单凳子坐着的人……简而言之,压根就没正经让人走的路。

    下面都是糙人,在二楼的就稍微讲究些了,这禹王台虽然走的是亲民路线,可二楼也是用屏风隔了一间一间的。

    见邹应龙过来,本坐着听戏的徐阶朝邹应龙点了点头,“云卿……”徐阶话说一半便打住了,缘由无他,只因为邹应龙右脚上的鞋子没了!

    邹应龙察觉徐阶目光,却是面不改色,“丢就丢了。”说着已在徐阶对面坐了,“先生怎么会约学生到这种地方?”

    今天约邹应龙来这里的正是徐阶!

    若论朝局,大体两方,一是严家父子,另一边则是徐阶、徐次辅了。世人总有非黑即白的毛病,严家父子权倾朝野、住豪宅、搂美女,这太符合广大群众对于奸臣的定义了,能站在严家父子对面的当然不能是同样的人。事实上,徐阶在京城也仅有一套可容栖身的小宅子罢了。如果要问怎么个小法……这么说吧,打徐阶家门口过,若没有人提醒,绝对不会有人想到会是次辅府邸的那种小,说是穷酸秀才蜗住地方都有人信的那种小。穷、苦、小,这也极符合广大群众对于忠臣的定义。

    可……宅子小不代表徐阶穷,事实上,徐家在江南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从棉花到最后织成棉纱布匹,至少三分之一是控制在徐家手里。盐、铁、茶、瓷器、棉纱,这在大明可都是支柱型产业,徐阶家里那可是真真切切的金山银山。

    一般人不知道徐阶的家底,可身为徐阶学生的邹应龙却是知道这点的,平日住的差点,给外人看看、留个两袖清风的表象也就罢了,如今是师徒私下见面,哪里还至于在这种地方见面?

    邹应龙话语不善,徐阶当然听得出来,但徐阶这个次辅与严嵩这个首辅斗了几十年,自古副职就是受气最多的差事,徐阶能一呆呆上几十年,其忍耐功夫可是忍者神龟的级别。尽管邹应龙是自己的学生,可这些年学生指着自己鼻子开骂的事情一直有,如今这不痛不痒的话又算什么?

    徐阶闻言没有什么激动,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杯茶推到邹应龙身前,“云卿呐,你上次参铁矿和盐井太监的折子,陛下已经批了,狠狠办了几个人。看得出来,你在陛下心中还是很有分量的。”

    徐阶面无不悦,拿在旁人看来是波澜不惊,可这在邹应龙眼里那就是油盐不进、死不悔改!想到往日同僚一个个倒在弹劾严党的路上,而自己这位恩师作壁上观,邹应龙心底更是气急。

    邹应龙没有喝茶,只两眼盯着徐阶,“先生有话直说。”

    徐阶一笑,“没什么,只是近日做了一个梦,听说你对解梦颇有研究,想请你给我解解。”

    邹应龙还以为徐阶找自己什么事呢,感情就是解梦啊。听到这里,若不是估计徐阶是自己的恩师,邹应龙甚至想直接走人,“说吧。”邹应龙话中已经透了不耐烦。

    徐阶见状一笑,便将自己的梦简要说了。

    这个梦有些无厘头,就是徐阶梦见自己去打猎,来到一座高山面前,便张弓搭箭。可这一箭轻飘飘的,只发出“嗖”的一声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往前走,翻过了这座高山,突然发现前面还有一座小山。山脚东面有一座楼,前面有一片田,田里有一堆米,米上还堆了草。徐阶也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对着那堆米也射了一箭。要说这箭和之前那箭也没什么区别,结果这堆米突然一声巨响炸开——米倒了,田也炸开了,然后楼也倒了,小山也倒了!就在这时,身后也是响声连天——原来连身后的那座大山也倒了。

    邹应龙起初听得寻常,待徐阶说完,原本青白的面皮顿时涨的通红,已是忍不住站起,两只手也不禁抓住徐阶的手,“先生终于决定了?”

    邹应龙如此激动,徐阶却是一如既往,“这梦怎么解?”

    “先生何必明知故问呢!”邹应龙激动得手足无措,舌头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田’上一堆‘米’再加顶上的‘草’,这些都合起来正是一个严世蕃的‘蕃’字,而严世蕃号东楼,这个楼塌山倒,不正是象征着严世蕃倒台吗?”

    哪怕邹应龙说得如此透彻,徐阶仍是‘迟疑’。邹应龙握着自己的手已经攥得生疼,“就算你说的对,梦中我射了两箭,真正射倒小楼、米堆的是第二箭,这第一箭……无事发生呐,这又何解?”

