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为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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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朝内风云·移危施人

    北京城迎来了嘉靖四十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是从半夜时候开始下的,起初也不大,只细米粒般,在半空便被风吹得飘飘扬扬,最后只得软踏踏的落在地上。至于鸡鸣三遍,推窗而看,却发现那细米粒的小雪硬是将整个北京城包裹的严严实实。

    外面已经白的刺眼,可看看时辰,分明卯时未尽,以往这时候,天还是黑的。都说雪映光亮,由此也能想象外面的雪到底是何模样了。

    朱希忠府上——

    一旁十数根蜡烛,从昨夜开始,但凡燃至根部,便立刻有人换上,是以书房光亮彻夜未熄。

    只蜡烛烧没了可以换新的,人的精神熬尽了,却只有休息才能继续。书房中的两人明显也是熬了整整一夜,眼皮下还留着浓重的黑眼袋,可出奇的,两人却都是神采奕奕,不见半分疲惫。

    朱希忠起身伸了个懒腰,活络整夜没有动弹的身子,“好,这本账册便转交裕王爷,至于账册原件,我现在进宫呈给陛下。”

    书桌上两本账册,一为杭州锦衣卫递呈的账册抄录件,二为洪秀全通过特定秘线递呈的账册原件。按照洪秀全的想法,这两本账册送到朱希忠手上的时间该相差一天才对,可事情往往事与愿违,这两份账册送到朱希忠手上的时间没有任何时间差,因为它们是同时送达的。

    一旁的杨春亮也是站起,只杨春亮虽然身子站了起来,可双手还是捧着账册,眼睛还是盯着白纸黑字。要说这账册杨春亮已经来来回回看了一整夜,可他还是看不够似的,“薄薄一本账册,背后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啊。”

    “已经死了的活不过来”说话间,朱希忠打开临近的窗户。

    伴随嘎吱一声,冷风夹杂一阵雪花吹进书房。

    书房地龙、火盆具备,当真是温暖如春,在书房呆了一整夜,两人早不知冷为何物,如今骤然吹了这雪花风,不仅没有丝毫冷意,反倒有夏日嬉水的清凉舒畅,甚至……被风这么一吹,脑子都变得更加清醒了。

    外面白得刺眼,朱希忠虚眯着眼睛,兀自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这本账册眼下能添加的人头虽然不多,可以后就难说了。”

    朱希忠是何等身份?尽管下了一夜的雪,可这又不是什么能冻死人的天气,门外仍是随时候着伺候仆人的。听得窗户吱呀声音,侯在门口的丫鬟也没敢推门而入,只揉了揉困乏的眼睛,趋到窗户边,“大人,可要梳洗吗?”

    朱希忠:“准备进宫。”

    ……

    世人只知嘉靖帝虔诚修道,殊不知嘉靖帝修的却不是一种道。

    若结合嘉靖年间诸多大事,可知嘉靖帝修道是分为三个阶段的。

    第一阶段为嘉靖登基至嘉靖九年,这段时间嘉靖帝还不能说是修道,最多可以算是崇道,崇尚道教——设斋建醮,颇有节制;

    第二阶段为嘉靖九年至嘉靖十五年,这段时间嘉靖帝处在半崇半修,因为这段时间嘉靖主要是为了求嗣。也正是从嘉靖十五年开始,嘉靖帝开始了长达数十年不上朝的‘传奇’;

    第三阶段则为嘉靖一十五年直至嘉靖殡天仙逝,这也是嘉靖朝最广为人知的那段历史,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世人对于嘉靖朝的全部记忆。

    也不知是真信还是假信,总之嘉靖是修了几十年的道,顺带着,丹药也吃了几十年。

    修了那么多年道,吃了那么丹药,总得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吧?别说,还真有什么不同。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冬暖夏凉——夏天别人穿单衫,嘉靖穿棉衣;冬天别人穿棉袄,嘉靖穿薄衫。

    一夜大雪,朱希忠身为练武之人还裹了一层棉衣,可纱幔里的嘉靖帝却只穿了件薄衫。

    殿内四角昼夜不息的暖炉将冬天的寒冷阻挡在外,紧闭的四门将万寿宫与外界彻底隔绝。朱希忠静静的跪在纱幔前的蒲团上,腰一直弯着,头一直低着,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再没有别的声音,甚至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整个大殿就只有纱幔里偶尔传出的翻阅纸张的声音。倒不是说嘉靖帝面对这样一本账册如何恼怒,而是这账册经过水浸,而后重新干燥,如今的纸张已变得‘酥脆’异常,一弯一折,皆是摩擦脆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希忠只觉自己双腿已经跪得发麻,尽管这万寿宫温暖如春,可地板却是阴冷的很,跪一会儿没什么,跪得久了,膝盖仿佛都要冻得结冰。

    终于,纱幔里传出账册合上的声音,旋即便是嘉靖的声音,“锦衣卫监查百官,按说你上交这东西没什么不对,可耿树群在浙江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翻了出来?”