    邹应龙文言呼吸一怔,握着徐阶的手也慢慢松开,怔愣着坐回椅子,半晌,眼中才重新恢复坚定,定定的看着徐阶,“先生如若下定决心,学生愿做那第一箭!”

    徐阶闻言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邹应龙,许久才叹了口气,“越中四谏、戊午三子的教训仍在,你……不怕吗?”

    就在这时候,下方的戏曲应是演到了关口位置,却听那红脸的关公道,“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

    仅听这一句台词,便知下方演到了潘璋斩关羽的地方。

    邹应龙听了下方声音,咽了口吐沫,依旧直直的看着徐阶,“先生可知关羽?”

    徐阶捻了胡须,“曹操许挂印封金,关羽辞而不受,得知刘备消息,一匹赤兔马,过五关、斩六将,对刘备有臣子之忠,更有兄弟之义。后城破被擒,玉碎不改其白,竹焚不毁其节,身虽殒,其名垂于竹帛。”

    说着,一指下方已是群情激奋的看客,“哪怕过了这么久,读起来,仍是让人热血沸腾呐。”

    “《道德经》第四十一章有云:上士闻道,仅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邹应龙已是笑着站起,却是双手扶着栏杆,直直看着下方的戏台,“上至首辅严嵩、次辅先生,中至越中四谏、戊午三子,下至监生生员,我大明朝的读书人读的都是圣贤书,学的也都是程朱陆王,可为什么做了官,有了严嵩这样的人,有了先生这样的人,又有了越中四谏、戊午三子那样的人?其中缘由,与《道德经》所说的上士、中士、下士……不是暗合吗?”

    邹应龙声音寻常,可说这话时,捏着栏杆的双手已是关节发白,显然用尽了力气、心中也有矛盾。

    这些话,与其说是讲给徐阶听得,倒不如说是邹应龙说给自己听的!

    说罢,邹应龙转身,重新看向徐阶,“先生,给我吧?”

    徐阶知道功夫已成,不再多言,只从怀里摸出一封黄皮信函,继而交给邹应龙。

    邹应龙接过黄皮信函,直接便揣在怀里,也不多说,直接便要往楼下走。

    “慢着!”徐阶叫过邹应龙,在邹应龙睁大的双眼中,却是将脚上的鞋子脱了,继而弯腰蹲身、亲自给邹应龙穿上!

    徐阶还蹲着身,却是抬头含笑看着邹应龙,“现在可以了。”

    邹应龙往日对徐阶退让有诸多不满,此刻竟全都烟消云散。想起往日对徐阶做出的种种,不由鼻尖一酸,颤声道,“先生……”

    徐阶两脚尤且光着,“走吧,不要让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发现了。”

    ……

    直到看不见邹应龙的背影,徐阶这才起身,却是如邹应龙一般双手撑着栏杆看下方的戏台。

    也就在这时,下方传来一阵惊呼,却是吴国刀落、斩了关羽!

    这一幕,更是引得下方看客义愤填膺,有些忍不住的,甚至还往戏台上扔了瓜皮烂菜!

    徐阶见状只是含笑:

    世人都喜欢轰轰烈烈,哪怕最后撞得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称赞的。但有些人,苦苦隐忍只求一击必中……那种暂时的屈服在外人看来就是彻彻底底的无能。

    关羽属于前一种,邹应龙也属于前一种,而自己,属于后一种。

    戏散了,也该收场了,跑堂这时也到了徐阶这里。

    那跑堂见徐阶光脚,虽然诧异,却也理解,鞋子被踩丢……这事在禹王台并不少见,可,别人那鞋都是丢一只,这老头竟然两只都丢了!

    跑堂一笑,搓了搓手,“两只丢了更好,免得旧鞋丢一只、新鞋却要买两只——心疼。”说着,吹了个口哨,不多会便又有一跑堂拿了两只鞋过来。

    跑堂亲自给徐阶穿了新鞋,末了却是将一本书放在桌上,“您可真有眼光,今儿本来打算演孔明挥泪斩马谡的,您却点了潘璋斩关羽,别说,这戏还真上座。这是新印的《三国》,这上面的,咱们这都有。东家说了,您喜欢哪出随便说,咱们这都按您点的演!”

    徐阶也不多话,笑着在桌上丢了块碎银子,拿起那书便出了戏楼,只刚出戏楼便将那本《三国》丢了。

    戏楼的红灯笼暖融融的,可月光下的积雪却是分外清冷,那平淡无奇的街道,竟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徐阶笑着摇头,一步上前,便与那阴森街道融为一体。

    凝神细听,只徐阶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名誉,人之贼也;安逸,道之贼也;聪明,诗之贼也;爽快……文之贼也!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