    按说到这里该朱希忠回答,可嘉靖却是话锋一转,“黄锦,你怎么看?”

    黄锦闻言偷偷看了眼朱希忠,嘉靖察觉,立刻道,“朕让你说你就说嘛。”

    “那奴婢就得说句冒犯的话了。”黄锦低着头,“这么多年没翻出来,要么是耿树群隐藏的好,要么是浙江锦衣卫无能。如今突然发现,恐怕是……”

    “朕替你讲!”见黄锦弯弯绕,嘉靖帝鼻哼一声,“左右不过锦衣卫出了耿树群的同伙……光这上面记录的就有三四千万两银子,喂一个锦衣卫算什么?恐怕连你的东厂也一样能喂饱!”

    一听这话,黄锦立时就跪了,“主子万岁爷!奴婢可没别的心思啊……”

    朱希忠也是一叩头,“臣有罪,臣万死!”

    嘉靖又是不悦,“你接任锦衣卫才多长时间?这个罪怎么也算不到你头上。贞卿,你派了哪个能员干将去的浙江?”

    听嘉靖终于问话,朱希忠将心中酝酿已久的话说出,“说来惭愧,这个人不是臣派的,而是他自作主张去的浙江。”

    纱幔里顿时传来嘉靖奇怪的声音,“锦衣卫里还有这样不听话的?什么人?”

    “说来惭愧。”朱希忠叩头,“陛下还记得沈炼吗?”

    要说严嵩当首辅期间,那害死的人着实不少,其中一些不乏有名有望的人,比如……越中四谏。沈束、沈炼、赵锦、徐学诗都是绍兴人,同时弹劾严嵩得祸,人称越中四谏。

    其中这个沈炼,用现在的话讲,那更是不听话的典型,嘉靖三十六年,兵部侍郎、宣大总督杨顺与蒙古鞑靼部落交战,丢失城池四十余座,杨顺却杀害一批躲避战争的无辜百姓来谎报军功。沈炼访知此事,给杨顺寄诗责问。

    那时沈炼已经被严嵩搞得回家种田,虽然没有什么官职,可沈炼与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有些关系,杨顺怕沈炼通过陆炳捅出篓子,便联合严嵩,以白莲教的名义杀害沈炼。

    嘉靖对于沈炼还是有些印象的,这倒不是因为沈炼的死,而是在嘉靖二十九年,蒙古瓦刺威逼京城,当时满朝文武大多主和,唯有不多的几个人主战,这个沈炼就是当时的主战派之一。

    对于刺头,嘉靖一直是印象深刻的,闻言道,“这事和沈炼有什么关系?”

    “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沈炼曾任锦衣卫经历官,这洪秀全当时就是沈炼的手下。”朱希忠叹了口气,“洪秀全不知阁老辛劳,一直以为是阁老杀沈炼是构陷,殊不知那沈炼是死有余辜。微臣原本只是派他去护送那个余杭知县,不想他竟趁着机会……微臣有管教不严之罪。”

    朱希忠说完又是一叩头,只脑门就碰在地面,没有抬起。

    纱幔里的嘉靖仿佛也在品味朱希忠的话,半晌,却是突然传出笑声,“沈炼也死了好些年了,他还能记得……这也没什么不好。重情义是他的长处,可惜是非两个字他没能分清楚。”

    说着,嘉靖竟把账册直接从纱幔里丢了出来,账册受力前滑,一直碰到朱希忠触着地面的额头才堪堪停下。

    嘉靖:“杭州的事,你心里是什么想法?”

    朱希忠:“传闻佛宗二祖慧可皈依佛法,曾夜问菩提达摩,说‘我心不安’。达摩祖师说,‘尔心在何处?’——臣不敢自喻,只是打个比方,陛下心中所想,即是微臣心中所想。”

    一旁的黄锦听朱希忠竟说起了佛宗往事,不由朝朱希忠使了颜色。

    黄锦一个太监急了,嘉靖这个皇帝却是没有丝毫不喜,闻言只是一笑,“你这个人呐,聪明是有的,可惜不悟道,还得修一辈子。”

    朱希忠:“道也不是谁都能悟的,微臣怎么能和陛下比呢。”

    嘉靖闻言没有吭声,只离得近的黄锦看见嘉靖点头,急忙朝朱希忠示意。

    朱希忠见状叩头,“微臣告退。”